姚静
一
只暮雨在医院住了三天。
三天后她出院回家,不是病好了,而是她想通了。
她回到家的第二天就是端午节。粽子、菖蒲、青蒿、雄黄酒……家家户户的庭院里香气弥漫。炎黄祖先都是诗人吧?竟鼓捣出这般唯美浪漫的一个节日来。只是这个风雅无边的日子与只暮雨再无关系。
只暮雨从床上起来,拉开卧室窗帘,清新的空气裹挟着花香扑进来。她住的是一幢三层的欧式洋楼,精致典雅。楼下是宽敞的院落,种了许多花草,正值仲夏,一派葳蕤。保姆吴嫂在打扫院子,扫帚一下一下划过地面的刷刷声轻微而有节奏。放在过去,只暮雨的身份算是太太,她嘴角弯起一个嘲讽的笑,好一个太太,几乎把命都丢了。
只暮雨是急火攻心晕过去的。救护车把她送到医院时已是气息奄奄,心脏按压、打针、吸氧……医生和护士围着她一番忙乱,她才慢悠悠苏醒过来。
现在想起她心里一阵后怕,当时要是醒不过来,真的与世长辞了,岂是不值?她的洋楼、花园、轿车、商场,还有宝贝女儿楠楠都要拱手送人。怎么甘心?好在她活过来了。
只暮雨打开衣柜,满满一柜五颜六色的衣裙。她忽然对这些斑斓的颜色没了兴趣,单单挑了一件黑色的真丝连衣裙穿上。黑色真丝轻柔细腻围着她颀长的颈项,衬得她脸色越发苍白阴冷。
只暮雨下楼去。
李晨阳坐在客厅里,听到她的脚步声,连忙迎了上来。
“你起来了?饿了吧?吴嫂煮了粽子,我给你拿去。”李晨阳语气怯怯又殷勤。
只暮雨看了李晨阳一眼,莹光潋滟的眸子里竟有刀锋似的寒光闪出,打得李晨阳浑身一凛。重新活转过来的只暮雨完全变了,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小猫般的温顺少妇了。从医院回来当晚,她向李晨阳提了两个要求:第一,榆城那幢别墅必须过户到女儿楠楠名下。第二,她要到榆城李晨阳的公司上班,主管财务。李晨阳当即答应,他只求能尽快平息事态。
李晨阳给只暮雨端来一碟粽子。只暮雨扬扬下巴,示意放在一边。她在客厅里坐了片刻,起身道:“今天端午节,街上一定热闹,我出去走走。”
李晨阳殷勤说:“我陪你去?”
“不用,我想一个人走走。”只暮雨斜睨他一眼,心想这个男人再也不配与我并肩而立了。
只暮雨28岁时嫁给了29岁的李晨阳。这在南庄算是晚婚了。
南庄是一个小镇,这些年随着时代变迁也盖起了高楼大厦,修起了柏油马路,可是南庄人骨子里还是庄稼人,祖辈积淀下来的许多老旧习俗不是说改就改得了的,人们尤其容不得谁家闺女老大不小还待字闺中,背地里指指点点,说长道短算是舆论监督。
男婚女嫁,就像春天花开,秋天果熟般自然,只暮雨的婚事却高不成、低不就,耽搁下来,眼看就步入“老姑娘”的行列。姑娘,花朵般的一个词,前缀一个“老”字就变得五味杂陈,多了鄙夷屈辱的味道。她母亲好强,人前人后不肯落后半步,女儿的婚事便成了一块心病,恁大个南庄就找不到一个和只暮雨对得上眼的男人?当媒人李嫂踏进只家大门时,她便救星般把李嫂供奉起来,翻箱倒柜,把家里所有的好吃食都拿出来款待李嫂。
李嫂給只暮雨介绍的对象就是李晨阳。
李晨阳19岁外出倒腾生意,十年后开着一辆奥迪轿车回到南庄。他一回来就在南庄镇北的开发区买下一层商铺,开了一家超市,算得上是衣锦荣归。
第一眼只暮雨没看上李晨阳。怎么说呢?两人若是往人群中一站,只暮雨的漂亮是鹤立鸡群般的醒目出挑,而李晨阳的平庸恰如一滴雨水落进水潭,瞬间不见踪影。
只暮雨拗不过父母。
她父亲练就一手好字。许多人家的婚庆丧事都会请他去写对联,因此他对对联颇有研究。他一听李晨阳的名字就说:“晨阳暮雨,对仗工整,清新雅致,你们是天生的一对啊。”避而不提那轿车和商铺的诱惑。
她母亲一心想尽快把女儿嫁出去,免得被人说长道短,看那李晨阳自然是从头到脚都十分顺眼。
只暮雨半推半就和李晨阳交往起来,大有聊胜于无的意思。
李晨阳是用西瓜打动只暮雨的。
只暮雨爱吃西瓜,尤其是沙瓤西瓜。那年夏天,李晨阳三天两头就往只家送西瓜。他送的西瓜不是一整个儿的,是切成小块装在水果盘里,再用保鲜膜盖好,一侧还会细心地放上几根牙签。李晨阳送来的西瓜每一块都极甜,都是粉嘟嘟的沙瓤。
只暮雨一边吃一边说:“今年的西瓜好像比往年的甜噢。”
李晨阳笑而不语。
后来有一天,只暮雨到李晨阳的超市去。超市收银员是李晨阳的表姐,她笑着问只暮雨:“这两天你没吃西瓜呀?”
“你怎么知道?”只暮雨奇怪。
一旁的几个售货员齐声笑了。他表姐方道出原委,原来李晨阳给只暮雨送去的西瓜全是心儿。每次他都买十来个西瓜回来,切开,单把中间又甜又沙的心儿掏出来给只暮雨送去。剩下一堆空了心的西瓜就分给超市里的员工享用。
他表姐说:“我们吃缺心儿的西瓜都吃怕了。”
只暮雨难为情地垂下眼帘,盖住眼里满满的欢喜和感动。
最终让只暮雨下决心嫁给李晨阳也是因为一件小事。
那一次,他俩并排在大街上走着。路边的水管裂了,水流出来淹没了小半边路面。只暮雨穿着高跟鞋,她正寻思怎么跨过去?李晨阳忽然伸手把她拦腰抱起,一大步就跨了过去。只暮雨一直觉得李晨阳个子不够高,却没想到他竟有一把力气,是足以护她周全的。
婚后李晨阳果然没有委屈只暮雨,生意上大大小小的事务都是他去奔波,赚的钱也都交回来,只暮雨只需把屋子收拾干净,把自己打扮漂亮,安心当太太即可。
只暮雨是过了几年养尊处优的日子。
女儿楠楠出生后,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她以为这一生就这样安然度过了。
谁想李晨阳的生意慢慢做大,心也慢慢大了,南庄竟是装不下他,他要到榆城发展。榆城人口近百万,有更大的市场,更多的商机。
李晨阳慎重谋划后在榆城租下一幢楼,开了一家综合商场,一楼卖食品,二楼卖百货,三楼卖服装,四楼卖鞋子,五楼做餐饮,六楼经营KTV。他开始涉足其他行业,还开了一家装修公司。
李晨阳脑瓜子灵,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为了照顾生意他长期住在榆城,却把只暮雨留在南庄,守着原来的超市。他说,南庄的超市是他发家的财脉,不能关。只暮雨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榆城离南庄不过百里,李晨阳开车回家不过是踩一脚油门的事儿。
不是没有端倪,只是只暮雨愚笨而已。
楠楠上小学后,李晨阳突然说他修佛了,要戒荤腥和女色。
只暮雨百思不解,两人正值盛年,男女之事正在兴头上,婆婆还盘算着叫他们生二胎,李晨阳却突然要戒荤腥和女色了?只暮雨自忖自己风韵尚可,生了楠楠后身材恢复得也不错,怎就让李晨阳失了兴趣?
李晨阳解释说:“我从19岁离开南庄开始,做什么生意都是顺风顺水,从来没有半点闪失,这全靠佛祖保佑,所以我想专心修佛,以报佛恩。”
如此一说,事关李氏财运,只暮雨纵有万般委屈,也出不得声,总不能强求老公和自己同床吧?好在楠楠分散了她太多的精力,她每天接送楠楠,往返在学校和各种培训班之间,对床第之事也就渐渐淡漠了。
只暮雨在孤枕上辗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黑夜,她渐渐忘了自己是一个女人,需要男人的亲吻和爱抚。她把精力全部倾注到楠楠身上,接送她上学,陪她做作业,周末送她去学英语、学跳舞、学弹琴、学画画……母女俩的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
节假日是商场的黄金时段,李晨阳自然回不了家,只暮雨便独自带着楠楠去看望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她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竭力尽着一个媳妇和女儿的孝道。
楠楠慢慢长大,一天比一天漂亮懂事,做母亲的成就感掩住了只暮雨内心的失落和寂寞。
李晨阳到榆城后新买了一辆奔驰越野车。一天,只暮雨在他的车里发现一条婴儿的裤子。
“这是谁家孩子的裤子?”
李晨阳解释说是商场一个女员工搭他的车落下的。
商场员工中有一大半是女人,对这个解释只暮雨深信不疑。
她忽略了一个男人的车里是藏得下许多秘密的。
一天,只暮雨接到李晨阳的电话,她按了接听键,却听到一个孩子稚嫩的声音。那孩子喊着:“爸爸,爸爸……”接着是李晨阳温和的应答:“哎,儿子,你看爸爸给你买了什么东西?”只暮雨全身的毛孔都打开了,都变成一只只耳朵去拼命吸纳手机里的声音。没错,是李晨阳的声音,他竟是另一个孩子的爸爸?只暮雨迅速按下了录音键,她录下了李晨阳和一个叫他“爸爸”的男孩的对话,其间掺杂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她招呼李晨阳喝水,嘱咐孩子:“爸爸累了,别缠在他身上。”
这个电话原来是李晨阳不小心触碰了手机拨号键自动打出来的。
只暮雨的心狂跳起来,李晨阳不是一般的嫖娼出轨,他是家外有家,连孩子都生出来了?
怎么办?只暮雨多年愚钝的脑细胞迅速活跃起来,必须把这个女人和孩子找出来。她按捺着一阵阵涌上心头的冲动,提醒自己万万不可打草惊蛇,否则这个女人和孩子就会像一滴水珠般消失在偌大的榆城,无迹可寻。
她给妹妹只暮云打电话:“暮云,你快来帮帮我。”
只家姊妹俩关上门悄悄商议对策,怎样才能把李晨阳藏着的女人和孩子找出来?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去问他贴身的手下,可是那个女人和孩子的存在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么长的时间能瞒得不露一丝风声,可见他手下人是守口如瓶的。
只暮云说:“钱是一个好东西,我就不信还有用钱撬不开的嘴巴。”
只暮雨准备了一笔数目不菲的钱,找到不久前因意见分歧离开李晨阳公司的一个副总。
那个副总说:“李晨阳做事很谨慎,他在榆城藏了一个女人大家也都是猜测,从来没有谁见过。”
他建议只暮雨去查李晨阳的车,若是他在榆城有一个家,那么他的车自然是频繁出入那个地方的。他说了一个大致的位置,李晨阳下班后基本是朝那个方向走的。
只家姊妹俩很快查到李晨阳的车子经常出入一个别墅区。她们到了那个别墅区,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藏好,紧盯着大门口。
傍晚时分,李晨阳那辆奔驰越野车果然出现在大门口,只家姊妹悄悄尾随上去。只见车子在一幢别墅门前停下,一个女人来给他开了大门。
只暮雨再也按捺不住,她冲出去嘶吼一声:李晨阳!气愤、震惊让她的嗓音变得怪异,像是一只野兽的哀嚎。
李晨阳和那个女人都呆了,直到只暮雨的巴掌抽到那个女人脸上,李晨阳才回过神来,他一把抱住只暮雨说:“暮雨,暮雨,你听我说……”
从接听到电话那一天起,只暮雨脑袋里就像塞了一只气球,不断膨胀,膨胀……此刻那一只气球膨胀到了极限,“嗡”的一声炸了,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只暮雨在医院里醒来,已然是一个狂人,她用力拍打自己的脑袋:“里面装的是屎吗?是屎吗?”她恨不能撬开来证实一下。她不敢相信这般戏剧性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更不能面对自己被遗弃多年的屈辱和毫无知觉的愚蠢,她悲痛欲绝,嚎啕大哭。她一面嚎啕一面撕扯病床上的床单被褥,仿佛那床单被褥就是李晨阳和那个女人,一点點撕碎了都不解恨。她哭得声嘶力竭,撕得手脚抽筋,再一次晕了过去。
同室的病友都吓坏了,觉得只暮雨应该去住精神病医院才对路。
医生只好给只暮雨用了镇静剂。
待只暮雨沉沉睡去后,医生把李晨阳和只暮云叫到办公室。听了只暮雨发病的原因,大家都不敢相信,这个男人竟能瞒过妻子多年,在外面与人同居并生了孩子。
“做你的老婆不疯才怪?”
道德审判毫无意义,医生们只能绞尽脑汁想着治疗方案,怕从昏睡中醒来的只暮雨再次失常。
护士长林佩茹自告奋勇说:“等她醒来,我去和她谈谈,为男人发疯真是不值。”
林佩茹老公也是有外遇,她知道后毫不犹豫把他扫地出门,现在单身一人,却也快活。
只暮雨再次醒来就看到了守在床边的林佩茹。
林佩茹拉着她的手说:“妹子,我只长你几岁,你就叫我姐吧。我前年离的婚,我老公也是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我知道后在24小时之内就和他离了婚。男人不是我们的命,你千万别犯傻了。”
只暮雨呆呆靠在床头,想那李晨阳为遮掩淫邪丑事,竟然扯修佛来作幌子,就不怕佛祖降罪吗?更不堪的是自己竟被这么蹩脚的谎言骗了,傻傻守了多年活寡,近四十年的大米饭白吃了,她竟生生活成一个无脑巨婴。这样想着一口气又堵在了她的胸口,非声嘶力竭才能吐出来,她又歇斯底里哭喊起来:“李晨阳!李晨阳!我饶不了你们,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和那个贱货……”
只暮云在过道上就听见姐姐的哭喊,她一面心疼姐姐一面埋怨姐姐愚蠢。她冲进病房,按住发狂的只暮雨大声说:“他们可以活成你心头的一根刺,你为什么不能活成他们眼中的一颗钉子?你还要蠢到什么时候?”
只暮雨的哭喊戛然而止,她看着妹妹说:“对啊,我要好好活下去,活成他们眼中的一颗钉子,让他们流泪流血,不得安宁。”
只暮雨就在那一瞬间被点化,顿悟所有。
第二天她就出院回家了。
“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只暮雨语气淡淡的,不带一丝儿情绪。
李晨阳低声回答:“张艳霞。”
只暮雨漆黑的眸子仿佛冰雕成的,嗖嗖冒着寒气:“让她搬走,把那栋别墅的产权转到楠楠的名下。”
李晨阳不敢违逆,一口答应。
只暮雨慢悠悠地接着说:“端午节过后,我要到公司上班,财务由我主管。”
李晨阳自知理亏,也应允了。
活成一颗钉子,成了只暮雨余生的意义。
二
小坝是一个有二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庄,依山傍水,秀丽静谧。
村民大多不富裕,只有三户人家盖了钢筋水泥楼房,其余都是粗陋的红泥土墙房,一溜儿排在山脚,盖着灰蓝色瓦片。
长兴家住的也是红泥土墙房,他却不觉得粗陋,心里竟是有几分喜爱。红泥舂的土墙厚实,白天吸足阳光,夜里徐徐释放出来,靠着它既温暖又踏实。这个感觉长兴从未说出口,他怕人笑话,说他是盖不起钢筋水泥洋楼,才觉得红泥土墙房好。
长兴家要盖钢筋水泥洋楼,真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他父亲顺德早年得了类风湿病,干不了重活。在农村如果家里顶梁柱不成器,经济状况自然好不了。
长兴13岁、妹妹长润8岁那年,母亲秀琴便跟着一个收购油桐籽的外地人跑了。老婆被人拐跑,顺德又气又羞,日夜借酒浇愁,病情越发严重,后来竟连走路都要拄拐杖了。田间地头的活路谁来做?长兴只好辍学回家,用稚嫩的肩膀扛起了家庭责任。
几年后,长兴对农村的各种活路都熟悉了,他成了一个标准的庄稼汉,肩宽腿长,一身蛮力。
小坝的年轻人能下苦力盘田种地的不多,他们不能耐着性子等一季一季庄稼成熟,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的原始农耕生活被他们鄙视,进城打工便成了一股风。长兴却留了下来,守着一院破败的房屋,几亩薄田,陪伴着病残的父亲、年幼的妹妹度日。
长兴不怕盘田种地辛苦,他有一身的力气,完全可以养活父亲和妹妹。
长润小时候经常哭着找阿妈,长兴抱着她心里暗暗发誓,这一生要给妹妹更多的爱,弥补母爱的缺失。他拼命在田间劳作,挣钱给妹妹买书包、文具、衣服、鞋子……小坝别的姑娘有的东西他都给妹妹一一买齐全。
长兴担心的是小满,他怕小满也会随着村里的年轻人进城打工去。
小满是明德的女儿。
明德和顺德从小一起长大,两人交情甚好。在长兴和小满小的时候,顺德曾开玩笑说:“明德,我们打亲家吧,把你闺女许给我儿子。”
明德乐呵呵回答:“好啊,这最好不过。”
后来顺德病了,老婆跑了,家道败落后,他便不再提这话头,反倒是明德念念不忘,他人前人后总是称呼顺德“亲家”,隔三差五还会提着一瓶包谷酒来陪顺德喝两杯,给他说些宽慰劝解的话。长兴知道明德叔不是嫌贫爱富的人,便横下心要重振家业,以后风风光光把小满娶进家门。
村里进城打工的姑娘一年两年就变了样,皮肤白了,衣着时髦了,身上再寻不着一丝儿农村的痕迹。她们逢年过节踩着高跟鞋回来,很是惹人羡慕。还留在村子里的姑娘便跑去打听:城里怎么样?工作好不好找?挣钱多不多?等她们回城时便又捎带走两三个姑娘。村子里的姑娘越来越少了。
长兴怕小满也像那些姑娘一样离开小坝进城去,因此他时常对小满说:“城里有什么好啊?到处都是人、汽车,挤来挤去,乌烟瘴气,哪像我们小坝这样宽敞?”
飞霞晨曦,流岚晚照,野花带露,蜂蝶起舞……种种诗情画意在长兴心里涌动,却说不出来,他急切希望小满也能感觉到小坝的美。
果然,小满不屑地说:“就是,城里有香糯米吗?我们小坝的香糯米包出的粽子多好吃啊,城里人肯定没吃过。”
小满喜欢吃粽子。把自家种的香糯米泡软,采篱笆边的龙竹叶包了,再用棕叶撕成的细绳捆扎结实。煮出来的粽子颜色青绿,糯米的醇香裹挟着竹叶的清香,惹人流涎。
村里有外出打工的女孩回来,小满从不去湊热闹。
长兴心里高兴,口拙的他只喃喃说:“小满,明年我多种些糯米,让你天天吃粽子。”
小满两只眼睛笑成了弯月。
这一年,长兴果然在自家水田里划出一大块来种了糯米。
顺德说:“糯米没有粳稻米好卖,你种那么多干什么?”
长兴不理,心里只想着小满吃粽子时的模样。
小满还是进城了,她没有等到这一年的糯米成熟。
小满阿妈梅子得了子宫癌,做了手术后回家来养着,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化疗一次。化疗很费钱,家里的积蓄很快用完了。明德只好四处去借钱,低三下四的话说多了,他的腰也佝偻了。
眼看着家里债台高筑,梅子却一天比一天虚弱。
有亲戚悄悄对明德说:“梅子的病好不了啦,这化疗是个无一生还的治法,你别白白糟蹋钱了。”
明德也知道梅子的病好不了,她就是在捱日子,等够时辰了,可是不让她去治疗的话却说不出口。有亲戚朋友来探病时,他们偶尔会提到一些治疗癌症的药或方法,每当这时气息奄奄的梅子眼睛总会一亮,那是活下去的希望,就那么一星星点儿,明德怎么忍心把它掐灭了呢?
小满不喜欢读书,初中毕业就回家来帮着父母做一些轻巧的活计。她弟弟小秋却是一块读书的材料,在学校里成绩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家里墙上都贴满了他的奖状。眼下小秋刚上高中,明德不忍心耽误儿子的前程。无奈之下,他就和小满商量,想让小满进城去打工,每个月多少能挣点现钱,可以负责弟弟读书的费用。
小满对一筹莫展的父亲说:“阿爸,就请二姨帮我在榆城找个活吧。每个月发了工资我就寄回来,除了小秋的生活费,有剩余还可以给阿妈买点药。”
二姨是梅子的表姐,多年前就到榆城一家皮鞋厂打工。她接到明德的电话后就去找厂长,说了侄女小满的情况。那厂长心肠好,一口答应让小满来厂里上班。
小满要去榆城了。
小坝的天空暗了,村巷暗了,红泥土墙房不再温暖,青草野花不再明媚……小满是一轮小小的太阳,一直照耀着长兴的世界。
这些年长兴起早贪黑拼命干活,除了长润读书的费用,他一分钱也不敢多花,他努力攒钱,做梦都想把小满娶进门来。可他终究留不住小满了,他拼尽全力只能顾全一家人的温饱,要支付小满阿妈的医药费远远不够。
小满进城前,他俩悄悄坐在长兴种下的糯米地边。秧苗长得青绿茁壮,看得出到了秋天收成一定会好。
小满靠着长兴的肩膀:“长兴哥,秋天收了糯米我就回来,和你一起包粽子。”
长兴一阵心疼:“嗯,这糯米就是为你种的,你一定要回来。”
小满说:“我一定回来。等阿妈病好了,我就再也不离开小坝,不离开你。”
两人互相允诺着。
小满什么时候回来?还能不能回来?他们心里都十分茫然。
小满走后,长兴便像长在了地里。他从早到晚举着锄头拼命地挖啊刨啊,仿佛小满就在泥土里,拼命就能把她刨出来。
顺德知道小满走了,儿子的心就像被割掉了一块。他拄着拐杖在地头徘徊,喃喃说:“命啊,这都是命。”
长兴开挖出一大块菜地,种了青菜、白菜、茴香、茄子、辣椒、土豆……地边牵着豆角、黄瓜、丝瓜、南瓜……藤蔓缠绕,缀着朵朵黄花,像一座小小的花园。他认真松土、施肥、浇水、除虫,菜啊、瓜啊都长得鲜嫩水灵。
路过的人都会赞叹:“看看,长兴种菜这功夫,比绣花还仔细呢。”
蔬菜瓜豆上市时节,长兴就用自行车驮到南庄去卖。小坝离南庄只有几里地,他卖完菜回来,还有大半天时间下地干活。卖菜收到的钱大多是零碎毛票,他仔细用橡皮筋绑好压在枕头下,想等小满回来时给她,好歹是一点帮衬。
半年后小满回来过一次,她比原来白了,却瘦了。她到长兴家里来,站在院子里,笑盈盈给长兴递上一双皮鞋:“我做的皮鞋,给你的。”
长兴心疼她瘦了。
小满却说:“城里人时兴瘦呢,故意不吃饱饭。”
“你可不许这样啊,饭都吃不饱,这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小满便笑长兴属猪,只知道吃。
小满刚到皮鞋厂,什么也不会,被分到包装部。这是一双皮鞋出厂前最后一道工序,就是把一双做好的皮鞋装上鞋插,包上纸或套袋,然后根据货号、颜色、尺码放入相应的鞋盒里,再放入干燥剂、合格证、手提袋等等。这工作不复杂,也不累,细心点就行,工资自然也不高,给了小秋读书的费用外,小满的生活常常捉襟见肘,给自己添件新衣服都不敢。
小满回城前,长兴拿出一千块钱给她,说是自己卖菜攒下的。
小满顿时红了眼睛,种菜也不是一个轻松的活儿,松土、施肥、浇水、除虫,哪一样都不能落下,眼睁睁盼着菜籽儿发芽出土,一点点长高长大,等到能够上市却不过一两块钱一斤,挣的都是零碎角票。她怎么忍心从长兴手里拿钱呢?她硬把钱塞回长兴手里:“攒着,以后再给我。”
几年前长兴家里装了一部座机,是長润要求装的。
她说:“也许阿妈会打电话回来。”
长润最终没有等来阿妈的电话,那部座机一年到头也响不了几次。如今却成了长兴和小满联系的通道,可是长兴在地里干活时就接不到小满打来的电话,他就想买一部手机。
长兴到南庄卖完菜后,把自行车靠在街道边,就到附近的手机店里转悠。他一连转悠了几天,都下不了决心买手机。那些摆在柜台里的手机标价动辄几千块钱,最便宜的也要好几百块钱,长兴舍不得。
一个卖手机的小姑娘看出了他的心思,就对他说:“你星期天来看看吧。星期天我们搞促销,这款1200元的手机,只要880元就可以买到,很划算的。”
长兴心动了,到了星期天他就带了900元钱去那家手机店,咬咬牙买下了那一部手机。这是他第一次给自己买这么贵重的东西,他把那部精致小巧的手机捧在手里,一会儿高兴,终于有手机了,可以随时和小满说话了;一会儿心疼,880块钱呐,得卖多少筐菜?攒多少个日子?长兴时喜时忧,忐忑了一整天。
晚上,他用新手机给小满打电话,欢喜地说:“我有手机了!”
原以为小满会和自己一样欢喜,谁想手机那一端她只是淡淡“哦”了一声。
“你把号码记下,以后不论什么时候你都可以给我打电话了。”长兴兴致勃勃地说。
小满“嗯”了一声,再没有多余的话。
小满怎么了?长兴莫名担忧。
后来的日子里,长兴不论到南庄卖菜还是下地干活都把手机带在身上,他时刻期盼手机响起,屏幕上显示出“小满”两个字来。可是他的手机一次都没有响过,小满一个电话都没有打来。
长兴想小满,忍不住一次次给她打电话。电话里小满的语气越来越淡,有时候长兴想多说几句话,她就挂了。不好的预感像一个惊雷悬在长兴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炸响?
梅子病情加重,小满回来了。
小满是坐着一辆小车回来的,那辆小车把她送到家门口就掉头走了,村里人甚至没有看清楚司机的面孔。小坝有见过世面的人说送小满回来的那辆小车至少值一百万。
顺德最先听到这些议论。他急忙拄着拐杖一歪一扭到地里给正在干活的儿子送信,他想把村民们的议论提前告诉儿子,好让他有一个心理准备。
“命啊,都是命啊。”顺德喃喃着。
长兴丢下锄头就往小满家跑。
小满坐在阿妈床前,听到动静,她回过头来,脸色平静。反倒是长兴惊讶了,小满原来一头黑亮的束成马尾的长发变成了卷发,一缕缕菊花瓣似的披散着,她还描了眉,涂了口红。长兴看到的不再是小满,而是一个精致漂亮、浑身贵气的女人。
小满站起来招呼长兴。她的个子原本只齐长兴肩头,现在突然高出了一截。长兴一低头,看到她脚上穿了一双黑色高跟鞋,鞋面上缀着闪亮的珠饰。
一股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长兴的心瑟缩了。在这个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下田插过秧,一起上山找过蘑菇的姑娘面前,他顿觉猥琐无比,为自己一身的汗酸味,为脚上一双沾着泥巴的黄胶鞋。他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满招呼他:“堂屋里坐吧。”
明德见了长兴神色间带几分愧疚,如果小满不进城打工,该筹办她和长兴的婚事了,可是现在……这样的局面让明德束手无策。
几个月前,小满打电话回来让明德再送梅子去医院治疗。
明德说:“没用了,你阿妈只剩一把骨头了。”
小满不依,她说:“只要阿妈还有一口气,我都要救她。”
明德只好实话实说,家里实在没钱支付治疗的费用了。
三天后,小满便往明德的银行卡上打了20万块钱。明德吓坏了,这孩子哪来这么多钱?除非她把自己卖了。
明德立刻到榆城去找小满。他到了皮鞋厂才知道小满早就辞职了,告诉她二姨说在一家公司找到了新工作,然后就再没露过面。
明德只好给小满打电话。小满叫他到一家叫“喜盈楼”的餐馆等她。
明德好不容易找到了那家叫“喜盈楼”的餐馆却不敢进去,餐馆豪华的阵势吓住了他,这哪里是乡下人来的地方?直到小满走出来招呼他,他也不肯进去,只把小满拖到僻静处问:“你给我说实话,你哪来那么多的钱?你是不是把自己卖了?你要是做下丢人的事,就再也不要回小坝了。”
明德想起村里人对一些不规矩女人的种种议论,难道小满也……他一阵阵心疼,他那个衣着朴素、眼神清亮的女儿不见了。
小满挣脱了明德的拉扯:“阿爸,你干嘛呢?”
明德满眼疑惑:“今天你不给我说实话,我敢打死你,信不信?”
小满就说:“我嫁人了。”
明德呆住了:“你嫁人了?我不知道,你阿妈不知道,你怎么就嫁人了呢?”
“我嫁了一个老板,他有钱,但是没儿子,他要我给他生一个儿子。”
嫁人总比去做那不能见人的事强得多,明德舒了一口气,接着又生疑:“你嫁了个什么样的人?是老是丑总该来见见你的父母吧?”
“他不能来见你们,他有老婆的。”
明德脑袋嗡了一声,几乎站立不稳:“你这也叫嫁人?你这是丢人啊!”
“丢人又怎样?好名声换得来20万块钱吗?”
“老天,那你怎么给长兴交待?”明德几乎要捶胸顿足了。
“怎么交待?我和他又没有婚约,都是小时候你和顺德叔瞎扯的。”
……
明德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小满不会回头,也不能回头,她需要那20万块钱,这个家也需要那20万块钱。贫穷在金钱面前就是卑躬屈膝的一个词儿,对顺德父子只有愧疚了。
小满说她在喜盈楼点好了菜,让明德吃完饭再回去。
明德摆摆手,哪里还有吃饭的心思?
临走,小满嘱咐他:“有事打电话,城里能少来就少来吧。”
梅子终于熬到了油尽灯枯,临死她也没有见到小满嫁的那个男人。
小壩的村民们都聚到明德家里来,帮忙料理梅子的丧事。他们一面叹息梅子可怜,一面悄悄议论着小满的事。小满现在的衣着打扮完全是一个有钱人的模样,一个初中毕业进城打工的姑娘,能发多大财呢?小满身后一定有一个男人,人们期待着他现身,可是直到把梅子送上山,明德家里都没有出现一个陌生人。
村民们好奇的目光自然也投到顺德父子身上,他们父子俩也来帮忙料理梅子的后事。顺德腿脚不方便,只能在明德家里照看照看。作为村里为数不多的年轻人,长兴上山帮忙挖坑砌坟。父子俩脸色平静,看不出愠色。
梅子出殡前一夜,顺德对儿子说:“梅子是一个好人。你阿妈走后,她没少帮衬我们,你们兄妹俩小时候衣服破了都是她来缝补。她家里要是做了好吃的,也总会送一碗过来。明天怎么也得去送她一程。”
长兴“嗯”了一声。
顺德看了儿子一眼,接着说:“不论小满在城里做了什么,你都不能怪她。要怪只能怪我们自己穷,没有挣钱的本事。你阿妈走后这些年,我也想明白了,一个女人嫁给我,给我生儿育女,我却没本事让她过上好日子,让她天天愁吃愁穿。她想过一份舒展的生活,去另寻一个男人,还真不能怪她。只是苦了你们兄妹俩。”
长兴心里知道,从他买了手机之后,小满就变了,两个青梅竹马的人终于陌生得不敢相认,遥远得不能触碰了。
梅子的丧事办完后,小满就走了。她没有来跟长兴告别,只让明德捎了句话,让长兴好好过日子,不要再挂念她了。
长兴正在院场里剁猪草,手上沾满了草汁。听了明德的话,他蹲在地上捂着脸哭了,泪水从手指缝里流出,混着草汁,变成道道污迹。
顺德拄着拐杖站在一边,儿子伤心的样子让他心疼,便哆嗦着对明德说:“小满进了城,见了世面,看不上我家长兴了,这也不怨她,谁让我家穷呢?可是她不该这样一走了之,总得给人一个明白,她攀了啥样的高枝?”
明德叹口气说:“她能攀啥高枝?她是把自己卖了。”
那一夜,顺德父子俩都没睡觉,就坐在堂屋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顺德说:“听你明德叔那口气,小满遇上的也不是什么好人,要不怎么她阿媽的丧事都没有露面?说不定是有家室的男人,岁数也小不了。”
长兴听村里人说过,城里有钱的男人会背着老婆在外面包养女人,叫作“二奶”。小坝有两个姑娘听说就是做了“二奶”,她们在城里住豪宅、开豪车,只需把男人侍候好,每个月都有一笔可观的生活费。想到这些长兴胸口疼得喘不过气来,小满一定也是走了这条路了。
半晌,顺德又说:“这条路也不易,看她老了咋办?女人还能年轻漂亮一辈子?”
长兴眼前忽然就出现了小满年老色衰的样子,她被那个男人抛弃了,孤伶伶回到小坝……长兴心里一惊:难道自己希望小满过得不好吗?可是他忍不住去想象小满落魄的结局,他发现这样能让他片刻脱离惨淡的现实,减轻心里的痛苦。
接下来阿爸再说什么,他都没有听见,只一味沉浸到自己的想象中。
他原谅了小满,张开双臂拥抱着迷途归来的小满。
小满喃喃说:“我再也不离开你,不离开小坝。”
他们携手走在满天的落霞里,过着世外桃源般的诗意生活。
长兴嘴角浮起一个幸福的笑容。
从那天晚上开始,长兴迷上了想象,或者说他迷上了用想象来疗伤。
有时候他想象着自己有了一辆豪车,风驰电掣般开到榆城,从一个个子矮矬的男人手里把小满抢了回来。那个男人沮丧地看着他和小满绝尘而去。有时候他想象着自己在小坝盖了一座花园洋房,衣着华丽的小满带着他们的孩子在花园里散步。他从外面回来,孩子欢喜地扑过来,他把孩子高高举过头顶……
想到精彩的地方,长兴忍不住嘿嘿笑出声来。
在想象的世界里长兴气宇轩昂、风度翩翩,他呼风唤雨,运筹帷幄,掌控一切。
没多久,顺德发现儿子经常独自嘿嘿发笑,他大惊失色,长兴莫不是为了小满得了失心疯?要真是这样,这个家可就彻底完了。他得想法子把儿子从那个心智紊乱的世界里拽出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给他娶一个媳妇。
一天,顺德起了个大早,对长兴说要到他大姑家一趟。
长兴的大姑也就是顺德的大姐,嫁到六十多里外一个叫宋家梁的山村。顺德想请她给长兴张罗一个媳妇。近几年坝区姑娘的身价都涨了,且不说要房要车,单单一笔彩礼就要十多万。顺德家的情况,坝区的姑娘是娶不起的,他就想到山区去给长兴寻一门亲事。
到了宋家梁,顺德对大姐说了自己的心思:“不论美丑高矮,只要是个姑娘就行。”
他一想起长兴独自嘿嘿发笑的样子就害怕。
长兴大姑说:“这是什么话?我们长兴要模样有模样,要力气有力气,好好一个小伙子,我得替他好好物色一个漂亮姑娘。”
顺德不敢给大姐说长兴似乎得了失心疯的事,只是唉声叹气道:“模样力气有啥用?现在的姑娘找婆家都要看家境呢。”
见兄弟这般着急,长兴大姑吃罢饭,放下碗筷就去村里一户人家打探。
那户人家有个姑娘,叫小菊,年岁和长兴相仿,长得眉清目秀,只是从娘胎里出来有一条腿就短了一截,走路有点瘸。也就因了这缘故,小菊一直没说下婆家。
顺德坐在大姐家院落里守着一壶茶等信儿。
大姐夫在一旁陪着闲聊,心里犯嘀咕:顺德怎么突然急吼吼要给儿子找媳妇啊?他家里光景虽然不好,长兴却是一个能过日子的好小伙,再过两年一定会熬出头来,至于去找一个瘸子做媳妇吗?
大姐夫自然是不知道顺德心里的熬煎,若是等外人也发现长兴会独自发笑,他得失心疯的事便会立刻传开,那时候就是瘸腿的女子也不肯嫁给他了,顺德家不就绝后了吗?再说农村人,能有个女人暖被窝就知足了。
过了大半晌,长兴大姑才回来,说小菊父母是乐意把女儿嫁到山下去的,只是今天小菊不在家,等回头问问姑娘的意思,才下定夺。
顺德满怀希望回了家。
过了些日子,长兴大姑带着小菊和小菊阿妈到顺德家来,是来相看长兴的意思。
顺德没有给长兴提起过说亲的事,只说大姑她们到南庄办事,顺路来家里看看。吩咐他去杀鸡做饭。
一进顺德家,小菊一双大眼睛就乌溜溜不停往长兴身上瞟。顺德和大姑便明白,这姑娘对长兴是中意了。只是小菊阿妈脸上淡淡的,不露半点心思。
吃过晚饭,大姑她们告辞走了,顺德才给长兴挑明了话头:“你看今天你大姑带来这个姑娘咋样?”
长兴这才知道小菊是来相亲的,便死活不肯:“我的事不用你们操心。”
顺德说:“我不操心谁替你操心?我知道你还惦记着小满,可现在你惦记得上吗?”
长兴蹲地上,一声不吭。
顺德长叹一声:“就我们家这光景,人家肯不肯还另说呢。”
果然小菊阿妈回到宋家梁就给长兴大姑丢下一句话:“小伙子人是不错,就是家里的光景太糟心。他家那房子眼瞅着跺跺脚就会倒,谁敢把闺女嫁过去啊?他家真想娶儿子媳妇进门,怎么也得盖间新房吧?”
长兴大姑陪笑说:“我弟弟腿脚不好嘛,这些年拖累了家里,现在长兴能顶事了,新房子早晚会盖的。”
“这早晚是多久呢?”
长兴大姑就被问住了。
长兴大姑给顺德打电话,说了小菊阿妈的意思。
顺德搁了电话就犯愁,看来盖新房子是势在必行了。
晚上,长兴从地里回来,父子俩草草吃了晚饭。顺德便和长兴商量说:“我打算把老屋推掉,盖新房。”
长兴一愣:“我家有盖新房的钱吗?”
“这些年你不是攒下点吗?我打听过了,村里可以给我们一点补助,不够的还能帮着贷款。我们爷仨总不能一辈子窝在这破房子里吧?”
长兴抬头看了看天空,黑乎乎的,一颗星星都没有。
没等顺德把盖新房的钱筹够,长兴大姑又来了。她在院坎上歇下一背箩山货,同时带来一个消息,那瘸腿的小菊另寻了一户有现成新房的人家。
长兴大姑说:“小菊是一眼相中了我们长兴,可是她阿妈说长兴不过长了个周正模样,又不能当饭吃,真结了婚就要陪他省吃俭用,建房起屋,那苦日子可不是一天两天的。小菊自己拖了一条残腿,便不敢再坚持。”
长兴一旁听了,竟是嘿嘿笑着说:“她阿妈说得对哩。”
他这一笑就停不下来。
三
长兴依旧日复一日扑在地里劳作,只是时不时会拄着锄头,或对着天空,或对着山野,或对着一朵南瓜花嘿嘿发笑。
终于有人看见了长兴独自嘿嘿发笑的样子,一传十、十传百,大伙都诧异了:“原本好好的一个小伙子,这是怎么了?”
顺德阴着脸,心里充满了愤怒,他对着村口的本主庙啐了口吐沫,心里发誓不再祭拜任何神灵,接二连三的不幸遭遇证明他们从来没有被护佑过。
没有人知道长兴拄着锄头嘿嘿发笑时心里美着呢,他忘掉了失去小满的悲伤,也忘掉了被小菊嫌弃的屈辱,在无穷尽的想象里他过着自己理想的生活,他住着大宅院,开着豪车,身边美女相随,所到之处讨好巴结的人前呼后拥……
春小麦收了,接着整地、泡田、育苗、插秧,不时嘿嘿发笑的长兴竟然没有忘记划出一块田来种了糯米,这是他永远留给小满的。
菜地里的蔬菜也长势葱茏,青菜卖了卖白菜,黄瓜卖了卖豆角,豆角卖了卖辣椒……一拨又一拨,长兴没有一刻的闲暇。只是他不再把钱藏在枕头下了,而是如数交给了阿爸,他知道顺德盖新房的念头依然执着。
顺德心急如焚地想盖新房,想给长兴娶一个媳妇回来,他天天谋算着怎样从田地里扒拉出钱来。
端午节前一天,他到菜地里看了看,能上市的都摘了,剩下的小白菜才一拃高,黄瓜、豆角、辣椒都嫩丝丝的,还不到摘的时候。
他回来就对长兴说:“明天是端午,你拔些菖蒲和青蒿去南庄卖吧。”
当地端午节有在大门上插菖蒲和青蒿的习俗,传说可以避邪消灾。后来避邪消灾的意谓淡了,这一天人们还是喜欢在门檐上插一束菖蒲和青蒿,添点节日的喜庆,成了一个仪式。
端午节这一天,长兴天蒙蒙亮就起来。他到田边的沟渠里拔了一大捆菖蒲,就着渠水洗干净,露出雪白略带粉红的根茎,连着碧绿的剑形长叶,煞是好看。他又到野地里采了一大捆长势繁盛的青蒿,一起用自行车驮到南庄去。
长兴进城前,先挑了一棵壮硕的菖蒲和一棵茂盛的青蒿用一缕棕叶仔细绑起来插在自家门檐下。碧绿的菖蒲和青蒿,给他家破败的大门添了几分生机。
他退后几步,端详着被菖蒲和青蒿点缀的大门,忽然心里一阵抽痛,他想起了小满。
小满在的时候,端午这一天,长兴家大门上的菖蒲和青蒿都是由她来插的,年年如此。她插好之后,站在门外清脆地叫:长兴哥,长兴哥……长兴乐呵呵跑出去,两人并肩站着,看着那一束菖蒲和青蒿傻笑,然后小满说,等会儿我给你和长润拿粽子过来。那时候小满阿妈还没有生病,她包粽子都会多包一份给长兴兄妹。
端午节在长兴的记忆里曾是那样美好,有菖蒲、青蒿、粽子和小满。
长興到了南庄,在靠近农贸市场的一个巷道口卸下了菖蒲和青蒿。他坐在两块破砖头上慢慢把一株菖蒲和一株青蒿搭配好,再撕一缕棕叶捆好。长兴采来的菖蒲肥硕,剑形的长叶碧绿新鲜,雪白的根茎透出隐隐粉红,配上一株葱茏的青蒿,新鲜水灵,很是惹眼。他只卖两元钱一束,进出农贸市场的主妇们纷纷来买。
只暮雨走在南庄的街头,因为是端午节,街上比平时要热闹。主妇们提着菜篮,买糯米、买粽叶、买鱼、买肉、买各种菜蔬。小孩子们也格外高兴,挤在人群里,这看看,那逛逛,手上都缠上了五彩丝线。
往年的端午节,只暮雨也是忙碌的。她会早早起来,亲自上街买糯米、粽叶、各种菜蔬,顺带买一束菖蒲和青蒿,还有缠在手腕上的五彩丝线。每年她都要和吴嫂一起包一大盆粽子,有火腿馅、红枣馅、素馅。还要做一桌丰盛的饭菜,接来父母,邀来兄弟姐妹,一大家子热热闹闹过端午。那时候她心里溢满欢喜,世界在她眼里充满阳光和温暖。
今年她借口大病初愈,躲开了端午节的热闹和喜庆。她没有办法让自己高兴起来。
只暮雨经过长兴面前时,长兴的菖蒲和青蒿卖得只剩最后两束了。
长兴蹲在地上看着那两束菖蒲和青蒿,又想起了小满,榆城有没有人卖菖蒲和青蒿?小满的门檐上有没有插上了菖蒲和青蒿?他好想把这两束菖蒲和青蒿给小满送去。
长兴又熟门熟道地进入了想象的世界。
他给小满送菖蒲和青蒿去,小满打开门,看到站在门前的长兴,一脸惊喜和爱恋:“长兴哥,你怎么才来?我都以为你忘了今天是端午呢。”
“怎么会忘呢?我这不是来接你回小坝过端午了吗?”
小满娇嗔着扑进长兴的怀里。
长兴嘿嘿笑了。
长兴正陶醉在想象的世界里,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一双黑色高跟鞋,鞋面上缀着闪亮的珠饰,和小满回小坝时穿的那一双鞋一模一样。
长兴一惊,站起身来脱口叫道:“小满!”
他眼前却是一个面容娇俏的陌生女子,一头细致打理过的卷发披在肩上,一条黑色连衣裙如一团轻雾笼着她高挑的身子。
只暮雨奇怪地看着失态的长兴。
长兴回过神来,讪笑着说:“买菖蒲和青蒿吗?最后两束了,三元钱都拿去吧。”
只暮雨弯腰捡起那两束菖蒲和青蒿,她付了钱转身要走。
长兴忽然道:“大姐,你穿的这双鞋多少钱买的?”
只暮雨脚上这双鞋是她过生日时李晨阳送的,她诧异道:“两千多呀,怎么了?”
长兴慌忙摇头说:“没啥呢,就问问。”
只暮雨细细看了长兴一眼,见他长得浓眉俊目、肩宽腰长,是个帅小伙。便笑道:“小伙子,你打算给女朋友买鞋啊?”
长兴涨红了脸连声否认。
只暮雨拿着菖蒲和青蒿往家走,都说端午节插菖蒲和青蒿能避邪,她想她家里的邪气即便使出浑身的解数也驱散不了啦。
长兴呆呆看着只暮雨的背影,她脚上穿的那一双高跟鞋和小满回小坝时穿的那一双高跟鞋一模一样,都是黑色,都缀着闪亮的珠饰。这样一双鞋要两千多块钱,他要卖多少束菖蒲和青蒿才能买这样一双鞋?长兴终于知道小满如今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了,自卑彻底击垮了他。他一屁股瘫坐到地上,嘿嘿笑着,把一早上收到的一沓一元、伍角的零碎纸币全掏出来往外撒,几个小孩子立刻围拢过去争抢……
只暮雨不认识长兴。
长兴也不认识只暮雨。
他们是两个陌生人,不过为两束菖蒲和青蒿的买卖有了短暂的交集,转身就忘了对方。
只暮雨和长兴自然也不知道在这个端午节,让他们思绪纷乱的是同一个人。
那个住在榆城李晨阳的别墅里叫张艳霞的女人,乳名就叫小满,她深深嵌在只暮雨和长兴的人生里。
编辑手记:
小说《端午这一天》将两段故事的叙述交叉进行,最终两个故事的主人公在端午这一天相遇,交叉叙述的情节告知读者,给他们带来痛苦和悲伤的人就是同一个。作者将他们在空间上进行交织,拓展了故事的维度,一件事带给不同的人不同的结局和无奈。小说在一个故事里控诉男人对爱情的背叛、金钱对爱情的践踏、维持婚姻复杂关系之外生发了别样的深刻韵味,可以解读出很多的含义。而在另一个故事里突出了农村贫穷青年的婚姻难题,农村女性进城打工的难题等一系列社会问题。最后将两个故事的人物交织,就在端午节这一天,让端午节这天的菖蒲和青蒿都有了特别的象征意义。小说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两个故事殊途同归,探讨了情感、道德、金钱的问题,余韵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