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咏梅
在小镇牛场
至少有三十只牛同时扭头看向我。
天色铅灰,牛场寂静
空气中弥漫着干草的味道。
离我最近的牛
睫毛上有雪,旁边的牛也是
它们用饱含积雪的目光凝望我
它们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
当我拾起一把干草
丢进食槽,三只牛朝我走来
一只牛歪下頭
用舌头清洁黄褐色的皮毛。
在牛面前,喂草是我唯一熟稔的语言。
我又投了两把干草,更多的牛会意
并走来。
这个下午我在拾草,牛在咀嚼
我们沉默着完成跨物种的对话。
当我离开,群牛静默
犬吠一声声叩击我的耳膜,一些牛
仍会抬起头,怔怔地望着我离去的方向
它们在看我,或者别的
我不知道的事物。
这个下午,我做的事情
远不止给牛喂草这么简单。
一种美在脑海里汹涌
那年去大理
路过一片波涛汹涌的油菜花海
车子一闪而过
没有为美迟疑
我不能,我一再回头
黄金的油菜花海一再后退
日子一再后退
我的视线
顺着记忆的公路一再延伸
再望过去
时间的水,已是三春三秋
这么深
星空下
走夜路,需要经过一盏接一盏的路灯。
劲松路昏黄的光晕下
我的影子一会儿变短,一会儿变长
一会儿跑到前面
一会儿落在后面,把铺满梧桐叶的马路
踩得“咔嚓”作响。一直以来是沥青路
大步流星地往后退。我并没有动。
星空下行走的人不是我
我只是替我的影子,活过这短暂的一生。
此生
在龙潭湖,找一块向阳的石头
坐下来。下午三点的光线
猫一样伏在腿上
我觉察到天赐的温暖
有不可言说的分量。
风从湖面吹来,我的身体
也泛起了一圈涟漪。
野鸭子列队游着,我羡慕它们
一生游到哪儿就算哪儿
像一盘人间的散棋
舍弃既定的轨迹。而我在湖边
透支一个下午,还是要回到
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在那里
我又多么像它们:一生也走不出
热闹又孤寂的水域,一生也找不到
我消散在湖面的趾痕……
失踪者
把星星交给夜空
把钥匙交给锁孔,把帽子和大衣
交给衣帽架,把我
交给厨房、客厅和卧室
整个晚上,我忙于在厨房制造烟火
在卧室打磨梦境。一觉醒来
衣帽架里隐藏面孔的人
已起身出门,遁入雪野茫茫
访木图古栈道,遇积雪
已是春天了,一些雪在松树下
仍拒绝融化。暮春的苏龙口小岭山
光阴尚有成全一片积雪之美意。
抬眼望去,飞鸟带着众人
已抵达更高的山头
在最高处,他们将辗转而下
在几段千年前的石栈道上
找到各自黑白分明的眼睛。
我落在后面,蹲下来
与枯叶间的白雪
默默待了一会儿。无人知道
我在春天还想着冬天的事。
这个春天,一片积雪与我短暂对视
试图看穿
我身上久未融化的部分。
坐在父亲肩头的日子
是很遥远的事了
他带着我穿过人群
看戏台上仿古的人生
我坐在父亲肩头
是他倒映在空中的小小影子
那时天空很低云很低
所有人都矮我半分
我坐在父亲肩头
风吹着我像吹着一支蜡烛的火苗
每个女儿都是父亲心里
微微摇曳的部分
后来这支蜡烛还是这么高
没有被苦闷的日子磨损多少
我得到的温暖和光亮
全都来自他的内部
现在父亲在前面走着
我在后面望着他的肩头出神
我清楚地看见那里空着一个小小影子
那个爱和父亲撒娇的小女孩
咯咯笑着,许多年后
还不肯从父亲的肩头下来
爬山虎
我路过时,一场盛大的迁徙
正在一面幽暗的墙上秘密进行
一眼望去,有多少
泛着绿意的登高的念头,就回响着多少
幽微难测的毛茸茸的声音
一生都在这面墙上了
开小花,结浆果,一步推搡着一步
从低处,到高处
从嫩绿,到枯黄,从生
到死,天大的事
就在一面墙的幽暗处秘密完成了
时间的草籽
这些年,我徒步攀登过天涯山
太行山、泰山、华山……
这些山,一座比一座远
一座比一座高,最高的那座
应是未来的生活
我不舍昼夜地攀登着
一层层的台阶带着我
攀岩过一个个平实而陡峭的日子
有时我朝身后喊,会有回声
从过往的日子传来,仿佛从前的自己
对着现在的我喊话
我答应一声,是自言自语
也是问候多年的老友
更多时候我沉默
随身携带青草和花朵
我低头一边走
一边把时间的草籽撒下——
时光蹄下有清风
白马跑过的每一天都在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