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缘起》中的“逸”格美学

2021-07-11 22:15宫海婷
西部学刊 2021年8期
关键词:视觉语言美学特征白蛇

摘要:2019年上映的国产动画《白蛇:缘起》从传统诗画品评的“立象尽意、情景相生”出发,通过塑造角色“意象”和山水“意境”,将“动画民族化”从艺术形式到哲学思想由外而内地加以贯通,呈现了蕴含中国古典艺术“逸”格之美的视觉语言,展示了“雄奇刚健”“意气洒脱”和“自然清丽”的美学特征。其“形”“神”合一的创作理念,用“立象以尽意、情与景相生”的意境升华了这部动画电影的艺术性。该片对“逸”的表现和追求不仅体现出现代国人对古代中国审美趣味和审美理想的向往,也是对当下自我现实生存的一种别样关注。

关键词:《白蛇:缘起》;“逸”格;视觉语言;美学特征

中图分类号:J95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6916(2021)08-0149-03

2019年1月上映的国产动画《白蛇:缘起》,由中国知名动画工作室“追光动画”出品,当年即获得国内多项动画电影奖和“金鸡奖”最佳美术片提名。作品展現了国产动画对中国美学的探索和突破,获得艺术性和商业性的双重成功。《白蛇传》本是中国乃至东亚地区耳熟能详的民间故事,其中“天道”与“爱情”的冲突是各种跨文化、跨媒体改编文本不变的主题。《白蛇:缘起》在此基础上创制“前传”故事,“阿宣”是一个热爱自由、不同凡响的“离经叛道者”,他与“蛇妖”小白相识相恋,为拯救人类和蛇族对抗国师“蛇母”的残暴与贪婪,二人借转世重逢。电影结尾以主题音乐与经典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1992)巧妙互文,受到不同年龄段观众的喜爱。《白蛇:缘起》以人、物、景等动画意象,表达人、“妖”向往自由,挣脱世俗等观念的标榜和推崇。视觉语言旨在塑造民族特色的“飘逸”美学风格,创作者对“立象尽意、情景相生”的独到理解,是这部影片展现出中国古典艺术理论中的“逸”格之美。

一、古典艺术品评中的“逸”格美学

中国古典艺术理论中素有“逸”的观念。六朝谢赫《古画品录》指出“画有逸方”,“逸”是超迈不俗所以“巧变锋出”[1],到宋代黄休复《益州名画录》说“画之逸格,最难其俦”[2],“逸”格就有一种不拘于常规的主体精神,唐李嗣真认为“逸品”是中国画品第的最高境界[3]240。《庄子》开篇即名“逍遥游”,相对于孔子的“游于艺”,道家的“游”更主张精神境界的自由。道家认为“道”是宇宙的本体和生命,人达到体道的境界,就会将人与自然的生命融为一体,所以庄子说“乘道德而浮游”。而当代美学家叶朗认为,“游”的精神在中国诗学中的代表就是李白[4],宋代严羽《沧浪诗话》说“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李白在《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也自称“逸人”,可见“逸”的自由精神渗透到艺术领域就自然凝结成一种富有哲学意蕴的审美范畴。杜甫“脱帽露顶工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写的就是被称为“张颠”的张旭为人狂放不羁,其书法具有一种意气风发、惊风飘日之美,这就是“逸”格的总体美学特征。

雄奇刚健。从唐诗、宋画到敦煌的飞天的“逸”,首先其中有一种求大、尚奇的特点。庄子爱逍遥游,他要“游于无穷,寓于无境”,他的意境是广漠无边的[5],所以“逸”的时空是一个广阔的大空间。李白《蜀道难》和《梦游天姥吟留别》等诗中不仅有宏伟的时空,排山倒海的气势,而且天地间的一切险怪无所不包,令人惊心动魄。这种“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宏大和气势,正是“逸”格中的雄奇刚健之风。唐代殷璠在《河岳英灵集》选录了开元常建至天宝年间二十四家诗,其中论十一家诗歌的特点皆以“奇”论之,表明“奇”在当时诗人的诗作中已经是不容忽视的一种美学特质[6],徐复观论及苏轼时也曾说“逸格中应增一‘奇的观念”[7]242。可见在当时画家和诗人共同的审美追求中,都存在一种求阔大、尚奇异的“逸”之美。

意气洒脱。庄子在《齐物论》中描绘过一种“气”“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8]19,这是一种放达不羁、意气洋洋的美感,是唐诗中“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壮怀豪情。这种“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的激情,来自于主体自信精神的力量,它豪迈充沛、并且流动如风,亦即孟子所说的“浩然之气”。无独有偶,我国古代绘画也常用飞动之势来表现生命之美的生机和力量,比如壁画“飞天”和“吴带当风”的崇尚。谢赫“六法”把“气韵生动”放在首位,画家的“意”之“气”鼓动自己和万物,于是人与物互相“风发”如同生命之间的交流,如此画家笔下的“意象”就“气韵生动”。所以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说“书画之艺,皆须意气而成”,至于“格高而思逸”[3]221。这种激情飞扬、吞吐自信的意气洒脱也是“逸”格的重要美感之一,它带给观者生生不息的生命感。

自然清丽。我国艺术品评中的“自然”源于《老子》的“道法自然”,而庄子的“游”也是一种“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8]21的境界。“自然观”一直是古典文论和书画品评中占有主导地位的意识和价值判断的参照,钟嵘、刘勰也都强调自然的文风,中国艺术素来也以朴实无华、清新自然才是最高形态的美。以李白为代表的盛唐诗人一洗六朝粉黛铅华,自然之美更成为一种普遍的审美理想和创作追求,“以自然者为上品之上”[9],自然“简”亦有“繁”,“阴阳陶蒸,万象错布”,物象或有“草木敷荣”之繁茂,或有“云雪飘扬”之洗练。可见自然清丽一直都是我国古代艺术的主流审美趣味。

二、“形”“神”合一的创作理念

动画具有叙事和造型功能双重性,诗、画美感的叠加升华了这部动画电影的艺术性。叶燮《赤霞楼诗集序》中认为“文章者,所以表天地万物之情状也”[10],“画与诗初无二道也”[10]。动画作为审美艺术形式,与诗画在本质上是相通的。动画把诗画相统一,“形”和“神”相渗透、互补,创作出鲜明生动的艺术形象。《易传》说“圣人立象以尽意”,孔颖达《周易正义》认为“凡易者象也,以物象而明人事,若《诗》之比喻也”[11],通过形象来说明“道”或“意”,不仅是中国传统造型艺术的功能,也是诗学中的“意象”之道。“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12]295将“意象”作为审美范畴,就是指艺术的形象应该具有表达思想的功能。明代胡应麟《诗薮》“古静之妙,喜求意象”[13]6,则将意象作为驭文谋篇的首要大事。《白蛇:缘起》的视觉语言充分运用“意象”和“意境”塑造,借角色、场景之“形象”进行“情感”的抒发和渲染,将电影的叙事、抒情和造型艺术完美的融合。

(一)立象以尽意

男主角阿宣是电影表达哲学意蕴的“意象”之一,他象征了一种超脱自由的主体精神。他是唯一一个在捕蛇村“不捕蛇”的“异类”,他对人、妖身份满不在乎,向往“御风而行”,“天地之间逍遥游”。他认同人与万物的平等,否定人和妖生来就该怎样的偏见,正是庄子“齐万物同死生”的哲学思想。

女主人公小白的出现总伴随着纤长柔软的发丝、飘带和裙裾,随风翻卷、薄如蝉翼的衣袂翩然飘飞,充分显示了“逸”格之美,这种清水出芙蓉的飘逸衬托出小白的纯洁心灵。随着她乘风腾云的飞行,使人们仿佛看到敦煌飞天的意象世界:“无论是张臂俯卧作平衡的回旋,还是随着气流任意飘荡;是双手胸前合十,还是侧体婆娑起舞;是冉冉升空,还是徐徐降落,都那么婀娜多姿。加上众多的飘带随着风势翻卷飞扬,宛如无数被拽动着的彩虹映在蓝天,从而把飞天最为动人的一瞬间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来。”[13]99

(二)情与景相生

刘勰《文心雕龙》言“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12]295,到唐末司空图《与王驾评诗书》说“思与境偕”[14],再到苏轼《东坡题跋》评论陶渊明的诗“境与意会”[15]557,王世贞《艺苑卮言》“神与境合”[15]557,清初王夫之《姜斋诗话》“心中目中互相融浃,情景妙合无垠”[16],都讲出了意境的实质就是“情景相生”,于是王国维总道“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白蛇:缘起》的场景不仅是人物提供活动时空的“景”,更是与“情”相生的“意境”。当阿宣和小白在高塔上瞭望山河夕照的寥廓气象,在蒲公英田野中翩然而飞,在山水间顺流行舟放歌,那一幅幅美丽的画面都写照二人逐渐增进的情感和主人公当时喜悦或忧伤的心绪,同时以强烈的感性语言向观众们充分展现了中国诗画中的“逸”格之美。《白蛇:缘起》中“高塔夕照”的场景设计,正是这样一种美感。当小白独自醒来,发现自己竟然是妖的落寞孤独,画面渲染出一种对未来和人生茫然的苍凉和悲悯的意境。追随着她的目光,观众仿佛看到“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的孤傲,还有“西上太白峰,夕阳穷登攀”的瑰丽幻景。

三、视觉语言的审美特征

“逸”时而有雄浑阔大的境界,时而加有惊心动魄的奇诡,是“大鹏一曰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的美,是“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的美,也是司空图说的“荒荒油云,寥寥长风”[17]的美。这些诗中总有一种主人公以天地为胸怀的阔大雄浑气概,同时追求着奇特瑰丽的想象,似乎可以随诗人在宇宙间自由纵横翱翔,眼界开阔任意跌宕、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时而超然自适时而又险奇惊心。

(一)雄奇刚健之美

当阿宣带着小白寻找记忆,又用自己的人生态度劝慰她不必在意得失,在蒲公英田野中飞翔的场景设计喻示着二人对世俗利害束缚的挣脱,并在大自然中体会到生命的自由和快乐。他们御风而行,在天地之间逍遥游,使观众也将对自然生命的感动和美好充盈心间。庄子《在宥》说“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8]315,李白说“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滓同科”,在这样的情怀中,他们以最无垠最广大的宇宙世间为自己的生存空间,与万物融为一体。

当看到小青捉住阿宣质问的场景,就不能不想起《夜宿山寺》里“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李白还有许多充满惊心动魄之美的诗篇。张碧说李白:“天与俱高,青且无际,鲲触巨海,澜涛怒翻”[18]。小青和常盘两个蛇妖发起攻击,场面激烈、惊悚,传达出蛇妖和人类的尖锐对立和彼此的无情屠戮,阿宣命悬一线的画面,使人冷汗涔涔、全神贯注,渲染出石破天惊、千钧一发的紧张气氛。这正是《蜀道难》中“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和“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视觉想象。

(二)意气洒脱之美

当阿宣拉着小白在山水间翻飞遨游,当他在一叶扁舟上放声歌唱,当他们两情相悦,舟行水上乘风破浪,电影的场景设计恰如其分的运用了一幅幅情景相生的画面来抒情,让人不由心生感叹:好一对泛舟江湖的神仙眷侣!

庄子的“游”,是不受任何束缚的,又是一种意气风发、放达不羁、逸兴飞扬的美感,是“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壮怀,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得意。给人意气风发、放达不羁、逸兴飞扬的美感。当小白最终下定决心去寻找转世的阿宣时,溢于眉梢眼角的是百转千折而不悔的信心和憧憬。借助人物的神情、举止,配合着每个国人都无限熟悉的“不尽长江滚滚来”的磅礴大川和“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将人物意气风发之美表达得淋漓尽致。

(三)自然清丽之美

当阿宣和小白结伴泛舟水上,穿行于名山大川之间,吟唱“浮生如梦”的歌谣,决定以一种豁达放旷的态度去面对失去的记忆、未来的人生,山水的場景设计就不是一种偶然,是电影表达主人公超旷高逸的意绪情怀的最佳选择。“此时的山水,乃能以其纯净之姿,进入虚静之心,与人的生命融为一体,因而人与自然由相化而相忘,自然就成为了美的对象”[7]143。庄子的“游”是人与大自然融而为一的境界,他崇尚自然、素朴,所谓“素朴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8],是天真素朴、清新自然的美感。李白最爱“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欣赏“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又赞叹王羲之“右军本清真,潇洒出风尘”。太白崇尚天真素朴、清新自然,杜甫也盛赞他“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影片刻意展现了“波上寒烟翠”的水面,烟水掩映的小舟,那寂静悠远的意境,清新自然的美感,酝酿出一种中国古典艺术特有的“山水情怀”。我国自古有在山水诗、山水画中陶冶文人意趣的文化传统,宗炳在《画山水序》中说:圣人含道应物,贤者澄怀味象,至于山水,质有而趣灵[19]。所以,作为一种审美观照,山水不仅在于这部电影叙事需要的背景物象的形式,还在于体悟“山水”这种物象对影片抒情和主观精神的表达,此时的山水就不仅体现出电影塑造的意象、意境,更体现出作品的艺术哲学。

转世而来的男女主人公再次见面的地方是中国山水美景典范的西湖也并非无意之笔,美轮美奂的色彩晕染出梦幻一般的水气氤氲,使观众不由地为二人得来不易的重逢感到由衷的喜悦和期待。

结语

国产动画《白蛇:缘起》运用精美流畅的视觉语言塑造了雄奇刚健、意气洒脱、自然清丽的飘逸之美,其所援引的“逸”格是中国古典艺术中的美学范畴。“逸”格的民族特色鲜明,在传统的文学、书画等艺术理论、民族哲学与美学思想中占有重要地位,是中国古代士文人在得意和失意时的重要精神寄托。对“逸”的表现和追求不仅体现出现代国人对古代中国审美趣味和审美理想的向往,也是对当下自我现实生存的一种别样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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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宫海婷(1980—),女,汉族,山东青岛人,青岛科技大学讲师,研究方向为文学文化、影视艺术等。

(责任编辑:董惠安)

基金项目:本文系山东省艺术科学重点课题“王夫之诗学为路径的动画意象理论研究”(编号:ZD202008129)、山东省艺术科学重点课题“国产动画电影批评的诗学视野研究”(编号:ZD201906233)、青岛科技大学社科基金项目“以叶燮诗学为路径的国产动画意象研究”(编号:19XD20)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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