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宗红
自宋代以来,俗文学大兴,到明清之际,越来越多的拟话本小说问世,代表作有“三言二拍一型”及李渔的《十二楼》《无声戏》等。清中后期宣讲小说流行,其故事来源一是宣讲者取自近时近事创作,二是改编自史传、小说、戏剧,相当一部分取自三言二拍。这些宣讲故事,极大促进了三言二拍的民间传播与接受。目前相关研究多关注到三言二拍选本或被改编的杂剧、传奇,偶尔提及弹词、鼓词、宝卷,①少数文章论及子弟书及潮州歌册,②也有人提及三言二拍被改编为宣讲小说的情况,但涉及的篇目较少,且就改变之作本身研究做得很不够。③宣讲小说如何从三言二拍取材,改编目的为何?如何通过改编达到目的?本文拟就上述问题展开分析。
三言二拍题材十分丰富,以小说史的分类分之,则世情、公案、历史、神魔四类皆具。以“三言”为例,最多者为世情,其它三类亦不乏之,说神魔则有《旌阳宫铁树镇妖》《郑节使立功神臂弓》《陈从善梅岭失浑家》;说历史则有《金海陵纵欲亡身》《宋太祖千里送京娘》;说公案则有《三现身包龙图断冤》《一文钱小隙造奇冤》《十五贯戏言成巧祸》等;就主要人物而言,除了普通百姓,还有帝王将相,如《王安石三难苏学士》《梁武帝累修成佛》等。由于小说题材多样,被改编的相当多,戏剧、传奇、宝卷、鼓词、子弟书等不少篇目皆从中改编,被改编者不乏世情、神魔,如三言二拍鼓词、子弟书与弹词、歌册就有《百年长恨》《珍珠衫》《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卖油郎》《三笑姻缘》《杜十娘怒沉八宝箱》《三难新郎》《胡迪打秦桧》《蝴蝶梦》《雷峰塔》等。
?
清代圣谕宣讲是一项“国家行动”,在此项行动带领下,宣讲内容由圣谕渐渐扩展至更广泛的伦理,宣讲形式也由道理劝戒到以故事讲道理。就宣讲文本形式而言,最初的圣谕宣讲文本以文言为主,对圣谕十六条进行阐释,故事少且比较简短。讲述和倾听故事是人类的普遍现象,人类需要故事与小说,才有了故事与小说,“说故事的人”④在社会中广受欢迎。严肃的道理训诫远不如故事感染人、影响人之深。由于文学经典以其经典性而流传更广,故宣讲小说除了从现实生活中取材,也从文学经典中取材并加以改编,作为案头读本的三言二拍就成了宣讲小说的取材宝库。但宣讲小说在从中取材时,在题材选择丰富性上,不再如三言二拍本身及其它相关的说唱文学那么丰富,而是有一定的偏向性。
三言二拍被改编的具体篇目列表如下(篇目名称相同者,皆只取一名):
据笔者所占有的资料统计,三言二拍5部拟话本小说集24篇故事的正话或头回被改编成的宣讲小说竟然达到48篇,倘若将篇名相同而属于不同宣讲小说集的加上去,改编者有62篇之多(其中不乏相互转载的篇目)。⑤三言二拍宣讲小说,没有历史、英雄、神怪这些远离现实生活的题材。即便标题中有鬼怪,亦只是吸引人而已,如“鬼断家私”之“鬼”不是真正的鬼,“和尚遇魔”之“魔”亦非真正之魔。“清廉成神”中“成神”的情节只是整个劝善故事褒奖主人公的一个情节而已,而非主要故事。同样,小说中有的官员(如滕大尹与包公)也非主人公,即便作为主人公,故事也不是侧重于他们如何处理政事,而集中于他们的清廉或对弱者的关爱,讴歌的是其“仗义”,十分贴近普通民众的生活,现实感极强。
三言二拍宣讲小说倾向于现实题材,与明清之际由拟话本小说改编的宣讲小说题材取向是一致的。据目前的材料看,《型世言》《十二楼》《连城璧》《石点头》《云仙笑》《欢喜冤家》等小说中有17篇被改编成宣讲小说,⑥改编时所选取的篇目,都遵循现实性原则,即便是婚恋题材,立足点也不在男女感情而是与之有关的社会现实问题。可以说,宣讲小说在改编拟话本小说时,在题材的取向上,不约而同集中到了反映现实问题的题材上。
三言二拍宣讲小说集中于世情题材,但亦具有丰富性。这些题材多表现家庭生活及普通的人际交往,表现夫妇、兄弟、朋友、陌生人之间的关系,故事中的主要人物有烈女、孝妇、秀才、仆人,也有和尚尼姑;有悭吝者,也有慷慨仗义者;具体事件则有拾银还银、代娶、复仇、奸情、赎友、寻人、借债等,大多是普通人的生活与经历,展示了形形色色的世俗生活,题材虽比较单一,本身却也丰富多彩。
鲁迅曾指出中国古代小说源于娱乐:“俗文之兴,当由二端,一为娱心,一为劝善,而尤以劝善为大宗。”⑦“大宗”即事物的本源,话本小说以“劝善为大宗”,即以劝善为本,以劝善为传统。事实上,说话人根据说书场景中的具体情况“各运匠心,随时生发”⑧,“随时生发”的内容,一般而言不会是严肃的道德说教,而是具有吸引力的语言或内容。自娱娱人诱发了小说的产生,也促进了小说大兴。宋人说话的内容,主要是“烟粉”“灵怪”“公案”“铁骑”,故事虽有劝善成分,但作为书场的说书,关注的是民众的兴趣爱好,题材广泛,情节复杂,可谓是寓教化于娱乐,甚至主要为娱乐。鲁迅所举的小说《唐太宗入冥记》《秋胡小说》《孝子董永传》等“多关劝惩”⑨,它们与其后所举的宋代小说,虽有劝善一面,却更见其娱乐性。宋元明清的话本小说,多是书场说书的“整理本”⑩,商业本位目的自然是娱乐为先。《清平山堂话本》的“雨窗”“长灯”“随 航”“欹 枕”“解 闲”“醒 梦”六个部分命名可见其消闲与娱乐倾向。由于书坊的推动及有闲阶层人数的增多,明末清初话本小说大行于世。冯梦龙三言,名曰“喻世”“醒世”“警世”,实际上仍是受书坊邀约,受“贾人之请”⑪,是商业出版物。凌濛初、陆人龙、李渔等,是文人而兼书商,他们的小说的确具有劝惩意味,但更多是在出版制度之下披上的合法外衣,其娱乐性却是不加掩饰,故凌濛初小说“二拍”皆为“惊奇”,李渔以“戏”言小说,将小说视为“无声戏”,其小说自然开心解颐、趣味盎然。《娱目醒心编》中的说教众多,作者重视“醒心”却也重视小说的“娱目”性。
宣讲小说是在圣谕宣讲风气下产生的,宣讲的内容,是《圣谕六训》(即:“孝顺父母,恭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无作非为。”)及《圣谕十六条》(即:敦孝弟以重人伦、笃宗族以昭雍睦、和乡党以息争讼、重农桑以足衣食、尚节俭以惜财用、隆学校以端士习、黜异端以崇正学、讲法律以儆愚顽、明礼让以厚民俗、务本业以定民志、训子弟以禁非为、息诬告以全善良、诫匿逃以免株连、完钱粮以省催科、联保甲以弭盗贼、解仇忿以重身命)⑫。宣讲小说除了宣讲圣谕,还宣讲其它世俗伦理,正因如此,一些地方将宣讲类文本视为“善书”,如湖北汉川善书,河南汝南善书。三言二拍宣讲小说都存在于宣讲小说集中。这些小说集,有以“宣讲”命名的,如《宣讲大全》《宣讲福报》,也有直接言其劝善的,如《劝善录》《千秋宝鉴》《法戒录》《赞襄王化》等。《法戒录》⑬将“圣谕六训”“圣谕十六条”一一罗列,继之以改“心过”、破除酒色财气烟等“过”的《破迷说》,报天地君亲师恩的《报四恩》,以及懒惰、赌饮、好货财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纵耳目之欲以为父母戮、好勇斗很以危父母的《五不孝》,这些都确定了《法戒录》所有故事的主旨。其中改自《徐老仆义愤成家》的《老长年》,就在“圣谕六训”之“恭敬长上”一训之下,故事标题后又有标注:“恭敬主人”。《宣讲集要》⑭共十六卷,卷首为序、宣讲规则、四川巡抚札论、圣谕六训及圣谕十六条等,卷尾全为劝善诗文,其他卷数先将圣谕十六条中的某一条置于目录之前,其后的案证便围绕该圣谕展开,《荆树三田》《让产立名》置于“敦孝弟以重人伦”条目下,《祝地成潭》置于“和乡党以息争讼”条目下。有些宣讲小说集甚至在神佛的序言中阐明劝善目的,如光绪十三年重镌本《法戒录》卷一全为神灵序言及劝善文、劝善歌、劝善格言等,卷二到卷六才是故事文本,《咬舌泄愤》就是在这众多的劝善诗文笼罩下的改编之作,自不能脱离上述的劝善宗旨。《法戒录》中的关圣帝君、纯阳祖师、黄真君、陈真君之序皆阐明“法戒”的含义,以及何当法,何当戒,其中《关圣帝君序》云:“圣谕王章法所当法也,嫖赌嚼摇,戒所当戒也。大而名教纲常,仁民爱物,法之惟恐不及法也,小而贪瞋痴爱,顽傲悍妒,戒之惟恐不及戒也……”⑮圣谕及神佛序言给此书蒙上了一层神圣的面纱,也拔高了故事的意义。
所谓的改编,得先选择文本,然后才有改编,是“选”与“改编”的结合。“有选择就要有排弃,这就可显示选者对于文学的好恶或趣味。……一部好选本应该能反映一种特殊的趣味,代表一个特殊的倾向。”⑯“选本可以借古人的文章,寓自己的意见。”⑰三言二拍宣讲小说选择现实性强的题材而改编,其指向则是夫妻伦理、兄弟伦理、主仆伦理等:
夫妻关系。夫妇关系是五伦之首,妻嫌夫、夫疑妻、夫妻凌略等,都是危害家庭稳定的毒瘤,尤其是妻嫌夫,在古人看来尤其不可原谅。《金玉奴棒打薄情郎》头回朱买臣故事在弹词、子弟书等说唱文学中比较盛行,宣讲者也将其视为反面教材。《崔氏逼嫁》《马前覆水》《覆水难收》皆是对此故事的改编,《千秋宝鉴·覆水难收》直接在故事标题下注明“妻嫌夫”。《法戒摘录·覆水难收》开篇指出:“妇人之义,从一而终。夫虽贫贱,安分守贫,劝夫立志成名,同享富贵,才是贤妇,岂有舍夫再嫁别人之理?今有做妇人,竟嫌夫再嫁,妄想富贵,丢脱五伦,忘尽八德,你看天老爷岂容他否?”结尾又道“世之为妻不贤者”当以崔氏为鉴,将故事上升到“妻嫌夫”的高度予以批判。
兄弟关系。兄弟关系是五伦之一,隶属于圣谕十六条中“敦孝弟以重人伦”条之“弟”,它是宣讲小说的重要题材,三言二拍宣讲小说有多篇用以阐发兄友弟恭的,如《让产立名》《让产让名》《田氏哭荆》《荆树三田》宣传兄弟友爱,《还金得子》《兄弟奇报》《嫁嫂失妻》《天工巧报》批评那些因为钱财而害兄弟之人,《认弟息讼》《灵前认弟》宣扬兄弟“心敦笃友爱,内则成先人之志,不令骨肉遗弃,外则息群小之祸,不使家财耗散”,《遗画成美》《行乐图》《鬼断家私》告诫兄弟之间要能吃亏,方不被外人占便宜。
宗族、乡邻关系。圣谕十六条中“笃宗族以昭雍睦”与“和乡党以息争讼”一言宗族,一言乡党,大而言之,皆与乡邻和平共处相关。由家庭而宗族而社会,由亲及疏,由近及远。《狼心妇》言伯母贪图家产,不认侄儿,以致于自受其害。《祝地成潭》一改原故事批驳圣贤的意图,在《宣讲集要》中,该故事是在“和乡党以息争讼”条目下,重点写小民谋占风水引起诉讼,表达“同乡党须要和顺”这一主旨。
此外还有朋友关系与主仆关系。《生死全信》《舍命全交》《弃家赎友》与原小说主旨相同,皆是对朋友关系的高度赞扬,《老长年》是对忠仆的讴歌。
有些宣讲故事所言说的伦理不能简单归到哪一类关系中,其所体现的是实实在在的日常伦理道德:
淡钱财,不昧心。多篇宣讲小说都有拾金还金故事,如《善念格天》《阴骘变相》中的郑兴儿,《还金得子》中的吕玉,都是拾金不昧的典范。亦有批驳刻财、悭吝者,如《收债还债》《守财奴》《刻财绝后》《阻善毒儿》中的主人公,皆是极为悭吝之人。至于宣传改过广行善事的《燕山五桂》《五桂联芳》中的主人公窦禹钧改其悭吝刻薄、大斗小秤、瞒心昧己之习而矜孤恤寡、惜老怜贫、措衣食以周道路之饥寒,可谓是对淡钱财的阐释。于官吏而言,淡钱财则是为官清廉,《清廉为神》即是此方面的代表作。矜孤恤寡、济困赈贫亦属于淡钱财的一种,此主题的故事多次在宣讲小说中出现,《双生贵子》《盛德格天》叙述富有者对落难之人的帮助,《三义全孤》讲述官吏对往昔同僚的孤女的照拂,这些小说的主人公,不惟在钱财上助人,还以其它方式为落难者解困,仁心仁爱精神更浓厚。
不贪淫不好酒。古人将酒色财气视为“四大痴”或四大害,因贪淫好酒而误事败德者不乏其人。《照胆台·芙蓉屏》着力铺写“酒”,开篇诗云:“才子佳人世共夸,一贪旨酒便亡家”,将主旨定为“克己”戒酒,结尾议论:“由此观酒害人大矣哉!试思俊臣因酒失妻,王氏乘酒脱难,贼伙为酒遭诛。世之人当自勉。”⑱如此一来,悲欢离合故事演变为以酒误事,引出戒酒主题。《咬舌泄愤》改自《酒下酒赵尼媪迷花 机中机贾秀才报怨》,原故事一言僧尼为色中饿鬼,不可与之往来,二言贾秀才之机巧。《咬舌泄愤》故事情节与之同,而主旨已经转到戒淫上。
蕴含着守信义、不欺心,正心、改过等伦理道德的故事,亦是宣讲小说的重要题旨。《保命金丹·姻缘分定》以姻缘分定说来反对用心机;《和尚遇魔》中和尚在修道过程中忽然心生杂念而引发魔障,突出正心;《破毡笠》以“不是姻缘莫强求,姻缘前定不须忧”开篇,结尾以他人之语批评刘老夫妇为善不终。有些婚恋题材往往融合了几个伦理主题,其模式大致是拾金交还失主——代娶——洞房守礼,模式至少包含“拾金不昧”与“至诚”两个主要伦理,如《跻春台·错姻缘》《赞襄王化·姻缘巧配》《上天梯·天助奇缘》等,虽然小说名含有“姻缘”或“奇缘”,事实上,小说并非是才子佳人似的言情小说,而是侧重于姻缘成就过程中的善行。
就文本形态来看,宣讲小说有说有唱,说唱结合。说的部分有议论,有叙事。“唱”的部分多是人物叙述或告诫、抒情时所用。一些文本开篇有诗词,然后是议论,用以确定小说的说教指向。故事结尾后一般用议论总结。这些诗词及议论,是三言二拍所未有或有所不同。
“以案为证”是宣讲小说的突出特点,一般是由议论引入故事,又由故事导向议论。宣讲者就所要宣讲的主题议论之后,接着以“引一案证之”之类的话引入后面要讲述的故事,如“众位不信,待我引古以证之”(《负义变犬》),“诸君不信,听我说个还遗金,享大福者以为证”(《姻缘巧配》),“众如不信,听愚下说个为酒遭害,卒至娇妻莫保……的故事,表与明公听听。”(《芙蓉屏》)“众公不信,且听案证”(《巧姻缘》)。故事前面的诗词与议论已经令听众明确了故事的主题,接下来的“案证”式陈述语气,亦使听众预先明白故事的目的及道德价值指向。故事完毕,宣讲者亦用“从(依)此(这)案看来”“由此观之”“从此看来”“从这样看来”等概括性词语提示听众,使之从故事中回归,由故事而上升到价值评判,从感性导向理性。直接出现“案”“案证”以引起或总括故事,这种形式使得宣讲小说类似于“议论文”,而故事(即“案”)只是说理的事实论据。“证”就成为论证过程,标题或诗歌所阐释的“理”就是“论点”。宣讲小说中,全为“议论+故事+议论”模式22篇,“诗+故事+议论”模式5篇,开篇有诗而无议论的,诗词本身就包含着价值评判,可算是非议论而实为议论。这两种模式的小说,可谓是观点鲜明,“论证”充分了。另一种是“故事+议论”模式,这种模式由于无诗词及议论起头,但依旧以议论结尾,其中以“从此看来”“从(由、依)此案看来”引入议论的就有11篇,显然这类故事依旧是“以案为证”的变形,前面的故事为案,以此导向结尾的“理”。无论哪种模式,几乎都是议论结尾,议论无论长短,都有宣讲者的教化苦心。议论除了对事件本身的道德总结外,不乏欲以故事令同类型之人为法或为鉴的召唤。结尾中,宣讲者一再劝勉,其中,劝人“为法”、以某人为“法”者9篇,以某人某事“为鉴”“鉴之”“鉴”者9篇,“为戒”“知戒”“戒”者5篇,“自勉”者1篇(以上皆不含重复篇目)。如“从此看来,世间妇女,不可嫌贫爱富,以崔氏为戒可也。”(《崔氏逼嫁》)“世之积财者,当以金维厚为鉴。”(《白银搬家》)“世之同乡党者,……辄与人搆讼相争,其不至于倾败者几希矣,世人何不鉴之。”(《祝地成潭》)故事的道德评判之后,再具体指出那些人物当以何种人、何种事为法,指向明确。
众多的宣讲小说以故事为手段、以说理为旨归,除了开头结尾的议论可直接见故事的教化意图之外,还增加了人物的“唱”(有时用“宣”“讴”“歌”标出),唱曲“共同的特点是主要通过旋律优美的演唱,来渲染某种情绪,抒发某种感情,或者表达某种意志”⑲。宣讲小说中的“唱”或叙述事件,或抒发感情,或为人物的训诫,以“唱”而行训诫的篇目不少,如《祝地成潭》中朱熹以“唱”奉劝乡民彼此忍让,不要诉讼;《让产立名》中许武用“唱”劝弟勤读书、勤耕种、休放荡;《刻财绝后》中金印劝兄舍财救助人的“良言”一段唱词长达417字。还有不同人物围绕一个主题的“唱”。《田氏哭荆》中田翁临终前嘱咐儿子媳妇和睦,不要分家:“兄弟间相忍让不可乖离,凡作事必须得同心合意。不可因些许物互起猜疑,妻与子要教训不可宠溺。财与物要公用不可私积,须当学姜弟兄大被同宿。”田翁死后,长子田真出门求学前教兄弟认真读书,不为酒色财气所害,做事存天理:“齐家治国大学上,正心诚意勿荒唐。白日苦把诗书望,夜晚仔细看文章。先生诰诫记心上,朋友忠告切勿忘。……作事天理为至当,利物能合是经常。”归家后,面对弟妹吵闹,又耐心相劝,“处家之道贵乎忍,各自要存谦逊心。言语之间宜和顺,不可嘴与掀唇。泼妇难免人谈论,贤德自古人仰钦。”又以鸟雀知相亲而劝三弟媳季氏不分居。二弟田广也引古人之事劝季氏:“常言道兄弟如手足一样,必须得相亲爱情不可伤。伯吹壎仲吹箎太和有象,一家人庆无故其乐洋洋。王韩家称孝友千秋景仰,张公艺书百忍万古称扬。家庭内总要存一个忍让,又何必说分家竟短争长。”一篇故事,有三大段唱词从不同方面劝和睦,和睦者美报,挑唆分家者恶报之结局,与结尾议论一道构成浓浓的劝诫氛围,诠释“敦孝弟以重人伦”之“敦弟”主旨。即便是叙述性“唱”词,也不乏掺杂道德说教的内容,如《赞襄王化·负义变犬》⑳中桂迁长子死后附身母亲与桂迁对话,其中有唱:“负义忘恩愿变犬,今果不差理当然。”“于今失悔悔已晚,当初何不把义全。快快将身去作劝,人要有义才算贤。手摸胸堂细打算,骗人银钱总枉然。”桂迁长子之语在原小说为散体,且无忏悔之意,改编后则融合了劝诫与忏悔,又以韵文传达出来,感染力显然更强。
三言二拍作为拟话本属于案头读物,到了宣讲小说,变成了庄严肃穆的宣讲行为,具有极强的仪式性,而作为故事文本,凝结成以案为证及说唱结合的程式。“表演形式更倾向于存在于那些具有劝导性的(persuasive)言说方式之间;比较而言,表演形式更有一种权威性(authoritative),当听到具有这种权威性的话语时,人们会倾向于说‘噢,对,就是这样的。’”宣讲小说中有两个权威的声音,一是宣讲者,一是小说主要人物。宣讲者以诗、故事开篇及结尾的议论引导故事的伦理走向,对故事中人物及情节作总体评价,令人不至于只关注故事的主要伦理而忽视其他。《还金得子》中,吕玉劝吕宝务正业,吕珍哭诉吕宝卖嫂恶行及嫂之贞烈,是对原故事的复述,都是小说人物的“权威声音”,开头结尾的议论则属于宣讲者的“权威声音”。该故事改自《吕大郎还金完骨肉》正话,原故事前面的诗,是概括头回的内容,与正话关系不是很大,亦无议论。《还金得子》以诗词开头,引出还金主题:“自古还金胜得金,莫因些小起贪心。皇天有眼分明报,过后方知善可钦。”接着议论爱财亦有道,不贪意外之财,才能为天地神灵所眷顾。故事以诗结尾,言善恶分明不可欺。结尾云:“从此看来,吕玉拾金不昧,父子重逢,舍银救人,弟兄后会。王氏贞烈不嫁,一家团圆。独吕宝欺兄卖嫂,卒至妻嫁身亡,人财两空。可见人巧于机谋,天更巧于报应也。”从故事标题及整个叙事来看,吕玉还金是主要情节,故事的主旨意在劝人行善,拾金不昧,但其中牵涉人物有王氏、吕宝,结尾议论不忘此二人及其行为中所包含的道德意味。议论的“全面”体现了宣讲者的劝善意图,这正是宣讲小说的重要特色。
宣讲小说讲究“以案为证”,围绕劝善主旨,总体上采纳原故事而又有所变化,就改编方式而言,主要有删减、沿袭、敷衍与融合,这些改编皆服务于宣讲,却又令故事由读而转为听,具有劝善的聚向性:或令情节具有道德意味,或承袭原故事与原来的劝善主题,或更改原主题为劝善主题。
其一,删减与敷衍、增添以突出劝善主题。宣讲小说大体沿袭原故事,但往往删掉与宣讲主旨关系不大的部分,而将有益于劝善意图之处加以敷衍与增添。增添与敷衍主要有三种。一是细节增添与敷衍,于细微处见道德教化。《姻缘分定》原故事中韩秀才端午节所想的是:“我如今也好议亲事了。据我胸中的学问,就是富贵人家把女儿匹配,也不冤屈了他。却是如今世人谁肯?”改后则为:“一日猛然想起:男女居室,人之大伦。男子无妻家无主,女子无夫身无靠。这家室原是不可少的,况圣人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何不央请官媒?王妈妈,与我找头亲事,好接祖宗的香烟。”敷衍后,男女之情上升到儒家伦理文化的高度。《刻财绝后》中金印这一人物在原小说中未有,为了突出金钟的“刻财”,除了将原故事中“五恨”扩展外,还有其他细节,敷衍与增添竟近1200多字。敷衍之处,愈见金钟刻薄贪财。二是在原故事情节基础上敷衍与增添。《姻缘分定》韩子文参与考试及其宗师无才、贪婪而致韩子文只考三等的情况与小说主题关系不密切,改编后被删掉了,增加了朝霞不愿退婚,“誓愿有死无二”,暗修书信与韩子文,后生二子,韩子文不昧恩德,以次子为金家之后。增加的情节虽小,一言朝霞之坚贞,一言韩子文之不昧恩,给“婚姻分定”附加了更多的伦理因素。三是将原故事的一个情节敷衍成新的故事。《卖身葬父》是原故事中“兰孙卖身葬父”这一情节的敷衍,主题转为凸显兰孙之孝,刘元普对李春郎一家的帮助浓缩成一句话:“这李彦青也是当年落难,亦蒙刘大老爷提携入了国学”,故将与此主题无关或关系不大的部分被删减了。《两县令竞义婚孤女》开头有“官人为官清正,单吃德化县中一口水。又且听讼明决,雪冤理滞,果然政简刑清,民安盗息”,后文又有石璧投梦于钟离公“上帝察其清廉,悯其无罪,敕封吾为本县城隍之神”,《清廉为神》在这两句话的基础上展开,其他情节皆省去,又增加的师爷廖雨亭贪污而地狱受审,用以突出“清廉”受褒奖而贪腐受惩罚之主题。
其二,适当改变人物身份、个性或故事情节及人物的结局,突出善恶有报。《咬舌泄愤》原故事只交代奸徒“乃是婺州城里一个极淫荡不长进的”好色之徒,改编后奸徒为开米铺、家有妻妾四房而专以嫖赌为事之人,其结局自己陷于囹圄至死,妻妾改嫁。身份改变后,报应力度也就更大,惩劝意识也就更强了。《破毡笠》原故事中宋金所得之财是强人所抢,改编后则言是范知县之财,“只因他江油为官,专受贿赂,剥取民财,故积些许多银两。忽一夜被这夥强人夺去,知县想命人捕缉,又恐上司知其贪残,禄爵难保,兼之强人黑夜逃走,白日躲藏,难以拿获,只得置之不问。”只此一插叙,即暗示了天之赏善罚恶,亦照应了前文。《刻财绝后》中单氏的形象也由原故事中的忍气吞声转为泼辣,她的结局也不是自缢而是过继侄子为后,吃斋念佛,寿九旬而仙去。人物个性与故事结局的变化,与整个故事开篇的“奸贪诡诈终遭害,忠厚老成自破愁”,结尾的“行善福报,作恶祸临”一致。《三义全孤》原故事贾妻只是被丈夫冷落,改编后则为生病,“医药罔效,溃烂不堪,洞见肺腑而死”。要之,虽然只是局部更改原故事情节或结局,却彰显了善恶有报,作品的道德趋向性更突出,大有益于故事主旨。
其三,将三言二拍中的某个情节融合于一个故事中,增强劝善效果。《错姻缘》《天助奇缘》《巧姻缘》《阴骘得妻》由拾金不昧与代娶守礼两个主要情节构成,即主人公拾金不昧,因某种原因而代人迎娶新娘,在迎娶过程中,遇到下雨涨水而被滞留于新娘家,于洞房花烛夜谨守礼节,最后与新娘成为真夫妻。拾银还失主情节是三言二拍拾金不昧故事的移植,代娶情节是《钱秀才错占凤凰俦》代娶的移植,是主人公一贯善行的体现,最后美满姻缘就成为对善行的褒奖。以“姻缘”而劝善,是几篇“姻缘”小说的主旨。《错姻缘》《天助奇缘》在开篇与结尾的议论中将故事的主旨改为“收心”存善念,而不能“放心”,因此,插入的故事就成了辅助主题的情节设置。
从三言二拍宣讲小说来看,删减、增添、敷衍、融合、插入等改编,并不是为了令故事更有趣味性、故事性,而更在于强化或赋予故事道德意味。但为了加强宣讲效果,故事性却不可忽视。宣讲小说不会因为劝善刻意抹杀小说的故事性,而是对原文本重要情节给予充分尊重,有时还适当敷衍,增加“唱”以增强其感染力,如《守财奴》《行乐图》。若原故事比较简短,改编时大肆敷衍,较于原故事,其可读性也大为增强。《三孝廉让产立高名》头回故事比较简洁,到了《田氏哭荆》中扩展到田父训子、田真训弟、季氏挑唆、破鹤巢、滚水灌树、季氏患病身亡等情节,相较于原故事,故事性增强了很多。当然,由头回或某一情节而敷衍的故事,其故事性总体上无法与依据“正话”而改编的故事相比。
清代后期宣讲小说大兴,直接以“宣讲”命名的小说就达到10余部,命名中包含着醒世、救劫、救世、保命之意的更多,如《指南镜》《上天梯》《救生船》《保命金丹》《救劫保命丹》《劝善录》《自新路》等。在劝善中,故事的化人效果远胜于纯道理训诫,更能令“怯者勇,淫者贞,薄者敦,顽钝者汗下”。讲唱文学“在中国的俗文学里占了极重要的成分,且也占了极大的势力。一般的民众,未必读小说,未必时时得见戏曲的演唱,但讲演文学却是时时被当作精神上的主要的食粮的”,“他们是另成一体的,他们是另有一种的极大魔力,足以号召听众的。”三言二拍“极摹人情世态之岐,备写悲欢离合之致”,宣讲者从中选取题材,并作一定程度改编,省时省力,保证了宣讲的故事性,又达到了宣讲效果,并且促进了三言二拍在民间的传播。宣讲小说集多在西南地区,改编的宣讲之作出于拟话本小说中的经典,这为晚清西南地区宣讲及明末清初拟话本小说西南地区的传播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研究视角。
①参见程国赋《三言二拍传播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王平主编《明清小说传播研究》[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653-656页。
②参见尹变英《以“情”为核心的〈三言二拍〉子弟书》[J],《晋中学院学报》,2017年第6期。肖少宋《话本小说与潮州歌册——简论说唱文学对话本小说的因革》[J],《明清小说研究》,2013年第4期。
③参见汪燕岗《清代川刻宣讲小说集刍议——兼述新见三种小说集残卷》[J],《文学遗产》2011年第2期,陈燕茹《清代圣谕宣讲及其相关故事类作品研究》(四川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年),张爽《圣谕宣讲表演形式及故事文本研究》(四川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18年)提及有五篇宣讲小说改自三言二拍的情况,即《南乡井》《破毡笠》《错姻缘》《刻财绝后》《还金得子》。
④刘俐俐《人类学大视野中的故事问题》[N],《中国社会科学报》,2013年9月13日。
⑤如《金玉奴棒打薄情郎》头回中的朱买臣休妻故事,《千秋宝鉴》《法戒摘录》中皆为《覆水难收》,除开前面的议论,其它全同。《宣讲大全》《宣讲珠玑》皆名为《马前覆冰》,两者除开个别字词表述有异,其它全同。《宣讲引证》《宣讲选录》《宣讲集要》皆名为《崔氏逼嫁》,但表述有些不同,上述七部宣讲小说集中的同一故事,去掉名称重复者,故表格只填三个篇名。其中《负义变犬》《鬼断家私》《天工巧报》《双诰封》《疑心休妻》《老长年》《让产立名》《五桂联芳》《天助奇缘》《阴骘得妻》《祝地成潭》《盛德格天》《无心获报》《嫁嫂失妻》同篇目者皆各有2次,《认弟息讼》篇目同者3次。
⑥具体情况如下:《三星楼》《夺锦楼》《归正成真》《小楼逢子》《巧姻缘》等分别依据《十二楼》中的《三与楼》《夺锦楼》《归正楼》《生我楼》改编,《医悍奇方》《比目鱼》《碧玉圈》《双诰封》等依据《连城璧》中《妒妻守有夫之寡 懦夫还不死之魂》《谭楚玉戏里传情 刘藐姑曲终死节》《清官不受扒灰谤 义士难伸窃妇冤》《妻妾败纲常 梅香完节操》改编,《心中人》《节孝双全》《烈妇报仇》《屠身全孝》《无心获报》等依据《石点头》中《瞿凤奴情愆死盖》《卢梦仙江上寻妻》《侯官县烈女歼仇》《回江都市孝妇屠身》《郭挺之榜前认子》改编,《遵命配丑》《风流债》《双鸾配》依据《云仙笑·都家郎女妆奸妇》改编,《疑心休妻》依据《欢喜冤家·王有道疑心弃妻子》改编,《大士救难》依据《型世言》中《凶徒失妻失财 善士得妇得货》改编,《节寿坊》依据《娱目醒心编》中《马元美为儿求淑女 唐长姑聘妹配衰翁》改编。
⑦⑧⑨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71页,第73页,第73页。
⑩胡莲玉《再辨“话本”非“说话人之底本”》[J],《南京师大学报》,2003年第5期。
⑫《圣祖仁皇帝实录·清实录(第4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61页。
⑬梦觉子汇辑《法戒录》,明善堂新刻本,笔者收藏,后面所引皆同。
⑭《宣讲集要》,光绪丙午年,吴经元堂敬镌本,笔者收藏,后面所引皆同。
⑮梦觉子汇辑《法戒录》卷一,光绪十三年重镌本,板存宝庆休南门外,笔者存。
⑯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九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217-218页。
⑰鲁迅《鲁迅全集(第七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36页。
⑱《照胆台》,宣统三年辛亥岁新刊,板存大庙场王泽轩宅内,笔者存。
⑲吴文科《中国曲艺通论》[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58页。
⑳《赞襄王化》,光绪六年(1880)庚辰岁新镌,板存四川夔州府云邑北岸路阳甲培贤斋,笔者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