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永琦
铁蛋是1985年的兵,当时去了云南。他在部队有另外一个名字,叫梁展飞。由三年普通兵,到七年的士官,再到十二年的志愿军,后来他转业进了昆明某地公安系统。再后来就是一连串的事,包括娶妻生子、安家落户。一路奔来,用一个字概括——忙。今年算是轻松一下了,退二线了。
今年他做了一个决定,要回老家过年。三十多年了,他从没在老家过年。倒是回家探过几次亲,但多半儿陷于应酬,陪陪家人的机会少之又少。这次是严格保密,他一再叮嘱家人绝不能走漏半点儿风声。童年的记忆让他魂牵梦绕:娘做的饺子馅儿,胜过山珍海味;过年不绝于耳的鞭炮声,超越任何场景的迎宾礼炮。听娘说老家没“禁燃”,还可以放鞭炮——毕竟老家太偏僻——正好回去找找儿时的感觉。
儿子孙子都放假了,一辆越野车被一家六口和当地特产装得满满当当。一路和儿子换开三次,歇了四个服务区,次日下午就下了连霍高速。“村村通”修的一条蜿蜒水泥小路幽静地通向村头。铁蛋在心里问自己:“这算不算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远远望去,村庄还是坐落在王引河怀抱里的那个熟悉的村庄,落光叶子的树木不规则地环绕着村庄,零零星星的农家院落犹如散放着的贝壳,深绿色的麦苗覆盖着河湾下的古老土地,在寒冬腊月的夕阳下愈发显得沧桑秀美,生机勃勃。
车停下来,全家人操着云南口音和迎面而来的人群打招呼,拉家常。铁蛋还是一口流利的家乡话,敬烟,散糖,嘘寒问暖。小村庄一时装满了荣耀与祥和,渐渐落下的夜幕丝毫掩盖不了这里的欢声笑语。
晚上,十几个绣着花的瓷盘,摆满了餐桌。自然都是老家的味道,几个斗嘴的小碗里装着铁蛋爱吃的酱豆、咸菜、芝麻盐。特别是酱豆,这三十多年来,娘是年年入冬就做,寄给儿子。但南方气温高,咋也吃不出老家的味道。
侄子文虎把酒,上来还是老规矩,前三杯每人都满上,显得传统而野蛮。爹已年过七旬,酒量不减,看着儿孙满堂,马上来了兴致,一口干一个,做榜样似的,不减当年的豪爽。
压枚,划拳,猜有无,杠子老虎鸡,剪子锤头布,爷儿几个都放得开,气氛非常活跃,农家小院的上空回荡着久违的团聚带来的温情和轻松。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飘了雪,像一张张大席铺满了平整的大地,这就是豫东人家过年最祥和的景象。
家宴里有别处寻不到的东西——亲情。盘清碗净、酒足饭饱的畅快,再一次浓墨重彩地标注着家庭聚会的豪情与惬意。铁蛋扶着爹也离开了席位。铁蛋知道犟了一辈子的爹不愿意和儿孙住在一起,感到别扭,还是喜欢住村头那处老房子。那条哈巴狗在前面引路,转眼工夫就到了。簡易的柴门,枯藤绕墙,门前屋后种满蔬菜,充满生活气息。爹熟练地推开柴门,抖抖身上的雪,进了屋。铁蛋搀扶着爹上床,爹半掩着身子坐在床上。还是那张雕着“麒麟送子”的老木床,很扎实,略显笨拙,占据了大半间屋的空间。
小时候,一家五口都睡这张床上,尿过几次床,自己也数不清了。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爹望了望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儿子,往床帮上敲了敲烟窝子,想起来儿子当兵走的头天晚上在这儿给儿子整的行装;儿子入党时,老支书在这儿帮他填写的政审材料;提干时,领导也是坐在这儿找他谈的话……后来铁蛋当了局长,直到去年提了正处退到二线。每一幕都让爹思绪万千,打开了话匣子,趁着酒劲儿扯扯唠唠,话稠得就像外面的大雪。
铁蛋知道爹的心思,爹宽阔的脑门儿上这几十年藏的道理,铁蛋能读懂。夜很静,除了爹抽烟的吧嗒吧嗒的声音,还有外面落雪的簌簌声。爹说:“你们住在恁哥家,楼上楼下宽敞着呢。条件不比城市,多给孩子盖几床被子,别冻着孩子。被子有的是,恁娘都备着呢……”铁蛋说:“都安排好了。”说着脱掉鞋子钻进爹的被窝,偎着一头睡着了。
悬了三十多年的那颗心算是踏踏实实地放下了,铁蛋打起了响雷般的呼噜。爹熄了灯,听着听着就进入了梦乡。他们爷儿俩的鼾声自然地合成一首微妙的二重曲,外面的柴门上已落了一层层厚厚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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