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丰尼雅遗址出土蜡染棉布边饰纹样“鱼龙纹”的界定

2021-07-09 14:28卫艺林邓可卉梅蓉
丝绸 2021年5期
关键词:传统纹样龙纹

卫艺林 邓可卉 梅蓉

摘要: 尼雅出土东汉蜡染棉布是中国境内发现的最早的蜡染棉布,下方的边饰纹样通常被认为是鱼龙纹或龙纹。这种定性较为模糊,仍有待进一步的深入研究。文章从鱼龙纹和龙纹的形态演变入手,采用史料分析、比较研究等方法,在鳍、腹、足、爪、鳞、长宽比例、文化特征等各个方面对该纹样进行了深入探讨和形态分析。研究认为:该纹样并非中国传统的龙纹或鱼龙纹,可能是来自犍陀罗文明的某种植物或其他类型纹样。

关键词: 尼雅遗址;东汉蜡染棉布;鱼龙纹;摩羯纹;犍陀罗;龙纹;传统纹样

中图分类号: TS941.12;K876.9

文献标志码: B

文章编号: 1001-7003(2021)05-0107-07

引用页码: 051204

DOI: 10.3969/j.issn.1001-7003.2021.05.016(篇序)

Abstract: The batik cotton fabric of Eastern Han dynasty excavated from Niya ruins is deemed as the earliest batik cotton unearthed in China, where there are furbelow patterns on the bottom, generally deemed as ichthyosaur patterns or dragon patterns. Such indistinct definition needs further in-depth study. Starting from the morphological evolution of ichthyosaur patterns and dragon patterns, this paper conducted in-depth discussion and analyzed its morphology from aspects of the fin, abdomen, foot, claw, scale, ratio of length to width, and cultural characteristics through historical data analysis and comparative study. It is believed that such patterns, rather than traditional dragon patterns or ichthyosaur patterns in China, are possibly the patterns of specific plant or other patterns from Gandharan civilization.

Key words: Niya ruins; batik cotton fabric of Eastern Han dynasty; ichthyosaur patterns; capricorn pattern; Gandharan; dragon patterns; traditional pattern

1959年新疆考古隊在民丰古尼雅遗址发现了一块蜡染蓝白印花棉布残片(图1),学界一般认为该残片为来自中亚-犍陀罗地区的商品,是中国境内发现最早的蜡染棉布[1]。这块残片在中国科学技术史(纺织卷)[1]、中国纺织通史[2]、中国纺织科学技术史(古代部分)[3]等经典著作中均曾被提及,学者们从各个角度对这块布的纹样、工艺、来源、产地等内容进行了研究、分析和引用。但是目前相关研究主要集中在对左下角女神像的图像学分析和文化研究上,对下面残缺鱼龙状边饰的界定研究相对较少。

目前对于该边饰纹样的属性界定,较常见的有鱼龙纹和龙纹两种观点:有学者认为该区域的边饰图案为鱼龙、鸟、兽的一种组合纹样[4];也有的学者认为该区域为长方形框架内的飞鸟、鱼龙纹[5];另外一些观点认为位于下方的长条边饰内容为一兽咬着一龙尾[6];还有李安宁[7]则认为该边饰纹样是一条龙,身披鳞甲,上下皆有鳍,呈波浪式向前伸展。鉴于这件文物的重要学术地位,就该边饰纹样的具体属性进行进一步界定和探讨,是非常有必要的。

1 鱼龙纹辨析

中国传统纹样中的鱼龙纹相关造型有两种基本表现形式:一种是鱼纹和龙纹在纹样中作为独立个体出现,如汉代画像石上的“苍龙食鱼纹”表现为龙吃鱼,商代青铜器上的鱼龙纹则常表现为鱼龙互戏(图2)[8]。另一种是鱼纹及龙纹合二为一,形成一种头部为龙头、身体为鱼形的新纹样(图3)。前者其实很难称之为鱼龙纹,称为“鱼龙组合纹”则更加确切一些。因此,就笔者研究的对象——东汉蜡染棉布而言,本文讨论的主要是后者。

1.1 鱼龙纹的源头:印度摩羯纹

鱼龙纹在考古实践中,常和来自异域的摩羯纹混淆在一起,即使专业的考古学家也难于分辨。如1982年内蒙古哲里木盟库伦旗号辽墓出土的一件白瓷盏,发掘简报称之为“鱼龙形水盂”[9]。后来这件文物经孙机[10]考证为库伦摩羯纹瓷灯,可见专业的考古工作者,也通常易于错认摩羯和鱼龙。这正是因为摩羯纹是鱼龙纹的源头,且两者关系极为密切。

摩羯是梵文makara的音译,本指古印度神话传说中的一种水中怪兽。早在佛教诞生之前它就已经是本地古老神话的组成部分,以巨口大张的凶恶面目示人,袭击海上商船,吞噬万物,在佛教兴起之后才被引入成为护法神。摩羯纹样的成熟大约在公元前2世纪,主要有两种造型(图4):一种以传统的鳄鱼头为特征,如印度北方邦阿拉哈拜德地区俱赏弥出土的摩羯雕刻,鳄头卷尾,有明显的前肢和鳍。另一种则以大象头部为特征,大约在巽加王朝时期才出现,如巴尔胡特塔栏楯上雕刻的摩羯吐瑞草浮雕,头部完全是大象造型,只是长了鳄鱼的牙齿。

1.2 摩羯纹的传入与鱼龙纹的诞生

中国的鱼龙纹是受到古印度摩羯纹的影响而诞生的,可以说是古印度摩羯纹随佛教传入中国后本地化的结果。佛教虽然在汉代即已传入中国,但摩羯纹却迟至北齐至隋唐时期,才作为佛教“六拏具”与“天龙八部”图式的一部分,在中国流传开来[11]。在流传的同时,摩羯的形象和寓意也开始中国化,融入了鱼的双鳍和龙的龙角。唐至辽代,摩羯的形态特征主要是鱼身、龙首、上卷长鼻,有的摩羯纹开始出现头上有角、身上有翼的特征。尤其有时代特色的改造,是唐代摩羯多取鲤鱼身尾,据说是因为“李”姓皇帝崇尚“鲤鱼”,“李”鱼化龙,鲤成为吉祥的象征。如内蒙古出土的唐代贞元年间鎏金錾花六曲银盘(图5),从印度摩羯鳄鱼状的S型较长卷曲鱼身,变为鲤鱼状的U型粗短鱼身,鲤鱼的形象特征已经非常明显。另外唐摩羯身形饱满,与印度摩羯抬头卷尾的静态姿势不同,唐摩羯是呈现活泼健壮的“鱼跃龙门”状,后期又添加了展开的翅膀,更加彰显了盛唐强健自信的时代风貌。

到了宋元时期,摩羯纹与鱼龙纹此消彼长。此时期星象占卜之风盛行带来的社会认知变化,直接导致鱼龙纹取代了摩羯纹。如宋代佛教的《灵台经》,用黄道十二宫和星曜理论预测个人的吉凶祸福;而道教的《道门定制》中出现了“天蝎宫尊神”“人马宫尊神”等专门神祗,星座与命运的关系在整个社会认知中形成了密切联系,尤其是对十二宫中的摩羯宫有了明确的认知。这些盛行于全社会各个阶层的星象占卜理论普遍认为,每个人出生时太阳所在的位置为“命宫”,月亮所在位置为“身宫”,二宫其一居于摩羯就会导致命运多舛,颠沛流离。可以说,与“图必有意、意必吉祥”[12]的中国纹样传统相背离的,此时期星象占卜学说赋予摩羯的强烈负面象征意义,很大程度上导致了摩羯纹的消亡。

北宋中后期,随着摩羯纹逐渐被全社会排斥,与摩羯纹极其相似的“鱼化龙”或“鱼龙”纹以崭新的内涵和寓意出现,完成了从摩羯到鱼龙的轉变。宋代磁州窑、耀州窑、景德镇窑都曾出土大量的“鱼龙纹”瓷器,总的来说龙化特征明显,头部都有角,有粗壮的足,呈龙爪鱼尾状,整体身形短于龙而长于摩羯。日本白鹤美术馆馆藏磁州窑“白地黑剔龙纹梅瓶”,有完整的龙头、龙须、龙爪,但尾部确实是鱼尾,应当也是鱼龙纹的一个变体;耀州窑博物馆馆藏的北宋鱼龙纹印花碗,中央的单体鱼龙,龙角龙爪也很明显。可以说发展到宋以后,鱼龙合体的中国版摩羯形象与原生的印度版怪兽摩羯形象己经逐渐完成了更替[13]。至此摩羯纹中国化的进程已经彻底完成,不论是从寓意上还是从造型上,都已经是完整、独立的中国纹样鱼龙纹了。

1.3 纹样造型分析与模拟复原

从前文分析可以看出,鱼龙纹的诞生是在唐宋时期,而盛行的年代还要更晚。因此,首先从时间线上来讲,认为东汉时期的尼雅蜡染棉布边饰为唐宋时期才出现的“鱼龙纹”,是不太可能的。其次,从纹样系统性及文化属性的角度来看也不太可能。鱼龙纹虽然源于古老的印度摩羯纹,但是在漫长的中国化改造后,具备了深厚的中国文化和中国特色,在北宋中后期已经完全演变为一种主要表达科举“化鱼为龙、鱼跃龙门”寓意的中国吉祥纹样,和印度摩羯纹的内涵、造型都出现了明显区别。这种民族特色浓郁的、象征着“鱼化龙”“鲤鱼跃龙门”,寓意为期盼和祈祷科举中第的鱼龙纹,从文化内涵上与尼雅蜡染棉布上出现的其他图案显得格格不入。换言之,在主图大力神赫拉克勒斯、副图丰收女神的旁边出现中国科举寓意的鱼龙纹,无论时代还是文化系统都充满了矛盾,类似的组合是较少见的。因此,从时间线和纹样系统性的角度来看,笔者认为这个纹样应当都不是鱼龙纹。

鱼龙纹既然被排除,那么鉴于鱼龙纹和摩羯纹同出一源,有没有可能这个纹样是与鱼龙纹造型相似的摩羯纹呢?从纹样的系统性上和出现时间上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印度-犍陀罗早期摩羯纹诞生的时间远早于尼雅蜡染棉布的公元2世纪,而且犍陀罗文化本就是希腊-印度-中亚的混合文化,这几者的关系比较密切,因此纹样系统性上也不存在问题。但在对残图进行计算机模拟分析后,认为从纹样造型的角度来说,摩羯纹的可能性也是很小的。

首先,从纹样的宽度长度比例来看,不太可能是鱼龙纹或摩羯纹。根据尼雅蜡染棉布文物残片的总体出土尺寸为长度89 cm、宽度48 cm[14],可以得知下方边饰残图复原前的真实尺寸,应该是一个约56 cm×11 cm的长方形(图6(a)左半边残图部分尺寸)。而根据相关的复原分析研究,该蜡染布复原后的整体尺寸约150 cm×210 cm(图7)[15],对边饰残图进行框架复原后的总体尺寸,则应该是一个约112 cm×11 cm的长方形(图6长方形框架总体尺寸)。以左侧的残存图形来看,缺失的右半边图像一般有三种可能性:1)左侧残图延伸到右侧,贯穿全图(图6(b))。2)左侧残图延伸到中间,右侧缺失图形和左侧完全对称,呈现双龙戏珠,或类似联珠纹的常见对称结构。3)左侧图形延伸到中间偏右,然后回头盘旋,和右侧缺失图形的头部交缠,呈现出类似交龙纹的头部交缠对称构图。

从图6(a)可以看出,右侧所留空间不足以支撑后两种情况:从图案的框架高度上,排除了左右纹样呈现抬头并回旋交缠的交龙纹结构的可能性;从框架空白部分的宽度上,基本排除了呈现左右对称、双龙戏珠状纹样的可能性。那么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左侧残图延伸到右侧,贯穿全图,呈现如图6(b)的状态。根据尼雅蜡染棉布出土文物的真实尺寸长度89 cm、宽度48 cm[14]可以推知,图6(a)鱼龙状纹样可以视为该纹样在最短情况下的尺寸,身体长宽约5 cm×50 cm,比例是1︰10;图6(b)鱼龙状纹样可以视为该纹样在最长情况下的尺寸,身体长宽约5 cm×100 cm,比例高达1︰20。这两个比例都远远超出了出土文物所见摩羯纹和鱼龙纹的最大范畴。在目前中印等地出土的诸多文物中,摩羯纹及鱼龙纹的宽度长度比例大多都在1︰3~1︰5,与这个复原纹样高达1︰10~1︰20的比例差距颇大。因此,认为无论是哪种形态,这种比例的图形都已经从造型上基本排除了鱼龙纹或摩羯纹的可能。

其次,从纹样的身体造型中有多达5~9个的U型弯弧来看,也不太可能是鱼龙纹或摩羯纹。无论摩羯纹还是鱼龙纹,其造型本质上都是鱼的身体,配上龙或其他怪兽的头部。作为鱼身而言,是无法进行多次U型弯曲的,从历代出土文物来看,基本都只有一个或者两个U型弯弧。尤其在唐代之后,摩羯纹和鱼龙纹中的鱼身常被限定为粗壮的鲤鱼,这也决定了这两种纹样的鱼身,不太可能是尼雅蜡染棉布中呈现的这样瘦长的、蜿蜒曲折的波浪状造型。

2 龙纹辨析

有学者认为该纹样“是一条龙,画面因残缺,只存龙身、龙尾。身披鳞甲,上下皆有鳍,似乎是利用这条龙做边缘装饰,长条空间内呈波浪式向前伸展”[7]。仅就纹样诞生的时间而言,早在商周时期就诞生了的龙纹确实有出现在东汉蜡染棉布上的可能性,但是对龙纹进行详细辨析之后,这种可能性也应该被排除。

2.1 汉代之前的早期龙纹

可以肯定的是,尼雅蜡染棉布上的边饰鱼龙状纹样,与当时当地的尼雅出土东汉龙纹存在直观的差异。龙纹是中国独有的一种复合纹样,其形象从远古演变到近代,有一个复杂的、多源的演变过程。与先秦时代以蛇形为主的身尾不分的初期龙纹不同,汉代龙纹最大的特征是身体雄健、身尾分明,本质上呈现出虎的特征。另外,汉代之前的龙基本都是无翅膀的,但是从西汉初年开始,龙纹却基本都变为有翼了。这个变化,大约是在战国末年到西汉初年发生的,有学者认为这与秦汉交际时期盛行的升仙观念有着密切联系[16]。其典型代表就是东汉四神纹中的青龙形象(图8),虎形、虎尾、有翼、有足。

从图8可以直观地发现:尼雅东汉蜡染布的鱼龙状边饰纹样,和同时期中原的东汉龙纹是截然不同的,它应当不是东汉龙纹。那么尼雅当时有没有接触到东汉龙纹,东汉龙纹在尼雅是否有出土?答案是肯定的。另外一些在尼雅遗址同期出土的纺织品、家具上的东汉龙纹,揭示了当时尼雅所使用的龙纹状况,更加有力地否认了该鱼龙状边饰纹样是龙纹的可能性。例如,在出土尼雅蜡染布的M1NI遗址不远处出土的一扇木雕版门扉上的“怪兽”,可以认为是尼雅蜡染棉布同时期、同地点的文物(图9)[17]。可以看出,该怪兽呈现虎形的身躯,有角、有翼、兽足,身尾分界明显,从各个方面来看都与图8的汉代龙纹存在极大的相似性,它应当就是尼雅当地日常生活中使用的东汉龙纹。无独有偶,在微山县两城画像石中发现了与尼雅木门极其相似的图形组合(图10)。图10中有三只动物,最左侧为一龙,肩部生翼;中央为一骆驼;最右侧为一低头象,象尾部有一驯象者(胡人)。微山画像石中龙、象、胡人的组合,和尼雅木门上的图像,在图形上和组合上都极其相似,可见并非偶然。它们是汉代神异和祥瑞世界的象征,是一种固定的组合图案范式,在邹城黄路屯、滕州龙阳店、济宁城南张等画像石中曾多次出现。有学者认为,这种中亚大象与中国云龙的图像组合范式,是印度艺术在中国传播的典型案例,也是印度與中原通过西域进行文化交流的结果[18]。因此,在单纯的图形相似之外,这种同时期龙、象、人的固定图式组合多次出现,也为尼雅木门图案被认定为东汉龙纹提供了可靠的依据。由此可见,尼雅当地人接触并在日常生活中使用了东汉龙纹,尼雅的东汉龙纹与同时期中原的龙纹并无明显区别。

总之,尼雅蜡染布下方的鱼龙状边饰纹样,与同时期同地点出土的尼雅丝织物、家具上的东汉龙纹存在着直观而明显的区别:1)无翼。从图9左侧的木箱雕版龙纹可以看出,此时期的东汉龙纹是有翼的,而右侧尼雅蜡染棉布的边饰纹样无翼。2)无尾。该边饰纹样没有尾巴,而左侧的木箱雕版龙纹不但有尾巴,且尾巴呈现虎尾的造型特征,与蜡染布边饰纹样的无尾特征存在差异。3)无足。图9左侧的龙纹不但有四足和爪,且足部呈现虎足的特征,腿部非常修长。这些足、爪、腿,在右侧的蜡染棉布边饰纹样中均不存在。4)有鳍。图9左侧的木箱雕版龙纹以虎形为造型基础,是没有背鳍和腹鳍的,而蜡染棉布边饰纹样中,其身体周围上下均有形似背鳍状的纹样。5)有鳞。图9左侧呈现虎形身躯的龙,身上是无鳞片或少鳞片的,而右侧的蜡染棉布边饰纹样则满布鱼鳞状纹样。图9中这两件文物,出土地点非常接近,墓葬年代也是同时期的,两者对比后可以认为:尼雅蜡染布下方的鱼龙状边饰纹样与同时期、同地点的龙纹存在较大不同,它并非汉或汉以前的龙纹。那么为何有许多学者认为它是龙纹呢?这可能与汉代之后龙纹造型的发展变化有着密切关系。

2.2 唐宋之后的晚期龙纹

唐代的龙日趋具象化,开始逐渐从早期龙纹的走兽状向后期龙纹的蟠形状过渡。到了北宋末年,宋徽宗在亲自主持编纂的《宣和画谱》中提出了非常专业和规范的“三停九似”概念作为画龙范式,由此熟悉的后期龙纹基本形成。所谓三停为:“自首至膊,膊至腰,腰至尾,皆相停也。”即是在画龙的时候,龙首至前肢、前肢至腰、腰至尾三部分相等,各占三分之一的龙身。九似为:“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鲤、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19]另外,龙纹和鲤鱼的形象一直以来并无关系,汉代及之前的龙大都是无鳞的。龙纹中的鱼鳞,正是因为《宣和画谱》提出“鳞似鲤”,才渐渐成为龙的标志性象征。与这个时期的龙纹进行比较会发现:尼雅蜡染布上鳞片状的边饰纹样与唐宋以后,尤其是成熟的明清龙纹非常相似(图11),这有可能正是许多研究者直观判断该纹样为龙纹的原因。那么它是不是唐宋之后的后期龙纹呢?

首先在时间上,唐宋时期(12世纪前后)要晚于对东汉尼雅蜡染布(2世纪前后)的年代判定,就时间而言它不可能是唐宋之后的龙纹。为了便于辨明摩羯纹、龙纹、鱼龙纹相互之间的时间关系,笔者绘制了这几种纹样出现的时间线图(图12)。从这个时间线图可以看出,出现在东汉尼雅蜡染棉布上的“鱼龙状”纹样,不可能是宋元时期才诞生的鱼龙纹,更不可能是唐宋之后才出现鱼鳞的晚期成熟龙纹。因此,有研究者将此图案判断为龙纹,有可能是依据印象中明清龙纹的蜿蜒造型及鳞片特征,对这个东汉末年的纹样图形进行了模糊辉格解释的结果。

其次在造型上,两者虽然颇有相似之处,但是仔细分析也会发现有很大区别:1)无翼。宋代之后的龙纹大多都有翼,但是从写实的翅膀型逐渐变为抽象的飘带或云(气)翼造型[20]。而尼雅蜡染布边饰的所谓龙纹是无翼的。2)无爪。作为成熟的龙纹,从唐宋到明清龙纹是有爪的,且龙爪有着明确的功能性,用以明贵贱、别尊卑,“五爪为龙,四爪、三爪为蟒,双角五爪的龙是皇帝专属,其他人不得僭越”[21]。爪不但是龙纹所必备的要素,而且3、4、5爪的等级区别极大,所以其图形往往绘制成大幅张开的姿态,以便于观察到底是几爪。因此该边饰无爪的特征也决定了它不太可能是龙。3)无足。唐宋之后的龙纹不但均有足,且足多呈现兽型,而该鱼龙状纹样是无足的。4)无背鳍。宋代之后的龙纹非常写实,均详细描绘出上方张扬的背鳍和下方柔软平坦的腹部,上下分明。这个重要特征,在尼雅蜡染布的鱼龙纹边饰中也是不存在的。尼雅边饰图案中的“龙”,身体上下装饰完全一致,没有背部和腹部的区别;且身体两侧所谓的“鳍”从身体前部一直延伸到尾部、腹部,完整地绕身体一周毫无变化,这对于龙纹来说是不太可能的。5)构图不同。龙纹在汉代之前是较为拘谨的,呈现出程式化、几何化的构图特征。汉代之后,灵动雄健,以团形和自由奔放的结构造型为主,很难想象把龙纹绘制成一成不变的波浪线。从图6(b)的模拟复原图来看,“龙”的身体部分有多达9个几乎相同的U型弯弧。这种结构和造型的动物纹样,目前来说在犍陀罗和中原都较为少见。总之,除了身上的鳞片特征从视觉上比较接近唐宋以后的龙纹之外,尼雅蜡染棉布的鱼龙纹边饰,在其他更加重要的造型和构图特征,如足、爪、翼、鳍、腹、构图特征、长宽比例等各个方面,与唐宋之后的龙纹也都存在较大的区别(图13)。

另外,从纹样的系统性上分析,该纹样也不太可能是龙,因为龙和蜡染布中其他图案的联系不紧密。虽然蜡染布图案的具体属性仍然有争议,但是有两点在研究者之间是公认的:1)尼雅蜡染布上残存的几种图案是紧密且成系统的,属于同一个文化系统或者来源[4]。2)蜡染布的来源虽有争议,但争议的对象集中在贵霜-犍陀罗文明、中亚(波斯)文明、印度-希腊文明这几者之间,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不属于中原文明[22]。那么,与排除鱼龙纹的原因相似,当主图是赫拉克勒斯斗狮图、副图描绘的是丰收女神之时,这些图案的下方又怎么会出现中国特有的龙纹呢?尤其这个龙纹还是一千多年之后的唐宋龙纹,就更加难以想象了。

总之,笔者认为这个纹样不是龙纹,甚至可能不是动物纹:首先,从残图来看,没有任何足、爪、翼的装饰空间,总的来说无足、无爪、无翼、无背鳍、无腹,缺乏龙纹和动物纹样所要求的诸多造型要素;其次,从模拟复原图来看,该“龙纹”的身体部分有多达9个几乎相同的U型波浪弯弧,整体纹样宽度和长度比可能达到罕见的1︰20。这种结构的动物纹样,在犍陀罗和中原都很少见,相反如果是植物类边饰纹样,具备无限延展的波浪形造型和9个U型彎甚至更多弯弧则比较常见。所以,笔者认为它不是龙纹或鱼龙纹,甚至有可能不是动物纹样,而是某种来自犍陀罗文明的植物纹样或者其他类型纹样,当然这需要更多资料支撑和进一步展开研究。

3 结 论

通过比较分析,笔者认为出现在尼雅东汉蜡染棉布下方的“鱼龙状”边饰,可能并非通常所认为的鱼龙纹或龙纹。

1)诞生时间不符:鱼龙纹的诞生是在唐宋时期,远远晚于东汉蜡染棉布的汉代。因此从时间线上看,认为尼雅东汉蜡染棉布下方的边饰是唐宋之后才形成的“鱼龙纹”,是一种以今释古的辉格解释。

2)文化体系冲突:鱼龙纹虽然从摩羯纹发展而来,但经过几百年的本土化改造,已经具备较强的中国文化特征,是一种寓意丰富的吉祥纹样。在主图大力神赫拉克勒斯、副图丰收女神的旁边,出现寓意为科举中第、从鱼化龙的中国鱼龙纹,是较难想象的。

3)与摩羯纹或鱼龙纹的造型存在较大差异:在目前出土的主要文物中,摩羯纹及鱼龙纹的宽长比例大多都在1︰3~1︰5,与该纹样1︰10~1︰20的比例差距颇大,从造型上削弱了该边饰为鱼龙纹或摩羯纹的可能。

4)与龙纹的造型存在较大差异:尼雅东汉蜡染棉布边饰纹样,与同时期的龙纹也存在较大区别。如果该边饰纹样是龙纹,那么也应该是此时期呈奔腾状、带翼、少鳞无鳞、有兽尾的早期虎形龙纹,而不会呈现出晚期龙纹的相似特征。

总之,有研究者将尼雅蜡染棉布的鱼龙状边饰判断为龙纹或鱼龙纹,可能是依据印象中唐宋鱼龙纹、明清龙纹的蜿蜒造型及鲤鱼鳞片特征,对这个东汉末年的纹样进行了模糊辉格解释的结果。此图案综合来看,与印度-犍陀罗文明存在密切关系,应当并非中国的龙纹或鱼龙纹,具体仍有待进一步的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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