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互文性是研究《圣经》与中国文学之关系的一种有效理论,《圣经》对中国文学影响的表现之一为故事的挪用。史铁生与基督教的关系,体现在文本的互动关系中。《我的丁一之旅》借用《创世记》探讨人性本质,表达心魂在人形之器中寻找生命的意义;又借助约伯叙事探究苦难根源和信仰力量,并在此基础上构建了一种精神之爱。以互文性视角探讨史铁生与基督教的关系,应立足客观,既不能将基督教文化简单复刻到史铁生的思想中,又不能陷于史的语境而忽视其局限性。二者思想应体现为双向对话、互为阐释。
关键词:史铁生 基督教 《创世记》 约伯
《圣经》文本和基督教文化对中国20世纪之后的文学具有重要影响。史铁生基于自身特殊的生存处境、生命实践和基督教思想发生的关联,使其成为研究“中国文学和基督教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位作家。史铁生和基督教的关系不应单一性地理解为基督教对史铁生的影响,二者是双向阐释和互动关系。
《圣经》文本的开放性,使其不仅成为西方文学的丰富素材,而且拓展到和中国文学的互动中。汉学家马里安·高利克(Marián Gálik)关注《圣经》在中国文学环境中的发生情况,尤其重视中国作家与《圣经》文本的互文性对话。《圣经》对中国文学影响的表现之一为故事的挪用(appropriation)。但挪用并不是简单的套用:“挪用最终只是某部分的融合,一种相互的交换。”a这种相互的交换表现在:一方面,接受者基于自身的现实需求,通过故事挪用,既丰富了自己文本的结构和内容,又能形象阐释自己的精神活动;另一方面,故事的挪用又是对原文本意义在另一文化语境下的再阐释过程,进而激发文本的生命力和活力。史铁生的长篇小说《我的丁一之旅》(以下简称《丁一》)对《圣经》故事的挪用便是最直观的呈现。史借助創世神话探讨人性本质,又依托约伯故事阐说人生感悟。故事在挪用和变异中,史之思想与基督教的教义得到双向阐释。
一、神话重构、人性之思
《丁一》第2节和第49节挪用《创世记》1—3章创世神话三处故事并作改写。第一处为上帝造人活动。在《创世记》第一章中,上帝在第六日照自己的形象造人(1:26-27)b;第二章中,耶和华神造亚当(2:7)。《圣经》历史批评学者将两次造人叙述归为“P底本”和“J底本”两个不同来源,但“底本说”的局限在于忽略文本间不同话语的相关性。史铁生作为《圣经》神学研究之外的一般读者,自然是从整体视角解读文本,他认为上帝两次造人是遵循从形到魂的内在规律。
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上。……后来,上帝用地上的尘土造人,把生命的气吹进他的鼻孔,他就有了生命。c
文中选取上帝造人的关键词“灵”“尘土”和“气”来探究生命之本质乃是由肉身、灵魂和气(即精神)构成,奠定了文本中作为心魂的“我”驻扎在人形之器的丁一里寻找生命意义的基础。而后,第124节进一步说明人的形魂构造:
第六天所分离的,不过是动物一样的男身女器,是无从表达也无从表达的空器荒形,惟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或行途中方可以分离开人和生命,才可以分离开心魂与肉体。(第343—344页)
史强调的并非灵肉割裂,而是魂器相伴,旨在以形器自居的世俗生活中活出一种精神和一种价值。这是身体残疾状态下史对生命意义本能的焦虑和思考。
第二处故事挪用是上帝为亚当寻找伴侣。经文2:18-2:24的叙事顺序是:上帝要为亚当造伴侣——上帝造物——亚当命名——上帝造夏娃——二人成为一体。上帝为什么要为亚当寻找伴侣?为什么让亚当命名?上帝如何根据亚当的命名就知晓这些活物中没有适合他的伴侣?如果说“上帝造物”是上帝意志的再现,那么“亚当命名”则是神创世向人创世的演绎,由此确立人的精神主权和自由意志。d尽管选取伴侣是上帝的命令,但其过程是亚当的自主选择,通过命名来界定各类存在的本质,以找到与自己属性相通的伴侣。在《丁一》叙事里,史省略了《圣经》“命名”的哲学意涵,直接挪用亚当对夏娃的定义:“我终于找到我骨里的骨,我肉中的肉。”史是否从神学的角度认识到上帝将创世的令牌交由人类,这点不得而知。但他从人的主体性视角出发的诠释路径正与《圣经》含义相契合,抓住了人之心魂对伴侣的要求这一要点。人生而有限,孤独伴随着生命缘起而存在,这是人的根本困境之一。心魂的自由和完整需要在别处寻找,需要别人的成全;每个人只有在找到属于自己的夏娃时,才能敞开心扉、直面自己。所以,伴侣并非居于从属地位的他者,而是身心从出一体的自我的外化。史不仅突破了伴侣乃是上帝意志的体现这一神学命题,而且打破了女性主义《圣经》批评的尴尬处境。
第三处故事挪用的是亚当夏娃偷吃禁果。神学家奥古斯丁(St. Augustine)将人的自由意志对上帝旨意的违抗称为“原罪”,这罪世世代代遗传给人类。这种“遗传式原罪观”造就了基督世界的“罪感”文化。但回到《圣经》文本,上帝说:“那人已经与我们相似,能知道善恶。现在恐怕他伸手又摘生命树的果子吃。”(3:22)人作为被造物的有限性,妄图以有限僭越无限,意图掌握主权乃是“罪”之本意。因此,史的失乐园书写没有遵循基督教的“原罪”观,而是沿着人性本质这一维度层层展开:“人的残疾,人的缺陷,按照宗教的观点,就是‘原罪问题。”e
蛇的引诱暴露了深刻的人性问题:
这为什么是诱骗呢?丁一质疑,难道人不应该明辨善恶?(第92页)
首先,有限乃人之本性,人的有限无法挑战神的绝对和无限。其次,人往往看不到自身的局限却想自命为神,依照自己的善恶是非观进行普遍的价值区分,其结果就是人与人相互遮蔽、相互分离,甚至相互歧视、压迫和斗争。这就是人性之罪。丁一年幼时曾光着屁股走出家门,却遭到旁人的嬉笑和玩弄。于是丁一的人生之旅,始于遮蔽“萌芽”的那一刻,正如亚当夏娃将无花果叶的遮蔽作为起程的仪式,承诺了相互寻找和归来。长大后,丁一目睹了人间真相,以阶级身份划分人的等级,导致“我们”“你们”和“他们”的区分。但丁一对遮蔽危险的深切感受着重于在万千遮蔽的“别人”中寻找自己的夏娃:漫长夜下小姐姐的失约;梦幻房子里一个尖锐的声音说,“你怎么把他带来了?谁让你把他给带进来的”(第78页);因追求女性而背负流氓的骂名……本该是丰富的爱情体验,却让丁一感受到被遮蔽的痛苦。即使以戏剧《空墙之夜》演练心魂的敞开,可是理想的爱情却被丁一的独断和专制所湮没:
“你自称充满爱愿的生活,好像正、正在孵化着恨。”
“不,那不是恨。”丁一说,“看起来像是恨,但那是爱,是我不想让你掉进平庸,也不能让萨掉进平庸。而且,我们还要让这世上的平庸都……走向爱情。”
可怕的并不是爱情的扩大,而是权力的扩大。(第401—404页)
史对人性的洞察具有辩证性,人心渴望敞开,又害怕敞开,于是在自我和别人共设的遮蔽世界里,每个人活在别人中。但史对人性的揭露并不止于此。他提出了一条走向爱情的道路,以化解孤独、拯救人性。
二、途经约伯、苦难书写
“义人受苦”和“神义论”是《约伯记》的核心命题。約伯从虔敬的信仰者转变为向上帝申辩的怨诉者,以诉歌形式表达自己的无辜之苦,吁求上帝的响应。史的残疾生命体验构成其对人生之苦的反复思索,也为“我”途经约伯提供了对话的可能。但史的苦难化书写无关乎善恶因果论,而是面向与约伯感同身受的切肤之痛,以一种娓娓道来的讲述方式,探究苦难的根源和信仰的力量。
《丁一》第34节是对约伯故事的重新阐释。丁一被病魔折磨,孤苦无助,便与心魂“我”展开对话:
他问我:哥们儿,你说,咱这是招谁惹谁了?没有。咱谁也没招谁也没惹,所以这才叫命运。于是他喊:那这可到底是凭的什么?凭的什么呀,老天你告诉我!
凭你是凡人,凭你一个凡人你不能跟上帝讲价钱。……
他又喊起来:算了吧你,说得轻巧!可无缘无故的,凭什么我就该受这份罪?(第64—65页)
不同于约伯对痛苦的诅咒和怨诉、与朋友的申辩以及对上帝的吁求,史对苦难的认识方式是内在的感悟式的,是自我与某个神秘力量的内心对话。尽管丁一一再追问“凭什么”,可这“凭什么”依然是史指向内心的精神活动。无论是在地坛的树下,还是扶轮问路,这种平静的自我追问式的思考贯穿其整体的写作中。
是呀,约伯!我的记忆清晰起来,想起在丁一之前很久很久上帝就曾对约伯说过的话:“当我创造世界的时候,你在哪儿?”(第65页)
上帝没有直接回答为何义人要受苦,而是强调创世时人的不在场性。从这点出发,史将苦难的痛苦转变为苦难所独具的意义。
上帝的作品即是旅途,即是坎坷,而你不过是这旅途的一部分,你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粒坎坷。……是呀丁一,所以你不能抱怨上帝和上帝的创造。……所以丁一你要明白,在上帝的创造之前,你无从抱怨;在那创造之后,谁抱怨谁是傻瓜。
……
上帝不是你的仆人,而你是上帝的仆人。上帝要你经受的就是你必要经受的,你不必经受的原本也不是上帝非要你经受不可的……上帝嘱托你的路途决不会中断。(第65—66页)
上帝创世时就包含了人要经受苦难的必然,人不应该挑战神的权威,而要将苦难内化为生命的一部分,活出苦难所承载的意义。史似乎在约伯故事里领悟到了人生的真谛,找到了应对苦难人生的可行性路径。可同时,约伯的影子消失了,那个独自嘶吼、反抗集体力量的个体英雄形象在史的世界观里,变成了上帝面前的一位屈服者,尽管在这屈服之前经过了一番理性思考和心理建设。
但是,如果回到史的语境,我们应当怎么看待史是否读懂了约伯?或者说,怎么理解史与约伯不同的苦难担当?笔者认为,首先,史是否读懂了约伯并不重要,也并非人人都要读懂约伯。每个人都有自身特殊的经历和看待问题的视角,人始终是基于自己的生存语境和外界进行对话,寻求与自我契合的一套话语模式。尽管约伯思想在史的世界观里发生了变异,但史找到了支撑人生的力量,这正是约伯意义的衍生。其次,如果不忽视史言说背后的中国土壤,将史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活动放到中国文化语境中,或许可以找到史与约伯、与基督教信仰无法衔接的内在根据。中国文化的理想境界是天人合一,讲究人与天界自然的和谐统一。无论是儒家与世俗融合,还是道家寄情自然,二者均共同锤炼塑造出中国文人自我调节、回归精神世界的文化形态。有学者指出:“中国文化全然匮乏西方文化那种深刻的悲剧精神,中国士大夫往往耐不住那种韧性的求索或绝望的抗争,而将知命乐天、顺时应势作为自己的人生哲学。”f史对苦难的消化,并不单单是个人层面的精神活动和处世态度,其背后折射出中国文化底色的潜移默化,试图在现世范畴内言说一种坚韧和不甘。
三、爱愿理想、精神之光
当然,史对人性的警惕绝非对理想的否定:“这种梦想实践起来是有危险的,不是没危险的。但不能说因为有了这个危险,我们不能有这个梦想,又不能说我们有了这个梦想我们就要强制它实现这个梦想。”g因此,借助创世神话和约伯叙事,史找到了应对人之有限和苦难生活的一种精神疗法,即爱愿理想。伊甸园不仅是神、人、万物和谐共融的理想境地,还是人之心魂互相敞开、自由表达、消除孤独以及爱愿丰盈的精神之地。也正如《丁一》里的“我”所说的:“爱,最是你孤独求助的时刻。爱情,不可能不是在盼望他们。”以爱为支撑的精神性信仰建构源自作者的病况经历。正是困境中对残疾与孤独的切身感受,才有对爱的渴望和期盼。庄家玮曾评论道:“二者(引者按:指残疾与爱情)犹如苦难与信仰、有限与突围、原罪与拯救等。残疾与爱情正是史铁生思问人道价值、辩证存在本质、观照历史境遇的独到眼光。”h史建构的精神之爱不仅是将人间之爱理想化,更是从对自我命运的抚慰上升到对人类生存的普遍关怀。首先,人需要被爱。正因为人的弱小和有限,人才需要爱与关怀来抵挡生活的苦难、实现灵魂的拯救。诚如史铁生所说的,“拯救,恰是在万物众生的缘缘相系之中才能成立”;因此,假若“爱”被取消,也等于“拯救”被取消。i其次,人需要所爱。爱是一种信心,一种动力:“不能被爱固然可怕,但如果你爱的本能无以寄托就更可怕。假如不能被爱是一条黑暗的小路,燃着爱的心还可以照耀着你前行,但倘若全无所爱,便如那绵绵的秋雨,把你的生活打得僵冷。”j表面上,史之思想没有一位超自然的神性;但史的核心之爱与基督教上帝信仰在功能上是相通的,二者都关怀人的生存问题,探讨生命的意义和价值。
四、结语
互文性是研究《圣经》与中国文学的一种有效理论,也是探讨史与基督教关系的有效方法,《丁一》通过与《创世记》和约伯故事的互动,表达了史在苦难现实中探讨人性、寻求生命意义的理想途径。以互文性视角评价史的思想,应立足客观,既不能将基督教文化简单复刻到史的思想中,又不能陷于史的语境而忽视其局限性。二者思想应体现为双向对话、互为补充。史基于残疾体验对生命意义的思考,无论形上还是形下,都在向纵深处挖掘。他对人生苦难的认识有温度、有抚慰和深切关怀。从基督教的视角看,人不能拯救自己,唯有超验的神才能拯救人。但史的宗教精神核心并非建立在神—人纵向关系上,而是在物质生存议题下试图烛照个人的精神灵魂之光。这也正是史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写照。
a 〔以〕伊爱莲:《〈圣经〉:活水的泉源》,載〔斯〕马里安·高利克:《翻译与影响:〈圣经〉与中国现代文学》,刘燕编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第13页。
b 本文采用《圣经》中文和合本和英文新国际版(NIV),2007年版。
c 史铁生:《我的丁一之旅》,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页。(有关引文均在文中标注页码,不再另注)
d 分别参看何光顺的两篇文章:《Made:生存即实践——对〈旧约·创世记〉“造物”神话的哲学分析》,《现代哲学》2016年第5期,第91—96页;《Called:存在的命名和物的出场——试论〈旧约·创世记〉命名神话的概念化思维及其问题》,《现代哲学》2019年第5期,第106—116页。
e 史铁生:《史铁生:人的残缺证明神的完美》,见《史铁生的日子》,凤凰出版社2011年版,第19页。
f 许纪霖:《现代隐士的一幕悲剧》,见《另一种理想主义》,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61页。
g 史铁生:《史铁生与陈村聊天》,见《史铁生的日子》,凤凰出版社2011年版,第135页。
h 庄家玮:《爱的理想与理想之危境——史铁生〈我的丁一之旅〉的欲望展演与暴力反思》,《新文学评论》2018年第2期,第125页。
i 史铁生:《无答之问或无果之行》,见《史铁生作品精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04页。
j 史铁生:《绵绵的秋雨》,见《史铁生作品集》(第一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64页。
作 者: 安钏溧,汕头大学文学院中国语言文学系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编 辑: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