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迟
2019年5月,美国阿拉巴马州颁布了一项被称为“史上最严苛”的堕胎法案,违反该法的堕胎医生将会面临最高99年的监禁。反对者从《使女的故事》中找到灵感——她们穿着红色的袍子,戴着白色的遮阳帽,安静地站在立法机构门口进行抗议。
四个月后,《使女的故事》续篇《证言》出版。作为加拿大“国宝级”作家的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可能也没想到,她的读者会如此热情。这本三十五年后才出版的续作,在北美一经出版就刷新了销售记录,五十万册首印在第一周就已经卖完。当时在加拿大和美国,书店门口都排起了长龙,电视台报道说,这有点儿像《哈利·波特》发售时的盛况。
几个月后,这本书让阿特伍德第二次拿到了布克奖,上一次让她拿到布克奖的作品,还是20年前的《盲刺客》。
这几年,女性权益再次成为各国社会的核心议题,形成了第四次女性主义思潮。要求《使女的故事》出续作的呼声越来越高,阿特伍德也认为,没有比当下更适合续写这个反乌托邦故事的时候了。
今天阅读《使女的故事》和《证言》,已经不仅仅是阅读一个精彩故事的过程,它符合哈罗德·布罗姆对不朽作品的定义——这些作品的真正作用是增进自我的成长,没有它们,我们就会停止思考。
本故事并非虚构
阿特伍德出生于1939年的加拿大,和随着二战一起成长起来的很多作家一样,对权力的变动,对政治环境的变化,对人们思想态度的转变,极其敏感。
她最开始写诗,后来开始写小说和杂文。她获得过很多奖项,科幻类的阿瑟克拉克奖,文学类的弗朗茨·卡夫卡奖,布克奖等。她在类型文学里游刃有余,能够驾驭不同风格的作品,甚至在2016年,她还出版过一本超级英雄漫画《猫鸟天使》。
2017年,阿特伍德被认为是最有可能摘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之一,虽然最后败给了石黑一雄。但阿特伍德未能获奖却引起了大范围的讨论,有人认为,与其说阿特伍德需要诺贝尔文学奖,不如说诺贝尔文学奖需要阿特伍德。
因为阿特伍德的珍贵,不仅仅在于她的文笔和女性视角,更重要的是她对人类境况的精准把握。
时间回到阿特伍德写作《使女的故事》时,那是1984年的西柏林,在柏林墙的一旁,她写下了奥芙弗雷德的故事,这个姑娘生活在一个类似奥威尔《1984》的大洋国的世界里。
当时阿特伍德46岁,她写过诗,出版过小说,也写过杂文,都没有获得太大关注。她写《使女的故事》时,也担心这个惊世骇俗的故事将招来铺天盖地的恶评。不过该书出版后,很快就在大西洋两岸获得了关注,并且进入了布克奖的短名单。
《使女的故事》讲述了不远的未来,因为核战争爆发和环境污染,各种危机纷纷到来,地球上人们的生育率奇低,世界游走在毁灭边缘。极端保守势力“雅各之子”认为这是人类道德堕落所致,在美国总统遇刺后,趁乱控制了部分地区,用严格的规范建立起了基列国。
《使女的故事》从使女的视角讲述了虚构的基列国的统治。女人们先是失去财产权(女人的财产必须归于男性名下),然后是被分类:
有生育能力的成为了“使女”,为高层们生儿育女,完成任务后继续被分配到下一家。
年长而又没有生育能力的女人们成为了“马大”,也就是上层人士家里的佣人。
嫁给高层的,是“妻子”们,她们和丈夫一起,剥削着下层的女人们。此外,还有“经济夫人”们,生孩子和家庭琐事都要做。
不管是书里,还是根据书籍改编的同名美剧里,最让读者感到细思极恐的,是“嬷嬷”们。她们是年长的,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最重要的是对基列国死心塌地。
她们负责教导所有的女性:你不甘心做使女?不想变成生育机器?想要自由?没关系,让嬷嬷教育之后,你只能乖乖地成为体制的一部分。成不了,她们也有的是办法毁灭你。
这本书拿下了当年阿瑟克拉克奖最佳科幻小说,但阿特伍德说,所有里面看似夸张到只能发生在未来的细节和设定,都在历史上发生过。她的写作素材包括:中世纪的猎巫运动和公开处刑传统;罗马尼亚曾立法禁止女性避孕;纳粹德国为增加生育率,分配年轻女性给上层人士……
写作这本书的时候,是第二波女性主义思潮的末期,人们为女性争取到了性别平等、避孕、堕胎、离婚、投票等权利,但阿特伍德却敏锐地观察到了历史更深层次的走向。
冷战后的乐观主义,带来了福山的“历史的终结”说,而阿特伍德指出,历史从来不会终结,人们会重蹈覆辙。
历史不会重复,但是会押韵。
当人们惊讶于今天依然广泛存在“女性贫困”和“厌女文化”,翻开阿特伍德的书,我们将会发现,原来早在三十多年前,她就已经预见到女性在历史进程中的命运。
重新找到“知情权”
布鲁姆认为,伟大作品的另一个特质是,它可以使我们对熟悉环境产生陌生感,把那些我们熟悉到熟视无睹的东西揭露出来。
《使女的故事》续作《证言》的故事,发生在《使女的故事》结局十五六年后,基列国表面上依旧强大,内部却摇摇欲坠。续作真正的主角,与其说是三位崭新的叙述者,不如说是看起来无比荒唐又无比坚固的基列国。
在基列国这样的国家成长起来是怎样一种体验?从小在基列国长大,被保护得很好的艾格尼丝用她逐渐对基列国祛魅的过程告诉你。
作为基列国最有权力的女性是怎样一种体验?莉迪亚嬷嬷告诉你基列国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时今日的,作为一个女性,要怎样才能在基列国生存下来。
作为“间谍”进入基列国内部是怎样一种体验?来自加拿大的女孩黛西用几乎有些搞笑的語调,跟你分享她在基列国的意外之旅。
阿特伍德依旧关照现实,书中细致地描写了基列国如何完成对每个人的操控:互相举报,安装监控,对女孩们继续奴化的教育。为基列国女性制定制度和规范,对女性进行规训的“阿杜瓦堂”,渗透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
这种权力对生活的渗透是普遍存在的,并不单单存在于阿特伍德所熟悉的世界。
基列国仅为虚构,但权力的作用原理是不变的。阿特伍德显然明白,基列国的这种结构将会如何一点一滴异化人们思维。从莉迪亚嬷嬷到艾格尼丝的叙述,我们清晰地看到这种思维控制的轨迹。
这部作品是对汉娜·阿伦特对纳粹德国所作的生动注脚:“和过去的暴政相比,恐怖不再作为一种手段来压迫和威胁对手,而是一种工具,用以统治十分恭顺的民众……任何人,甚至是恐怖的实施者,也难逃恐惧之心。”
生活在阿特伍德的小说里,你的朋友有一天可能会出现在街头的绞刑架上,也有可能某一天你必须亲手处决他们,你无从反抗,否则下一个就轮到你。每次想躲避时,你也会想,这一次躲过了,下次呢?
在《证言》里,位高者如莉迪亚嬷嬷,看似掌握一切,也时时处于恐惧之中。目睹使女被折磨的艾格尼丝,被基列国害得家破人亡的黛西,更是每天过着如履薄冰的生活。
在基列国里,所有女性都通过无知维持着表面上的“幸福”,就像《1984》里大洋国所宣传的“无知即力量”。阿特伍德当然不会接受这样的观念灌输,她认为,能够瓦解掉权力的,只有权力本身。
《证言》是女人们如何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包括智谋和行动——重新找到“知情权”的故事,也因此,《证言》比《使女的故事》更加惊心动魄。
最应该读这本书的,其实是男人
看起来,《使女的故事》和《证言》是写给女性的。
在波伏瓦那本著名的《第二性》里,波伏瓦用很多例子讲述了女性的身份是如何建构起来的。她给出的答案,是对身体的控制(生育权),而工作的权力,是解决女性困境的最好方法。
在阿特伍德笔下的基列国,女性被缓慢地剥夺了一切权利,先是经济上的独立,然后是自由工作的权力,最后是生育的权利。
这并不是一个机械而单一的设定,整个故事有政治阴谋,有露骨的性描写和复杂的情欲关系,有谍战的惊心动魄,还有类似于非虚构的“历史记录”,和人们刻板印象中的女性小说大不一样。
《使女的故事》能够在三十年后爆红,和第四次女性主义思潮分不开。第四次女性主义思潮借助了社交网络的力量,让更多女性得以参与。这一次,参与者绝不仅仅是女性,更多的男性也参与进来,男性也开始反思自己在两性不平等中所扮演的角色。
在国外社交论坛上,有人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有男性读了《使女的故事》吗?觉得怎么样?
有人回答:“不管任何性别的人,读了这本书都会很害怕吧,会警觉。”
有人在三年前写下:“我曾经以为这是一个假到不行的故事,但是现在,我改变了想法。”
还有人写道:“我们都有母亲、姐姐、妹妹以及女性朋友……我觉得我不关心女性的命运,是非常愚蠢的一件事。”
危机会让人团结起来。在看似以性别为基础的不平等社会里,男性们本身也会成为这种野蛮的“父权制”的受害者。
基列国看起来是男人的天堂。如果一个社会里,男性的社会地位比女性高出很多,经济上有压倒性的优势,政治上有独占的资源,那这样的父权制社会不正是男人们梦寐以求的吗?
当然不是,在上野千鹤子的《父权制与资本主义》里,她提到,父权制能进行跨领域的渗透。在这种社会里,并非是男性对女性的压迫,本质上是一个强势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压迫。因此,在這样的社会里,受到压迫的就不仅仅是女性了。
而波伏瓦也阐述过,对女性的束缚,同样意味着男性的压力会增大。女性并不是男性的对立面,女性能够遵照自己的意志决定人生道路,是关乎所有人幸福的问题。
与其说阿特伍德写的是女性主义,不如说她的作品是社会现实主义。在阿特伍德自己看来,两本书相隔的三十年间,社会已经发生了诸多变化。近些年的变化极快,而且这些变化令人担忧。
对书中的未来,对人类的未来,阿特伍德依然保持一种顽强的乐观。就像阿特伍德说,如果说有什么可以战胜历史与权力的枷锁,那就是人们自己。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使女的故事》和《证言》是如此难定义的书,它幻想的是未来,取材的过去,隐喻着人们在当下的进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