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晓波
编辑部不时会出现一些神思恍惚的来访者,有的声称被文学辜负了一辈子;有的认定自己是被潜规则耽误的天才,希望我们能挽救他对文坛的信任。
认真拜读那些周游全国各刊仍遇不上伯乐的作品后,我们还是只能让他们失望。
如对方态度尚理性,我们也乐于给出实在的建议:“别闷头写,最好从阅读开始重新理解创作。既要读经典作品,也要熟悉当下的文学流变,这样,对自己的文字会有更客观的认知和评判。”
遗憾得很,自我推销者多半不会因为听了编辑的话写得更好,相反,态度一次比一次偏执,听不进任何规劝,只打算用浓度越来越高的深情或悲情绑架编辑。
然后,被访者的心理阴影面积越来越大,来访者亦如是。
这样的情节毫无新意,有文学期刊以来,几乎每个编辑部都曾上演。
对于编辑,这种两败俱伤的交流可算是工伤一种,只是无处申请精神损失费;对于投稿者,却不是必须走到底的死胡同。
真正有底气的作者一般不会游说编辑,因为好作品本身会说话。一个作者如果在所有平台都得不到认可,他要做的可能不是为作品辩护,而是改进写作或重构与文学的关系。
任何写作者都能举出几个名著曾被到处退稿的事例,但我们不能假定自己就是那个文学传奇的主角而浪费修正命运的机会。
其实,大多数来自文学的伤害都始自错误地设定个人与文学的关系。
我认识的文学爱好者大致分两类:一部分热衷投稿想当作家;一部分只爱好阅读,他们或许也写点东西,但基本是记事本和朋友圈文学,不怎么投稿,也不奢求成名成家。
想当作家的那部分人,也只有少数能在摧城拔寨式的发稿路上收割成就感,更多人的文学之旅泥泞而纠结,总觉得自己有才,却很难在实战中找到足够的印证;不时想放弃,又觉得沉没成本较高颇不甘心。
不以作者为主要身份的文学爱好者,星火驿站里一年比一年多。据我的观察,这些人倒是受益于文学较多的群体。他们以阅读、朗读、研讨为吸管,从文学作品里汲取精神养分。他们热心参与AA采风和各种创意活动,爱好录制文学音频和视频,眼里却没有作家和文坛。对他们而言,文学是现实人生上扬而抒情的部分,是可以自主完成的治愈和丰富,不掺杂患得患失的焦虑。
在日常工作中,我常鼓动有天分的年轻人以跑马拉松的毅力追随表达的冲动;在私人交往里,我总是对熟人说:爱文学很美好,当作家则未必。
就我个人而言,我那么热爱电影,不出差时几乎每天要看个片子,但我一直警惕想拍电影的冲动,因为作为观众爱电影有种单纯而博爱的幸福感,作为导演的第一步,則是失去这种轻松和纯粹。
爱文学何尝不是如此?
为什么听人说爱好文学就本能地问写过什么作品呢?那么多人爱音乐为啥不问他写过什么歌呢?!
把文学梦等同于作家梦,是不是也是一种狭隘和俗套?
我常在心里预演着这样的场景—一个文字感觉不错的年轻人拽拽地对我们这种传统文学爱好者说:是的,我爱文学,但我不想成为你们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