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献平
两个我都爱,而且深爱、挚爱、惜爱和永爱。只是,其中一个,几年前跟着他母亲离开了我。现在,我和她,必须再要一个孩子。我老了,死了,还有人陪着她。抱着这种心态或者愿景,2020年4月4日,在成都锦江妇幼保健院,我看到了另一个崭新的人。从产房出来的时候,自带一身高洁,但必将被万般红尘熏染得浑浊的他被包裹着,躺在他母亲身边,不出声,睁着一双刚进入尘世的眼睛慢慢地看。我有些激动,笑了一下,然后是眼泪。人生于此,大致是最幸福的情景之一,当一个完全隶属或者派生于自己的新的生命横空出世,这真是一个至为隆重的时刻。
在此之前,我想我这一辈子可能只有一个孩子了。他于2002年在巴丹吉林沙漠的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医院出生,护士抱着他走出来的时候,他也睁着眼睛,黑黑的。他肯定看到了白色的墙壁,以及我的脸。但我没有跟着护士去仔细看他,而是仍旧候在产房外面,等剖腹产的妻子出来。那个时候,我还在空军某部服役,驻地是古称瀚海、泽卤的大漠,距离最近的城市也有200多公里的路程。我以为,孩子是次要的,如果有什么不测,在他和妻子之间,我更多地倾向于后者。而现在的心境,我觉得两个人都极其重要。医疗条件的提升,身在城市的诸多便利,使得人的分娩,在某种程度上减少了风险。
这是科技给予每个人的“福利”。我还想到,科学与科技的发展,各种便捷和安全仅仅是一种外在的保障,人这个高智动物,其最核心还是要具备“心”与“爱”的情感和思想。除却这些,再发达的科技也是无效的,它无法深入人心,并且赋予人以复杂的感官和情感体验,也不可能使得人类真正地消除仇恨、误解、冲突乃至各种灾祸、战争。科技只是一种方法论和实践方式,一种人人应当具备的看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素养,以及创新意识和求是态度。更是一种兼济众生的情怀与境界。
接过推车,推着他们母子回病房的时候,我满心的笑。这就是最好的了,大人孩子平安,在我和她之间,又有一个人加入,而且来自我们两个人,携带了我们双方遥远的血脉与基因传承,以及各自成长的文化地理环境和现实生活习惯等等讯息。这是一个过于奇妙的奇迹,也是人类之所以总是在绝望后又充满希望的根源之一。不论如何的伟大、光荣或卑贱、低微,最终都是要归于寂灭的。但在寂灭之前,看到有一些新人郁郁苍苍,无论是善恶还是美丑,仁慈还是暴力,也都有了相应的继承和坚持者,这令人悲伤无奈,又不得不觉得,世界和人类还会存在很久,一直到天荒地老与海枯石烂。
前额没有头发,像我一样。当年,大儿子锐锐出生,也是前额没有头发。开始我还觉得对不起儿子,几个月后,儿子的头发却都长出来了,且浓和黑。这刚刚从母腹中破土而出的二儿子,大致也会这样的。我的头发沦落,被俗人称之为光头或者秃瓢,却也不是遗传的。我父亲直到去世,也是满头的黑发。我脱发的原因,仔细回想,确认是多年前在巴丹吉林沙漠空军某部服役的时候,有一个瀚海阑干百丈冰的夜晚,我放了一些暖气里的水洗了一次头发,次日,就发现枕巾上落了一层头发,一根根的,犹如杂草窝。战友劝我说,这得去医院看看,你现在还年轻,还没成家,更没有谈对象,要是头发掉成了戈壁滩,估计对你找老婆有很大影响。我觉得是这样的道理。可自己还是一个一文不名的义务兵,一个出身乡村,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还茫茫然如祁连雪野的年轻人,业未立,器不成,即使满头漂亮的头发又有何用?基于这种心理,便从没去过医院,也不想去医院。几年后,我前额的头发就没了,一片白白的面板出现在头顶,夜里宛如明月。只是冬天必须戴帽子,否则,一出门,头顶就愁云惨淡万里凝了。我的这种对自己的头发的决绝想法,真有点霍去病“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豪壮气概。
他哭,声音不是那种尖利的,而似冰裂的响声,在我耳中,如雷声一般。我抱着他转悠了几圈,而他的目的却是吃奶。我只好把他放在妻子怀里。婴儿的哭,是对世界的宣告也是对世界的失望,是对生命的反讽式的赞颂,也是对万物终极宿命的悲悯。没有牙齿的哭是和善的,也是绝望的。他还没有来到的时候,我们想有个他。人在这个世界上,能留下的东西极少,甚至连影子最终都会被天地没收,消失无踪,唯一可以留下的,便是自己的基因。人类绵延不休,坚持了数千年甚至几十万年的根本原因,就在于生殖。时代发展到今天,很多东西都太快了,尤其进入新世纪之后,整个人类的科技创造和普及,已经超越了以往的任何时代,以至于每个人都被其强大的力量裹挟甚至要挟。
每一代人都要经历一场或者多场苦难。向前数,父母,爷奶,曾祖等等,经历的不是洪水地震,就是战争、瘟疫和饥荒;或许,上天在给予人基本的生活与简单的快乐、复杂的构造和政治、丰富的体验和心灵感受的同时,也植入了不可回避的灾祸与苦难。人类这种高智动物,一旦舒服一点,就开始肆无忌惮,略微有些幸福,就开始欲望极度膨胀,大致可以过得去,就会大肆挥霍。如果可以偷天换日,人类当然也会不遗余力,还会将自己的各种行为用语言加以美化,使之合理化,富有正义性。以此来看,人生人,人创造人,尤其在這个文明递进的当下,其实也有某些原罪在里面,即寻欢作乐,对肉身欲望的贪恋等等。在古代,人们总是主观地认为,对于子女来说,父母一是具备生杀予夺的权利,二是有着旷日持久、含辛茹苦的养育之恩。因此,养儿防老,衍传后人,便成为了所有人的心理,即期望自己的付出能够得到回报。尽管不及自己当年辛苦的万分之一,但在晚年,儿女能给予他们一定意义上的安慰与照顾,也就心满意足了。再者,传宗接代之所以深入人心,根本的一点,大致暴露了多数人对世俗的贪恋以及对自我血脉和拥有物质的不舍—唯有子女,能更好地接续和继承这一切。至于光宗耀祖,大致也是诸多父母的期望,但前两者,是更容易实现的。
我们生育他,就我本人来说,也是有这样一些愿望的。主要是我,无论怎么心如明镜自视甚高,本质上还是一个俗人。我对她说,我四十多快五十岁了,一副身躯,已经向着垂垂老矣疾步如飞,你还年轻,如今还不觉得什么,待我腰身佝偻,甚至行将“就木”,你也老了,身边还有一个懂你的人,知道力所能及地照顾你一下,哪怕几十秒钟,哪怕他不怎么孝顺,届时只要还能看你一眼,说几句心里话,那也是令人安慰的。尽管,多年前,我已经对人生的很多东西不再向往或者说刻意要求,但我觉得,人应当为他人考虑一些现实利益,尤其是身边人。她年轻,一直对我说,真没有想那么远。孩子刻意不要或者暂时不要,先自己玩好再说。这可能就是代沟。一代人和一代人之间,产生分歧的永远是思想和情感呈现、表达的方式。但我坚持,幸好也怀孕了。这样的事情,我始料不及,惶恐而又高兴。
我们总是悲观地在人世间的花草和荆棘中趔趄前行,却总是满怀希望地幻想前方的水边和山岭上有更美的风景。人本来就是矛盾的,但又是和谐统一的。在这个年代,一个人在母腹中成形,并不一定会真的来到世上,这和当下人的观念息息相关。很多时候,人们性爱的起初目的不是生殖,而是自我意义上的娱乐。很多年轻人在条件不具备的情况下,选择引产。按照佛家和道教的说法这是杀生之罪。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曾有过。那时候浑然不觉,好像怀孕了不想要,引产是一件鸿毛小事。可现在却觉得,一个生命,做好了来人世的准备,就应当善待他,让他按照自然规律生成和出生,并且拥有一个好的文化和教育环境。尽管常常事与愿违甚至很悲催,我们也总是寄希望于自己的后代,如何与众不同,超越普凡同类,站立和行走在众人仰望与羡慕的峰巅。但根本的问题是,精英和巨人极少,不可能随意诞生和炼成。因此,大多数人的人生,一如更多的人那样平淡无奇甚至蝇营狗苟,所为不过一日三餐,寻常衣裳。在这个社会上,他们连一丝涟漪都不会激起。而人还要无休止地繁衍下去。
该给他起个啥样的名字呢?
锐锐,是大儿子的名字。弟弟家的三个孩子也是我给他们取的名字。闺女是蕊,儿子是锐和汭,大都是根据五行来的。这些年来,因为前妻和儿子与我不在一起,我放下了许多的骄妄回到传统文化当中来了。至于玄学,它可能是深奥的,甚至不可解的,但其中的一些规律性的东西,还是令人信服的。唯心主义使得人安贫乐道,充满宿命的意味,甚至对万事万物都采取了宽容与和解的态度。比如,我先前的生活,可以说还是比较优渥和满足的,和前妻和儿子锐锐在一起,从没有想到会中途改道。改道的理由很牵强,即说我太依赖她了。此前,两人感情也不错,她与公婆、我与岳父母的关系也非常融洽。我百思不得其解,痛苦得只想抽刀断水,但不借酒浇愁。最终,我在玄学上找到了答案。因此,我觉得新生儿子的名字里必须也要有汭或者同音字。
我是有一些大家族观念的人,在南方和四川等地,看到一些大家族的宅院遗留,聆听他们的家族故事,我就向往不已,甚至有些膜拜。北方在古代王朝中多是流徙之地,尽管元明清三朝在此立都数百年,但每一次大规模的战乱,北方多数地方都成了兵火推演的边疆和前线,生民罹难,多数人一次次被迫迁徙,待到王朝逐渐稳定,再由其他地区充实过来。我们这一脉杨姓,便是明初期迁徙至南太行山区安家落户的众多流民之一支。早就没有了宗族的观念,也从来没有过族长执掌家族之类的乡村自治传统。而南方一带,因为多数是由中原地区迁徙而去的汉族人,家族观念尚存,历多年而不衰。记得一次,在眉山拜谒三苏祠的时候,我意识到,苏洵是由河北景县因为做官而至川地落足安居的,其在眉山的建树,尤其是对两个儿子的成功教育,是大家族的一个样板和楷模。一个家庭,因为几代人秉持和坚守,建立和循行自己的一套价值理念,才有了自己的家风以延续后世,赓续传统。
在当下,这肯定是不合时宜的,甚至会被人嘲讽为复古的混蛋或封建余孽。但我觉得,家族制之于乡村没有什么不好,“道法自然”之外,人才会成为一方民众的某种方向,其中,自身修养和为人处世良好者当然堪为一方楷模,其影响和带动之力,是非常巨大的。这些士绅对稳定和调和基层社会生态,提高全民文化、文明素质,肯定是有助益的。我的小儿子,他和锐锐,以及弟弟的几个孩子,都属于同一源流,他们又是同一代人,在名字中,用一个字把他们有意识地连接起来,一是愿他们不忘祖宗,二是希望他们能够很好地团结合作。我想到了芮字,再加上一个灼字。芮字为“草生的样子”“系盾的绶带”,“灼”字取《诗经·桃夭》中的“灼灼其华”之意。
他在夜里哭,我却睡得很好。有几次我被护士强行喊起来。病房使得病人丧失尊严,陪护的亲属也是。我记得,大儿子锐锐出生的时候,正是六月初,巴丹吉林沙漠白晝的热浪铺天盖地,把树木和楼房都烧灼得心急火燎。那时候,空调似乎还不太普及,我们所在的病房是多人间,因为剖腹产,再加上刚坐月子,不可以开窗通风,以至于整个病房犹如水蒸的大锅。我没地方休息,晚上只能找临近的床铺睡一会儿。有几次,实在瞌睡得就要瘫倒的时候,跑到隔壁病房见有空床,躺下就睡。正在香甜酣畅之际,被护士大声呵斥:这是产妇的病房,男人不能在这里!这时候,我才知道,旁边的几张病床上,还睡着几位等待生产的产妇。只好起来。这时候,儿子也在哭。我去抱他,没有用。他的哭声在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医院的午夜回荡,使得静谧的大漠戈壁也有了一些动荡的生机。
锐锐生下来是八斤四两,算是巨大儿。圆脸,大眼睛,一脸的沉静,好像已经谙熟了对他来说崭新的人世。我抱着他,他总是哭,这使得我烦躁。那时候,我不到三十岁,按道理,自己的亲生儿子来了,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可我觉得有些麻烦。主要是他的不明所以的哭。再加上,那时候的经济条件不怎么样,忽然添了一个一切都要花销用度的小孩子,负担也会重起来,根本没想到上述的诸如传宗接代、养儿防老之类的传统命题。与此对比,在略微年轻时,我也是一个绝对遵从西方价值观的所谓的新潮人,这大概是世界融合的结果。常读的书无不是什么卡文、斯基、乔治、文森、菲德、杰德、威廉、维诺、科斯等等西方社科著作及文学作品,对老庄孔孟嗤之以鼻,觉得他们的学说及王化乃是致使中国近代落后,甚至屡遭屈辱的根源所在。
可真的是这样的吗?在守恒定律中,世上的万物必然有其对立面,也在不断地进行能量转化。老子《道德经》说:“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B·格林《宇宙的琴弦》中说,一个基本“粒子”的性质—它的质量和不同的力荷—是由它内部的弦产生的精确的共振模式决定的。
东方和西方的哲学,是没有高下之分的。无非是东方的笼统,往往有结果而无方法,缺乏的是实证主义;而西方的实证主义,正好弥补了东方哲学乃至其衍生出的术数等哲学的笼统和玄秘。用一方否定另一方,是一个愚蠢的做法。因此,多年之后再去了解中国的文化源头《易经》和老子的学说,我觉得羞惭。中国人,在远古时候是智慧甚至超智慧的,而数千年下来,及至十七世纪末期(或许更早至春秋战国之后),开始走下坡路。科学技术这个东西,它的发展规律是叠加式的,先驱一旦揭开某一项科技的盖子,顺着其中的螺纹和台阶,后人就可以开掘出更多、更广阔的东西,那些“螺纹”不断扩大,进而派生和衍生出更多的学科及相应的技术及实证方法来。
就像我当年对大儿子锐锐出生的态度,觉得这些可能是无所谓的,人的所有快乐都应当建立在自我满足的基础上,然后再去关心和创造其他有助于更多人的事物,这大致是所谓的个人主义之一种。但随着儿子一天天长大,我发现和体验到了其中的美好,即,一个人于世上活着,如白驹过隙,匆匆几十年,若只是一切为了自己,那肯定也是一种难以启齿的失败。从来没有一件事物的诞生与演进,仅仅依靠自身就可以完成的。人也如此。没有周边的食物与大的适应的物候空间环境,如果人只是一座孤岛的话,尽管可以兴盛一时,但最终是要自行灭绝的。我至今记得,大儿子锐锐一岁的时候,单位有了一台数码相机,我正好是宣传干事,就把它拿了出来,在办公楼前后的草坪和树荫里,给他照了很多相片。其中一张,锐锐穿着一件红方格套头衫,下身是牛仔裤,理了发,只头顶上留着头发,上下各长出了一颗门牙,坐在草坪上,胖胖的小手里抓着一根羽毛草,灿烂地笑着;还有一张,是他在草坪上学走路的瞬间,那么开心,笑得似乎全世界只剩下了纯真与美好。
等他长到两三岁,我一直有个习惯改不了,每次下班回来,不是把他的一只手全部含在嘴里,就是他的半只脚。直到他七八岁了,我仍旧甘之若饴。我极其喜欢和儿子锐锐闹着玩,好像自己也是孩子一样。并且,从一开始,我就把自己定位为儿子的兄弟或者小伙伴,从没有把自己当作他的爸爸。很多时候,我和他闹着玩,他忽然哭了,我怎么哄他都不行。有几次在酒泉和嘉峪关玩儿,我和他开玩笑,动了他一下,他就哭,他妈妈就骂我。更多的时候,我喜欢让儿子在我背上乱踩,借以缓解长期伏案的背疼和颈椎疼。他兴高采烈,从这边跳上去,在我背上蹦跶几下,再从那边下去。一家人一起,其实是一场漫长的修行。对于锐锐,从他满月那天开始,我就觉得他是自己生命当中重新生长出来的一部分了,同时,他也是我父母和我和前妻的生命、情感血脉在人间的又一次递进和延伸。就像我母亲星夜去到巴丹吉林之后,一进门,就趴在床上端详她的孙子,用粗糙的手掌一次次摸他熟睡中的脸蛋和手脚,那种虔诚与细心,让我感觉到了血液里那种生生不息的暖意与美好。
出院到月子中心。内心里,我对这些是排斥的,觉得还是回家好一些,便于孩子及早适应环境,产妇康复得也快一些;但月子中心的好处,也显而易见。尤其是在这一个新冠病毒蔓延全球的春天。只是价格昂贵。只有在不可抗的灾难奔袭面前,人才会觉出自己的虚弱。自人类肇始,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苦难。以此推测,今后一段或者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经济条件大致是不容乐观的,对于个人来说,开源节流,过紧日子,是应当想到的切身之事。但也觉得,女人生育不容易,身体恢复得好一些,对她来说,也是抵抗病毒的基本条件。
可可很少哭,有时候会笑,而且笑得很成熟,比少年老成这个词还提前了一些,简直是“出生即老成”。时代及食物结构、生活环境和气候的改变,使得人,也与从前有了巨大的差别。我记得,大儿子锐锐出生时,表情看起来也有一些老成感,但几个月之后,他就又变回了婴儿应有的懵懂与茫然,甚至一无所知、一无所觉的状态。
我注意到,二儿子的笑是隐秘的,他通常会在将睡未睡或者假装休息的时候,将肥嘟嘟的嘴角向上一拉,鼻子和两腮的肉也跟着细微挪动,嘴角微微上扬,然后呈现出一脸的笑意,很开心,也很通透的样子,好像他已经洞晓很多的秘密,甚至看穿了整个人生和人世一般。这使我惊异,同时也有一丝担忧。人在哪个年龄段做哪个年龄段的事,持那个年龄段应有的态度,才符合自然规律,可现在的孩子们之早熟甚至早智,看起来是一件好事,其实未必。多年以来,我最欣赏但又遵循不好的格言和教条,便是“大智若愚”。我不想孩子早智早慧,也从没想过他将来如何的不可一世,成为某一方面的标高和楷模。普通人是最好的状态,倘若能够做个学问家、科学家和医生、教授之类的,我倒是很开心的。因为,这些职业,有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以及救助他人的意义在其中。
天地之间,人不独有;人也不会独生,而是众生之生。
吃了睁着眼睛看灯或者他以为奇怪的天花板,或者自己忽閃着眼睛,伸胳膊蹬腿。尤其是他挥舞两只小手,啊啊啊,不停叫的样子,我一看到就非常开心,觉得他这个动作里面,充满了生命的动力,也包含了渴望拥抱的情感。二十多天后,他笑少了,还是不怎么哭,每一次哭,肯定是饿了。妻子的乳汁足够他吃了,可这个小子,往往吃了一顿母乳之后,还要泡一些奶粉,从起初的50毫升快速增加到100毫升。我仔细观察过他吮吸的动作,小嘴一嘬一嘬地,均匀,有力,特别优美。吃一会儿累了,长出口气。看着他含着奶嘴歇息的模样,我就想笑。喊他的乳名可可,或者叫他杨芮灼。吃了奶,必定会拉屎和撒尿,排泄的声音尤其大,好像大人一样,在我听来,有点惊天动地的感觉。给他换尿不湿的整个过程中,我叫他杨臭臭。有几次,我刚打开尿不湿,他的小鸡鸡一竖,一股尿便喷射而出。
这也是快乐的。记得大儿子锐锐小的时候,还没流行尿不湿之类的替代品。人类的发明创造越多就越会对自己形成限制,甚至是对某些技能的剥夺和僭越。那时候,我每天下班洗尿布。儿子的屎尿,我没有觉得脏。二儿子用的尿不湿,完全省略了洗尿布这个环节。我觉得不是什么好事。人之为人,应当还是原始和拙朴一些好。我想到,不用等我们老了,就是现在,自己的亲人到了生命终点,屎尿不能自理的时候,我们能不能像对待孩子一样不嫌弃?并久无怨言?现在,手机很方便,录下保存起来,等儿子长大了给他看看父母为他做的,他是觉得羞惭还是幸福呢?
人说,不养儿女不知父母恩,看起来这句话是对的。我想起自己的父亲,奶奶病逝之前,是父亲陪着她,给她端屎端尿,洗脸梳头的。这使我吃惊,从来没有想到,父亲那么木讷,在自己母亲面前,却是如此地细心和孝顺。我相信,基因和血脉之间,是有传承的。就像岳母和妻子说,可可长得像爸爸,除了眼睛之外,大抵都是他爸爸的翻版。我很开心。我知道,子孙后代,不过是另外的一些自己,或者是代替自己在世上穿梭行走的躯壳和灵魂。就像我,父亲虽然去世了,可村里有人见到我还会说,这是杨恩富的老大。或者问我是谁的孩子,我会告诉他们,俺爹的名字叫杨恩富。他们听了之后,会啊一声,说,知道,南沟村的,然后说一些与我父亲有关的往事。大儿子锐锐已经高中三年级了,面临高考。因为长期不在一起,我能做的,就是说话和给钱。和他们母子分开的最初几年里,一想到锐锐,我就泪流满面,心疼得就要碎裂了一样。我确认从灵魂里我爱我的儿子锐锐,尽管他可能至今不知道。在他妈妈和我闹离婚的时候,他没劝阻也没同意他妈妈这样做。我知道,他有点太成熟了,或者太自以为是了,又或许,他是受到了当下一些所谓新思潮的影响,觉得夫妻不合适就不在一起了,离婚是平常事等等。直到现在,锐锐也从没有给我说过他对于他妈妈和我离婚的个人想法,每次和他见面,都是说一些其他的事情。
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对锐锐说过,他有了一个弟弟。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也觉得这时候说也不好。他正在迎接高考,不能让他分心思虑其他的事情。有几次,我抱着哄二儿子可可的时候,不自觉地把他叫成了锐锐。我肯定不是有意这样叫的,而是,和锐锐一起生活多年,已经形成了某种心理惯性,一提起儿子,就是锐锐。现在,可可来了,我想,他俩尽管相差十八岁,但也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也都姓杨。
人生的诸多不快或许是命中注定的,无论和谁,肯定是冥冥中的缘分。我爱大儿子锐锐,但不会像当年那样再去爱他的妈妈了,我以为的恒定不变,最终只能从亲人一般的家人到对面不相识。夫妻,其实是一种合作,一旦合作结束,也就返回了陌生人的位置。
我爱可可,也爱他妈妈。因为我们是新的一家人,除了他们母子之外,我没有更入心和可靠的人了;从这个层面说,还是血缘关系是世上最为牢靠和长久的。我还记得,和前妻离婚后,我给儿子写过一首痛彻心扉的诗歌,题目就叫《写给儿子》:“要去另一个地方,目的地是‘无处安放/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人,爸爸这个称谓可以忽略/十五年不是一闪而过/是我就着奶香咬你的小脚/含着你的手掌,在你的恼怒中呵呵大笑/有一次我把你举过头顶/你忽然撒尿。更多时候我看着你玩耍/调皮、爬树、打拳/……我的儿子,你真的太好。直到有一天我不敢近身/用拍肩膀和打屁股,代替心里的日光与青草/你长大了,爸爸已经变得无关紧要/而我却总是想你抱抱。一个男人越来越老/另一个男人,他正在广场奔跑/你的内心满是星斗,还有那么多未知的照耀/可我还想从前那样和你手拉手/一个男人总是自我抚摸/爸爸站在门边,梦想你看见/也像你小时候,抱抱我,再拍拍我的胸口/笑着说,爸爸,你咋像个孩子呢?尽管你现在还不算老”。
我相信,再过几年,锐锐上了大学,或者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自己也成家,做了父亲之后,读到这首诗,他会理解甚至心疼我……那么一下的。
在可可到来之前之后,我心情激动,也沉郁,想的也多,也为可可写了几首所谓的当代诗歌,其中一首如下:“关于幸福、美好、仁慈、理想、伟大/创造、成就、利人、惠众、爱己与爱人/……其实是我说了不算,只是心里有/中国的稻米、麦子,和山河/有大地一隅之溪水/冬树的冷意,春花和秋天的仓皇飞虫/当然还有旧了的房子,荒草的坟茔/一个个的人和他们的子孙/那地方叫南沟,还叫安子沟/我的生身之地,由我向上追溯/无论是谁:我们都是可怜的人类,风雨饥年/战乱,饿死、阵亡者的白骨/我们至今承继着/他们的血脉和灵魂。如今我只身在外/这是我的命运,当然也包括你/亲亲宝贝,我们生下你,是要另一个自己/多年后,用来代替掉我们/在这世上活着/我们爱你,还有你的哥哥/我只能陪你/慢慢長大,自己变老/就像我们的列祖列宗/当然也包括这世界上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