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里克·沃尔科特诗选

2021-07-01 13:43德里克·沃尔科特鸿楷/译
诗歌月刊 2021年6期

[圣卢西亚]德里克·沃尔科特 鸿楷/译

德里克·沃尔科特(Derek Walcott,1930—2017),圣卢西亚诗人、戏剧家、散文家、画家,曾就读于西印度群岛大学莫纳分校,任教于波士顿大学、阿尔伯塔大学,最终在英国埃塞克斯大学获得诗歌教授的教席。沃尔科特是现当代英语诗坛最为杰出的诗人之一,1988年获女王诗歌金章,1990年获W.H.史密斯文学奖,199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代表作品有三大长诗《另一生》《奥马罗斯(荷马)》《提埃坡罗的猎犬》,以及《城市死于火》《克鲁索的日记》《纵帆船“飞翔号”》《星苹果王国》《幸运的旅行者》《阿肯色圣约》等。2017年3月18日凌晨被誉为“今日英语文學中最好的诗人”(俄裔美国诗人布罗茨基语)的德里克·沃尔科特在圣卢西亚的家中因病去世,享年87岁。

《群岛传奇》第十章

“永别了,头巾”

我望着这座岛屿,把悬崖边

海浪优美的字迹缩小,之后

道路微渺,散漫,就像绳索

丢在岛的山峦;我望着,直到飞机

转向北方的终点,飞过

那片海水苍白、开放的海峡

就在渔人的一群小岛间,直到我爱的一切

遮入云中;我望着点点淡绿

在仿佛有礁的地方闪现,

望着机身的银光,每英里

都在让我们分别,绝对的忠诚变得紧张

直到距离将它扯断。然后不久,

我什么也不想;我祈祷,什么都不要变;

当我们降落在西威尔,雨已下。

月(选自《变形记》)

抗拒诗,我正变为诗。

哦俄耳甫斯垂下的头,默默哀号,

我的头,从诗的云浪中,抬起。

慢慢,我的身体成为一个声音,

慢慢,我变成

一只铃,

一个椭圆、无形的元音,

我在变,成了铦鸟,

一团光晕的白色之火。

我注视月亮的月狂的模样,它燃着

一支被自己的光环催眠的蜡烛,

然后,我

把自己火热、冻结的脸,转向那分叉的山

它像楔子,定住溺死的歌手。

那冰冻的怒视,

被噬咬、化为石头的经典。

你今年不是发誓不写这样的诗吗?

不是以月亮起过誓?

为何你还会被无所作为的魔鬼抓住?

谁的沉默又如此迅速地惊呼?

《另一生》第四篇,第二十章,第三节

渔夫像贼,抖搂出他们的银器,

轻盈的刀,在干燥的沙上扭动。

他们开始劳作,

记录他们历史的人,早已开始著述。

在珈琅,在皮艾叶,在昂斯拉凡尔杜,

天空苍白如蜡,毫无意义。

一响雷,小猫就踩着碎步逃回

厨房的煤箱,

它的牙尖,入鞘,又出鞘,

它的黄眼睛,是愚人金的颜色。

他留下这遗书。

没有意义,没有意义。

一整天,在铁皮屋顶上

雨水痛斥生活的贫困,

一整天,落日像割开的手腕,出着血。

《星苹果王国》第六节

她美如日出时的石头,

她的嗓音有着机关枪的喉音

那喉音穿越卡其色沙漠,沙漠的仙人掌花

如手雷般爆炸,她的阴处是印第安人的

被割开的喉咙,她的头发泛着母牛的深蓝光泽。

她是一把被革命之风吹得里外

翻转的黑伞,她是悲苦圣母,

悲苦的黑玫瑰,沉默的黑矿,

被奸污的妻子,不孕之母,阿兹台克的圣母

让一千把吉他射出的箭刺穿,

是沉默之石,但若它大声说出

那种以父的名义施加的暴虐,

那么,它就会震慑住劫掠的狼,

泉涌般的将军、诗人、瘸子

他们跳着舞,却越不过伴随着每场革命的

他们的坟墓;她的凯撒被机关枪的牙齿

缝合,而每当日落

她就像曾经捧着赎罪的餐巾那样

端着加勒比的椭圆盆

把它当作洗脚缸,端给独裁者,特鲁希略、马查多,

给那些脸色如市墙上的海报一样

发黄的人。此时,她轻抚他的头发

直至它变白,但她不会明白

除了和平,其他权力,他一概不要,

他想要一场不流血的革命,

他想要没有任何记忆的历史,

想要没有雕像的街道,

没有神话的地理。他不需要军队

只需要香蕉军团、粗厚的甘蔗矛,

他哭诉道:“我没有权力,只有爱。”

她从他内心消失,因为他杀不死她;

她缩小成一只蝙蝠,日夜悬挂

悬挂在他脑后。他在梦中坐起。

《仲夏》之六

仲夏在我身边舒展,它的猫打着呵欠。

树的唇边有尘埃,汽车熔化

在仲夏的熔炉。炎热,让这个漂流的混血儿,步履蹒跚。

议会大厦粉刷一新,重又是玫瑰色,伍德福德广场

周边的栏杆,颜色如生锈的血。

玫瑰宫,阿根廷的气质,

阳台上的低声吟唱。单调、艳红的灌木丛

用秃鹰的象形文,涂刷潮湿的云

就在华人杂货店的上空。烤箱般的街巷,全都窒息。

在贝尔蒙特,哀伤的裁缝注视着老机器,

他将六月和七月缝在一起,却不留缝迹。

而有个人,在等待仲夏的闪电,就像武装的哨兵

倦怠中等着来复枪砰然的响动。

但是,它的尘埃、它的平凡却让我为生,

信仰用恐惧充实流亡,我以信仰为生,

我以黄昏的山丘为生,它橙色的光布满尘土,

甚至,我以领航灯为生,它在气味难闻的海港

转动,就像警察的巡逻车。至少来说,

恐怖是本土的。就像木兰花,它妓女般的微香。

整夜,革命在狂吠,喊着“狼来了”。

月亮闪烁,就像丢失的纽扣。

码头上黄色的钠光降临。

街上,昏暗的窗后,碟盘相碰。

这夜适合为友,未来凶猛

如同明天各处的太阳。我能理解

博尔赫斯,他对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目盲的爱,

理解一个人如何会觉得,城市的街道在自己的手中涌动。

《仲夏》之二十八

我们脊柱之中有种原始的东西,它让孩子摇荡

在海扁桃树枝,它扭曲多节的秋千上。

我一直都把海扁桃树的形状,比作梵高果园中的

苦难。那也是原始的。一束

海葡萄悬挂在平静的海上。影子

让我随着干枯的树叶一同铲走,此时

正午猝然间达到它僵硬、活力全无的中心。

晒日光浴的人,在自己的烤架上炙烤,他们走进的浅滩

如此温暖,让暗礁之外、朦胧的石斑扑向

空无,引得妄自惊慌的米诺鱼,一阵讥笑。

碎浪突然想起它的职责,它给迅速变干的

沙滩涂釉。好几个时辰过去,海没有起伏,

它叹息着,穿过海绵之肺的深处。

在海滩的茅草酒屋,钟表考验着它麻木的肘臂

每时每刻,屋外,更为年迈的鬣蜥

用手再用爪,一下下攀爬,就像没人会爱的卡西莫多

爬进阴影的钟楼,在那里摇动。云

变暗,是恐怖的我所致。莉琪和安娜

各自坐在充气艇上,悠然无事,她们的影子在身下。

翻卷的浪涌,清澈如柠檬。

再过两天,我的女儿就要回家。

人的幸福,它的维度就是时间,

孩子的摇荡随着节拍器变慢。

幸福,在苏打水般的海上闪动。

献给阿德莲

1986年4月14日

致格雷斯、本、茱蒂、儒尼奥尔、诺兰、卡特琳、姬姆、斯坦利和戴安娜

看,你会看见,家具变得黯淡,

衣柜虚幻无物,如同落日,

会看见:我能透过你,透过你树叶的纹理

瞧见你叶脉后的光;你为何哭泣不止?

白晝如尘埃,流过光的手指

或沙坑中孩子的指头。当你看见星辰

你是否潸然泪下?当你望向大海

你的心难道没有充实?你是否觉得,自己的影子

绵长如沙漠?我是孩子,听,

我不曾招来、也不曾造出天使。成为天使

很容易,在我八岁之后,立刻开口,

拥有更童贞的权柄,去获知,都很容易,

因为我现在享有的,是智慧,不是沉默。

你们为何想念我?我不想你们,姐妹们,

不想茱蒂丝,她的青丝就像豹的毛发,飘动如旗,

为自己的分娩而骄傲,我不想卡特琳,不想姬姆

她坐在自己痛苦的角落,也不想我的姑姑,

她柔和的双眼,抚慰着写下这句的人,

我不想伤你的心,你应该知道;

我不想让你受苦,你应该知道;

我没有受苦,但知晓这一点很难。

我更有智慧,我分享那种只是沉默的奥秘,

与我一同的,有地上的暴君,有在吱呀作响的小车上

堆集破衣、黄昏时、在广场的

角落徘徊的人。你算错了我的年龄,

我现在并不年轻,也不老,不是孩子,不是开花前

被剪断的幼芽,我属于疾驰的狮子的

肌肉,是飞鸟,低空划过

黑暗的甘蔗林;在你的悲伤中,在我们呼号

如雕像的脸上,有你所谓的“再见”

——我希望你会听到我——那是别样的欢迎,

你会与我一同分享,看它成真。

那孩子在我心中讲述的一切,我已经记下。

它闭合的坟墓,仿佛是大地的微笑。

《西班牙》之三“读马查多”

贫瘠的蛋黄花枝,舒展它们甜蜜的威胁

如晴空霹雳。共鸣比开出的花更多,它们让感觉晕眩

就像夜放的木兰,白如我阅读的纸张,

上有散文,印在页的左岸,

右边,是斑驳如页岩的诗节,

缝隙,就像溪流,将自己的语言缝合。

这西班牙的天才,冲冠的怒发,就像蓟花。何事激怒?

是干季的豆荚,华彩章中泛起涟漪的热浪,

还是白喉鸟的黑色皱羽和弧形?

一切共鸣,一切联想和意蕴,

安东尼奥·马查多的音色,即使转译过,

土中的动词,石头里的名词,那墙,

全是意蕴,全是共鸣,全是联想,

西班牙与叶子花的游廊隔着蓝色的距离

此时,白色之花,从公牛的角、那树枝上萌发,

白色的蛋黄花,如同修女的白灵魂。

矮马走过松下,在秋山之间,

洋葱,串绳,银色的蒜头,马鞍的

吱呀作响与迅疾的水,为清石争吵,

这些炎热下开裂的诗节,从我们八月中烤焦的路上升起,

一切意蕴,一切共鸣,联想。

意大利牧歌

——献给约瑟·布罗茨基

通向罗马的明亮的路上,越过曼托瓦,

一束束稻秆,我听见,风的欣喜里

棕色的犬在车旁喘息,声音就像拉丁语,

流畅的平移中,它们的影子在边缘滑动,

车过田野,白杨作篱,石头农场,风格相称,

名词来自男生的课文,来自维吉尔、贺拉斯,

短语出自奥维德,在绿影中闪过,

车驶向远景里一座座无鼻的半身像,

驶向张口的废墟、没有屋顶的回廊,

凯撒们的回廊,如今,他们的第二件斗篷是灰尘,

而这稻秆中沙沙作响的语声,就属于你。

每一行诗,都有时辰和季节。

你让诗体与诗节焕然一新;这些收割过的田地就是

你的胡茬,离别时,它们摩擦我的脸颊,

苍白的虹膜,你的头发就像一缕缕谷穗,风中飘散。

就当你从未逝去,你依然在意大利。

是的。依然。天啊。依然,宛如伦巴第的

转动的田地,依然,就像囹圄中白色的垃圾

比如某个政权涂抹过的纸页。借助他的风景,你和纳索

同享的流放,得以治愈,诗依然是叛逆

因为它是真理。你的白杨在日光中旋转。

木窗之外,鸽翼呼啸,

新的灵魂振翅而飞,丢弃疲倦的心。

日光触碰钟楼。文艺复兴之时的铿锵,

在拍浪的码头,汽艇曳航、驶离,

将旅行者的影子,留在摇晃的渡口

他看见水的闪动,他的渡轮让水

如一把梳子,穿过金发,梳过之后,再编出发辫,

又如书的封皮,封住最后一页的浪花,

又如什么白色之物,用雪片让我目盲,

抹去松柏。约瑟,我为何写这诗

你却不能读到?窗般的书脊敞开

在庭院,那里的每座穹顶举行仪式

就为你的灵魂,它环绕威尼斯的铸造钱币的水

就像石青色的鸽子,光犹如雨,痛苦忧伤。

礼拜日。钟楼之钟,癫狂的钟声

为你鸣响,这石墙如花边的城,你觉得它治愈了我们的罪,

它像狮子,铁掌让我们的星球,在守护的飞翼下

不再转动。小提琴颈上的技艺

贡多拉项上的少女,都是你的领域。

在你的生日,注定要向威尼斯来讲你。

这些日子,在书店,我漂流到“传记区”,

我的手,在一个个名字之上滑翔,随着鸽子张开的脚爪。

穹顶闭合它们的括号,在潟湖之外的

大海上。下了渡轮,你的阴影徘徊在书的

边角,它站在远景的尽头,等我。

在这藤蔓和山丘之景,你承载着一个主题

它遍及你倾斜的诗节,让葡萄流汗

模糊了它们的界域:舒缓的、北方的雾

就如国歌,没有边界的国度,云形

愤怒地变幻,当我们开始将它们

联想到丰富的呼应,洞口,那里的永恒

在蓝色的小门上目瞪口呆。一切坚固之物等待云,

树点燃,燃成炉灶的烟,

鸽子带着飞翔的呼应,呼应就在韵律,

地平线的连字符消退,细枝的工艺品

在空白的页上,令它们的西里尔字感到窒息的:是雪,

是黑色的鸦鸣中、乌鸦飞越的白色田野,

它们是遥远的地理,不仅是现在,

你总在它们之中,脚掌柔软的雾

让这星球朦胧;冰冷、无常的水边

总令你幸福无比,并没有让人目盲的日光

在水上,在这悄然靠近码头的渡轮中

一个旅行者熄灭香烟上最后一点火花

将它踩在脚踵之下,他的被爱过的脸庞,终会消失

消失成一枚硬币,而雾的手指正将它摩挲。

浪花浮现,在闪烁的海峡,海峡轻诵着蒙塔莱

用苍白的盐,石青的海,海之外,是染着斑点的紫丁香

和靛蓝的山丘,之后,看见了意大利的仙人掌

还有棕榈,一个个名字在第勒尼安海的边缘闪动。

你的回声来自石丛,在裂隙中吃吃轻笑

此时,高涌的海浪消失,永不再见!

抛掷的线,为了小鲱鱼,为了捕获彩虹鱼,

红鲷,鹦鹉鱼,银鲻,

无处不在的诗的腥气,钴蓝色之海,

机场上自扰的棕榈;我闻着,

如发的草,水中飘摇,西西里的云母,

一丝气味,比诺曼式的大教堂,或修复的引水桥

都要古老、新鲜,渔夫粗朴的手,

他们的方言之锚,立在苔藓中的墙、墙上死去的

短语。这些都是它的源头,诗,它们依然存在

随着海浪重复的波纹、波峰、船桨、

韵律、群鸟、唯一的地平线、一艘艘龙骨如楔

插入沙中的船、你自己的岛,夸西莫多

或蒙塔莱的诗行,蜿蜒宛如篮中的鳗鱼。

我正向下而行,到浅滩的边缘,去重新开始,

约瑟,我用第一行线,用古老的网,开始同样的远行。

我会钻研开放的地平线,钻研一行行韵律的雨,

我要融入小说,它比我们的生活更伟大,是海,是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