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桑榆
我于1997年离开家乡去北京之前,在文化部门工作,常常要参加与文化有关的五花八门的会。每开会,我都是带着两只耳朵端坐于听众席上,聆听教导、指示,嘴巴虽然长在脸上,却是无权发挥其讲话的功能的。不过,嘴巴虽然暂停或曰禁止使用,耳朵和眼睛的功能还是要照常发挥。于是乎,洗耳恭听,是为必须;观察周围听众的反应,自然难免。
坦白地说,我是个苛刻、挑剔且善于观察的敏感的听众。特别是那些有关文化和创作方面的指示和训导式的报告,有的多少能听出点问题。而在那种人数不多的座谈会、研讨会上,更能观察到各色听众有趣的表现。发指示、做报告者,有些确实是有水平的,但也有的则是上传下达、照本宣科、鹦鹉学舌,只是发挥了传声筒的作用。有的则自以为口才出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那些正确的废话像打开了泄洪闸,不说上两三个小时不罢休,直说得听众昏昏欲睡,自己还以为听众很欣赏自己的口才而专心聆听。有的则东扯葫芦西拉瓢,胡吹乱侃,张冠李戴,离题千里,还以为自己知识广博,出口成章。这些人的自我感觉为何出奇的良好?因为反正说错了也无人敢于指正,即使谬误百出,台下照样掌声如雷。于是有的人便“气吞万里如虎”,旁若无人,云里雾里地胡侃。
至于那些听众的表现,也有趣可观。会议伊始,讲话者端坐堂上滔滔不绝,听者无不正襟危坐,持仰望状,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口吐莲花的妙嘴,生怕被人发现他心有旁骛、思想在开小差。在一些人数不多的小会上,有的人坐得靠近讲台,自以为领导能看得见自己,则像鸡啄米似的频频点头,以形体表示赞同。那从头至尾的频频点头,等同于诺诺连声,萬分赞同。待到领导讲完,留给大家发声的机会时,会场便活跃起来:颂扬讲话英明、深刻、高屋建瓴,有远见卓识,一定要遵照执行,不得有半分折扣缩水。所有人的发言表态,虽然词句略有不同,但其意思却用四个字便可概括,那就是“唯唯诺诺”,没有一句不同的声音。
回忆以往种种开会的场面,令我不禁想起著名作家陈忠实先生的一个故事。据陈忠实先生的忘年交白志强回忆,一位官员到陕西省作协指导工作时,居高临下地对陈忠实说:“陈主席啊,《白鹿原》之后你咋不写啦?你要体验生活嘛,要学习讲话精神,要深入群众嘛……”陈忠实猛吸了一口雪茄,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你懂个锤子!”这五个字是四川人的口头语,此处用于加重语气,表示不屑。《白鹿原》是陈忠实写的第一部长篇。为了这部长篇,陈忠实从70年代就开始筹备,前后历经20年时间,才磨出这么一部荡气回肠的史诗巨著。陈忠实知道自己写《白鹿原》写的掏心掏肺,全都掏空了才完成,这个高度不可能轻易重新做了。陈忠实如此回答那位官员的训话,是对那些自以为无所不通,或不懂装懂,靠官位压人者的有力的回敬。这个故事之所以流传甚广,乃是“你懂个锤子”这廖寥五个字,表现出一个作家的铮铮铁骨,一个作家应有的尊严。
像陈忠实那样敢于当面回敬居高临下不懂装懂的某位官员“你懂个锤子”者,可谓空前绝后,绝无仅有,但在心里说出这句话者,大概不乏其人。但我还是希望像陈忠实那样的人多起来,以“你懂个锤子”提醒某些不懂装懂的官员多些深入基层、扎实调研、有的放矢,如此,他们才会有所警醒,变得有自知之明,少发些荒腔走板,沦为笑谈的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