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林刚,99年昆明师专中文系毕业,下关二中教师。有小说在县、市级发表,共计30万字。
一
应该刚写上不久,因为空气中还有油漆味。我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红色的油漆果然就沾到了手上。声控灯也被弄坏了,一闪一闪的,明的时候,这些字像血盆大口,灭的时候,它们和我一起归于过道的寂静和黑暗。我掏出钥匙开门,打不开,又换了一把,还是打不开。才离家两天,我居然想不起家里的钥匙长什么模样了。“哐啷”一声,门开了,小饵的脸慢慢从门缝里浮出来,洁白得像一朵雪莲。她把食指往嘴前一竖,眼光还没有在我脸上落稳,又慌着去扫空荡荡的楼道,然后,一把把我拉进屋。
不要开灯,小饵说。我说,我什么都看不见了。小饵说,你摸摸,我就在你面前。于是,她的味道还有轻微的呼吸就来到了我的面前。我伸出双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瘦了,我说,对不起,都怪我。她说,为什么现在才回来?你知不知道他们现在还在街对面?我说,现在街上除了风,已经没有东西在游荡了。小饵说,你过来。我跟着她走到窗边,她慢慢掀起窗帘一角说,你看那棵大梧桐的背后。大梧桐的背后我看不见,但是地上那个影子应该是人的。我说,在撒尿吧。小饵放下窗帘,叹了口气,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见她快要掉下眼泪,我慌忙抱住她,开始吻她。她需要这些,正如我需要她的心跳,她的体温,还有她发间的余香。认识小饵的时候,她就在用飘柔,从来没有换过。我给她买过别的洗发水,红的绿的粉红的,韩国的美国的,都没能让她失去对飘柔的喜爱。她越是坚持,我越是好奇,一个人对洗发水的执着能有多深?然后,我们的洗漱间里就摆满了各种各样没有人用的洗发水。突然,小饵挣脱了我,你不应该回来,我一个女的,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说着,她哭了。那些掉下来的眼泪让我恨起了自己的无能,心烦意乱偷偷摸摸本不应该属于小饵。我朝着自己的胸口给了自己一拳,小饵愣了一下,然后紧紧抱住我,她又变回那个善解人意的小饵了。她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说,亲爱的,不要害怕,等那个人走了,我们就可以开灯了。
半年前的一天,从起床起,我就不停地看时间,时间如常,滴滴答答,可我却觉得它衰弱得像一个迈不动步子的病人。我盼望着晚上8点的到来。8点,考生就可以电话查询自己的中考分数了。那也是我的分数。我的第一届学生今年毕业了。晚饭后,小饵洗碗,我拿出火机点烟,点了几次都没点着。小饵擦擦手,接过火机,一下就把火打着了,给我点烟时她说,放心吧,你那些汗水不会白流的。
第一个电话是唐子星打来的,他考了530分,很好的一个分数,一级完中,应该十拿九稳了。唐子星中等成绩,初二上学期期中考滑到了班级倒数第三,科任老师说他已经变成了扶不上墙的烂泥,要求分流他。分流,就是把他从好班分到差班去,让他的烂泥人生从此和你再无半点关系。我问他,你知道中考意味着什么?他说,中考是人生的十字路口,中考是人生的分水嶺。我说,不要背书,说你的想法。他说,那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说,你知不知道你可能会因此后悔?他说,老师,我不想听你讲这些没用的大道理,你还是把我分流掉吧,反正我也读不进去了。我说,你真的不怕分流?他看看我,没有说话,眼睛里先腾起一片灰蒙蒙,然后,头一仰,无所谓了。
家访时,只有唐子星一个人在家。我说,大人呢?他说,我妈带团去北京了。我说,那你爸呢?他说,老师,你先坐吧。房间乱,沙发上也堆满东西,我不知道该坐哪。他端来一把椅子,老师,你坐。我以为他会脸红,可是没有,他无畏地站在我面前,好像学习上犯的那些错已经把他炼成了一个久经考验的战士。我说,什么东西这么香?他说,你等等,然后从厨房端出一盘红烧鱼让我尝。是他做的红烧鱼,味道真赞。我说,能把鱼做得这么好吃的初中生,我还真没见过。他说,老师,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打感情牌对我没用。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那么多的学生还等着你管呢。我说,你也是我的学生。他说,分流,也许才应该是我的去处。我说,你不怕去到差班,从此就破罐子破摔吗?他想了想说,我没有什么好怕的。我说,你怎么想的?他说,我想去开餐馆。做菜多好,只要把菜丢进锅里,它立马就会冒出香味来,不像读书,丢多少汗水进去,都不会冒个泡泡。
唐子星的妈妈是旅行社的金牌导游,经常在外面漂,满腔的母爱因为无处落脚就只能化成深深的负罪感,如果见到唐子星而不能立即满足他的愿望,那么负罪感就会立马变成尖刀插进她的胸口。当我将她请到学校时,她对唐子星的表现也很无奈。她说,我根本想不到,一个好孩子,会变成这样一个人,抽烟喝酒,不学无术,都怪我,惯坏了他。我说,他爸呢?她叹了口气说,别提那个垃圾了。唐子星不愿提他爸,他妈妈也不愿意提,可再是垃圾,作为父亲,心中也一定藏着父爱吧。我就去找唐子星的爸爸。他原在纺织厂,下岗后,在一家食品厂当保安。食品厂有规定不准无关人员进入,我们就站在大门口说话。见我掏烟,他也忙着掏。他的“云烟”,我的“春城”。他说,抽我的吧。我接过他的烟,说,抽这么好的烟啊?他笑笑,给我点火,自己也点了一根。他说,文老师,其实你找我没用。我说,你不担心孩子的前途吗?他说,你知道他妈是个什么烂人吗?我说,错过孩子成长的关键期,你们会后悔的。他说,你看不出来唐子星是野种吗?他狠吸一口,把半截烟吸成一个烟蒂,丢掉,狠狠踩灭,又点上一根狠吸一口。我说,孩子是无辜的。他说,文老师,我现在也没有什么能力了,抽烟喝酒把身体搞坏了。他的手指和牙都泛着惨淡的黄,这些烟熏出来的黄,是他和生活结下的仇。我说,你真的不管唐子星了?他说,我实话告诉你,文老师,我不会和那个臭婊子离婚的,她糟蹋了我的青春,我不能便宜了她,我就和她耗,耗死她。他又狠吸了一口,半截烟很快变成一个烟蒂,然后被丢掉,被狠狠踩灭。我对不起唐子星,他说,但是我也没有办法。他还想抽,可烟没有了,就骂了句脏话。我掏出“春城”给他,他没有接,转身进值班室,拿了两包“云烟”出来,丢给我一包,说,文老师,生活已经够难了,可别再亏待了自己。
后来,我再去别人家家访就带上唐子星,去看看别人家的爸爸妈妈,去听听别人家的故事,即便什么触动也没有,也总比在原地打转好。去杨晓丽家那天,她爸爸妈妈特别热情,屋子不大,却收拾得特别温馨。我们参观杨晓丽的房间,里面有一个高高的书架,装满了书,还有一架白色的钢琴。唐子星的眼光慢慢抚过书籍,又停在钢琴上,那期待的样子,好像过一会钢琴里就会走出一位漂亮的公主。我说,杨晓丽,来给我们弹一首?杨晓丽说,你们想听什么?我说,唐子星,你想听什么?唐子星的脸一下红了,没有说话。我说,会弹《明天会更好》吗?杨晓丽说,老师,我记不得怎么唱了,你先给我唱两句吧。我说,唐子星,你来唱。唐子星抿了抿嘴,小声唱起来: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慢慢张开你的眼睛……杨晓丽就接了下去,当那些音符从指间流了出来,泉水一样滑过我们的脸庞,又滑向窗外深沉的夜色时,唐子星就听出了神……
学生们汇报分数的电话接二连三地打过来,那些毛茸茸的声音,弄得我的语调和手都有些痒。紧张和喜悦交织,我知道我正在给我的第一届学生画上句号。统计完最后一个学生的分数,我已经汗水淋漓,战役终于结束,然而真正的结果却依然在路上。小饵说,怎么样?我说,平均分比去年中考的第一名高了两分。小饵欢快地跳进我怀里,给我一个吻。吻并没有让我踏实,因为那个人还没有出场。小饵见我脸上挂着沉重,说,还不把稳吗?我说,还有林立伟啊。小饵眨了眨眼睛,好像明白了。她知道林立伟,虽然没有见过,但她无数次从我口中听过这个名字:两届获得市级优秀班主任称号,年轻有为,活力充沛,英语专业八级,有丰富的教学经验。小饵又给了我一个吻,说,不管怎么样,今晚都要好好奖励你。当小饵变成夜幕下一片柔软的草原时,我也化身为一匹撒野的狼,只是渗出的汗水并非厚重滚烫,而是冰凉一片。我知道自己想逃避什么,原来内心波澜深处就一直藏著林立伟的面孔,只要我一恍惚,他就会刀锋一样寒光闪闪地浮现出来。于是,我闭上眼,逼迫自己忘乎所以地狂奔,直到跑到草原尽头,一头倒下。
二
晚饭后,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了一会,说,小柏他们什么时候才要孩子啊?自从这个问题诞生后,就没有离开过父亲一天。林立伟照例说,快了。快了,是他能给出的最好答案。既然不能把握年轻人的未来,最起码还可以用“快了”制造出可以把握的错觉。就算给父亲一个安慰吧,总比什么都给不了强。父亲说,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林立伟没有说话。父亲又说了一遍,我没有多少时间了。声音很轻,好像只是说给自己听。起初,林立伟不想听这样的泄气话,父亲只要一说,他立马就会拿出一节政治课回应过去。后来,才渐渐明白自己的那些苦口婆心,只是让自己看上去很孝顺。自己终究没有换位思考父亲的处境,就不再回应了,只要父亲愿意说,他就愿意好好听着。好好听着,才是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最好回答。
父亲喝了一口茶,没有再看电视,转头去看窗台上的杜鹃。那是小柏结婚时父亲栽下的,苍山杜鹃,每年都红红火火地开,等于是来自苍山的祝福。父亲说,明天我要栽一盆小番茄。林立伟说,那等会我先把盆给你准备好。父亲喜欢花花草草,喜欢用它们的颜色祝福生活。小番茄,红红的果实一串一串地结,红红火火,多子多福。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过了一会,父亲眼睛闭上了,林立伟就给他披上毛毯,把电视的声音调小。妻子已在穿衣镜前换衣服,广场舞在等着她。本来不想去的,父亲都这样了,怎么能去跳舞。是林立伟让她去的,全都待在家里面哪里也不去,家里就等于有了一个阴谋。林立伟知道,再过一会,妻子就会站在队伍的最前头。有一次她发烧,还坚持去跳舞,出门时病恹恹一个,回来就精神焕发人抖擞了。广场舞是她的药。林立伟知道领舞的感觉,身后的那些眼光会点燃你。当年的自己也是领舞者,曾三次获得市级优秀班主任称号,到处去做事迹报告,主席台上一坐,滚烫的眼光就密密麻麻地过来了。那也曾是他的药,让他兴奋,红光满面,走到哪春风就跟到哪。
再过会,父亲会醒来,边喝茶,边续上断了的电视剧。林立伟知道,自己的使命不是别的,就是等着,等着妻子回来,等着天再黑下去,等着父亲再次和他说话,问他错过的那些剧情讲了什么。日子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按部就班又提心吊胆的?林立伟说不上来,只觉得这平淡中藏着可怕的力量——岁月静好,也同样磨人。可这一次,父亲再没有醒来。他躺在昏黄的灯光中,像睡着一样。林立伟先是紧紧地抓住父亲的手,直到感觉那些体温丝丝缕缕地从指缝中溜走。后来,他开始整理父亲身上的毯子,整理过来又整理过去,他不想停下来,不想把安静留给父亲,也不想把安静留给自己。妻子回来了,明白发生什么后,开始掩面哭泣。林立伟拥抱了她,在她的哭声中,他也想哭却哭不出来,就只好紧紧地抱着她,好像也在抱着另一个自己。
后事是交给丧葬公司办的,一个电话过去,他们就来了。丧葬公司专业规范的流程让这事看起来更像是一部公演多年的话剧,不需要林立伟操一点心,他只要在灵堂等着,就可以看到他们如何完成一场专业的表演。其实,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从医院回来后,死神一直站在门口,随时准备把父亲带走。可是,为什么做足了心理准备,疼痛还会那么多?出完殡的那一夜,林立伟独自坐在沙发上——父亲曾经坐过的位置,想到父亲的“我的时间不多了”,疼痛突然潮水一样涌了上来,心如刀绞间,他听见了自己的哭声。什么都是握不住的,就连这磨人的岁月也是握不住的。
暑假,少了父亲的屋子变大了,和媳妇说句话林立伟仿佛都能听到回声,回声回到耳朵,还能再钻进心里兜个圈。屋子里曾装过小柏的身影,婴幼儿的,小学生的,中学生的,直到他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和他们说再见。如今儿子身在北京,一个月和家里草草视频一次。过年和媳妇一起回来,眼睛也只愿意搁在手机上。老两口买菜做饭,从早点开始伺候起,是乐乐呵呵无怨无悔的两个一等仆人,哪怕躺上床的时候一身子疼,也觉得这个春节美了。儿子结婚5年了,还不准备要孩子。趁年轻,先玩够——他们就是这样坦率,坦率到都不愿意考虑一下老人们的感受,不顾及父母的感受也算了,爷爷的感受总该考虑一下吧。那么一把岁数了,不应该让他留下遗憾。“小柏他们什么时候要孩子啊?”父亲的这句话现在成了一把插在林立伟心上的尖刀。就不能婉转一点吗,哪怕说工作忙啊,哪怕说先把事业的基础打牢点啊——虽然结果还是一样,但至少,父母听上去不会那么难受,更不会让爷爷带着遗憾走。先玩够?多少算玩够?你以为孩子是货架上的东西,你想什么时候要就什么时候拿下来付款带走?孩子是可遇不可求的缘分!但林立伟明白,无论自己怎么唠叨,儿子的世界都大到装不进这些道理了。他们迟早会明白的,年轻人手上握着的大把时间放到长辈的手上就是等不起。代沟可怕,但可怕不在代沟本身,而在于林立伟明明看见了它,却想不出办法跨越它。
可林立伟的工作却逃不过“代沟”,最初是“80后”,后来是“90后”,现在是“00后”,如果60岁退休,最后一批应该是“15后”。学生永远不会老,只有林立伟站在铁打的教室里,迎来送往流水一样的学生,然后被“代沟”残忍地变成一个浑身上下散发着迂腐味的老教师。他知道“小鲜肉”是什么意思,隐约知道“TFBOYS”是何方圣神,但对于现在最火的“蔡徐坤”,就完全一无所知了。他知道抖音、知道王者荣耀,也只是通过学生的周记知道的。他不会客观对待它们,只知道它们花里胡哨,让学生玩物丧志。有一天,花了20分钟训完一个学生,他才意识到,这些话已经挂在它嘴边好多年,像一部陈旧的老电影,才铺开昏暗的画面,就能让人昏昏欲睡。早些时候,这些话还是鲜活的,不仅能变成学生脸上的泪水和好好学习的决心,还能让自己也跟着小小激动一下——春风化雨,何止草木欢喜,风和雨也是骄傲的。可现在,话还没有说一半他就得去拿水杯了,不是他力不从心,而是那个学生始终一副没心没肺的表情,让他感觉到“老”是一股阴风,正嗖嗖地从裤脚钻进身体,让他在夏天都感到寒冷,感到卑微。
好在年轻的时候写下了功劳簿:三届市级优秀班主任——至今全市也没有几人能匹敌的辉煌战绩。往功劳簿上躺一躺,本也无可厚非,可在林立伟看来,这终究是虚弱了。年轻的时候,他就不喜欢那些动不动就提当年勇的老教师。他们不知道“当年勇”是面镜子,镜子越大越亮,就越会照出现在的你有多落魄。他随时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在年轻老师面前摆架子,更不要和年轻老师拼成绩,你拼不过的——中学教育,光有资历和智慧是不够的,还得需要体力。说白了,好成绩就是时间加汗水。早操、早读、上课、晚读、晚自习,一天一个套餐,一个学期20周,100个套餐等着你,老教师根本扛不住。还有,教书这门手艺不是当中医,时间积累起的资历,放到学生面前基本没用。在他们眼中,“资历”不是什么可以仰慕的东西,就是老,老迈的老,老朽的老,思维不行,教学手段不行,什么都不行。还有,千万不要在学生面前忆苦思甜,更不要动不动就想给他们的人生上一课,你自己的这一课还需要人来给你上呢。林立伟知道,这些一条一条的“不要”不是什么条条框框,就是自己回不去的青春。居然已经等着退休了,虽然离退休还有十年,可又能怎样呢,手上握着的今天和明天都是昨天的模样,好无悬念,毫无新意了。
一天,林立伟路过班主任办公室,见里面没有人,就进去了。这是学校最年轻也是最富战斗力的阵地。好多年前,这里也是他的战壕。桌子还是那张,作业也是山一样地堆着,只是坐下去,翻开一本作业,不是英语,是数学。尽管当年高考数学130分,可现在,什么都看不懂了。当班主任的时候,他每天至少有12个小时是属于这张桌子的。三届优秀班主任,不是随便吹出的一个肥皂泡。风穿过窗帘,又来到林立伟的脸上,他合上作业本,点燃一根烟,借着烟雾,他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就坐在他的斜对面,有事没事喜欢叫他一声林哥。
有人进来了,叫了一声,林老师,您有事?哦,他回过神来,慌着说,哦,那个张涛今天没有交作业。好的,林老师,我一会收拾他,您就放心吧。这是班主任面对科任老师告状的专业回复,好像“收拾他”是一个多么厉害的招式,可以让一切变得OK。好的,他说,谢谢了。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感觉到脸在发烫——还从来没有向班主任告过状,感觉一直保持的某种清白突然就被糟蹋了。就匆匆告别,走出办公室时,他告诉自己,再不会进这间办公室了。他突然明白了,是什么原因让自己鬼使神差地走进这间屋子。是那个人。只是那间屋子再不会响起那个人的声音了,那个曾追随自己的小兄弟,是谁把他给弄丢了?
三
我经常去听林立伟的课。初为人师,有再多的自信也只能是一个自信的小白。我需要学习。而最好的学习方式,就是走进教室,看老师如何组织教学上完一堂课。很多老师不喜欢别人去听他的课,因为你的到来,会让教室多出一双奇怪的眼睛,会让他们有私人领地被不速之客闯入的不适,让他们的课不自觉地带上一点表演的性质——必须要露一手啊,不然就显得自己无能了。这时候,他们就不再是老师了,而是公开课上为了露一手而露一手的演员。而听林立伟的课,事先不需要打招呼。他对我说,想听,你就来。他不会因为坐进去了一个老师就会在意什么,更不会为此改变什么,林立伟就是林立伟,每一节课都自带Logo,毫无表演的痕迹却处处充满智慧。那些难记的单词和复杂的语法,林立伟居然只用三言两语就能让学生紧紧抓在手中。那个讲台已然成了舞台,林立伟只要振臂一挥,就是金光闪闪的Superstar。我发现,每到转承启合的关键点,林立伟就会去看一看教案。很显然,是教案在指引着他的方向。对一个渴望成长的年轻人来说,林立伟的教案成了最大的诱惑。每当他去看它的时候,我只恨眼睛没有翅膀,不能飞到跟前一看究竟。我越来越好奇,教案里写着什么。我想找他借教案,但又不好意思开口。教案是什么?是一个老师的智慧结晶,放到武侠世界里,就是他的武功秘籍。随便提出看人家的教案,等于要探究人家武功的秘密,会显得相当冒失。
一天,办公室没人,林立伟的教案放在桌上仿佛一种召唤。我忍了一会,没忍住,就过去拿起看。我知道有些老师的教案,草草几笔,毫无章法,纯粹是为了应付学校的检查,有些看上去很美,仔细一看,不过是照搬照抄,有些不错的,可也就那样,说不出哪里好正如说不上哪里不好,四平八稳毫无变化的教学步骤散发着陈腐衰败的气息,只要不换教材,他就可以一本教案用多年。而林立伟的教案则不同,每一个教案你都能看出他花了不少心思,教案扉页上还有几行字:
英语是飘在天边的云,有时它会幻化成风,有时它又会凝练成雨,落到地上又开成了花,表面上看,变化莫测,但无论怎样变化,总有它的规律。掌握好规律,我们就能更快更好地学好英语。但我们要永远记住,我们学习它的目的不是考试,而是让它帮助我们去认识更广阔的世界!
天啊,居然有中学老师敢说,学英语的目的不是为了考试,而是认识世界!他不怕家长责怪,不怕校长质疑吗?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以成绩为目的的中学老师都是可疑的。林立伟不是傻子就是天才!我感觉以前擦擦眼,一眼能看到洱海,现在擦擦眼,能看到洱海的源头——洱源了。没错,就是从这一刻起,我坚定了一个信念:要长成林立伟那样的英语老师,要为育人而战,绝不做分数的俘虏。
林立伟的教案果然充满魔力,几天不去翻翻,我就感觉生活里缺少了点什么。特别是看到他奋笔疾书,就越发想知道,他又在教案本上写下了什么新思路。一天,我又偷看林立伟的教案,没有想到他突然返回了办公室。坐在他的座位上,我很尴尬,小声地叫了一声林哥。他说,没事,你坐着,我拿本书。拿书时,他故意把眼光抬起不落在翻开的教案上。第二天,他抱来了一摞教案,那么一大摞,应该是他工作至今的全部。那里面一定记录了他如何从青涩到成熟的历程,我有些兴奋,但更觉羞愧。有同事问他,怎么把教案都搬来了?他说,写教案的时候抄抄,省得动脑筋。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想看就随便看”之类的话,什么都没有说过,但我知道他的意思。它們就那样明明白白地放在桌上,像是对我的召唤。我知道,那就是他对我的信任和鼓励,这些东西不需要任何形式的说明。于是,我更加羞愧了。
毫无疑问,林立伟是我们学校教师队伍中最闪亮的星。作为英语老师,他所教班级的英语成绩遥遥领先,作为班主任,他所带的班级平均总分从来都是年级第一。其实,只要是在一流的中学,都会有这样神一样存在的老师。所有的家长都迷信他们,以为只要把孩子丢给他们,即便是一块朽木,他们也能化腐朽为神奇将他雕成一朵花。林立伟在我们学校的高度,绝对是珠穆朗玛峰的高度。这个记录一直保持到我的出现。
那是初一下学期的期中考,不但我们班的英语平均分超过了林立伟,而且班级总平均分也超了他们班0.5分。0.5,微不足道,但它至少证明,珠穆朗玛峰并非不可以征服。校长找我谈话。新秀,未来之星,林立伟第二。怕这些不够,校长还用笑容强化了效果,用大手拍了拍我的肩膀,鼓励我敢于亮剑,敢于和林立伟竞争。我一直点头,但这并不表示我对校长的认可,我想告诉他,我只是在做我喜欢的事,我没有想过要和林立伟竞争,都是教英语的,不说有一个教研组的情谊在,单说他在教学过程中对我的帮助,我都没有理由向他亮剑。如果没有林立伟的帮助,我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学会那么多的东西。还有,我不喜欢那个什么“林立伟第二”,我就是我,我只做我自己。可校长的权威就摆在那,我只好把所有想说的话藏进肚里。
很多年以后,我还会想起在校长办公室的情景。一个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年轻人,因为校长的话语和落在肩上的大手而脸红。红,是我最初以为校长想给予一个年轻人的色彩,高光时刻的一点红,很可能会让一个跑起来的年轻人慢慢飞起来。但后来我才明白,它们不应该只是表扬那么简单,一个校长的目光肯定能看得更远,它们应该还藏着别的意思。很显然,一个林立伟太骄傲了,太寂寞了。只要哪一届轮到林立伟当班主任,各种关系户就会以条子、电话、短信、红包的形式成为一个个摆在校长面前的问题。教室里的课桌就那么多,校长太为难了。一个学校要想更牛逼的话,最好得有两只狼,双狼成行,一路长啸,一路你追我赶,最后才能激发身后的尾随者也跑出头狼的风采,然后,让整个队伍藐视群雄。
四
出发前一天,妻子开始说轱辘话,好像林立伟没有出过远门,一出门就会遇到骗子就会迷路就会证明自己只是个江湖小白。他点头,全部接受,接受唠叨,也接受担心和爱。出门时候,妻子拥抱了他,他明白她轻轻拍他的意思,也轻轻地给予回应。出门前的最后一眼,他看了看窗台,那里有一盆他刚种下的小番茄,很瘦弱,但它们会摇晃着在风中长大。
这是林立伟的第一次动车之旅。动车刚通时,他就说要带父亲去体验下中国速度。父亲说,那要多久能到北京啊?自从小柏去了北京,父亲心心念念的目的地就只有一个。林立伟说,我们可以先去昆明,现在到昆明只要两个小时。两小时?父亲先是惊讶,然后陷入沉思。有时候是一个问题,有时候只需要一句话,就能把父亲扔进某个地方出不来。想去北京那就去北京吧,林立伟想,只要父亲能好起来,多远都不是问题。可父亲的药根本停不了,好不容易好了些,林立伟又想着是不是可以更好一点,更好一点就意味着更多的可能:借着中国速度,带着父亲在祖国的山河间绕上一圈。要怪就怪自己吧,林立伟想,怪自己太贪心。当红色提示牌显示时速109公里时,林立伟闭上了眼,他希望能做一个正在飞行的梦,在梦里能遇见父亲。
在昆明转乘,裹挟在人流里的林立伟是一粒沙。25个小时后,林立伟站在长沙黄昏的街头,没有人认识他。他作为老师的身份,他所得的荣誉,统统都是穿过街道透明的风。浸泡在陌生的城市里,林立伟并不觉得孤独,反而有一种亲切感。从文刚离开学校那天起,林立伟就知道,自己迟早会抵达这个城市。
出发前林立伟拨打过那个手机号码,最后一次拨打它,是15年前家长闹到学校时,他告诉文刚不要来学校,那些家长很不理智,把校长都打了。文刚说,我现在家都不敢回,躲在外面。林立伟说,你坚持下。后来事情得到妥善解决,却再未见过文刚,再后来得到的就是文刚离开学校的消息。文刚离开了,办公桌却没有收,教案本翻开着,好像还在等着他回来把没有写完的教案写完。新班主任来的时候,是林立伟把那些东西收进箱子的,他想等文刚回来给他,可最后等来的消息却是文刚回老家湖南了。在他乡把根扎下不容易,现在又要连根拔起迅速离开,林立伟明白文刚的处境。可是,就是在最糟糕的时候,文刚也没有打过林立伟的电话,可见,林立伟只是文刚嘴里的一声林哥而已。他根本没有想过要求助这个大哥,这让林立伟怅然所失。他想知道,文刚走的时候有没有和谁告别?如果有,他希望千万别有同事,一个都别有。
好几个夜晚,林立伟曾凝视过这个号码,一念起的时候,也曾将电话拨通,然后任“你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回响。是啊,人都离开了,还留一个本地通的电话号码干嘛,更何况还是这样一个地方。发现文刚偷看自己教案那天,林立伟并不觉得文刚有何不妥,反而觉得是自己做得不够。一个新人,再优秀,漂在他乡,面对刚刚开启的职业之路,也会有迷茫的时候。他本应该像大哥一样主动站出来的,而不是等着站出来。林立伟把自己的教案找出来,原想亲自拿给文刚,但最后还是放在了桌上。他想文刚会明白他的意思的。他不想破坏文刚的骄傲。那种青春的、脆弱的、孤立无援的骄傲,在学校这样一个表面云淡风轻实则竞争暗流涌动的地方,是多么可贵而又易碎啊。
学校里问了几个人,没有谁和文刚还有联系,就是当年的那些年轻人提起文刚,也是和那件事捆在一起的。他们已经忘记了文刚首先是一个优秀的老师而不是别的什么——憨、压力大、好胜心强、背时鬼。林立伟不知道怎么去接他们的话,就笑笑。也许在他们看来,自己也怀着这样的好奇心:一个被雷击过的人后来怎样了?
唯一的线索就是文刚老家的地址。文刚离开学校后,林立伟帮他收拾办公桌,抽屉里有一张文刚的个人信息表。文刚的字写得很漂亮,就是放语文老师那里,也是数一数二。后来,文刚的东西当废品处理掉了,这张表格却被林立伟收了起来。现在,上面的地址就是林立伟的指南针。
五
被校长表扬后,好多同事看我的眼光多了一种东西,好像考赢了林立伟一次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事。他们若是以为我会因此欢喜得意,就彻底低估我了。我眼光已经能看远了,远到中考,远到了中考结束后的十年,二十年。我想留给学生的不仅是中考。我很平静,只是有点担心,毕竟林立伟才是英语组光芒万丈的男主角,我借助他的力量成为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会不会让他心生芥蒂。毕竟,我们虽然身处同一战壕,但还有竞争关系。分分分,老师的命根——从来就没有错过。但事实证明,我想多了。面對被超越,林立伟不但没有一丝生气和尴尬,还高兴地对我说,可以啊,小伙子,干得漂亮,继续加油啊!他的语言是欢快的,笑容是真诚的,这让我很感动。
起初,我真的没有想过要和林立伟一争高下。我叫他林哥,他也亲切地叫我小刚。林哥,小刚——不是随口的称呼这样简单,如果没有同一个专业,同一个教研组,同一个年级组这些基础,就不会有这样的惺惺相惜。我下定决心要和林立伟一争高下是后来发生的事。作为全市数一数二的优质初中,我们学校的班级总分第一铁定就是全市的班级总分第一,市教育局会奖励班主任一万五千元,另外学校还会再奖励五千元,总共是两万元。我进校那天就听说过这个悬赏通告,并且知道林立伟已经拿了两届奖金。2002年的两万元,是何等丰厚的两万元,可如此重赏,我第一次听到它的时候,也没有产生过幻想,就是被校长鼓励后,也没有心动过。有我的老师林立伟高山一样地立在那里,毛羽未丰的我,还要脚踏实地走上几年。
是小饵的爸爸推了我一把。那天他在电话里对我说,至少你要把房子的首付付了,如果首付都付不了,你听好了,我是不会把女儿嫁给你的。小饵她爸的要求一点不过分,我要有一个女儿,第一,我不会答应她跟着一个穷光蛋跑到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生活,大理风光好是好,可风光能当饭吃吗?第二,男方至少要有房有车,我可不想女儿为了生活还奔波成一条狗。见我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小饵说,没事,我们可以把生米煮成熟饭。我当然不会走这条路,谁不想自己的婚姻得到父母的祝福?2002年,一套一百平的房子,首付不多不少,刚好需要两万元。我自然想到了那个悬赏通告,当我集中心智去考虑这件事的时候,我发现面对老司机林立伟,我还是缺乏信心。当我把这事告诉给小饵时,她眼睛一下就亮了,天啊,还真是瞌睡遇枕头了,你确定只是需要一个第一名吗?看她那样,根本就不知道拿一个中考第一名有多难,好像我考赢过林立伟一次,就只要再憋口气,加把油,最后那笔奖金就会敲响我的门。不过,我别无选择。我爱小饵,我不能失去她。再难,我也要拼一下,因为这是我唯一能走的路。从那一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走进林立伟的教室听过他的课,也再没有翻看过他的教案。我已经把他当竞争对手了,就不能再抱着學习的心态追随在他的身后。我做不到一边向人家学习,一边又想着如何才能把人家甩到身后,那太阴暗,太邪恶了。我要用自己的招数和林立伟同台竞技。那一摞教案还放在林立伟的桌上,不过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了,只是他以为我还需要了。林立伟不知道,我已急切地要褪去身上的青涩,要和他一争高下了。
六
下午四点,林立伟抵达小镇。是个洋气的小镇,家家户户都是大门大院的三四层小楼,只是热像一把扫把,将街道扫得只剩几点人影和一片焦灼的寂静。顺着门牌号数过去,林立伟希望也会有一栋漂亮的小楼在等着自己。那是文刚应该过上的生活。可是,等着林立伟的只是一栋两层的破旧小瓦房和屋檐上一动不动的几根衰草,突兀的寒酸像是一口洁白整齐的牙缺了一颗门牙。林立伟愣住了,他担心过这个结果,被命运嘲弄后的滑落,不停地滑落,直至人生低谷再无转折。只是没有想到,当潜伏在胸口的心虚再次跳出来时,居然是前所未有的大,大到要让他闭上眼,才能不让自己沉进无尽的黑暗中。
当年,自己已连续两次获得优秀班主任称号,如果再来一次,就会创造历史,他的历史,学校的历史。这个荣誉对他来说,有则锦上添花,无也无伤大雅。可是,校长告诉他,在名师工程这件事上,学校需要创造一个重量级的人物——连续三次获得最佳班主任称号。重量级意味着学校再高一节的名声,意味着校长傲视群雄的业绩。校长说,现在的家长们就喜欢这些东西。林立伟知道,这不仅是家长的喜欢,还是领导们的喜欢。校长还说,我们要保证这个九年计划万无一失。林立伟当然知道,如果真有“一失”的话,会“失”给谁。校长似乎看穿了林立伟的心思,说,至于文刚,年轻人嘛,他以后有的是机会。林立伟不会忘记自己的犹豫,但是校长的“我们”已经把他归了类,他和校长不是别的,就是“我们”。“好吧”,林立伟不会忘记自己最后的回答。是的,哪个年轻老师不是熬出来的,自己不也熬了九年才赢得第一个荣誉?本来第六年时,优秀班主任就该是他了,可另外一个班主任却跳了出来:工作已二十年多,兢兢业业,得过很多荣誉,却始终和优秀班主任擦肩而过,如今年龄成为限制,应该是最后一届班主任了,他需要这样一个奖励为班主任生涯画上完美句号。校长找林立伟谈话,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调子,年轻人有的是机会。林立伟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他去教务处调整学生名单,才敲击几下键盘,一个培养了三年的优秀学生就成了别人班上的学生。林立伟要努力才能保持平静,不然那些落进心里的键盘敲击声,就会变成脸上的阴沉。但更多的班主任是两手空空,到结束班主任生涯时也捞不到一星半点的荣誉,比起他们,林立伟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运——连续两次获得市级优秀班主任称号,校史上的第一人。至今林立伟也没有搞清楚,为什么那些他明明已经觉得够了的东西,就在那个时刻,就在校长急切的眼神里又变成了自己的渴望?但那两个出了口的字再也收不回来了——好吧,只是随口地轻轻说出,却会经常在夜晚回到他的耳旁,在寂静中响成一句乱人心智的咒语。
敲门时,林立伟希望这里不是文刚家,是自己记错了门牌号或者走错了门。文刚不应该有这样一个破败的结局。开门的是一个大姐,一言不发,警惕地看着林立伟。林立伟说,大姐你好,请问这里是文刚家吗?大姐说,你谁啊?林立伟说,我是他朋友。大姐说,朋友?朋友怎么会没有他的电话?林立伟说,我是他在云南工作时认识的朋友,他离开云南后,我们失联了。大姐说,没有电话,却有地址?林立伟说,大姐,我真没有骗你,我和文刚一样都是英语老师,你要不信的话,我可以给你背上一段。大姐说,那你背一段听听。林立伟认真地看了下大姐,地道的农家妇女,瘦,透出精明的瘦,像一道刀锋,藏着难以靠近的锋利,但眼光却是温热的,做好了等待。林立伟清清嗓子,叽里呱啦地背了英语:举起你的手杖,指向海上,波涛就会分开。有一瞬间林立伟都觉得自己可笑,这些东西到了大姐的耳朵里真的可以帮助自己确认身份?好了,大姐打断他说,我相信你。林立伟说,您听懂了?大姐说,大概懂了。林立伟说,您说说看。大姐说,只要你的心是真的是诚的,大海也可以给你让路。林立伟说,你也是英语老师?大姐说,先进屋坐吧。
七
小饵喜欢吃饵。饵是米制品,大米淘洗浸泡蒸熟冲捣揉制而成,烧、煮、炒、卤、蒸、炸均可,只不过是花样繁多的小吃而已,放在小饵手心里,却是尘世里的幸福。我喜欢看她在冬天吃饵的样子,那极大的满足被呼出的白气一印染,就会让我觉得与她的相遇是多么美妙。不过,一个小小的饵又能撑起多少幸福呢,所以,我盯紧了那个悬赏通告,有两万块钱垫在脚下,我才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小饵爸爸面前,指着洱海的方向说,一百平的海景房,我的!
可惜,谁会想到最后平均分会差了林立伟1.5分呢。我也觉得很遗憾,校长说,不过已经很不错了,这才是你的第一届学生,要知道林立伟工作第九年才获得嘉奖,来日方长,我看好你!我点点头。我不知道校长有没有识破我那些挤出来的笑,其实我并非无所谓。我想到会输,只是没有想过输了会如此难受。我不想考虑校长的感受,校长永远不会输,无论是我的荣誉还是林立伟的荣誉,都是他功劳簿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我只在乎小饵的感受,我对不起她。说到底,是我无能了。
校长和我谈话结束后,我茫然回出租屋,路变漫长了,走到黄昏才进屋,小饵正借着窗外的光,对着一面圆镜卸妆。她说,怎么样?眼睛还盯着那面圆镜。圆镜是在超市买的,挑挑选选,花了十分钟,她最后还是买了这面最便宜的。她说随便用用。最多30秒,小饵就会丢下脂粉制造的光彩,回归她本身的颜色。在我眼里,小饵是蓝色的,洱海一样蓝。我第一次见她,她穿一袭天蓝色长裙,我立刻就被这抹蓝深深吸引了。我多想告诉她,我们可以有自己的房子了,我要给你买一张漂亮的梳妆台。可是,我轻声说出的却是,差了1.5分,第一名是林立伟。
小饵去4S店上班后,我跟踪过她。销售顾问,涂口红、洒香水,整天和豪车还有买豪车的人打交道,我觉得不是一件好事。跟踪毫无结果,那就是她的工作,那些人只是她的客户。可是,还有那么多我跟踪不了的时间和地方呢?我越想越慌张。还是回广告公司吧,我对小饵说,做文案多好,不需要和那些歪三斜四的人打交道。她说,你不要多想,人家就是来买个车的。我说,我需要安全感。她说,神经病。我知道她在说什么,拿不出首付,我就是得不到安全感的神经病。对不起,我说,还以为可以得到奖金呢。小饵卸完妆了,走过来,看着我的眼睛,确定我没有说谎后,拥抱了我。我一直沒动,她的拥抱就一直没有松,直到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她说,没事的,亲爱的,还有我呢?我不喜欢她的“还有我”,那意味着她的根还会在4S店扎得更深。小饵转身去做饭了,身上的香水味却留了下来。洱海就该是蓝色的,而不应该是香的。黄昏的阳光打了进来,和出租屋一样廉价破碎。我突然想起那些最初和小饵在一起的日子,即便是身无分文也是开心的。时间只是往前迈了一小步,可有些东西却再也回不来了。
平均分少1.5分是个什么概念?我们班60个学生,也就等于每个人少考了1.5分。可是,中考前如果有十次模考,我们班至少也考过6次第一,排第二算最差,平均分和第一名的差距也从来没有超过一分。学生不可能一夜之间变成超人,莫非,林立伟分流了尾子生?关于分流,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不仅其他学校在做,另外两个尖子班也在做。学生不是草木,修修剪剪立刻就能有模有样。握在手上的时间就那么多,立竿见影的最好办法就是分流——分到别班,从此他让人寒心的分数再和你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但我又觉得不可能。有一次,去外校监考,午休时,我和林立伟到操场散步,我递他烟,他让我收起,说抽他的。他从来不要我传烟,理由是我才刚参加工作,工资低。我们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分流。林立伟说,我们班主任和科任老师不同,科任老师只对分数负责,班主任还有班主任的路要走,不仅要面对学生眼前的分数,还要面对他们的未来。我说,那些被分出去的学生,都是越分越差。他说,是啊,我们不应该在学生的初中时代,就往他们的心里塞进一朵乌云。我说,你是不是觉得班主任的终极意义不是分数,而是去影响甚至去改变学生?他笑笑,又传给我一支烟,我说,还有。他硬塞到我手上。我说,如果不分流,就可能得不到奖金。他说,奖金重要,还是问心无愧重要?我说,你已经得过两次奖了,当然有底气说这样的话。他说,只要把这些问题想通了,得奖只是一个顺其自然的结果。我说,这两次你都没有分流过学生?他吐了一口烟,说,我要是说没有,你信不信?我点点头说,信!说完我传烟给他,他忙着掏烟,我说,抽我的一根。他不再推辞。我给他点火,风大,我把手凑成个遮风棚。我眼见着他把烟点燃,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一个烟圈。烟圈渐渐扩大,如果从远处看,我和林立伟应该被这个烟圈圈在了一起。林立伟说,这学校地势真好,随处都可以看得见苍山和洱海。我便也看了看苍山,看了看洱海。苍洱间,我觉得最美妙的不是水,而是云。这云只要盛进了苍洱这只碗里,就不再是云了,而是诗行。所以,凭着林立伟说“信不信”时眼中闪出的光,我就相信他干不出分流的事来。
八
文刚这个孩子,从小身上就长着一双翅膀,大姐告诉林立伟,他小时候先是在田间地头树上飞,七八岁的时候,就往周边县城飞了。他蹭开往县城的班车相当有经验,跟在一个大人的屁股后面,上车的一瞬间,拉着人家的衣襟,冒充人家的孩子。有座位坐座位,没有座位坐过道。到了一个陌生地方,他也不会饿肚子,他不乞讨,却总能尝遍当地美食。哪家饭店生意好,他就往哪家饭店厨房钻,帮人家拖地洗碗洗菜,一个孩子能做的有限,但只要付出一点勤快和可怜,就能赢得大人的心疼。一个脚那么野的孩子,只会留给家人无休无止的担心,但是大人的话拴不住他。初中体检,他知道自己有先天性心脏病,不但不收敛,反而折腾得更厉害,好像知道有个病根藏着,再不去飞,就没有时间飞了。知道他在云南大理落了脚,他爸长舒一口气,远是远了点,但收了翅膀扎下根,一个男孩就会长成一个男人。文刚的母亲因病早早去世,他对母亲的全部记忆来自墙上的一张照片。说到这里,大姐指了指墙上的一个相框。林立伟起身走近那个相框,相片里的女人面带微笑,怀里抱着刚满月的文刚。那时她还不知道,要不了多久,她就会丢下他,生活的担子会全部落在她丈夫身上。男人嘛,生副肩膀就是用来扛东西的,可有些东西却是压在心上的,就只能用酒烧,烧来烧去,烧坏了脾气,烧坏了脑子,就把文刚他爸烧成了另外一个人,动不动就把文刚当沙袋打。文刚躲进米缸,被拎出来,躲到床下,被拖出来,躲到院子的树上,被打下来。没办法,他只能翻过院墙跑到大姐家。大姐的母亲把4岁的文刚揽进怀里,边细数他身上的伤痕边掉眼泪。大姐那时已读初三,心中藏书不多,却有点风云气候,拿起水瓢,拍开文刚家门,兜头就给文刚父亲一瓢冷水,指着他骂道,你是不是以为文刚不会长大?我告诉你,这些拳打脚踢他迟早有一天会加倍还给你!文刚不会忘记那一夜父亲的哭泣,就在大姐的面前,他先是蹲着,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像那些哭声一样,水一样地漫开后捞都捞不起。第二天,阳光重新回到父亲的脸上,吃饭时,他端起酒杯又放下,放下又端起,最后吼一嗓子,把酒杯摔了。洒出去的酒,在地上画出一个怪物瞪着文刚。父亲的眼里多了些朦胧的慈悲,向着文刚张开了怀抱,怀抱像另一个怪物,吓得文刚不敢靠近。
文刚喜欢去大姐家,一是在那里他不是别人,他就是她们家的一份子,有好吃的总有他的一份,甚至两份;二是他喜欢看大姐做作业的样子,那些书一定有着神奇的魔力,能把一个大大咧咧的大姐瞬间变成一个安静的女孩。有时候,大姐会叽里咕噜地念上一段,眼角眉梢就透出光来。英语,大姐告诉他,是外国的语言,是打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另一个世界?文刚说,是不是有更多的鲜花,更多鲜花一样的大姐?大姐就教了文刚一句,哈喽。哈喽,文刚马上记住了,遇见人就哈喽。哈喽哈喽,好像比“你好”更好的样子。
大姐告诉林立伟,文刚从大理回来后,整天沉默不语,每天午饭后出门,到天黑才回家。她偷偷跟踪过他几次,他走向后山,在父亲母亲的坟前,一躺就是大半天。有一次,他找来一块木板,漆成小黑板,挂在坟前的树上。他清了清嗓子,看了看手中的一截粉笔。大姐以为他要上一课,告慰父母在天之灵,可他还没有发声,就把粉笔扔远了,然后木头一样地站了大半天。大姐说,弟,你这样闲着也不是事,我和镇中学的校长说了,让你先去那里代课,你想去吗?文刚不說话。大姐说,我知道你还想当老师的对不对?文刚还是不说话,眼泪却掉了下来。
都是受害者,那个死去的学生和他的家人,还有文刚,大姐说,只是,活着的人更难。林立伟看了一眼大姐,说,大姐,你是做什么的?大姐说,农村妇女啊,除了农活,还能做什么?林立伟说,我看你像一个老师。大姐说,像什么老师?林立伟说,像英语老师和政治老师。
大姐带着文刚去见镇中学校长,校长爱惜人才,答应让文刚试讲一节课,到了教室门口,文刚不肯进去,一脸通红地说,姐,我害怕讲台。大姐说,它只是讲台,不是地狱。文刚说,你不知道,那个学生就站在那里。大姐说,你不站上去,他永远就不会下来。文刚愣了愣,就进去了。大姐以前见过讲台上的文刚,风度翩翩,谈笑风生,就知道那是他的舞台,他是为它而生的。可是,那一天,大姐说,文刚站上讲台两分钟,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把嗓子清了又清,然后沉默不语。
回家后,大姐抬了两个小圆凳放在院子里,把那块小黑板挂在院子的墙上,把一盒粉笔放到文刚手中,说,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学生。你只管讲,一天一天讲下去,你要相信,讲到某个时候,那个学生就会走下讲台,坐到我的身边来再次成为一个听话的学生。大姐拍了拍身边的小圆凳,然后朝着文刚挥了挥拳头,说,是学生就会原谅老师,更何况,是一个好老师。林立伟说,大姐,你的英语水平是不是就是那个时候得到提高的?大姐说,文刚真的天生就是一个优秀的英语老师,我大概学了半年的时间,就已经能看原声电影了。去年,镇长带着外宾来我们村考察,外宾要经过翻译才能和村民们对话。到了我这里,我直接跳过翻译和他们对话,那个流利法,听得镇长眼睛都大了一圈。林立伟说,你是个人才。大姐笑着把手一摆说,人什么才啊。
九
王琦是我的第一个打击目标。上课睡觉,作业如果不抄袭就只能鬼画桃符,期中考成绩惨不忍睹,一个人拉了班级平均分3分。必须打击。没错,不是批评,是打击。批评只是毛毛雨,淋在这些油盐不浸的孩子身上不会有感觉的。带第一届学生的时候,我喜欢用“捞”这个字。学生的成绩掉下去了,我得想办法把他们捞上来。我喜欢那种将他们捞上来后的成就感。林立伟说,这就是老师最大的价值,这个价值还会像定期存款一样,等到好多年以后偶遇那些学生,这笔存款还就连本带利地跳出来给你一个惊喜。我喜欢这个比喻,我也是从学生过来的,明白学生对老师的这份感恩。可以说,从前的林立伟为我生动地描绘了老师这份职业的终极理想——桃李天下。但现在不同了,他的论断已沦为谎言——中考报名时,他分流了3个后进生。他的高明之处在于,分流是暗中操作的,3个学生还在他们班上读,只是他们的成绩已经挂到了别的班上了,这就给别人制造了他没有分流学生的假象。所以,关于教师的终极理想的真相应该是这样的:它只能用来仰望的,就像头上的一轮明月。明月永远不会落入凡尘,永远不会。这就是他超过我1.5分的全部秘密!
“打击”其实是一项没有技术含量的活,就是每天批评加三天两头请家长。家长经历过世间风云,当然不会甘愿被动,他们会主动去做一些工作。趁着暮色,电话里说着讨好的话,说要来拜访拜访你。拜访只是托词,表达心意才是目的。一般情况下,我会收下家长的心意,米啊油啊水果啊。我发现,如果我拒绝,就会被家长打扰得更多,而收下,我未必要为他们的孩子多做些什么,但是这样做最起码可以让他们心安。当然,王琦家长的心意是不能领的,因为他已经成为了我“打击”的对象。“打击”,是全方位地轰炸,就是要以他和他的家人为敌。我没有想到,王琦的家长会直接把“心意”放在门卫,然后发短信给我说辛苦老师去拿一下,还强调了水果篮里有购物卡。居然还以为购物卡就是我和他们斗争的目的,太小看人了。
我把购物卡装进信封,封好,第二天早上,让王琦到办公室,连同水果篮一起交给他。我说,你妈妈带给你的,还有这个信封,也拿给你妈妈。我们没有住校生,不会有家长来学校给学生送吃的。但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和台词了。王琦哦了一声,接过果篮和信封走了。事后,我想回忆王琦接过东西时的眼神——他可能在那一瞬间才明白妈妈背着他做了什么。还有,我的举动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会不会是一根火柴?他没有说话,那眼神就应该传达了全部信息。可是,无论我怎么回忆,头脑都是一片空白,就连王琦离开时的背影都想不起来了。整个回忆就只剩下他的一声“哦”,哦的一声,像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却永远点不开。
事情发生前,唯一不妙的情况就是语文张亚雯老师来找我,她挥挥手,让我到办公室门口说话。她说,王琦太不像话,上课直接趴在桌上睡觉,批评他,居然还顶嘴。老鼠屎。害群之马。烂泥扶不上墙。歪瓜裂枣。我明白张老师的心情。心焦,担心手上握着的三年时间不够用。再等等,我说,我已经在做家长的工作了,要不多久肯定就能把他分流出去。张老师放心了,露出笑容说,那我们就一起努力。
张老师走了,但她的话却留在了我的胸口,像柴火熄灭后留下炽热的炭。我没有怪她的意思,没有她的那些话,那些焦灼也一样潜伏在我身体里等待时机喷涌而出。我就是在那天的课堂上把王琦叫起来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对于一个问题学生来说,只要你愿意,他一身缺点随时随地等你挑剔。我只是忽略了王琦的焦灼,它们一样潜伏在他的身体里等待破土时机。为什么总和我过不去?他瞪大了眼睛,声音冲到了天花板上,是不是我爸我妈给你送的礼不够好?听听,什么狗屁逻辑。小屁孩,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站起来!我的声音比他还高,是时候给出致命一击了,要让他彻底对我绝望,彻底对这个班绝望,彻底对自己绝望。绝望是一个句号,从此与我再无关系。王琦站起来了,站起来的他果然成了一个画圆了的句号,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个句号不仅为他而画,还为我的教师生涯,为我的爱情而画。当时,我还觉得自己发挥不错呢,大声的责骂,直到让王琦低下头。低下头也没用,我说,因为你灵魂的丑陋,你,连同你的父母,都要为你的丑陋买单。这句话不是我的原创,是办公室一位老师批评学生经常用到的话。灵魂的丑陋——听上去,有种直指人心的震撼效果。全方位的打击,就对了。突然,王琦抬起了头,脸上是和先前完全不同的表情。我无法用语言描述这种表情,痛苦、委屈、无畏、后悔、无奈交织在一起的复杂表情,像海浪冲向海岸的最后一击。这副表情惊到了我,我愣了一下,就一下,然后就看见王琦站上桌子,一步跨向窗外,然后,像一把利刃一样飞了出去。窗外,早晨十点钟的阳光亮成一把刷子,将整个天空刷成另一个洱海。天地旋转的那一刻,我有一种错觉,王琦只是跳進了洱海。其实那不是海,一个高原湖泊而已,“海”其实是他藏着的野心。紧接着,同学们的叫声响起来了,警笛一样尖锐,我皱了下眉头后,捂紧了耳朵。
十
门外来了一辆货车,按了两下喇叭,大姐忙去开门,四五个面无表情的工人走了进来,开始搬东西。转眼院子就空了,大姐开始打扫卫生。林立伟说,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大姐说,耐心等一会。
文刚还是上不了讲台,大姐对林立伟说,那个学生一直都留在讲台上,眼里藏着文刚不敢正视的火。文刚说,错得太深了,就像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大姐鼓励他,再试试,再试试就好了。文刚摇摇头,然后叹息。叹息太沉,像来自地下,大姐就知道他已经放弃了。
林立伟突然想起了什么,插了一句话,他不是有个女朋友吗?大姐递给他一个冰棒,别急,话不得一站一站说,还要再等一会才轮得到他女朋友出场。林立伟说,不吃了,刚才已经吃过两根了。大姐说,刚才那两根是牛奶的,这个是绿豆的,绿豆下火。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大姐说,文刚的女朋友叫齐小丽。林立伟说,不是叫小饵吗?大姐说,小饵是昵称,因为她喜欢吃大理的饵,文刚才叫她小饵。起初,大姐不知道那个饵是个什么东西。大概在文刚回来一个月后,那个齐小丽来找文刚。文刚难得精神焕发,大姐就知道这个女孩子在他那里是什么了。是他每天干净的衣服,是他每天脸上的笑容,是他带着她去后山轻快的脚步。小饵离开前一天,文刚做了饵。那是大姐第一次见到那种神奇的米制品,也就是在那一天,大姐爱上了它。小小的它,居然可以变化着花样变成一大桌美食。小饵,多好听的名字。大姐想,要是自己年轻的时候遇上它,自己也可能是另一个小饵。只是那天,围着餐桌的只有饵的香,那些不对劲的东西潜伏在其中,最后成了餐桌上的沉默。大姐从文刚送小饵出门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一顿饭,就是最后的晚餐。有一下,文刚的手碰到了小饵的手,就像惊动了一尾鱼。文刚送走了小饵,也送走了自己的快乐,沉默不语,天黑了,灯也不开。大姐忍住不去敲门,那是文刚自己要消化的黑暗。
小饵走后的第二天,文刚坐在院里发呆。大姐说,其实,你可以去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文刚说,明天我要到镇上。大姐说,去干嘛?文刚说,卖饵块。大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于是,文刚又说了一遍。饵!这个词从他嘴里出来,好像是一个女生的名字。
也许,对于文刚来说,一个地方,只要有了饵就等于有了小饵,大姐说,你根本想不到,会是饵救了他。林立伟点点头,想起和文刚共事时,雷打不动的两个饵,一个夹油条,一个夹火腿肠,就是文刚早点的标配。原来,文刚捧着的不仅是当地的一个美食,还是他的爱情。林立伟说,有文刚的相册吗?大姐说,等我找找。大姐转道楼上,过了一会,拿了一本相册下来。林立伟说,你很熟悉这里啊。大姐说,文刚的烧饵生意从镇子起步,最后做到了株洲市,就一家小小的店,最后在株洲居然开了十多家连锁店。他在株洲安营扎寨后,这里就交给我了。有时间,我就过来看看。其实,文刚完全有能力重新盖一栋楼,盖一栋小镇上最漂亮的楼。林立伟说,你不是说,这栋楼有历史价值吗?大姐说,可是镇上的人不会这么看,在他们看来,建盖一栋漂亮的楼才算对得起列祖列宗。
林立伟翻开相册,里面大多是文刚年轻时的照片。可是,从头到尾林立伟都没有看到小饵的照片。于是,他问,怎么没有小饵的照片?大姐说,可能怕睹物思人吧,谁知道呢。林立伟又看了一遍,有一页觉得异样,仔细一看,原来是有一框照片下还藏着一张照片。抽出来一看,是个女孩,站在风中张开怀抱,风吹动了长发,加上嘴角微笑,清秀美丽。大姐仔细辨认后说,没错,就是小饵。照片的背景应该是洱海,因为远处有林立伟熟悉的苍山轮廓,淡淡的。林立伟再看这一框的照片,是文刚的单人照。背景是大理三塔,两个小塔不同程度地向主塔方向微微歪斜,好像在依恋在倾述。文刚面带笑容,张开怀抱,那姿态好像等着要拥抱什么。林立伟把两张照片重叠在一起,小饵不偏不倚,刚好就在文刚的怀抱里。也许,他们匆匆相识,还来不及照一张合影,又匆匆分开了。文刚只能用这种方式,拥抱他的爱情。林立伟突然有一种担心,担心文刚的偏执会让他做出义无反顾的选择,忙问,文刚结婚了吗?大姐说,当然结了,这世上只有剩菜剩饭,没有剩男剩女的。他有两个女儿,虽然还在读初中,可都已立下人生方向,两个都要当老师。
老师!都想当老师!不知为何,“老师”这个日日挂在嘴边的寻常词汇,今天从大姐口中出来却觉得自带翅膀,呼啦啦飞进眼里就是一片湿润。恍惚间,林立伟仿佛看见文刚的两个女儿站在讲台上,她们循循善诱,像父亲当年一样,在黑板上写下带着光的字,去照亮每一双看到它们的眼睛。
十一
大姐给林立伟端来了烤饵,说,来尝尝,这就是文刚做的饵。眼前的饵有白色原味的、紫色紫米的,黄色玉米的,土红色红薯的,每个只有半个巴掌大,小巧可爱。林立伟说,色彩缤纷,大理的饵都没有这么多口味。大姐说,有没有大理的味道?林立伟咬了一口玉米味的,除了香辣酱的火爆点燃,猪肉肉酱的醇厚加成,还有牛肉片的口感升华。好吃,林立伟说,在保持了大理滋味的基础上,还让饵的滋味来了个华丽转身。
院里的东西很快一搬而空,当货车绝尘而去,林立伟看了看只剩几个老式家具的屋子,说,大姐,文刚到底是不是搬家了?大姐说,你要不着急,路会在天黑前走完的。我告诉你,这些年文刚赚钱了,但是钱也把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你猜猜看,我每个月看管这老屋,他给我多少钱?林立伟说,两千?大姐说,一万。他不缺钱的,我只要遇见他,无论我说什么,最后都会以他给我钱收场,少则几百,多则上千。林立伟说,他是在感恩你吧?大姐说,有这样感恩的吗?太小看人了。不过,我告诉你,大姐突然露出机敏的笑容,这些钱我都接了,当然,我一分没花,全捐给镇中学了。这时,大姐的手机响了,是文刚打来的。屋子都腾出来了,大姐说,还有,你云南的同事来看你了。文刚说,是谁?大姐说,你等会就知道了。
林立伟和大姐站在院门口,太阳快落山了,可留下的热还在,甚至更热,马路明晃晃的,像一条飘动的带子。两张小货车气势汹汹地开过来,林立伟和大姐连忙闪开给它们让路。没想到,货车在他们身边停了下来。车门打开,跳下来三个汉子。然后,林立伟还没有认清谁是文刚就听见了他的声音,林哥,是你吗?林立伟忙着说,是我是我。两人便拥抱。拥抱让他们又变回了“林哥”和“小刚”。都胖了,都老了,都在岁月的长河里走成了另外的样子。松开怀抱,还来不及叙旧,文刚就喊着林立伟帮忙抬车上的东西。
第一张小货车上装的是书架,第二张小货车上是一捆捆牛皮纸包着的东西。先抬书架,原木色书架,不重,林立伟一次扛一个,文刚干劲十足,一次抬两个。先抬到二楼,一个接着一个靠墙放,不一会儿就放满了一间屋子。林立伟说,要这么多书架干嘛?文刚说,放书啊。林立伟说,另一张车上都是书?文刚说,是书。林立伟说,这些书架和书可以放满所有的房间。文刚说,就是要放满所有的房间。林立伟说,你要开书店?文刚说,我要开图书馆,免费的。
天太热,搬完书架,大家休息,准备等天黑了气温降下来再搬。大姐端上一盘烤饵。文刚说,林哥,快尝尝。林立伟说,已经吃过了,真好吃。文刚说,有没有大理的味道?林立伟说,青出于蓝。文刚就笑了,笑容像初春,美好而单纯。文刚传烟给林立伟,林立伟说,戒了。文刚就自己点上。林立伟说,怎么想起开私人图书馆?文刚说,你看这么大一个镇子却没有一个图书馆,这就好像一个人没有心脏。林立伟说,可现在大家更喜欢看手机。文刚说,所以,更应该有这样一块地留着,等着他们回来。林立伟瞅了一眼文刚,他刚吐出一个烟圈,正微微眯着眼睛让眼光穿过又圆又浓的烟圈。烟圈慢慢飞高,正渐渐把两个圈在一起。
夏天,夜幕降临才是一个镇子醒来的时候,夜色如水,空气微凉。林立伟和文刚坐在街边聊天,二十多年的光阴躺在他们的话语里,原来不过只是几句感慨。好多村民也出来走走,他们被满是货物的小货车吸引,纷纷驻足观看。文刚突然想起了什么,站起大声告诉大家,乡亲們,这些是书,以后大家就可以来我家看书了,这些书统统都是为你们准备的。一听有自己的份,大伙都有些兴奋。有人说,好多年都不看书了,都忘记书长什么模样了。有人说,自己早有读书的打算了,可是不知道该读些什么书。不想说话的人就动手撕开牛皮纸一看究竟。先不要着急,文刚说,我们一起动手把书搬进去,放到书架上再看,好不好?好,大家高呼了一声后,纷纷动起手来。大家一字排开,然后一捆捆书就变成了一个一个的球,开始在大家的手上滚起来,先滚下车,再滚过马路,再滚进院子。
林立伟站起来,准备加入他们。他渴望体会那一捆捆书籍碾过自己手掌的重量,那是文刚走过的路,做过的梦,抵达的终点。突然,停电了,整个镇子陷入黑暗。搬书的流水线发出唏嘘声。黑暗还没来得及扩大,就被一只横空出世的火把拦截。是文刚,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一只火把,现在,他举着火把就像举着一支火炬。火焰跳跃,火影落在他的脸上,明暗交替,让他的目光多了一种英雄的深沉。林立伟愣了一下,被这画面深深吸引。等他回过神来,书已搬完,大伙也早已挤进了院子,只剩下街上两张落寞的小货车和他自己。又有几支火把点起了,被照亮的院子像沉浸在水中,透明,摇晃,要不是那些嘈杂的声音,会让人以为这是一个美丽的梦。嘈杂的院子渐渐安静,应该是他们打开了书,让那些宁静的字和着火光一起走进了眼中。林立伟重新坐在街边,看到文刚的烟和火机还在那里,就点了一根,因为戒烟好多年了,第一口就咳了嗽。虽然那些喷溅出的烟雾凌乱迷离,但林立伟还是明白了,老宅会是文刚的另一个讲台,他会重新站在上面,脸上带着幸福,看着那些书籍背后的目光。那些清澈的目光啊,像极了从前的时光……
编辑手记:
《桃李天下》是一篇反思当下教育,反思悔恨与救赎,反思生活中的失去与复得的中篇小说。本是家庭很困难的外地人文刚来到大理,作为新教师的他,通过努力和偷师优秀教师林立伟,第一年成绩就很突出。前途无量的文刚,发现了竞争对手林立伟悄悄分流学生以求得好成绩的事实,在现实的重压面前,为了爱情,为了生活,为了奖金,他也想分流学生以求得好成绩。其中一个问题学生,在文刚不当的打击下轻生了,这彻底断送了文刚的教师生涯,同时失去了自己的美好爱情,也让他彻底离开了美丽的苍山洱海。文刚回到老家成为生意人,赚了一些钱,但内心里面的愧疚与极力想寻求救赎的渴望,让他决心在镇上办一个私立图书馆,为了他人,更多是为了寻求内心的慰藉。这篇小说有着苦心经营的结构,通过几个声部(文刚、林立伟和文刚的姐)的交叉与互补,让小说有了更为别致和深刻的内部纵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