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文,李国英,杨 琦
(北京师范大学 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北京 100875)
东汉许慎所撰《说文解字》(以下简称《说文》),既是我国第一部全面储存小篆形体、系统分析小篆的形、音、义的经典之作,又是一部集春秋战国以来经学及小学研究之大成之作。许慎第一次把汉字以系统性、科学性的集体面貌呈现在世人面前。《说文》自问世以来,对后世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成为汉字学研究的祖中之祖、重中之重,也是汉字教学和小篆书法写作的范本。宋代前后就有学者对《说文》进行整理与研究,其中影响最大的是徐铉、徐锴二兄弟。弟锴《系传》先出,为存世最早的《说文》研究专著,世称“小徐本”。兄铉奉诏校定之《说文》后出,自国子监版印之后,成为第一个系统整理校订的刻本,世称“大徐本”。小徐本自宋刊印之后,元明之时鲜有人问津。大徐本则以补板、改编(1)改编的情况如南宋李焘的《说文解字五音韵谱》,将大徐始一终亥的体例改为始东终甲,成为南宋至清初最为流行的本子。等多种形式流传于世,然已失去原貌。直至明末清初,汲古阁主人毛晋得一宋刻大徐本,拟以大字重刻,未竟而卒(2)参见汲古阁本《说文解字》末所附毛扆跋。。其子毛扆继其业,于康熙中后期方鬻田刻成,成为大徐本在清代的第一个刻本,世称“汲古阁本”或“毛本”。自此,世人方知许氏《说文》始一终亥之原貌。之后乾嘉考据学日盛,汲古阁本也经过数次刊印,成为清代最流行的版本之一。嘉庆初,随着段氏《汲古阁说文订》的问世,世人始知汲古阁本之讹谬,故有多次重刻、仿刻、重印,诸版之间盘根错节,形成了一个关系复杂的版本系统,也产生了诸多讹误和差异,给汉字研究和使用以及小篆的教学和书法写作造成困扰。因此,从文字学角度对之进行校勘、分析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目前,学界对于《说文》的研究角度多样、成果颇丰,但从字形的角度对《说文》诸多版本进行对比研究的甚少,只见于零星几篇论文。潘薇薇、黄伟嘉(3)潘薇薇、黄伟嘉:《大徐本〈说文〉诸影印本排印错误考正》,《语言研究集刊》,2017年第18辑。对大徐本《说文》三种影印本中的排印错误举例考证,所举30处错误多为形似篆形之间的混讹,缺乏穷尽性的全面考察;王伊佳(4)王伊佳:《基于字料库的〈说文〉五种版本小篆字形比较研究》,渤海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8年。对五种版本的《说文》字形差异虽然进行了较为细致的描述和分类,但个别类型缺少甄别和分析。周晓文等(5)周晓文、朱生玉、李国英:《计算机统一编码之小篆字形测查》,《哈尔滨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9年第5期。从计算机编码的角度先将存异形体分为异构和异写两大类,继又细分为若干小类,在分类上较王文更为合理和科学。然研究目标不同,关注点不同,处理方式亦不同。例如,对个别有形体构件差异的字形,认定为异构,更方便字形的计算机编码处理。但是,如果从《说文》研究和应用的角度讲,有些差异是讹误造成的,必须予以纠正。因此,对部分存异形体的性质作进一步深入考证是完全必要和有意义的。
本文在“字料库”理论指导下,对《说文》等历代字书进行了全面数字化处理,集历代字书现存小篆字形70余万个。鉴于《说文》四大版本(6)本文所指四个版本分别是:(1)清嘉庆十二年额勒布藤花榭重刻宋小字本(以下简称“额本”);(2)清嘉庆十四年阳湖孙星衍平津馆重刻宋小字本(以下简称“孙本”);(3)清同治十二年番禺陈昌治广州重刻孙氏平津馆本(以下简称“陈本”);(4)清光绪七年淮南书局仿刻汲古阁第四次样本(以下简称“光绪本”)。以上四本中,前两本皆据宋本重刻,为清代仅有的据宋本刊印的两个本子。其中,额本刊刻时曾据毛本校改,故颇为后人诟病。孙本则虽有修改,但基本能遵从底本原貌,故世称善本。陈本据孙本改为一行一篆,最便阅读,成为后来最为通行的本子。光绪本据汲古阁校样本仿刻,可以一窥毛本正式刊印之前的样貌。正因为四本都在清代占据着很重要的地位,所以我们以其为研究对象。之重要性,着重对这四个版本进行了穷尽性的字形校勘研究。通过分析,我们认为根据汉字形义统一原则,四版本异形字主要有两类:形讹和异写。
形讹指的是由于人为手书或辗转刻印等原因造成的字形形体上的错讹。在这四个版本中,有一部分形讹比较直观,根据《说文》对字形的说解即可确认,另有一部分形讹不易察觉,需要仔细分析其造字意图才能辨别正讹。“汉字的形义统一于造意,造意制约着字形结构,字形结构分析必须符合造意,这是判断字形结构正误的一个重要标准。”(7)李国英:《〈说文解字〉研究四题》,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9年,第27页。形讹包括线条讹变和构件讹变,下文我们详细述之。
(一)线条讹变
1.线条误增造成的形讹
2.线条缺失造成的形讹
按,《说文·手部》:“掌,手中也,从手尚声。”“尚”为声符,具有示音功能。《说文·八部》:“尚,曾也,庶几也。从八向声。”所以,“尚”和“掌”的声音均由“向”所标示,孙本缺“向”之一竖笔,实则破坏了整个字的声符,是为形讹。
3.线条粘连形成的形讹
线条或笔画的粘连是在汉字简化或快捷书写过程中常见的一种现象,但若线条的粘连不符合造意,造成形义关系的脱离,那么从严格意义上来讲,该形体就属于形讹。
按,《说文·宀部》:“宔,宗庙宔袥,从宀主声。”宔是古代宗庙藏神主的石函,石函即石制的匣子。《水经注·汝水》:“城南里余有神庙,世谓之张明府祠。庙前有圭碑,文字紊碎,不可复寻。碑侧有小石函。”《段注》“宔”字条:“宔,经典作主,小篆作宔。主者,古文也。祏犹主也。《左传》‘使祝史徒主祏于周庙’是也。”主,本义灯头火焰,引申为君主、首领等义,“主”上一点是起区别和指示功能的标示符号,额本误将点与下面的竖笔粘连起来,破坏了声符示音功能及其造意,实为不妥。
按,《说文·走部》:“趑,趑趄行不进也。从走次声。”由于构件布局紧缩,“次”之两点上移于“欠”上,额本误将“次”之两点与“欠”粘连,破坏了声符,形讹成“欠”。
(二)构件讹变
1.构件缺失造成的讹变
构件缺失不同于异写字中的偏旁简省,如“雧”省形为“集”,未改变其鸟在木上的造意。偏旁的减省一般是为了书写便捷而有意改变,不会影响汉字形音义的统一,造意仍可解释,是正确的形体。而构件缺失多是无意造成的讹误,致使形音义相脱节。
2.构件混淆造成的讹变
小篆写法特殊,线条多变,许多篆形多达数个相似形体,若不仔细辨别,形体极易混淆。此类形讹所占比例不少,多为两个形似的小篆字形,误将A写作B,而A与B二形非常相似。
按,两本字形差异在于声符“絜”左上方形似“丰”的构件,一个是向左下的三笔斜线条,另一个是水平方向的三笔横线条(最后一笔起笔略有弧度)。三笔斜线的是“丯”。《说文·丯部》:“丯,艸蔡也。象艸生之散乱也。凡丯之属皆从丯。读若介。” 耕、耦、等与农事除草义相关的字皆为丯部所属辖字。“丯”在“絜”、“”两级层次结构中都为示音功能的构件,不宜写作他形。陈本误将小篆“丯”与“丰”混淆。
3.构件换形造成的形讹
此类形讹同样是误将A写作B,而A与B二形并不相似,有些成字,有些并不成字。
大徐本《说文》四个版本的小篆字形,除了存在上述所说的不合构意、破坏音义关系甚至直接讹误的形体之外,还有一大批异写字。本文异写字采用王宁先生的概念,即包括线条写法微异和构意相同而构件位置不同的异写字两类。这些异写字线条和构件的改变,不会影响汉字形音义的统一,并无正误之分,这是与形讹最大的区别。
(一)线条写法微异的异写字
1.线条种类的改变
王宁先生将小篆的线条分为横、竖、斜、点、弧、曲、折、框、封、圈等十类。异写字形基本就是这几类线条之间的互变。
例1:弧—曲
例2:直—点
按,两本差异在于“鹵”内四笔线条。《说文·鹵部》:“鹵,西方咸地也。从西省,象盐形。”“鹵”内四个线条表示细小的盐粒,具有标示功能。孙本写作两短横和两短竖,额本写作四点,均可标示颗粒物,是为异写。
例3:弧—封
例4:弧—竖、弧—折
2.线条组合方式的改变
(二)构件位置不同的异写字
此类异写字指的是构件位置不同而构意相同的字。构件位置的改变会造成整字布局图式的改变。
按,孙本构件“日”居整字下部,陈本移至右下。布局图式前者,后者。
此外,线条或构件的伸缩也引起布局图式的改变。
需要指出的是,在不同的《说文》版本中,某些构件充当偏旁统辖所属之字时,其形体具有相对一致性。而若不在偏旁统辖范围内的其他包含该构件的形体,则会出现不一致的情况。如偏旁“辵”部:
版本构件独用字形偏旁所属辖字从彳形的三条弧线非偏旁统辖字从彳形的三条弧线额本孙本陈本光绪本辵第二条与第三条相接。“辵”形颇为杂乱,并不统一。三条弧线平行相离,第一条曲度略有不同。1-3字第一条弧线曲度增大,始终保持相离。4字二三条弧线相接。陈本光绪本辵独用字形三条弧线平行,所属辖字第二条与第三条相接。1、2字与独用形体一致,3、4字与所属辖字一致。三条弧线平行相离,第一条曲度略有不同。1-3字第一条弧线曲度增大,但始终保持相离。4字二三条弧线相接。
在我们测查的《说文》四大版本共计12757个小篆字形中,不同版本存异字形有1744个,占比13.7%。总体来说,差异的产生主要有主观和客观两个方面的原因。
(一)从客观方面讲,汉字作为表意体系的文字,据义构形是其创制符号的基本方法,形义统一是其本质属性,所以形体对于汉字来说尤为重要。这也决定了字形之间的区分度是需要相当精准的,一笔一画,甚至一个点的位置不同都可能产生两个完全不同的汉字。特别是小篆,线条种类相对复杂、形体屈曲多变、字形严谨,对书写的要求较高,不可随意发挥,稍不注意就会产生讹误。
试看几组形体相似的小篆:
(二)从主观方面讲,政治避讳、传抄刻印和对构形理解偏差三方面的原因会造成小篆书写差异。
1.由政治原因造成的字形差异,主要指的是因避讳而对形体进行改写,属于撰者有意而为之。古人避讳情形复杂,大致有避正讳、避嫌名和避偏旁等几种。避讳方式主要有缺笔和代字两种。这两种避讳方式在四个版本的《说文》正篆中均有出现。
2.传抄印刻过程中产生的讹误也是造成字形差异的一个重要成因。首先,传抄印刻选择的底本就会有差异;其次,传抄手书更是主观性很强的一项工作,传抄者、翻刻者的书写习惯、书写风格、工作态度、专业水平等都会造成字形上的差异。
《说文》全面贮存了经人为整理且保持着原始构形意图的小篆字系。小篆上承甲、金,下启隶、楷,是连接古今汉字的纽带和桥梁。甲骨、金文处于汉字发展的初级阶段,象形性较强,写法不固定,结构也不稳定;隶变之后,字形极大地简化重构,很多字形的构意已无法显示,而“只有小篆字系既形成完善的系统,又保持了原始构形意图。”(14)李国英:《〈说文解字〉研究四题》,第27页。《说文》对小篆字形的说解完美地体现了汉字形义统一的原理,创造性地运用了据义析形的方法。基于此,更有必要对《说文》小篆进行更为深入精细的研究。
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传统学科的数字化建设已初见成效。大规模古籍资料库和字形保真的“字料库”建设,为探究传统学科研究新方法、新手段创造了条件,也为传统学科注入了新的生命力,促进了学科发展。利用“字料库”和计算机辅助校勘以及历代字书、典籍的全面数字化成果进行历代汉字的整理与研究是未来学科发展的方向。本次对《说文》四大版本小篆的字形研究,从某种意义上讲,是方法和手段上的创新,是数字化系统下研究传统学科问题的一次有效尝试,为基于“字料库”的全汉字整理与研究积累了经验,奠定了基础。传统方法上的多本校勘费时费力,全靠人的“眼力”。现在有计算机辅助,通过扫描,计算机自动切分、识别、类聚,省时省力,极大地提升了工作效率和精确度。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传统文字学必定会乘信息化的快车得到全新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