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月氏、贵霜、帕提亚、萨珊靴扣传统比较研究——贵霜王朝源出大月氏再证

米小强 杨富学、2

(1.兰州大学 敦煌学研究所，甘肃 兰州 730030；2.敦煌研究院 人文研究部，甘肃 兰州 730030)

在大月氏、贵霜、帕提亚与萨珊服饰中，共存一种用系带将靴扣绑缚于靴腰一侧的模式。这种衣着特点虽在雕刻、绘画中频见，但在20世纪70年代之前，学界几无关注。1978年，在阿富汗黄金之丘(Tillya Tepe)大月氏墓葬中发现了黄金靴扣之后，始引起了学界的瞩目。黄金之丘发掘者维克多·萨瑞阿尼迪(Victor.I.Sarianidi)率先关注到靴扣及其来源问题，(1)V.I.Sarianidi,The Golden Hoard of Bactria: From the Tillya-Tepe Excavations in Northern Afghanistan, New York: Harry N.Abrams, 1985, p.42.随后，亚岑科(Sergey A.Yatsenko)在研究古代欧亚伊朗语人群服饰时，对靴扣来源与性质亦颇多叙述。(2)S.A.Yatsenko, The Costume of the Yuech-Chihs/Kushans and its Analogies to the East and to the West, Silk Road Art and Archaeology 7 (2001), p.86; С.А.Яценко, Костюм древней Евразии (ираноязычные народы), Восточ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125, 2006.然惜多为物理描述，不仅没有关照靴扣的文化意蕴，也没有深入讨论大月氏、贵霜、帕提亚和萨珊四者靴扣之间的关系。有鉴于此，本文拟以考古资料为依据，就其中的几个问题略作探讨。

一、黄金之丘墓大月氏靴扣之独特性

关于大月氏与贵霜的靴扣，笔者曾撰文予以探讨，旨在揭示靴扣对于大月氏、贵霜统治者的意义，并以贵霜王朝对大月氏靴扣习俗的秉持，以证明贵霜王朝源于大月氏而非大夏。(3)杨富学、米小强《靴扣：贵霜王朝建立者源于大月氏新证》，《敦煌研究》2020年第5期，第11-21页。可与笔者另文论述的贵霜国由大月氏人所建的论点相印证。(4)杨富学、米小强《贵霜王朝建立者为大月氏而非大夏说》，《宁夏社会科学》2020年第4期，第168-179页。靴扣习俗从大月氏时代一直存在至贵霜晚期，多见于有着统治者像设的钱币、绘画、圣物盒和雕刻品中，尤以黄金之丘墓葬出土的靴扣最具典型意义。

黄金之丘位处今阿富汗国北部朱兹詹(Jowzjan)地区，是1978年由前苏联考古学家萨瑞阿尼迪带领的俄罗斯—阿富汗联合考古队发掘的大月氏人的墓葬，共6座，除了四号墓墓主为男性外，余皆为女性。墓葬的年代约为公元前1世纪至公元1世纪。(5)V.I.Sarianidi, The Golden Hoard of Bactria: From the Tillya-tepe Excavations in Northern Afghanistan, p.225.该墓出土了两种靴扣，分别见于第三号和第四号墓。

三号墓出土的靴扣，由凸头带环和圆头亚腰形扣组成。凸头带环位于靴部内侧，共两枚，一端厚，另一端因皮带磨损而变薄，厚的一端有凸起的蘑菇型头(图1a)。圆头亚腰形扣位于靴部外侧，共两枚，一端圆形，另一端有尖头，磨损严重(图1b)。(6)V.I.Sarianidi, The Golden Hoard of Bactria: From the Tillya-tepe Excavations in Northern Afghanistan, p.33.图1a和b取自该书第242页图3.54。墓主衣饰虽有鼠扰，但大部分仍处于原位。复原后的靴子如图1c。(7)С.А.Яценко, Костюм древней Евразии (ираноязычные народы), Восточ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125, 2006, PИC.109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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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号墓出土靴扣一对，直径约5.5cm，厚约1.1cm。出土时皆位于墓主的内踝位置，环形，环内有车，由二有翼神兽牵引，内坐一褒衣博带神祇(图2a)。(8)图2a、2b、2c取自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编《器服物佩好无疆：东西文明交汇的阿富汗国家宝藏》，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9年，第111页图122、122a，96页。靴扣主体用黄金打造，饰绿松石和玛瑙，十分华丽。靴扣背面有用于系绑的四孔通钮(图2b)，因通钮有磨损痕迹，可推定该靴扣应为墓主生前所佩。靴扣绑带亦非常精致，皮质，末梢处镶金。(9)V.I.Sarianidi, Traces of Parthian Culture in the Cemetery of Tiliya Tepe (Afghanistan), V.S.Curtis, R.Hillenbrand & J.M.Rogens (eds.) , The Art and Archaeology of Ancient Persia—New Light on the Parthian and Sasanian Empires, New York: I.B.Tauris, 1998, p.23.靴扣经复原，如图2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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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重点着墨于四号墓所见靴扣。其背面有通钮，左右靴各一，纹饰、外形基本相同。此类靴扣多见于贵霜和萨珊服饰中，帕提亚人物服饰亦不稀见。(10)С.А.Яценко, Костюм древней Евразии (ираноязычные народы), Восточ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125, 2006, фак.64, 121, 157.三号墓所见靴扣类型，在巴克特里亚北部大月氏墓葬中多见。(11)А.М.Мандельштам, Памятники кочевников кушанского времени в северной бактрии,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наука ленинградское отделение, Ленинград 1975, Tабл.XXXII-XXXIII.特点为凸头带环和圆头亚腰形扣，无通钮。因与黄金之丘四号墓靴扣不相类，且不见于帕提亚、萨珊等服饰，兹不深论。

图3 沃德维兹真斯科萨尔马提亚墓葬出土银盘牌饰

本文主论的靴扣类型虽然在雕刻等统治者像设中颇为多见，但考古实物罕见，仅见于黄金之丘墓。俄罗斯沃德维兹真斯科(Vozdvizhenskaya)萨尔马提亚墓葬曾出土时属公元前3-前1世纪的两块银盘牌饰，其直径13.3厘米，厚2.4厘米，正面刻画出六蛇争夺、嗜咬山羊的场景，背面有三孔通钮(图3)。(12)V.I.Mordvintseva, Sarmatische Phaleren (Archäologie in Eurasien 11), Rahden, 2001, 81, Tafel.48.因出土时皆位于墓主的脚骨处，所以亚岑科认为应该是靴扣。(13)С.А.Яценко, Костюм древней Евразии (ираноязычные народы), Восточ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125, 2006, фак.84: 36.而Valentina Mordvintseva认为其为马珂(Phalerae)，与靴扣无关。(14)V.I.Mordvintseva, Phalerae from a Burial Mound near Vozdvizhensk Village, Anthropology & Archeology of Eurasia, Vol.43, no.4 (2005), pp.49-57.笔者认同后者的观点。

马珂，是一种置于马攀胸和鞦带上的盘状饰物，(15)孙机《载驰载驱：中国古代车马文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35-137页。在古代游牧族群中，马珂盛行者无如萨尔马提亚，与沃德维兹真斯科墓葬出土银盘牌饰相类者，在萨尔马提亚亦皆为马珂。(16)V.I.Mordvintseva, Sarmatische Phaleren (Archäologie in Eurasien 11), Rahden, 2001; Ann Farkas, Sarmatian Roundels and Sarmatian Art, Metropolitan Museum Journal, Vol.8, 1973, pp.77-88.与之相反，靴扣在萨尔马提亚并不流行。(17)С.А.Яценко, Костюм древней Евразии (ираноязычные народы), Восточ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125, 2006, фак.84-86.从大小来看，无论黄金之丘四号墓所见靴扣实物，抑或雕刻、绘画等人象中的靴扣图像，皆无有如此大者。众所周知，靴扣一般绑缚于脚踝位置，如此，则以脚踝为中心，靴扣的半径须在脚踝至靴底的距离之内，若不然，佩者行走时，金属盘扣支于地面，极不便利。是故，靴扣的大小当与黄金之丘四号墓所见不相上下，方可相宜。因此，沃德维兹真斯科萨尔马提亚墓葬所见盘状银饰，并不是靴扣。

二、大月氏、贵霜靴扣源于帕提亚说驳议

萨瑞阿尼迪曾推断贵霜靴扣应源于帕提亚，(18)V.I.Sarianidi, The Golden Hoard of Bactria: From the Tillya-tepe Excavations in Northern Afghanistan, pp.41-42.但帕提亚靴扣和黄金之丘靴扣相似度不高，且时代晚于黄金之丘墓葬，靴扣在系法上也存在明显差异。萨氏不说难以成立，此前笔者曾撰文提出不同意见。(19)杨富学、米小强《靴扣：贵霜王朝建立者源自大月氏新证》，《敦煌研究》2020年第5期，第16-17页。在此，笔者愿进一步申论此题。

大月氏、贵霜靴扣主要见于王族服饰，以贵霜王朝为最，且流传时间久，自大月氏时代一直延至贵霜王朝晚期。至于帕提亚靴扣，虽在一些服饰中可见，但在阿尔萨息王族形象中却难得一见，如伊朗胡奇斯坦沙密(Shami)的帕提亚王子(图4)(20)Vesta Sarkhosh Curtis，A Parthian Statuette from Susa and the Bronze Statue from shami, Iran Vol.31,No1(1993)，fig.1.以及大部分帕提亚人物雕刻等。帕提亚钱币上的王者像更能说明问题。吾人固知，帕提亚钱币正面呈现的是王者头像，而在钱币背面，有两种图像最为常见，一种是为牧人持弓坐像，此形象被认为是帕提亚王(21)K.Erickson and Nicholas L.Weight, the ‘Royal Archer’ and Apollo in the East: Greco-Persian Iconography in the Seleukid Empire, Nicholas Holmes (ed.), XIVTH International Numismatic Congress, Glasgow, 2009, p.166.；另一种为提喀女神授权像，画面中的国王呈坐姿或骑姿，接受提喀女神的授予。(22)李铁生《古波斯币：阿契美尼德 帕提亚 萨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6年，第48-49页。这两种形象皆能获见王者全身，但在全身像中并不见靴扣的刻

图4 伊朗胡奇斯坦沙密的帕提亚王子像

画。由是以观，在帕提亚王国，靴扣只是一种地方性衣俗，在阿尔萨息王族中并不流行。换言之，大月氏、贵霜的靴扣不可能来自阿尔萨息王族。

帕提亚时期的靴扣主要存在于今伊拉克哈特拉(Hatra)、叙利亚帕尔米拉(Palmyra)和伊朗马斯杰德苏莱曼区(Masjid-i Sulaiman)等地，萨瑞阿尼迪认为大月氏、贵霜靴扣源于帕提亚，所依即为帕尔米拉和马斯杰德苏莱曼区有类似的衣着特点。在此，为进一步理清大月氏、贵霜与这些地区靴扣之间的关系，笔者拟分类论之。

靴扣可有大小之分。大者，如黄金之丘四号墓出土的靴扣，直径在5厘米左右，此为贵霜靴扣的主要类型，出现时间早，流传最久(图5a)；(23)杨富学、米小强《靴扣：贵霜王朝建立者源自大月氏新证》，《敦煌研究》2020年第5期。图5a来自Malcolm A.R.Colledge, Parthian Art, London: Paul Elek, 1977, fig.14a.在帕提亚，此类靴扣多见于哈特拉地区。小者，见于印度马图拉出土迦腻色伽雕像，直径略同于系带宽度，目测1-2厘米(图5b)。(24)John M.Rosenfield, The Dynastic Arts of the Kushans, Bre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67, fig.2.这类靴扣在贵霜少见，而多见于帕提亚时期的叙利亚帕尔米拉、伊朗马斯杰德苏莱曼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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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6 帕尔米拉靴扣

图7 哈特拉靴扣

马图拉迦腻色伽雕像靴扣，无论纹饰还是大小，皆近乎帕尔米拉人物雕像所见者(图6)。(25)K.Tanabe, Sculptures of Palmyra I, Tokyo: The Ancient Orient Museum, 1986, pl.383.此或系贵霜对于帕尔米拉靴扣的模仿，之所以如此推测，因为在服饰方面，贵霜贵族似乎有模仿帕提亚的意向。(26)John M.Rosenfield, The Dynastic Arts of the Kushans,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67, p.73.然而二者间的区别也很明显，帕尔米拉靴扣的绑缚一般位于靴筒上缘，系带绕靴筒一周，系带结余垂于靴扣位置(图6)；而贵霜迦腻色伽雕像的靴扣位于内踝，系带绕脚踝且穿足弓，系带结余并不外露(图5b)。当然，即使马图拉迦腻色伽雕像靴扣仿自于帕尔米拉，也不能就此断定贵霜靴扣即肇源于此，因为若要论贵霜靴扣源于帕提亚，应以贵霜最早且主流的靴扣类型和与之相似的哈特拉地区的靴扣进行比较(图7)(27)奈良縣立美術館《シルクロード大文明展：オアシスと車原の道》，奈良：奈良縣立美術館，1988年，第186頁図7。。然哈特拉雕刻品大多为公元2世纪下半叶到3世纪上半叶之物，晚于黄金之丘大月氏墓葬。(28)Hans Erik Mathiesen, Sculpture in the Parthian Empire: a study in chronology, Aarhus Universitetsforlag, 1992, p.73.绑系法也大相径庭：哈特拉靴扣的系带仅绕脚腕一周，而大月氏、贵霜的标准系法为系带绕脚腕并穿足弓。另外，哈特拉有佩两对靴扣者，内外踝各一，系带的绑缚亦颇具特色，即在绑缚结束后，于靴面打结，系带结余则形成长飘带，这些特点不见于大月氏和贵霜。系带结余形成长飘带，起源于米底，是阿尔萨息帕提亚主动吸收波斯文化的一种表现(详后)，而大月氏、贵霜亦不见此模式。

阿尔萨息帕提亚对于其周边的役属王国以及贵霜王朝等影响颇深，最明显者莫过于阿尔萨息王者形象的传播。就贵霜而言，维玛·卡德菲赛斯(Wema Kadphises)时期，王者形象中的王冠、胡须以及国王将供品洒向火坛等，皆源自帕提亚。(29)Fabrizio Sinisi, Royal Imagery on Kushan Coins: Local Tradition and Arsacid Influences, Journal of the Economic and Social History of the Orient, 60 (2017), pp.882-886.靴扣作为大月氏、贵霜王族身份的象征之一，若来自于帕提亚，也应传自阿尔萨息王族，而不会是相隔甚远且政治影响力有限的哈特拉。

三、萨珊靴扣对帕提亚哈特拉靴扣模式的继承

与贵霜一样，靴扣习俗在萨珊王朝也十分流行。萨珊靴扣亦有大小之别，系法既有绕脚腕并穿足弓者，又有仅绕脚腕者。(30)С.А.Яценко, Костюм древней Евразии (ираноязычные народы), Восточ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125, 2006, фак.157.萨珊靴扣有两个显著特点，其一为丝带自然垂落，末端逐渐增宽(图8a-b)，其二为靴扣既可被穿系于内踝(图8a)，亦可被穿系于外踝(图8b)。(31)图8a-b来自Prudence O.Harper, Silver Vessels of the Sasanian Period, Vol.1: Royal Imagery, New York: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1981, pls.24, 28.这些特点可能都承袭自帕提亚时期的哈特拉。

a 萨珊王立姿

b 萨珊王骑姿

扎系靴部后系带结余垂于靴背的特点，至早可见于阿契美尼德时期波斯波利斯浮雕中的米底服饰(图9c)。(32)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Ancient Near Eastern Art,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Bulletin, Vol.XLI, No.4 (Spring 1984), fig.68.但是这一时期系带结余并不长，系带末端也未见任何特殊的处理。阿尔萨息帕提亚时期，钱币背面的呈持弓坐姿的王者形象(图10a-b),至迟在米特拉达特斯一世(公元前171-前138)时期，靴部开始出现系带结余外垂的现象(图10b)。(33)上海博物馆编《上海博物馆藏丝绸之路古代国家钱币》，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6年，第20页，币图33、37。一般来说，系带长度有余，自然会垂落靴面，但帕提亚钱币上持弓坐者的系带结余部分却呈挺立状，这种特意呈现的方式其实是阿尔萨息王权合法性的一种彰示。

a 着波斯(左)和米底(右)服饰的仆人

b 波斯服饰脚部

c 米底服饰脚部

a 阿尔萨息一世(Arsaces I)

b 米特拉达特斯一世(Mithradates I)

阿尔萨息政权系篡夺自独立于塞琉古的帕提亚总督安德拉戈拉斯(Andragoras)之手，在建立了东抵巴克特里亚、西达幼发拉底河、北至里海、南临波斯湾的大帝国以后，面对帝国境内占主流的希腊和波斯文化时，阿尔萨息统治者选择了兼容式的接纳，被广泛讨论的“爱希腊”代表着帕提亚对于希腊文化的接纳和吸收，(34)杨巨平《帕提亚王朝的“爱希腊”情结》，《中国社会科学》2013年第11期，第186-188页。而钱币上的持弓者形象及其服饰则表示波斯传统的回归。(35)K.Erickson and Nicholas L.Weight, The ‘Royal Archer’ and Apollo in the East: Greco-Persian Iconography in the Seleukid Empire, Nicholas Holmes (ed.), XIVTH International Numismatic Congress, Glasgow, 2009, p.166.从持弓者形象来看，帕提亚初期，持弓坐者靴部并无系带结余挺立的形象(图10a)，可知这种形式并非阿尔萨息王族原有。米特拉达特斯一世时，阿尔萨息帕提亚从一个不太重要的政治中心发展成为一个强大的帝国，其疆域西扩至两河流域。(36)T.Daryaee (ed.), The Oxford Handbook of Iranian Histor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169.此时钱币背面持弓者靴部出现的挺立的系带结余，应是帕提亚政权对于外族文化的一种适应和吸收。

如图9c所示，阿契美尼德时期米底服饰的靴部系带结余就垂于靴面，这种服饰习称骑兵服，以别于波斯人的宫廷装。(37)Shapur Shahbazi，CLOTHING ii.In the Median and Achaemenid periods, Encyclopaedia Iranica, Vol.7, pp.723-737.米底服饰看起来很漂亮，波斯人除宫廷装外，偏爱的就是这种服饰。(38)Thomas Gaisford, The Nine Books of the History of Herodotus, I.135, Oxford: Henry Slatter, 1846, p.70.居鲁士在出宫前，曾给政府职员中的波斯人和盟友分发米底服，以显完美和庄重。(39)Xenophon, Cyropaedia 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Miller Walter, Vol.II, London: William Heinemann-New York: The Macmillan Co., 1914, p.349.不仅如此，波斯军出征亦着米底服。(40)Thomas Gaisford, The Nine Books of the History of Herodotus, VII.62, Oxford: Henry Slatter, 1846, p.164.波斯波利斯之阿帕丹大殿浮雕中，导引使团觐见国王的贵族所着服饰要么是波斯式的，要么就是米底式的，足见米底服在阿契美尼德王朝的重要性。帕提亚钱币上持弓者靴部出现的米底服饰特点，来源有自，乃阿尔萨息王族对阿契美尼德文化的一种接纳和吸收。对于古代政权来说，钱币除了经济方面的意义外，政治意味亦颇为浓厚，钱币上的国王形象无论姿势抑或衣着等，都有着王权意味的表达，帕提亚钱币持弓者靴部被特别强调的系带，俨然已成为了一种身份的象征。

哈特拉位于今伊拉克北部。虽有学者称在亚述或阿契美尼德时期，哈特拉曾建立过定居点，但并无实证；至帕提亚时期哈特拉发展迅速，充任帕提亚王朝对抗罗马帝国的前沿。公元3世纪初萨珊兴起时，哈特拉又为罗马所占，与萨珊为敌。阿尔达希尔(Ardasir I)曾于3世纪20年代围困哈特拉城未果，至公元240-241年哈特拉终被萨珊征服。(41)Rüdiger Schmitt, Hatra, Encyclop dia Iranica, Vol.XII, Fasc.1, New York: Bibliotheca Persica, 2005, pp.58-61.

在服饰方面，哈特拉深受帕提亚的影响，以长衣和裤装为主要特色。哈特拉雕刻所见用系带绑缚的封闭式靴，也系帕提亚风格，即绑系结束后，系带在脚背扎结固定，系带结余则自然垂落于靴部。萨珊靴部的丝带与之非常相似，应袭自于此。(42)Fukai Shinji, The artifacts of Hatra and Parthian art, East and West Vol.11, No.2/3, 1960, p.144.更需要注意的是哈特拉和萨珊靴扣的相似性。上已提及，哈特拉有两对靴扣者，内外踝各一。而我们所见到的靴扣除了萨珊有系于外踝者外，绝大部分都系于内踝位置。萨珊靴扣可系于外踝，或说明萨珊也有佩两对靴扣者，又或是萨珊王为了展示，将一般系于内踝的靴扣外移至外踝。无论如何，靴扣可被系于外踝的特点，也显示出了哈特拉和萨珊二者靴扣的相似性。因此，系带以及靴扣的相似性，说明帕提亚的哈特拉和萨珊之间存在着一种承继关系。

四、萨珊靴扣中的贵霜文化因素

除了继承哈特拉地区靴扣的特点外，萨珊靴扣也深受大月氏—贵霜的影响，比如靴扣多见于国王服饰，以及神祇亦可佩靴扣等。

萨珊起自今伊朗法尔斯省(Fars)的波西斯(Persis)，此地属波斯的核心区域，在经历了阿契美尼德、亚历山大和塞琉古帝国的统治以后，帕提亚时期又沦为了阿尔萨息王朝的属国。公元224年，萨珊王阿尔达希尔击败并杀死帕提亚王阿尔达班四世(Ardawan IV)，公元226年，阿尔达希尔在泰西封(Ctesiphon)加封为王中之王，萨珊王朝正式建立。(43)Touraj Daryaee, The Oxford Handbook of Iranian Histor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187.

用系带将靴扣绑缚于靴侧的着装习惯多见于游牧族群，在阿契美尼德时期并无发现，可知并非古波斯衣俗，希腊人更无此服。从前述可知，帕提亚时期阿尔萨息王族中并不流行靴扣。一般来说，国王服饰中频繁出现的装饰物，除了物品本身的用途外，更多的是王权的一种象征。帕提亚王不佩靴扣，说明靴扣与王权无关。萨珊靴扣模式吸收较多的哈特拉地区，其实靴扣并不多见，要之，哈特拉国王一般不佩靴扣。(44)Fuad Safar and Muhammad Ali Mustafa, Hatra: The City of the Sun God, Baghdad: Ministry of Information, Directorate General of Antiquities, 1974.前示图7取自的刻像虽然有被认为是国王者，(45)奈良縣立美術館《シルクロード大文明展：オアシスと車原の道》，第186頁。但该雕像并无铭文，无法获知具体身份，且没有哈特拉国王身份象征的鹰饰王冠，故被疑之。(46)Lucinda Dirven, Aspects of Hatrene Religion: A Note on the Statues of Kings and nobles from Hatra, in Ted Kaizer (ed.), The Variety of Local Religious Life in the Near East in the Hellenistic and Roman Periods, Leiden: Brill, 2008, pp.220-223.因此，在哈特拉地区，靴扣亦与王权无涉。

萨珊靴扣起于何时不得而知。从萨珊初期的雕刻来看，国王服饰中亦多难辨是否佩有靴扣，或自然损残，或因长裤遮盖了靴部而无从知晓，如纳克泽·罗斯塔姆(Naqš-e Rostam)所见阿尔达希尔一世刻像(图11)等。(47)Heidemarie Kokh, Perseplis and Its Surroundings, Tehran: Yassavoli, 2006, fig.174.虽然不能据此断定萨珊王无佩靴扣，但就靴部被遮盖的情况来说，即使佩有靴扣，萨珊王亦无意展示，这说明萨珊初期，靴扣与王权也没有关系。但在塔克伊·布斯坦(Taq-i Bustan)萨珊王阿尔达希尔二世(Ardashir II)浮雕(图12)(48)Henri Stierlin, Splendors of Ancient Persia, White Star Publishers, 2006, fig.264.以及很多萨珊银盘所见王者形象中，(49)Prudence O.Harper, Silver Vessels of the Sasanian Period, Vol.1: Royal Imagery, New York: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1981.靴扣不仅清晰可辩，且有特意呈现之意。是知，就这些王者形象而言，靴扣已成为其身份的象征。而靴扣以王权的象征之一不断出现在国王服饰，始于大月氏—贵霜时期，因此，萨珊王佩靴扣之举，应是受到了贵霜的启发。另外，贵霜神祇有佩靴扣者，如法罗神(Pharro)和战神奥拉格诺(Orlagno)等，以靴扣佩神祇之根本目的，在于神化王权，加强统治。(50)杨富学、米小强《靴扣：贵霜王朝建立者源自大月氏新证》，第18-19页。有趣的是，萨珊亦有如此者。前示阿尔达希尔二世浮雕，除了国王，国王身前的阿胡拉·马兹达(Ahura Mazda)和身后的是密特拉(Mithra)亦皆佩有靴扣(图12)。(51)Henri Stierlin, Splendors of Ancient Persia, Vercelli:White Star Publishers, 2006, p.264.显然，萨珊在神祇的服饰中增佩靴扣，也应受启于贵霜。

图11 伊朗纳克泽·罗斯塔姆阿尔达希尔一世浮雕

图12 伊朗塔克伊·布斯坦阿尔达希尔二世浮雕

靴扣的继承性，乃萨珊与贵霜之间政治和文化关系的一种真实反映。阿尔达希尔一世时期，萨珊即兴兵东向，占领了贵霜西部的巴克特里亚等地区，并指派被冠以贵霜沙(Kushanshah，贵霜王之意)的萨珊王子统治该域，为萨珊属国，学界称为贵霜—萨珊王朝。(52)[俄]李特文斯基主编，马小鹤译《中亚文明史》第3卷《文明的交汇：公元250年至750年》，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3年，第79-80页。贵霜—萨珊政权持续了约一百多年，至沙普尔二世(309-379)时期，为应对寄多罗人(Kidarite Huns)的军事压力，萨珊直接统治了巴尔赫、贝格拉姆等地区，直至瓦赫兰四世(Varahran IV，388-399)时被寄多罗人完全占领。(53)David Jongeward and Joe Cribb with Peter Donovan,Kushan, Kushano-Sasanian, and Kidarite Coins: a Catalogue of Coins from the American Numismatic Society, The American Numismatic Society, 2015, pp.197-198.自阿尔达希尔一世至瓦赫兰四世，萨珊人对原贵霜王朝巴克特里亚等地区的有效统治持续了近一个半世纪。

贵霜—萨珊王朝在文化上受贵霜的影响颇深。以钱币为例，萨珊在占领贵霜西部地区后，除了发行自身的钱币外，还仿造并发行了很多贵霜波调一世(Vasudeva I)的钱币，币面上的波调王形象与原币几无二致。贵霜—萨珊的钱币除了萨珊自身的特征外，也吸收了很多贵霜的元素。比如钱币正面的王者形象，虽着萨珊的王者服饰，但却以贵霜钱币上经典的国王立姿像出现。钱币背面的神祇亦多受贵霜的影响，比如贵霜钱币上的湿婆神(Oesho)形象，继续出现在贵霜—萨珊钱币，但所着乃萨珊服饰，且改名为Borzaoando Iazdo或Borzaoando Bago，意为尊神(Exalted God)；又如贵霜钱币上的娜娜女神，在贵霜—萨珊卑路斯一世(Peroz I)的钱币上亦有呈现，但已被改称为阿多赫肖(Ardochsho)。(54)David Jongeward and Joe Cribb with Peter Donovan,Kushan, Kushano-Sasanian, and Kidarite Coins: a Catalogue of Coins from the American Numismatic Society, The American Numismatic Society, 2015, pp.297-299.

由萨珊王子担任的贵霜沙，从钱币看，王号与同时代的萨珊王同，但从王冠可知，二者非一人也，但也有萨珊王和贵霜沙为同一人的情况，如萨珊王霍尔米兹德二世(Hormizd II)，从王冠及王号来看，他可能先为贵霜沙，然后再任萨珊王。(55)David Jongeward and Joe Cribb with Peter Donovan,Kushan, Kushano-Sasanian, and Kidarite Coins: a Catalogue of Coins from the American Numismatic Society, p.198.如此，贵霜文化肯定会通过贵霜—萨珊传播至萨珊王廷，而靴扣就是其中之一。

五、靴扣文化因素所示大月氏和贵霜的继承关系

从目前掌握的资料来看，将靴扣绑缚于靴侧着装习俗的起源尚不可知。阿契美尼德时期米底服饰的封闭式靴虽然已使用了金属扣，但其皆位于靴面，直径很小，约同于系带的宽度，扣面无纹饰。这种金属扣也颇为常见，如身着波斯服饰的仆人，鞋部系带也使用了金属扣(图9b)。因此，系绑于靴侧靴扣是否由此发展而来，尚难遽断。

由大月氏至贵霜晚期，靴扣一直是其王族的标准服饰之一，不仅存在时间久，而且传承序列井然有序，从贵霜开国君主丘就却到波调，历代贵霜王形象中多有所见。(56)杨富学、米小强《靴扣：贵霜王朝建立者源自大月氏新证》，第12-16页。从出现时间、传承等来看，靴扣极有可能是大月氏、贵霜人自身的一种服饰传统。

从靴扣的系法来看，大月氏—贵霜以系带绕脚腕并穿足弓为主。这是一种骑乘服饰靴子的系法，至早可见于阿契美尼德时期的米底服饰，但其和大月氏—贵霜服饰有着非常明显的不同，即米底服饰靴子的系带结余会自然垂于靴面，而大月氏—贵霜则无。米底服饰靴部外露的系带结余，在帕提亚时期，被视为波斯正统的象征而不断出现在帕提亚国王的服饰中，之后又传播至哈特拉，变成垂于靴子两侧的长带。萨珊时期，靴扣的系法以系带绕脚腕并穿足弓为主，又系带结余在靴背扎结后形成长丝带，实乃波斯传统的具体体现。大月氏—贵霜扎系结束后的系带结余不外露，说明其无意于向波斯传统靠拢，而是保持着自身的服饰习惯。质言之，大月氏—贵霜服饰中的靴扣是其自身的服饰传统。

自公元前2世纪末徙居巴克特里亚，至贵霜波调时期(192-237)为萨珊所逐，大月氏—贵霜人在此统治了三百余年。其间，王者身份最明显的象征物王冠会变，族徽也会因时而异，(57)杜维善《贵霜帝国之钱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7-30页。国王的服饰，在胡维色迦时期也由游牧而在地化。(58)F.Grenet, The Nomadic Element in the Kushan Empire (1st-3rd Century AD), Journal of Central Eurasian Studies 3, 2012, p.12.但是，作为一种王族身份的象征物，靴扣自大月氏时代一直持续到贵霜晚期。由靴扣亦可知，贵霜帝国当源于大月氏而非其他。

六、结论

将靴扣系绑在靴侧位置的衣着习惯，虽然在大月氏、贵霜、帕提亚和萨珊服饰中多见，但长期以来缺乏关注，至1978年黄金之丘四号墓出土了精美华丽的靴扣之后，始引起学界瞩目。亚岑科认为，在今俄罗斯沃德维兹真斯科萨尔马提亚墓葬出土的位于墓主脚部的两块银盘牌饰亦为靴扣，然萨尔马提亚并不流行靴扣，且此物无论形状、大小等，皆类于萨尔马提亚常见的马珂，又该银盘直径是黄金之丘四号墓靴扣的两倍还要多，以之系绑于靴部，极不便于佩者行走。是故，此银盘应为马珂，而非靴扣。

萨瑞阿尼迪认为大月氏—贵霜靴扣习俗源于帕提亚。贵霜王者形象有不少因素有可能承袭自帕提亚阿尔萨息王，诚不误也，但需注意到，后者并不佩戴靴扣，足证大月氏—贵霜靴扣不可能来自阿尔萨息王族。帕提亚时期帕尔米拉地区的靴扣有类同于印度马图拉出土迦腻色伽雕像所佩者，这可能是贵霜借鉴了帕尔米拉的靴扣类型，但该类靴扣在贵霜服饰中极为少见，且出现的时间较晚，而大月氏—贵霜主流的靴扣类型虽然可见于帕提亚时期的哈特拉地区，但从靴扣出现的时间以及系法等方面来看，大月氏—贵霜靴扣亦不可能源自哈特拉。

萨珊靴扣的模式呈现出两个特点：绑系靴扣的系带结余常以丝带的形式垂于脚部；靴扣即可系于外踝亦可系于内踝。这种模式可能承袭自帕提亚时期的哈特拉。帕提亚时期，无论阿尔萨息王族抑或哈特拉国王一般不佩靴扣，说明靴扣与王权无关，而萨珊时期，王者形象多见靴扣，抑或靴扣已具王权象征的意味。靴扣作为王权象征，始于大月氏—贵霜，而萨珊以靴扣象征王权，应是受贵霜影响所致。

大月氏、贵霜靴扣不仅出现时间颇早，而且存在时间久，传承序列明确，由大月氏时代一直延续到贵霜王朝晚期。考虑到贵霜靴扣的系法与波斯迥然有别，以理度之，独具特色的大月氏、贵霜靴扣当为一种传统的民族服饰。当大月氏、贵霜王冠、族徽和服饰等皆有所变化时，靴扣却一以贯之，言其为贵霜帝国由大月氏人所建之一物证，得无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