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议城市更新的三重境界

文图｜郑天（北京市建筑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王一钧（通讯作者，中国科学院大学建筑建筑研究与设计中心）

城市更新最直接的方式是物质环境主导的新旧更迭,“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此第一境也;其深一层次考虑为综合可持续的新生于旧,“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此第二境也;城市更新的关键目标着重活力和吸引力的营造与重塑, “似曾相识燕归来”“一枝一叶总关情”，此第三境也。城市更新的三重境界情形既可以随时间的演变发生在同一区域，也可以同时发生在不同区域，既是递进，又有并列，三者有很强的传承和递进关系。在不同背景条件下选用合适的方式，更有利于城市更新工作的分阶段、分步骤实施。

“城市更新”释义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更新”一词越来越频繁的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城市更新、街区更新、社区更新、微更新……城市建设聚焦的视角越来越小，外科手术式大规模的拆建时代已成为过去式，针灸式的新陈代谢逐渐占据主流。如今的城市更像是一个有机的生命体，按照其既有规律与法则，不断地传承与演化、修复与再生。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越来越深刻的认识到，建筑与城市不是毫无情感的机器，而是蕴含生命原理的复杂巨系统，是充满人情味的人居载体。

2. 战后德国科隆：灾难后迫切需要恢复性的城市更新 图｜pixabay

1. 意大利佛罗伦萨古城：历史古城持续性修复的城市更新 图｜pixabay

王国维先生提出读书有三重境界，闻名遐迩。而古今中外“城市更新”的理念,也大约经历了三个阶段，亦可谓三重境界。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此第一境也。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此第二境也。似曾相识燕归来、一枝一叶总关情，此第三境也。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城市更新”被提出并开展，经历了多个过程与阶段，这一演进脉络，也人们对“城市更新”的认识与实践不断深入的过程。总的来讲， “城市更新”是从物质环境的新旧更迭为主导,到向经济、社会、文化、政治等综合方向拓展为城市文脉有机代谢的新生于旧,再到关注人与城市的互动关系从而实现以人为本的吸引力提升与活力复兴，是“城市更新”的三个不同阶段与境界。

3. 英国伯明翰牛环中心：大规模单一的城市更新 图｜pixabay

4. 德国柏林议会大厦：谨慎多元的城市更新 图｜pixabay

5. 荷兰阿姆斯特丹建筑更新：城市多样性的和谐统一 图｜pixabay

第一境：物质环境的新旧更迭

“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宋代诗人王安石在《元日》中描绘了中国传统文化中“新旧更替”的习俗。建筑是人们赖以生存的物质载体，岁月流逝、万物更替，与建筑有关的更新活动始终伴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进而拓展到建筑群体以及城市。“新桃”换“旧符”，是最直接的更新方式,更偏重于物质环境本身，旨在修复衰败陈旧的城市物质构件，并使其满足现代功能要求，此即城市更新的第一重阶段境界。

“城市翻新”1本文中“城市翻新”为英文“Urban Renewal”的直译，该英文词汇也曾用于代表“城市更新”。很好的界定了这类城市更新。“城市翻新”最早在1954年提出并被列入美国住房法规当中，起源于二战以后欧美清除贫民窟等城市不良地区，甚至可以追溯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城市美化运动2城市美化运动The City Beautiful Movement 是 指19 世 纪 末20 世纪初在美国的部分城市，由中产阶级领导的，以建筑设计师、景观规划师、雕塑家等为主力的，城市居民支持的更新城市规划，美化城市环境的一次改革运动。哲学的倡导者认为，这种美化可以促进和谐的社会秩序，从而提高生活质量，而批评者会抱怨说，这场运动过分关注美学，而不顾社会改革; 简·雅各布斯曾评价其最重要的是要记住城市美化倡导者所要达到的目的是一个辉煌的理想，虽不可能实现，但却永远令人向往，她将这场运动称为建筑设计崇拜。，之后拆建与更新力度逐渐向小规模化演进，包括清理贫民窟、大规模商业开发、城市综合整治等。1958年在荷兰召开的第一次城市更新研讨会提出，“城市更新”是一种将城市中已经不适应现代化城市社会生活的地区，作必要的、有计划的改建活动。

“城市翻新”等类型的城市更新针对城市建成环境，为满足城市居民生活需要，对建筑、空间、环境进行必要的调整和改变，有选择性的保留与保护，并且通过各种方式提高环境质量。“城市翻新”以物质环境建设部门主导，聚焦工程技术问题，牵涉工程专业领域较多，牵涉非工程技术要素问题较少，是最基本、最直接、最快速的城市更新活动，比如历史古城持续性修复的城市更新、日本灾后重建类型的应急性城市更新以及香港文物保育与楼宇复修行动的常规化城市更新等，这些城市更新活动在改善社会形态、改善人居环境、提高人民物质生活质量等物质层面至今仍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

当然，当今的“城市翻新”理念已经不再是大拆大建，也不是单纯的城市美化运动，其目标主要是通过工程技术手段解决城市的物质环境问题，在实施层面由单一建筑工程专业向更广泛的综合工程拓展，在管理层面也由单一物质环境建设部门向更广泛的多个部门拓展。

第二境：有机代谢的新生于旧

“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唐代诗人刘禹锡这两句诗告诉我们新陈代谢是万古不变的自然规律，城市的发展也同样适用，需要可持续自我演进的动能。“城市更新”正如“新叶”与“后波”一样，不断发展演进。“新叶”催“陈叶”，城市更新的第二重阶段境界更具有生命意义，把城市视为有机生命体，通过系统化的代谢实现有机体的更迭再生。

6. 美国世贸大楼重建：灾后综合性的城市再生 图｜Pexels

7. 8.英国伦敦圣保罗大教堂周边更新：尊重历史环境的城市再生 图｜pixabay

西方常提到的“城市再生”3本文中“城市再生”为英文“Urban Regeneration”的直译，该英文词汇之后被普遍用于代表“城市更新”。与这类“城市更新”的内涵非常契合。20世纪70年代，作为对于“城市翻新”的反思，“城市再生”的概念被提出来。1977年英国在《内政政策》中提到城市更新除物质环境以外、还应涉及经济、社会、文化、政治等多个方面和部门，是一种综合解决城市问题的方式。城市更新不仅涉及到物质环境相关的部门，也与非物质环境部门密切相关，旧城的更新需要更加适应新的社会发展需求。自此，“城市翻新”转变为综合的城市再生。

“再生”较“翻新”更具有生命含义，其准确含义为再次生长，是组织损伤后，由损伤周围的同种细胞来修复的过程，其蕴含着新与旧共生并存的哲理，强调事物的生长与衰亡。

城市规划思想家格迪斯，原本是一位生物学家，他将生物学进化理论引入城市形态研究，将城市比作“有机生命体”。新陈代谢运动的创始人之一日本建筑师黑川纪章也曾断言，21世纪将从“机械时代”迈向“生命时代”。“城市更新”不是简单的物质翻新，城市自身的演变应有遗传和继承关系，其整体继续发挥原有或更好的作用。从生物医学领域引申到城市领域的再生，与城市新陈代谢、有机更新的过程非常契合。

“城市再生”等理念把城市整体看作拥有生命的有机体来进行关注，人们要顺应城市的发展规律，为实现城市的新旧交替，从单一学科向多学科拓展，针对城市开展综合协调、统筹兼顾的系列目标和行动，引导城市问题的解决，使旧有城市实现以物质环境改善为基础的综合提升，不断适应新的发展要求，持续改善地区的经济、物质环境、社会及自然环境条件，延续地区的文脉。

第三境：以人为本的活力复兴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出自宋代著名词人晏殊《浣溪沙》。岁月变迁，无奈花落，而翩翩归来的燕子，则预示着春回大地的活力。郑板桥的“一枝一叶总关情”则提醒我们要用情关注，关注使用者、关注到以人为本的“一枝一叶”。人类和自然力量的复杂相互作用塑造着城市的今天和未来。城市更新的第三重阶段境界超越了“城市翻新”与“城市再生”，在注重生态可持续的基础上，重新审视人在城市更新中的角色与作用，关注人与城市空间的互动，重视城市的活力和吸引力，是一场全社会共识与共进的、以人为本的、人民城市的更新。

9. 威尼斯海关大楼更新改造：尊重历史环境的城市再生 图｜pixabay

10. 德国汉堡港新城复兴：规划引领、低碳绿色、多元混合，实现从旧港口到世界性新城的华丽蜕变图｜pixabay

11. 城市更新增加城市的吸引力：英国伦敦国王十字车站大厅顶棚图｜pixabay

12. 城市更新增加城市的吸引力：一座博物馆引领城市复兴的西班牙毕尔巴鄂古根海姆博物馆 图｜pixabay

13. 港口复兴：澳大利亚悉尼达令港 图｜pixabay

简·雅各布斯在1961年发表的《美国大城市死与生》，旗帜鲜明的论述了城市多样性带来的城市活力，凯文·林奇1981年的《城市形态》则把“活力”列为城市形态空间质量的首要评价指标。1998年《全英国一起行动：街区更新的全国战略》中指出，之前的“城市更新”喜欢从外部采取措施而不是让当地社区参与来解决问题，过度重视物质更新而不是为当地居民创造更好的机会。随后，英国建筑大师理查德·罗杰斯于1999年发布《迈向城市的文艺复兴》，将“城市更新”首次提高到一个同文艺复兴相同的历史高度，开启了“城市更新”的新阶段。罗杰斯的构想为：要达到城市复兴，就要创造一种人民期盼的高质量和具有持久活力的城市生活。“城市复兴”的英文词根特指“文艺复兴”，原意指“活力或吸引力的增长”4本文中“ 城市复兴” 为英文“Urban Renaissence” 的 直 译，Renaissance 特指文艺复兴， 原意为a new growth of activity or interest in something，即活力或吸引力的增长。该英文词汇也有被翻译为“城市更新”。，而发源于14世纪意大利的文艺复兴运动正是一场回归以人为中心的、科学与艺术的革命，这场全社会共识的人文主义春风经由欧洲，吹向各国，旷日持久的为世界注入新的活力。到了2014年，日本开始推行地方创生国策，包括创造新产业、增加就业机会、改变人口流向等，希望让城市空间具有持续的活力吸引力，吸引投资和原生居民发挥创意，实现经济、文化和居民生活环境的活力复兴。

以活力和吸引力增强提升为目标的“城市更新”是以公民社会的建设和可持续发展战略为支撑的全民互动，其利用既有资源，发挥固有潜力，是对街区和城市进行再开发的一种综合系统方法。这类“城市更新”将以人为中心，形成自下而上与自上而下的结合创新，比如在公众参与沟通合作的基础上制定政策、计划、规划，这是创新治理、解决社会争端、保证经济持续发展的关键举措；同时，以街区更新为切入点，聚焦社区，鼓励社区与邻里、地方、区域乃至国家各个层面共同行动，探索社区未来的发展之路。

结语

读城如读书，对“城市更新”不同阶段与境界的认知，是前人“城市更新”的经验教训在长时间维度上的梳理和总结，是对“城市更新”工作如何面向未来的进一步思考。然而，每个城市地区的更新工作都会由于现实情况、社会背景、实现周期等各方面因素的影响而完全不同，实际操作时并不一定有境界高低之分。城市更新的阶段三重境界情形既可以随时间的演变发生在同一区域，也可以同时发生在不同区域，既是递进，又有并列，在不同背景条件下选用合适的方式，更有利于城市更新工作的分阶段、分步骤实施。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我国“城市更新”工作的全面推进与实施，必然需要思考与实践并行。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席卷全球，让城市发展观念、方式和技术悄然变化，全世界城市的治理能力经受了一次大考验。伴随“城市更新”工作的推进，我国的城市也必将如凤凰涅槃、焕发新生。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愿城市更具活力，愿人居更加美好！

14. 滨水复兴：巴黎塞纳河畔图｜pixab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