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亚 范跃红
“听到判决结果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深呼一口气,这一篇终于翻过去了。对于这个结果,我完全可以接受。”4月30日,作为“女子取快递遭诽谤案”一案旋涡中心的谷小雨,终于等到了一个结果:二名被告人郎文凯、何同涛因诽谤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二年。
“这次开庭,由于赶回杭州太过仓促了,所以和家人思虑再三决定由代理律师出席。事件发生十个月了,终于等到一个结果了,只是对我来说没能参加庭审还是有些遗憾。几个月之前,这个案件给我带来的影响基本上都是负面的。但现在回过头来想,能够勇敢站出来,或许是我身处这场旋涡中最正确的决定。”谷小雨告诉《方圆》记者。
10个月前,因为一段9秒被偷拍的视频和捏造的聊天记录,谷小雨从一个未婚的普通上班族女孩突然变成网络里与快递员出轨的“小富婆”,不明真相的网友留下了大量不堪入目的评论,接着“战火”蔓延到线下,被公司劝退、处于抑郁状态、找工作被拒、遭遇“社会性死亡”……她的人生迎来了“至暗时刻”。
长发及肩、说话温柔的谷小雨是北方人。一年前,谷小雨从北京所在的单位离职,来到杭州一家公司工作,工作并不算繁重,与同事相处也融洽,实习即将满两个月的谷小雨,此时马上要成为一名正式员工了。
和所有年轻人一样,年轻时尚的谷小雨热爱网购,几乎每天都要收快递。2020年7月7日,和往常一样,谷小雨下午五点半从公司准点下班,如果不堵车的话,开车需要半个小时到四十分钟就能回到家。六点十分,谷小雨重复着几乎每天都一样的行为:把车停到门口,然后在楼下的驿站排队取快递。
但让谷小雨怎么也想不到,距离几米外的一个手机摄像头突然伸了出来,把这样一个非常平常的举动,变成了一段9秒钟的视频。
驿站隔壁有一家新开的超市,老板郎文凯是年轻的本地人。虽然收入不高,但与妻子、孩子一家三口过得其乐融融。这天,郎文凯正在一个车友微信群里聊天。微信群有三百多人,都是平常爱玩车、聊车的,改装车、豪车是他们的最爱,当然,也常有些低俗的话题,惹得群友们话题不断。
有群友问郎文凯现在在哪,郎文凯便举起手机随手拍了一段周边环境的视频,视频中,一位身穿碎花裙的长发女子正在驿站取快递。
“这美女是谁?”群里有人起哄。由于视频里可以清晰看到女子的样貌,郎文凯看大家兴致挺高,又觉得女子“样子还可以”,所以,等女子走出驿站时,他又拍了一段视频。这更加引起了群友们的八卦欲望。
没过多久,一位叫何同涛的群友突然在群里发了一张聊天截图,意思是视频中的女子知道有人偷拍她。
一开始,郎文凯吓了一跳,以为真被对方知道了,就赶紧让何同涛和对方解释一下,说自己不是故意的。
结果,何同涛哈哈大笑,让郎文凯不要怕,这只是一个玩笑。这张聊天截图是何同涛捉弄别人的“杰作”:何同涛一人分饰两角色,一个是用微信小号扮演长发女子,另一个是自己真实的微信号,他用两个号自己跟自己聊了起来,最后捏造成了一段女子发现有人偷拍她的聊天记录。“有毛病吧”“谁啊?这都要拍我?”何同涛把对话截屏发到了群里。
这样的“游戏”居然让两人觉得挺有趣,还想继续耍一耍群里的其他人。这时群里有人起哄,意思就是郎文凯加了对方微信,可以去撩她,郎文凯看到了群里的起哄,就继续跟何同涛微信小号聊天,何同涛也顺着他发的内容回复他,郎文凯又将微信聊天截屏发到群里,群里的人看到后起哄的更多了,意思郎文凯和这个女子搭上了,想看后续发展。于是,郎文凯就和何同涛的微信小号自导自演了一场戏,郎文凯扮演一名快递小哥,何同涛小号扮演长发女子,男的负责“撩妹”,女的扮演寂寞少妇勾引快递小哥,捏造了女子因取快递结识快递小哥,随后女子主动勾引快递小哥并多次发生不正当男女关系的微信聊天记录。
虽然两人都是男子,但用微信互相代入角色后,还是绘声绘色地聊起了天,并通过手机截屏后将聊天记录发到群里,开启了一场“快递小哥与寂寞少妇出轨”的直播。由于有此前拍摄的长发女子视频,群友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名女子就是出轨大戏的女主角。
2020年7月7日18时59分,郎文凯开始发第一张截图,发一两张停一下,其实也就是为了调戏一下群里的人。7月7日到7月9日,郎文凯和何同涛陆续发了很多张聊天截图。聊天记录两三百条,持续了三天。这个群有270多个网友,很多人在发的截图下面评论,有些群友还说比较露骨、色情的话。
因为在群里很多人都是郎文凯线下的朋友,7月7日、8日这两天,很多好友问郎文凯到底是不是真的,郎文凯也直接说是和何同涛耍群里好友的。
其间,7月9日中午,有群友直接在群里拆穿了两人,说“自己拿个小号跟自己聊天,谁不会啊”,另外一个网友也跟着说“啊,原来是小号聊天啊,我还激动了半天”。
就在大家以为这件事过去了的时候,事发后一个月,视频和聊天截图被车队群友陶峰看到,“有图有真相”,陶峰并不知道这是伪造的,并理所当然认为这是发生在余杭而且是大家身边的狗血故事。带着一颗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陶峰认真整理了这件事所有的视频和聊天记录,梳理成合集转发到了另外几个微信群。
但陶峰低估了网友一传十,十传百的力量。由于内容低俗又博大众眼球,该事件在网络上被大范围转发,微信群、公众號、论坛等都有了这些内容。
由于聊天记录里提到的酒店、地点都是余杭区较为有名的,大家更是好奇故事主人公究竟是谁。事态扩大了,谣言终于从网络蔓延到了现实,郎文凯的微信头像和谷小雨的真实照片被不少朋友认了出来。
2020年8月5日,一个微信好友私发信息问郎文凯合集中的男子是不是他,郎文凯直接说合集是假的,但这时外面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很多微信群都在发这个合集。“本想恶搞一下,没想到脏水也泼到了自己身上。”郎文凯很快知道了是陶峰转发了这些内容。8月6日下午,陶峰加郎文凯微信,说他知道错了,还说自己不知道什么情况随便转发的,不知道事情闹这么大,说互联网太可怕了,还说自己只是开玩笑转发一下,并且提醒了大家不要转发。
事情传播得那么广,那么当事人,也就是被偷拍的谷小雨本人会知道吗?想到这里,两人还心存侥幸,但愿当事女子没有看到这些内容。
纸终究包不住火。2020年8月7日,距离视频拍摄整整一个月了。当天谷小雨休息得比较早,到凌晨一两点的时候,谷小雨同住一个小区的闺蜜叫醒了她。“谷小雨,你现在清醒吗?”这是闺蜜见到她说的第一句话。
“发生什么事了?”睡眼蒙眬的谷小雨有些愣。
“你被偷拍了,并且在网上已经到处都是了。”闺蜜告诉她,两人共同的一个在北京的朋友,在微信群上看到了转发的关于谷小雨的聊天记录和偷拍的视频。
“我当时整个人就是蒙的,我被偷拍了?拍了些什么?”听到这些的谷小雨还不清楚这些信息和视频传播得到底有多广。因为她就是一个普通人,不是公众人物,被偷拍并广为传播这类的事情发生在一个非公众人物的身上的可能性极低。
从闺蜜手机上,谷小雨第一次看到了网上传播的那些东西,以及各种不堪入目的评论。“故事”从拍摄的谷小雨取快递视频引入,在截图中,谷小雨是一位昵称为“ELIAUK”的女业主,是独自在家带孩子的“小富婆”,是与快递小哥打情骂俏、两次主动勾引对方偷情的“风骚少妇”。
“我只知道我被偷拍了,传播开了。但是我究竟被偷拍了些什么?如果只是我看到的视频那个样子,我觉得不足以传播。然后聊天对话我也看了,我不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和我产生关系的,上面很多的个人信息也好,居住信息都跟我完全不符合。所以在那段时间里,我不知道发生了一件什么样的事情,我不知道。”
“‘社会性死亡这个词,以前对我来说很陌生,我也是从‘罗冠军事件‘清华学姐事件后才知道的,我觉得自己跟‘社会性死亡产生了关联。”谷小雨说,她意识到自己是一个背负负面新闻的人,这些新闻在影响着她,而她不知道这些影响将持续多久。
“一个在国外的朋友看到了捏造的传播内容,把我臭骂了一通,说我和别人出轨的事情所有人都看到了。随着事件发酵,扩散范围大到我难以承受的程度,不仅限于杭州一地传播,其他城市,甚至国外的朋友都能看到。”8月8日,谷小雨第一次在微博发布了自己的遭遇,让网友帮忙将看到的相关传播证据截图发给她。
谷小雨细数来杭州接触过的所有人,想不通到底谁跟她有仇,要如此害她。第二天,她发现情况比自己想象得还严重,小区业主群、超市团购群等身边群组纷纷在转发讨论,公司领导、同事、朋友也给她发信息问怎么回事。
面对当时的状况,谷小雨似乎没有选择,唯一能做的就是报警。因为当时已是半夜,谷小雨决定早晨起来以后去报警,然后想办法找到拍视频的人了解事情原委。
早上,谷小雨在家里拨了报警电话,接警后警察出警很快。临近中午,谷小雨已经录完了口供。在回家之后等消息的时间里,谷小雨和朋友仔细研究了视频,将拍视频的方位大致锁定在了小区东门快递驿站附近。顺着线索,谷小雨很快找到了参与这件事的人。
当天下午,谷小雨就和男朋友吴达等人找到了郎文凯。郎文凯也没有否认,承认偷拍视频的事实。然后郎文凯联系了何同涛、陶峰一起来了良渚派出所。派出所介入调查之后,询问谷小雨是否需要调解,谷小雨当场表示不接受调解,要求依法处理。
杭州市公安局余杭区分局2020年8月13日发布警情通报称,网上流传的视频是郎文凯趁谷小雨在小区快递站点取快递时通过手机摄录。出于博人眼球的目的,他与朋友何同涛通过分饰“快递小哥”与“女业主”身份,捏造了暧昧微信聊天内容,并将摄录的视频和聊天截图发至微信群。随后,郎文凯和何同涛因诽谤他人被行政拘留9日。郎文凯和何同涛捏造聊天内容,并截图发至微信群,造成不良社会影响。依据相应法律规定,警方对二人分别作出行政拘留处罚。
“事实上,我与何同涛完全不认识,与郎文凯也只有几面之缘。郎文凯是快递驿站隔壁超市的老板,他的超市当时处于装修状态,他会去隔壁的快递驿站帮忙,我们唯一的交集就是我报一个取件码,他把快递拿给我,仅此而已。”但对谷小雨来说,谣言造成的影响,并没有随着问题的澄清而结束。
虽然始作俑者已经得到了制裁,但网络上不断的发酵给谷小雨造成持续的伤害。谷小雨提供的一份证据显示,2020年8月8日,某微信公號发布了《这谁的老婆,你的头已经绿到发光啦!》的文章,至8月11日,点击量为1万人次。截至9月20日,多篇网帖的总浏览量达60660人次,转发量为217人次。此外,各种论坛、贴吧里都充斥着相关的信息,只要有心搜索,“出轨”的标签就像狗皮膏药一般,死死地贴在谷小雨的身上。
“不要脸”“坏女人”“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大量的谩骂和恶评不断击打着谷小雨的内心,有些朋友在明知谷小雨未婚未育的情况下,都更愿意相信网络的声音,也不愿意相信公安机关发布的澄清说明。
谷小雨说,选择站出来不完全为了自证清白,她希望那些遭遇过、正在遭遇或者未来遭遇与她一样境遇的女性,能勇于和这些龌龊的人抗争到底。“当天如果没拍我,可能别的女孩就是受害者。”
在事发后的两个多月时间里,谷小雨害怕出门,害怕被人认出来,害怕别人小声议论的动作,总觉得周围的人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为了避免这些状况,谷小雨就只能去避免外出,然后不停地删除手机里的联系人。
“事情发生后,我们的生活都是紊乱的,经常整夜整夜失眠,这严重影响了我们的身体。我认认真真工作,踏踏实实活了28多年,但是一夜之间成了笑话,所有成绩瞬间清零。”谷小雨说,这是让她最难过的事情。
人生的至暗时刻就这么突然降临。她将网购的邮寄信息改为男朋友吴达的信息,不再亲自去快递站点。有时候和男友一起出门取快递,她也是站在小区门里等待,等拿到快递回来,再一起回家。
谷小雨基本每天凌晨两三点才睡,但是往往四五点就醒了。咖啡一杯接着一杯喝,除此之外,她对所有食物都失去了兴趣。她很多次情绪失控,一哭起来就停不了,全身颤抖。实在没办法平静,她就在客厅里不停地走,一直走到筋疲力尽才坐下来。那段时间,谷小雨基本不怎么吃饭,消瘦得特别明显,深夜经常做噩梦,大喊大叫。
“不敢想关于这件事情,但又控制不住去想,每次一想起来,心脏就加足了马力跳动,整个人开始窒息,精神、情绪开始失控。每天无限循环,不知道要爆发多少次?”谷小雨在微博写道。
除了精神上的打击,造谣事件对谷小雨生活上的影响也是实实在在的。“其实我的同事比我知道得还要早,可是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他们会私下议论。”为了处理这件事,谷小雨从8月7日就开始请假了,此后再也没有去过公司。
8月13日,公司打来电话,询问是否可以继续上班,但谷小雨依然觉得需要时间调整,就继续请了假。随后,公司经理通过私人方式联系谷小雨,让她试着去找别的工作,这让谷小雨明白,公司已经开始委婉劝退,只是找了一个能让大家都体面的办法。谷小雨也知道,自己的精神状态已经没办法让她在短时间内重返岗位,于是很快就去公司办了离职。如果不出这样的事情,谷小雨8月就可以转正了,工资能比实习期高5000块钱。
“我一直以为我是个坚强的人,但事实是上我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我从早两年就有些抑郁状态,但并不严重,而这件事直接把我逼到了极点。”持续的折磨让谷小雨感到崩溃,她只能选择就医。9月8日下午,谷小雨因精神压力过大去了医院,医学诊断为抑郁状态,医生建议药物治疗。但谷小雨害怕吃药之后产生赖药性,从此变成“药罐子”,所以就跟医生说,自己还想再坚持一下,如果真有一天坚持不住了的话,就再回来。
生活不能只有眼前的苟且,尽管精神压力一直都在,但谷小雨并没有选择一味的沉沦,她想要通过自己的方式,来和眼前的苟且抗争一番。她咨询了律师,怎样才能让自己名誉得以恢复。
“我了解过了,诽谤罪是可以自诉的,我当时就打算等郎文凯、何同涛行政拘留结束后去法院自诉,追究他们的刑事责任。”但谷小雨犹豫再三后又觉得,郎文凯、何同涛的过错不至于去坐牢,就打算让他们公开道歉并赔偿损失就行了。
2020年8月30日,谷小雨发布微博说,决定放弃作为被害人提起刑事自诉的权利,但要求郎文凯和何同涛发布具有诚意且画质合格的道歉视频内容,并赔偿损失。但事情显然没有这么容易完结,对于郎文凯、何同涛二人来说,谷小雨的要求未免有些无理取闹了。
郎文凯、何同涛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已在8月底录制视频道歉,也接受赔偿要求,但认为谷小雨提出的金额不合理。谷小雨则坚持认为,这件事造成的损失已远远超过她提出的赔偿金额。更令她不能接受的是对方的态度。她说,郎文凯觉得“自己只是开了个玩笑”,而且从未当面说一句对不起。
双方各执己见,和解的路被封死了。谷小雨又回到了刑事自诉的路上,她首先开始在网上寻找证据,用了一周左右的时间把关于自己的谣言做了整理,并且通过公证做了证据固定。然后在10月,正式委托律师向杭州市余杭区法院提交刑事自诉状及证据材料,要求以诽谤罪追究郎文凯和何同涛的刑事责任。
根据刑法规定,以暴力或者其他方法公然侮辱他人或者捏造事实诽谤他人,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剥夺政治权利。按照《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关于办理利用信息网络实施诽谤等刑事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利用信息网络诽谤他人,具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应当认定为刑法第二百四十六条第一款规定的“情节严重”:同一诽谤信息实际被点击、浏览次数达到五千次以上,或者被转发次数达到五百次以上的。
从10月26日提起自诉后,谷小雨的生活一直处于相对“停滞”的状态。身边和网络的声音并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放过她。
“我是被冤枉的,我澄清了,事情是不是就可以过去了。”谷小雨原本以为自己可以调整好心情,开始新的生活。然而10月,她去面试了将近10家公司,“去公司求职,他们需要了解我从上家公司离职的原因,我说了原因后,基本我们的谈话就结束了。他们会顾虑我的新闻会不会对公司有潜在的影响,或者我的工作状态会不会受影响”。
虽然面试人员也表示同情,给她加油,但最后也没有下文了。之前,她的工作基本上都是对外的工作,就是对外沟通,代表公司形象。她虽然是整件事的受害者,但出来面对了这么多媒体,背负的始终是负面新闻,有些企业考虑录用员工的时候,可能会想,如果曾经背负负面新闻的一个人去代表企业的形象再去洽谈,確实不合适。
“我提起自诉后到法院立案之前,我们每一天过的都是忐忑的。因为我的案件很有可能会被不受理,包括立案之后,可能法院还会要求我补交证据,强烈的不确定感每天都围绕着我。”谷小雨说。
谷小雨的努力是不是有意义?凭她单枪匹马是否就能改变网络的环境?整治网络暴力是否有更加有效有为的做法?一系列问题不仅摆在谷小雨个人的面前,也同时摆在了整个司法系统的面前。
司法机关能做些什么?余杭区检察院用行动给出了答案:2020年12月22日,根据最高检指示,余杭区检察院向杭州市公安局余杭区分局发出检察建议书——
你局于2020年8月13日对郎文凯、何同涛二人侮辱谤谷小雨作出行政处罚,对郎文凯、何同涛分别行政拘留9日。被害人谷小雨于2020年10月26日向杭州市余杭区法院提起自诉,杭州市余杭区法院于同年12月14日决定立案。
其间,相关视频材料仍在网络上传播、发酵,情势发生变化。本院接到上级院指令,对该案介入调查后发现,郎文凯、何同涛的行为不仅损害被害人名誉权,还严重危害网络社会公共秩序,给广大公众造成不安全感,严重危害社会秩序,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四十六条第二款之规定,属于公诉案件。
经研究,本院认为该案应以公诉案件立案处理。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一十三条之规定,建议你局对郎文凯、何同涛涉嫌诽谤案予以立案侦查,并法移送审查起诉。
这三百余字措辞严谨、格式工整的建议书,如同一纸宣言书,在严峻的网络暴力环境中撕开了一道口子,宣誓着:是时候该给极端的网络诽谤案立下“规矩”了!
承办该案的余杭区检察院检察官丁灵敏、孔凡宇告诉记者,在最高检的关心和支持下,余杭区检察院第一时间向法院和公安充分了解案情,认真研究了谷小雨案是否符合公诉的情形,并把相关情况上报到最高检。按照《刑法》规定,诽谤罪虽然属于自诉案件,如果“严重危害社会秩序和国家利益”可以作为公诉案件刑事立案,由公安机关侦查,检察院提起公诉。
那么网络诽谤是否“嚴重危害社会秩序和国家利益”了呢?办案人员还需要更科学严谨的佐证,按照《解释》第三条规定,“严重危害社会秩序和国家利益”共有七种情形,包括:引发群体性事件的;引发公共秩序混乱的;引发民族、宗教冲突的;诽谤多人,造成恶劣社会影响的;损害国家形象,严重危害国家利益的;造成恶劣国际影响的;其他严重危害社会秩序和国家利益的。
“在进一步了解案情时,我们发现在被害人提起刑事自诉后,相关的案情在网上进一步发酵,严重危害网络社会公共秩序,因此案子已经符合公诉案件的情形了。”孔凡宇说。
“检察机关是我们国家的法律监督机关,检察建议是检察机关履行法律监督职责和参与社会治理的重要手段。”余杭区检察院检察长陈娟接受记者采访时说,就本案而言,我院认为两名犯罪嫌疑人的行为不仅涉嫌诽谤罪,而且达到严重危害社会秩序的程度,符合公诉立案的要求,因此根据相关法律规定,在上级检察机关的指导下,我院向公安机关发出检察建议,建议公安机关立案侦查,这既是法律的要求,也是检察机关的职责所在。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检察建议书发出的三天后,2020年12月25日,杭州市公安局余杭分局根据检察建议,对郎文凯、何同涛涉嫌诽谤案立案侦查。这意味检察机关之前的努力得到了积极反馈,也意味着谷小雨迎来了关键转折。
虽然刑事立案得到肯定,但自诉该如何转公诉依然存在程序上的困难。“当时,我们首先考虑到自诉转公诉的程序问题,虽然公诉已经立案了,但谷小雨提出的自诉立案依然还在法院摆着,一个案子不能同时立两个。”检察院的承办人员从一开始,就碰到了难题。
对此,余杭区检察院检察长陈娟表示,从理论上讲,对于同一“诉因”的两个诉,自诉应当被公诉吸收,但关于自诉转公诉的程序问题,我国刑事诉讼法和相关司法解释并没有明确规定,实践中也没有类似判例。在被害人谷小雨已经向法院提起刑事自诉,并且法院已经受理的情况下,如果谷小雨不主动撤诉或者法院不裁定驳回起诉、终止审理,启动公诉程序是存在障碍的,因为公诉和自诉是否能够并存有着不小的争议。
突破口自然是在谷小雨一方,只要她撤销自诉,公诉立案难题自然可以迎刃而解。承办人员表示:“我们一开始担心,在自诉案件中,谷小雨作为一方,权利义务可能更大。如果是公诉案子的话,谷小雨只是一个被害人了,所以我们对她进行释法说理。”
虽然存在一些担忧,但沟通的过程却是非常顺利。“只要自诉能成功就已经是非常好的结果了,但很幸运的是,我的案子由自诉转成了公诉。”谷小雨说,检察院的同志联系我的时候,我也挺惊讶的。他们告诉我,此案影响恶劣,严重危害社会秩序,已经达到了公诉的门槛,需要检察机关介入。
随后,谷小雨主动到法院撤案,自诉转公诉程序比较顺畅。“被害人积极支持配合司法机关工作,次日被害人就主动向法院撤回了起诉,从而实现了自诉向公诉的衔接。”承办人说。
为了保证调查的顺利进行,检察机关提前介入引导侦查。承办该案的检察官孔凡宇告诉记者:“公诉立案后,我们提前介入引导侦查,对相关的案卷进行查阅,跟公安一起去调查取证。在自诉的时候,谷小雨主要还是依据她自己提供的证据,特别是那些广大热心网友发送给她的一些微信聊天记录、截图等。”
谷小雨向警方提交了两百个左右前期整理的证据,警方对每一个都去做了更为详尽的证据工作。办案人员一方面根据这些证据线索,找到相应证人做笔录,然后把相应的视频、截图做成符合条件的电子证据,做到扎实;另一方面从这些线索当中排查出新的证据,比如微信群、公众号和其他一些传播的途径,然后找相关的证人从刑事诉讼的工作角度要求进行固定。
值得一提的是,办案人员通过与技术部门协作,对两名嫌疑人手机重新进行勘查。刚开始,办案人员以为两嫌疑人只在7月7日、8日、9日三天发布了虚假截图,后来勘查发现是发布行为持续了不止3天,一直延续到16日。据此,办案人员认定嫌疑人存在主观明知,因为嫌疑人不仅是在一开始的三天连续发,而是被别人发现之后还在继续传播。
整个取证过程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最后形成案卷十七卷、光盘多张,每个证据全都录屏,每一个证人都有同步录音录像。当参与此案的双方律师第一次看到堆积如小山的案卷时颇为惊讶:来阅卷的时候以为是一个简单的案件,结果一看证据卷这么厚,现场整整两摞半人高的案卷,看来公安和检察院确实做了大量的工作。
事实上,检方和公安的工作比这半人高的案卷还要辛苦得多。整个取证的过程并不算顺利,比如在获取最为关键的证据时,就是郎文凯和何同涛在车友微信群里初次捏造的聊天记录,办案人员想找到这些完整的记录来固定证据,差点就没成功。
因为事情发生在2020年8月,这些捏造的信息被传播出去后,车友群的群主有点害怕,就把该群解散了,其他人也纷纷退群。到办案人员想固定证据时,群里只剩一个人。好在办案人员通过各种途径找到了这个唯一的群友,她不太看微信,所以还没打开过这个群的聊天信息,反而保存下证据。
“这个人如果把群退掉的话,我们就都找不到证据了,”孔凡宇说。后来,办案检察官对转发的情况一一审查,共找到118个微信群对谣言进行过传播。
此外,在获取“严重扰乱社会秩序”的证据方面,办案人员根据谷小雨提供的证据清单,补充了大量证据,因为涉及北京、上海、广州和成都多地,涵盖多个媒体单位。两名办案人员分头行动,一名承办人在三天内去了上海和广州,另一人则花了五天去往北京和成都,从媒体处获取了一部分传播数据,也和当时采访过谷小雨等当事人的记者进行取证,了解被害人和嫌疑人案件发生时的真实状态。
孔凡宇告诉记者,立案受理之后,一方面对证据全面审查,另一方面也充分保障犯罪嫌疑人和被害人的权利和义务。其中,犯罪嫌疑人何同涛书面提出需要法律援助。检察院根据相关规定发函给司法局,商请为何同涛指定法律援助律师。司法局第一时间指派律师,确保嫌疑人权利义务。
功夫不负有心人。所有证据补充侦查完毕之后,公安机关于2021年1月19日把案件移送到检察院,检察院审查之后,于次日20号立案受理。
2021年2月26日,杭州市余杭區检察院正式向杭州市余杭区法院提起公诉。
检察机关起诉认定,2020年10月26日,被害人向杭州市余杭区法院提起刑事自诉,杭州市余杭区法院于2020年12月14日决定立案,并依法要求杭州市公安局余杭分局提供协助。其间,相关视频材料进一步在网络上传播、发酵,案件情势发生了变化,郎文凯和何同涛的行为不仅损害被害人人格权,而且经网络社会这个特定社会领域和区域得以迅速传播,严重扰乱网络社会公共秩序,给广大公众造成不安全感,严重危害社会秩序,已触犯《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246条第一款、第二款的规定,依法应以公诉程序追究其诽谤罪的刑事责任。
2021年2月26日,谷小雨在个人微博发文表示,感谢人们对自己的关注与支持,这一篇章也将要翻过去了,新的生活还是要继续。“我不想让大家认为我有过度消费这个事件,所以一直没有在我的个人账号更新过多的东西,但是我现在觉得案件即将结束,这一篇章即将翻过去,新的生活也要开始,所以我开始逐渐的站出来,我觉得可以在我的个人账号上更新一些内容。”
2021年4月30日,杭州市余杭区法院依法公开开庭审理被告人郎文凯、何同涛诽谤一案。杭州市余杭区检察院派员出庭支持公诉,郎文凯、何同涛及其辩护人到庭参加诉讼。
法院经审理查明,2020年7月7日18时许,被告人郎文凯在杭州市余杭区良渚街道某快递驿站内,使用手机偷拍正在等待取快递的被害人谷小雨并将视频发布在某微信群。被告人何同涛使用微信号冒充谷小雨与自己聊天,后伙同郎文凯分别使用各自微信号冒充谷小雨和快递员,捏造谷小雨结识快递员并多次发生不正当性关系的微信聊天记录。
为增强聊天记录的可信度,郎文凯、何同涛还捏造“赴约途中”“约会现场”等视频、图片。同月7日至16日间,郎文凯将上述捏造的微信聊天记录截图数十张及视频、图片陆续发布在该微信群,引发群内大量低俗、淫秽评论。
之后,上述偷拍的视频以及捏造的微信聊天记录截图被他人合并转发,并相继扩散到110余个微信群(群成员总数2万余人人),引发大量低俗评论,多个微信公众号、网站等对上述聊天记录合辑转载推文(总阅读数2万余次), 影响了谷小雨的正常工作生活。谷小雨向公安机关报案后,郎文凯、何同涛主动到公安机关接受调查,承认前述事实。公安机关对郎文凯、何同涛行政拘留,并发布警情通报辟谣。
2020年8月至同年12月,此事经多家媒体报道并引发网络热议,其中仅微博话题#被造谣出轨女子至今找不到工作#阅读量就达4.7亿、讨论5.8万人次。该事件在网络上的广泛传播给广大公众造成不安全感,严重扰乱网络社会公共秩序。案发后,被告人郎文凯、何同涛对被害人谷小雨进行了赔偿。
法院经审理认为,被告人郎文凯、何同涛出于寻求刺激、博取关注等目的,捏造损害他人名誉的事实,在信息网络上散布,造成该信息被大量阅读、转发,严重侵害了被害人谷小雨的人格权,影响其正常工作生活,使其遭受一定经济损失,社会评价也受到一定贬损,属于捏造事实通过信息网络诽谤他人且情节严重,二被告人的行为均已构成诽谤罪,检察机关指控的罪名成立。
鉴于二被告人的犯罪行为已并非仅仅对被害人谷小雨造成影响,其对象选择的随机性,造成不特定公众恐慌和社会安全感、秩序感下降;诽谤信息在网络上大范围流传,引发大量淫秽、低俗评论,虽经公安机关辟谣,仍对网络公共秩序造成很大冲击,严重危害社会秩序,检察机关以诽谤罪对二被告人提起公诉,符合法律规定。
考虑到二被告人具有自首、自愿认罪认罚等法定从宽处罚情节,能主动赔偿损失、真诚悔罪,积极修复法律关系,且系初犯,无前科劣迹,适用缓刑对所居住社区无重大不良影响等具体情况,法院对检察机关建议判处二被告人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二年及辩护人提出适用缓刑的意见,予以采纳。法院当庭宣判,分别以诽谤罪判处被告人郎文凯、何同涛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二年。
对此,谷小雨的代理律师表示,上午开庭两个小时,庭审现场公诉人将所有指控证据分组进行展示说明,可以看出证据相当充分,且证据量极大,这也说明检察机关做了充分的准备,审查起诉阶段做了大量细致的工作。在短暂休庭后,余杭区法院当庭宣判,分别以诽谤罪判处被告人郎文凯、何同涛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二年。对于“判一缓二”的这个量刑结果,代理律师和谷小雨均表示认可。
“从案件发生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个月时间了,今天终于等来了最终的结果,现在的我只想好好的深呼一口气,一切终于真正意义上的过去了。”第一时间知道判决结果后,谷小雨告诉记者,“遭遇这种无妄之灾,确实是一种不幸。然而,在这条维权之路上我又是何其幸运,有那么多支持我的网友、媒体,还有秉公执法的杭州政法系统。今天的结果并不是我个人维权的胜利,而是千千万反对网络暴力的你们一起努力的成果。净化网络环境,反对网络暴力需从人人做起,这条路还在继续。”(文中涉案人员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