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二则

2021-07-01 09:55龙羽生
诗歌月刊 2021年6期

龙羽生

不可不说的神秘

夜,……零点。零点四十二分。

不能再等了。

我想找一首诗,试图说明,诗歌之为诗歌,它的首要因素是什么。

毫无疑问,我的答案是神秘。

一首诗之所以是诗歌而不是其他的文字组合,不是散文、小说、应用文、解说词或广告文案,其关键的因素——就是神秘。

世上没有谁能够说得清楚——神秘。

神秘,不可说。

正如: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这就是神秘。

诗人之所以叫诗人而不是神棍,他也会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但他不会以神的名义,即便不可不说,——神啊——,他也不会、更犯不着去僭越。

要有光!诗人会用诗歌的方式,来言说。

无论是昏暗的、明亮的、朦胧的,诗人的诗歌里都会散发出一种光——其光无以名之——暂且称它为神秘。

诗人的诗歌源自日常的生活,源自他内心的冲动,一种强烈的、必须与他人分享的念头,促使诗人提笔作诗。

这个想法之所以有写出来的必要,很大的成分是——其中蕴藉着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

我并不完全赞同小说家言:像市民一样生活,像上帝一样思考。

在我的教育与意识中,在我的字典与生活习惯中,没有上帝的存在和位置。

但我相信懵懵懂懂之中,有一丝我自己不明白的东西,磁铁一样吸引人的东西,当我沉浸其中似有所究的时候,我进入了以语言搬运思维的状态,我确信,自己是在写诗而不是写其他什么字条或留言。

要有光,光确实在其中。

一首诗歌总是多了些什么,或少了些什么。这多出来的东西,这少出来的东西,构成诗歌的表达方式,使得诗歌的语言,与写在字面上的语言相较,就有了那么一种意味,一种类似神秘的意味,一种大于,——我不想用水与酒作比喻,我不能粗鄙地以物象与意象来指指点点,诗人掌握十八般武艺,他的技巧只能忠诚于神秘。

诗歌之所以成为诗歌,是因为文字炼金术——陌生化处理——超现实——魔幻——意识流等等,不一而足;唯其神秘,才是诗歌之为诗歌的“脉脉不得语”的源头活水。

记得以前(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在一本杂志上,读过顾城的一首小诗,写的是黄昏,篱笆,花朵,还有光。读后觉得心里空空的,而这空,有被一种难言的情绪搅动着、充盈着,但还是空,口腔里涩涩的,那种流出口涎的空。多年后想来,那种空,无以名之,只能以神秘来指代这种空。

在百度上搜索关键词,找出来了——不是黄昏,而是早晨!

原来这首诗歌的标题是《早晨的花》。顾城作于1983年4月。

早晨的花

所有花都在睡去

风一点点走近篱笆

所有花都在睡去

风一点点走近篱笆

所有花都逐渐在草坡上

睡去,风一点点走近篱笆

所有花都含着蜜水

所有细碎的叶子

都含着蜜水

她们用花英鸣叫

她们用花英鸣叫

她用花心鸣叫

细细的舌尖上闪着蜜水

她用花心鸣叫……

很甜。很蜜。但我第一次读这首诗的时候,舌尖的甜与蜜不知哪去了?口腔涩涩的,很苦。我为这种甜蜜而感到内心空荡,呆呆地想,为什么诗人能够写出如此美妙的诗歌?文字在诗人的笔下,已经不是文字,也非音乐,而是可见的光,是可以想见的神秘。

琥珀与水晶,都是沙粒——太粗鄙;不可与神秘相提并论。

这就是诗。

这就是诗人撇开众生而称之为诗人的缘故。

诗歌的第一因素,我不得不说,应该是——神秘。

不可指认的诗人及其内心的苦

有时在半夜后或就

在黎明前

我们坐在打字机前

把孤寂扯来围裹在身上

忘记我们的情人或孩子

正在酣睡

——摘自【美国】尼姬·乔万尼《诗》(傅浩译)

广义上说,这世上,有多少人仰望天堂,就有多少个诗人。

事实上,诗人并没有那么多;相对来说,很少有人认为或主张——我是一个诗人;世上的诗人之少——我是说真正的诗人——几乎不多于能够跻身天堂的幸运儿。

但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他自认为自己可以走向天堂,并且认真地祈祷,可以让自己带上他的毛驴,哦,不是一头,而是拉拉扯扯,一个人手持拐杖,带着一群毛驴,——嘿,那情形,就像幼儿园的老师,带着一群孩子,去郊游。

我们该如何看待这个拉扯着毛驴,选择直上天堂的人呢?

说实在的,我内心倾向于鄙夷这个名叫雅姆(戴望舒译作耶麦)的法国诗人。“在应该到你那儿去的时候,天主啊,/……我是法郎西思·耶麦,现在上天堂,/……让我和这些驴子同来见你,/叫天神们在和平之中将我们提携,/行向草木丛生的溪流,在那里,/顫动着樱桃,光滑如少女欢笑的肤肌,/而当我在那个灵魂的寄寓的时候,/俯身临着你的神明的水流,/使我像那些对着永恒之爱的清渠/鉴照着自己卑微而温柔的寒伧的毛驴。”(《为带驴子上天堂而祈祷》戴望舒译)

天堂果然够寒碜!无外乎有樱桃及少女露出健美小腿的欢笑。与我们去一趟郊外游,无甚差别。

我把这首诗读了几遍,但每读一遍,都会像亲手拆了七宝塔的孩子,无法将其还原。甚至会产生骂人的冲动——太扯淡了。

有人会对什么什么情怀,虔诚,祈祷,感兴趣。可说破了,一点也不好玩。

究其原因,可能是我在阅读中,或者说,从这首由法语而翻译过来的汉语诗歌中,(应该具有的)神性及神秘性,被弄丢了。

或许,我要追寻的,正是那点被丢失的玩意。

一首诗失去了光泽与灵动,剩下的便是破砖断壁。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天堂也不可拆解。

亦如在众生中,诗人也不可指认。

这就有了疑问,是什么能够将夜吟不觉月光寒的诗人,与大家区分开来?是其会写诗,并且写出几首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诗歌吗?

不是。

诗歌,在某种意义上说,仅仅是诗人之为诗人的副產品。这话怎么理解?我想说的是,当一个人把他自己写的诗歌——抱在怀里——他仅仅是一个写诗的人,只有当他放下了诗,他仍然在写或不写,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写在烟盒上,扒拉在报纸夹缝里,夸张一点,半夜在床头放支蜡烛、枕头下压个练习簿——别烦我,本少爷在写诗,——这就叫诗人?这只是在扮演诗人。

在监狱里——咏西陆蝉声唱,登幽州台——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并不能因之而称其为诗人。

什么是诗人?他不说,别人也知道他是诗人。皮相上说,是他的诗人气质,核心则是——因为他心头的苦,——这点好理解,大家都会说“宝宝心头苦”,苦的滋味大家都能够认同。为什么诗人心头的苦有别于宝宝的苦?正是这苦,造就了一个诗人。

有个词叫终极关怀。诗人的苦,直指这个终极关怀。比如那个雅姆,他要带毛驴上天堂,他是认真的(千万不要想到阿凡提,一想,针尖就会戳穿气球了)。雅姆心头的苦,即与终极关怀有关。所以,人们知道,他是一个诗人,带毛驴(上天堂)的诗人。

终极关怀不可说,一说就失去了它的神秘与神圣。你理解了就是理解了,不理解嘛就是不理解。

举个例子,比如诗人陶渊明,在我心目中,他和李白、杜甫一样伟大。最起码与那些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诗人,有天壤之别。陶渊明给世人带来了一个桃花源,如果说桃花源象征着某种终极关怀,那么,辞官与赋诗,都是陶渊明作为诗人的副产品,而陶渊明之所以为诗人,是因为他心头的苦,——他的终极关怀。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村夫野老,心头均苦。陶渊明心头之苦,是通过其“愿”透露给我们的。他说:“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所以,我们知道,他是诗人。——通过他心头的苦,而知道的。

世上的诗人,和我们一样仰望天堂,为什么他是诗人而你不是?是因为他怀揣的心头之苦及其终极关怀。

确实有点拗口。但他是诗人,而你不是。事实如此。

我最欣赏陶渊明的两句诗:“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那种情怀,对众生的关怀;后世所谓的生态与平等、博爱、自由,均小于陶渊明。)雅姆要带毛驴上天堂,差可与之相比。这,就是终极关怀。绝不会混同于“鹅”着脖子,向天而歌的儿童表演。

在日常生活中,诗人种种蔬菜,喝喝小酒,交交朋友,读点禁书,偶尔在手机上刷屏或点个赞,与常人无异。所异者,唯其心头之苦与终极关怀也。

大家都比较熟悉,作为殉道者与烈士形象的海子:“我站在太阳痛苦的芒上”(见《麦地与诗人》)。

而我更重视那个没有长大,认阿尔的太阳梵·高为瘦哥哥,没有朋友,没有领取过结婚证书的海子。

毋庸置疑,他是一个诗人。

他有一首诗,一首怀揣心头之苦的诗。能够让人从他忧伤的眼神,认出,瞧,一个诗人:“我怀抱妻子/就像水儿抱鱼/我一边伸出手去/试着摸到小雨水,并且嘴唇开花……离开妻子/自己是一只/装满淡水的口袋/在陆地上行走。”(海子《妻子和鱼》)

走在芸芸众生之间,诗人,他有不为你知我知的——苦。

即便不可指认,但我们却可以去享有,诗人带来的福利——诗歌;以及一个由诗歌营造的——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