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日本的汉方医学是在传统中医学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中国古典文学中某些药用植物所表现的意象也对日本文学产生了影响。日本人具有以植物生命为象征体系的审美意识。日本古代文学中药用植物被用作比兴,构成审美的意象,有的药用植物在文学中被赋予一定的寓意,具有美学价值。药用植物不仅具有药效,有的还可作为香料和染料。江户时代,川柳等文艺形式中体现的主要是药用植物的实用性价值,药用植物走下审美的圣坛,在一定程度上与注重实用的时代精神相吻合。
关键词:日本文学 药用植物 中医药 汉方医学
医药卫生与人类的生存和生活须臾不离,势必会在文学中留下自己的身影。中药绝大多数是天然药物,中药中的植物类药物,或者形态可人,或者色泽艳丽,或者气味芳香,除了具有祛病强身的功效以外,多数还具有观赏价值,可以作为人们的审美对象。a中日两国文学中都有对药用植物的描写。在中国古代,谜语、对联、酒令、趣闻、民间传说、诗歌、散文、戏剧、小说等都成为中医药文化传播的载体。古典文学中有大量的咏药诗赋,用文学的笔触形象地描绘各种药物的形态、色泽、性味、功用b,例如苏轼的《小圃五咏:人参、地黄、枸杞、甘菊、薏苡》等。就像孟浩然的诗句“曲岛寻花药”那样,中国古典文学中有大量诗赋以中药为吟咏对象,还有许多诗歌、散文表现养生的内容,形成了独特的养生诗文作品。唐宋时期药名诗、药名词的创作在客观上推动了中医药的普及与发展。日本的汉方医学是在中国传统中医学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那么药用植物在日本文学中具有怎样的表现呢?
一、以植物生命为象征体系的审美意识
日本人具有以植物生命为象征体系的审美意识,日本人“审美意识的基本词语中的最重要的概念都是来自植物的”。今道友信在《东方的美学》中说:“我想更进一步地将那种文化和文学的定义中所具有的日本传统的审美意识确定为基于植物的世界观。”c日本的艺术创造是以植物生命的静势动姿为基本精神,以人同大自然的生命谐和、人与植物互渗的直觉感悟为思维基础来表现对象之美,以自我生命姿势来表现内心中的审美感受。d邱紫华认为,“日本人把女性生殖活动同谷物生长现象联系起来的思想,说明日本人心目中农业生产的神圣性。同时,也引发他们把女性审美同对植物的审美互渗,促成了以生命为美的观念,促成了以自然植物形态、姿势比喻女性之美的表现方式。此外,农耕生产的生活方式激发了古代日本人对季节时令变化的敏感,也促成他们顺乎自然的观念”e。药用植物被用作比兴,构成审美的意象。药用植物入诗,或是写景渲染,或是借以表情达意。
完成于8世纪后半叶的《万叶集》中出现的外来植物有谷子、梅、枸橘、侧柏、枣、红花、桃等,表明日本在很早以前就开始引进并栽培外国植物了。在日本,大枣是重要的汉方生药。古代的甜味食物较少,大枣的果实是重要的甜味原料,日本曾经在古代广泛栽培,如今则几乎全部从中国进口。《万叶集》中收载了两首吟咏大枣的和歌,说明在8世纪后半叶大枣已经传到了日本。红花,菊科一年生草本,原产埃及,高约1米,叶坚硬边缘有针刺。红花在古代经由印度及中国传入日本,汉方医学中将红花用于妇科疾病的治疗。红花在《万叶集》《古今和歌集》中以末摘花(すえつむはな)的名称出场,这是由为了采红花而采摘茎末端的花冠而得名的。《源氏物语》中也有叫作“末摘花”的人物出场。《万叶集》中和歌的作者上至天皇下至平民,收录了350年间的和歌。梅虽然是从中国传来的外来植物,却非常受万叶歌人的欢迎。如藤原朝臣八束的咏梅和歌“妹子家里梅花开,哪时结子,哪时定心怀”f、大伴宿祢三林梅歌“霜雪犹未已,不图春日里,睹此梅花矣”g等。在《万叶集》中咏梅的和歌有119首(最多的是胡枝子,141首)。h中医将熏制的乌梅用于止泻,在日本的汉方医学中则是将未熟的梅果榨汁后煮制成梅肉膏用于止泻。
龙胆在汉方中用于清除体内积热引起的病症,例如黄疸、膀胱炎、头疼、眼睛充血以及咽喉肿痛等。清少纳言在《枕草子》i的“草之花(草の花は)”一段中写道:“龙胆虽枝叶杂乱,但在众花皆遇霜枯萎之时,独自开着色泽绚丽的花朵,更显可爱。”j原文是:“竜胆は、枝ざしなどもむつかし(むさくるしいの意)けれど、こと花どものみな霜枯れたるに、いとはなやかなる色あひにてさし出でたる、いとをかし。”k简单的描写中充分展示了龙胆的特征,表现出一种明快之美。
二、药用植物的文学寓意
有的药用植物在文学中被赋予了一定的寓意,如菊、葛根等。明代李时珍曾确认菊花酒能够散热、祛风、降火解暑、明目去痿,具有较高的药用价值。中国唐诗中菊所表现的意象也传入日本并影响了日本汉诗的创作。菊作为祝福长寿的花,自古受到日本人的喜爱。虽然并非主流,但是平安時期的菊咏也带有“老、病、死”等负面映射。人们凝视人生的无常,在相互对抗中捕捉谛观。不但在汉诗中如此,在和歌中菊也是使人自觉老迈的花,在祝福长久的另一面暗含着老迈之意。因为有了愿望和期待,长久(愿望)与老迈(现实)之间就夹杂了不和谐之音,增加了对长久效力的疑问,结果长久的祝福就不灵验,于是难以抵抗的老迈便浮现出来。在和歌中,月光下的白菊被比喻成白发。人受到老与病的困扰,最终迎来死亡。和歌经常以残菊来突出人生命的脆弱。菊通常寓意着老迈,与病相对,具有凝视死亡之意。l
葛根别名“里见草”,是日本汉方的重要药材。葛根具有发汗的作用,有治疗脖颈僵硬的功效,是适用于改善感冒初期症状的汉方药葛根汤的主要成分。葛根粉用热水冲调成葛根水,用于无食欲和感冒初期。m葛根的生长遍布日本全国。葛根的叶子随着日光开合,夜晚小叶下垂,日光微弱时平开,中午日光强烈的时候,中间的小叶会竖立起来,而两侧的叶子也立起来,好像夹住小叶一样。因此,夏日的晴天里只能看到发白的葛根叶子的背面。《万叶集》中有和歌:“山岗上的葛叶/被风吹翻了个/那个面熟的阿妹/近来看不见。”n《枕草子》中写道:“葛叶被风吹得翻了过来,露出里边雪白的小叶,也很有趣。”葛根多出现在表达憎恨之情的和歌中也是源于这一特点。在歌舞伎《葛叶别子》(葛の葉子別れ)中,化作葛叶姬的狐狸与救命恩人保名结成夫妇并且有了孩子,但是由于暴露了狐狸身份,她在“门”(障子)上留下和歌“如若思念我/请君来寻我/我乃和泉国/信太森林中/满含怨恨之葛叶”(恋しくば/尋ねきてみよ/和泉なる/信太の森の/うらみ葛の葉),放下孩子回到了信太(大阪府和泉市)的森林里。这是针对药用植物的生态特性赋予文学寓意的例子。中国古诗《王风·采葛》中说出了所采的三种药材葛、萧、艾:“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这些药材中也包括葛根。可见,葛根这种生药在中日两国都进入了文学家的视野。
三、药用植物的实用价值
在日本,药用植物不仅具有药效,而且有的还可作为香料和草木染料,自古就和各种节日仪式相关,出现在文学作品中。《万叶集》的“你捧着朴树叶/恰如手持一把/蓝色的伞盖”(我が背子が捧げて持てるほほがしはあたかも似るか青き衣笠)o,生动地表现了厚朴叶子的感觉。在《今昔物语集》的“震旦僧人长秀来本朝行医”一则故事中,长秀来到亲王的长桂宫,发现宫前有株大桂树,说:“桂心这味药,这个国家不是没有,只是没人知道罢了,现在可以折一些下来。”p这说明在那之前,桂树作为药用植物并没有被日本人认识到。而长秀将其“作为药饵一试,效力比唐国产的还大”。由此可见,当时的日本人对某些药用植物的认知程度。
到了江户时代,药用植物还出现在川柳等文艺形式中。此时,药用植物已经不再以审美的形式出现,而是以恢复了实用价值的面貌出现,文学中描写药用植物反映得更多的是其药用功能。作为形式短小的庶民诗,川柳的爱好者遍及各个社会阶层,可以说是最通俗和平民化的文艺形式,能够生动地反映出江户庶民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例如,罹患梅毒的街头岗哨将土茯苓与自己当作副业制作的草鞋并排晾晒的情景,通过以下川柳作品鲜明地表现出来:
生药土茯苓/置于草鞋旁/并排晾晒着(山帰来草履の側へ干して置き,《やない筥》四篇29丁)q
土茯苓是百合科植物光叶菝葜的干燥根茎,通常于夏、秋两季采挖,除去须根,洗净后干燥入药。土茯苓是重金属中毒症的解毒剂,能够治疗梅毒及隐性梅毒,在现代社会也是被寄予厚望的药物之一。
汉方药是在江户时代发展起来的,原料都是生药。研究生药的学问现在称为生药学,在现代科学发达以前称为本草学。由于生药的来源多数依赖进口,促使日本在生药用量、自主栽培药用植物方面下功夫。例如,因进口人参需要花费大量白银,江户幕府第八代征夷大将军德川吉宗下令进行高丽参栽培的研究,1729年在世界上首次栽培成功。德川吉宗还奖励在日本国内栽培药用植物。现在东京大学研究生院理学系研究科附属植物园本园(通常称小石川植物园),曾经就是栽培药用植物的实验场。德川吉宗在任时的1727年栽植的中国产酸枣树是小石川植物园最古老的一棵树。在江户时代,无论是文学中的描写还是药用植物的栽培,目的不再是将其作为审美的对象,而是重在其作为生药用于疾病治疗的实用功能。
中国现代作家鲁迅对药用植物也很感兴趣。鲁迅于1930年翻译了日本刈米达夫以中日药用植物为主体的科学普及书籍《药用植物》一书,在《自然界》上连载,后编入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中学生自然研究丛书》中的《药用植物及其他》,关注的也是药用植物的科普实用功能,反映出鲁迅晚年对中医药逐渐客观冷静的观念。
从日本古代引进中国医学,到近世时期引进中国的药用植物,中日两国的医学交流绵延不绝。中国文学中某些药用植物所表现的意象也对日本文学产生了影响。古代日本文学中的药用植物描写反映出日本人以生命为象征体系的审美意识,构成审美的意象,有的药用植物还被赋予老迈、憎恨等各种文学寓意,具有美学价值。随着时代的发展,日本社会对于植物的药用价值的认识逐渐深入和扩展,而且不限于专业人士。一般的知识阶层也更了解这方面的知识,从而反映在作品中。到了江户时代,日本文学中体现的则主要是药用植物作为药物的实用性价值。药用植物走下审美的圣坛,回归实用,在一定程度上与日本江户时代注重实用的时代精神相吻合。
a 《中医学与古典文学》,《世界报》2008年2月20日第017版。
b 王明強、张稚鲲、高雨:《中国中医文化传播史》,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15年版,第2页。
cde 邱紫华:《东方美学史(下卷)》,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1059页,第1064页,第982页。
fg 文洁若编、曾维德辑:《万叶集选》,钱稻孙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19年版,第184页,第282页。
hkm 指田豊、木原浩:《身近な薬用植物》,東京:平凡社2013年版,第224页,第172页,第120页。
i 成书于1001年左右。
j 笔者译。本文所引日文的译文,未标出处的均为笔者拙译。
l 遠藤寿一:《菊と老い·病·死——負性を帯びた平安朝菊詠の系譜》,《言語と文芸》(通号 116) 1999年第11期,第67页。
no 《万叶集》,金伟、吴彦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886页,第1238页。
p 《今昔物语集》,张龙妹校注,北京编译社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752页。
q 三浦三郎:《くすりの民俗学:江戸時代·川柳にみる》,東京:健友館1980年版,第76页。
作 者: 姜毅然,博士,北京工业大学文法学部副教授,研究方向:中日比较文学。
编 辑: 赵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