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娇
(云冈研究院,山西 大同 037007)
大同北魏沙岭7号壁画墓是考古发现的一座有纪年(435)的北魏平城时代早期墓葬,墓葬为长斜坡墓道砖构单室墓,由墓道、甬道、墓室三部分组成,墓室平面呈弧边长方形。壁画分布在墓室四壁和甬道顶、侧部,东壁为正壁,绘墓主人夫妇并坐图;北壁是一幅盛大的车马出行图;南壁以布障分宴饮和劳作两个场面;西壁墓门两侧为高举盾牌的武士形象。[1]在北壁、东壁、南壁的壁画中绘制有“辂”、卷棚牛车、粮车等不同形制的车舆,车舆结构独具特色,本文以此为切入点,对壁画中所见的车舆结构和类型进行辨识,进而分析北魏平城时代早期的文化建设和社会面貌,管中窥豹,祈请指正。
北壁车马出行图中间是一辆高大的马车,前部为红黑相间的四匹马,马首鞁具依稀可见,连接四马的衡为简单的木棍状,控制马的缰绳仅见一条,马尾上翘,马蹄呈快速奔驰状,内侧马的左侧有一头戴垂裙皂帽、着交领衣的御者。主车装饰豪华,顶部有伞盖,伞骨显露,四条飘带从不同方向随车马行进自由飘动,粗壮结实的车桯撑起伞盖;车前折形屏泥低矮,但左右车舆较高,且有外凸平置的车輢;车轮有幅16条,车毂下方有飞铃;墓主人头戴垂裙黑帽,身着交领衣衫,袖手端坐于车上。该车最引人注目的当属车后斜插的旗帜,外侧大旗有下垂的斿(飘带)七条,杆首内卷呈钩状,垂挂一装饰物,内侧小旗随风飘扬,杆首状况不明(图1)。
图1 北壁主车“辂”
《晋书·舆服志》记载“辂”:“斜注旂旗于车之左,又加棨戟于车之右,皆橐而施之。棨戟韬以黼绣,上为亚字,系大蛤蟆幡。”[2](P753)孙机先生认为“以棨戟与旂旗相配且成定制,仅见于辂。”[3](P83)北壁主车车后一大一小两旗,大旗即旂,小旗应为棨戟所韬绣囊,因此该车应为“辂”。
辂,通“路”。最早见于《周礼》记载“王之五路”,[4](P822)“五路”以装饰不同而定名,作为帝王用车,分别用于不同的场合。《诗经·秦风·渭阳》提“我送舅氏,曰至渭阳。何以赠之?路车乘黄……”[5](P325)可见,辂车是级别较高的车舆类型。东汉辂车的地位再次被提升,孙机先生著作中引用《白虎通义》“路者,君车也”,[3](P82)“目前汉代的考古材料中,尚未能识别出哪一种车代表当时的辂。辂的特点至晋代才明确起来。”[3](P82)晋代“法驾行则五路各有所主”。[2](P754)关于“辂”的图像见于顾恺之《洛神赋图》(宋摹本)(图2)、隋代莫高窟296窟、420窟、唐代懿德太子墓、长乐公主墓的壁画及之后各代的《大驾卤簿图》中,均为比北魏时期晚的“辂”。北魏沙岭7号壁画墓是目前所见年代较早的以“辂”为主车的出行仪仗图,是唯一一处北魏时期完整的“辂”车形制,为研究北魏“辂”的特点以及“辂”的时代发展序列提供了直接证据。如上所述,“辂”是汉晋以来的帝王用车,而以车马为主的出行图更是汉晋壁画墓的主要特色,沙岭7壁画墓北壁车马出行图沿袭汉代壁画墓的特点,其以马车为出行主车。目前为止,北魏平城地区壁画中少见出行仪仗队伍,多数壁画墓中以体现鲜卑族居习的狩猎图取代出行仪仗图,如仝家湾M9、云波里壁画墓及其他棺板画。在北朝艺术馆馆藏的一件北魏棺板画中,画面分左右两部分,一侧为出行仪仗,残留有辂车后斜插的旌旗,另一侧则为狩猎场景,可能为两种图像的过渡阶段。可见北魏定都平城初期的文化建设更重视对汉晋车舆制度的体现。
图2《洛神赋图》中驾四匹马的辂(采自顾恺之《洛神赋图》)
历代舆服志对不同等级“辂”的配置有明确的规定。《魏书·舆服之志》记载“皇太子、皇子皆鸾辂立乘,龙旂九斿驾驷;公安车,龙旂八斿,驾三马;侯车,七斿,驾二马;子车,六斿,驾一马。”[6](P2812-2813)张庆捷先生对沙岭壁画墓漆皮残文进行考证,认为此墓为破多罗太与其夫人的合葬墓,破多罗太官职为侍中、主客尚书、领太子少保、平西大将军,并将破多罗氏诸官职与《南巡碑》所载官员比较,推测墓主人为公爵的可能性较大,[7]那么墓主人乘坐的“辂”应是“龙旂八斿,驾三马”,但壁画中的“辂”却是大旗七斿,驾驷马,其与《魏书》的记载不同,但马匹数与《后汉书·舆服志》《晋书·舆服志》的记载相符,《晋书·舆服志》载“玉路驾六黑马,余四路皆驾四马……”“车,……天子所御则驾六,其余并驾四。”[2](P753-754)沙岭壁画中北壁主车“辂”出现与史书记载不相符的情况,究其原因是北魏沙岭7号壁画墓为北魏早期墓葬,此时鲜卑族处于创制的初始阶段,尚未形成完整的规制。正如《魏书》所言,“太祖世所制车辇,虽参采古式,多违旧章”。[6](P2811)
卷棚牛车见于东壁和南壁,东壁卷棚牛车位于墓主人夫妇右前方(图3),车辆前方一女子身着交领长裙,回首望牛,手牵缰绳驭车同行。驾牛浑圆壮实,卷棚车辕木较直,轭末端上卷。车厢较小,车舆前部画面破损,据所残留的痕迹可知,棚顶中央平坦,但拐角处略呈弧形,且顶部末端高,中间凹,车后红色垂帘。南壁通幰卷棚车保存相对较好(图4),双辕,辕木较长且上翘;车厢略呈方形,棚顶前后高中间凹,前部为竖长方形交木框架结构,无出檐,后有剪角出檐且有长方形可上下开启的门户。车厢前后均有垂帘,前部两层垂帘,外层长度约为车厢高度的三分之一,后部红色垂帘及地。《三国志·魏志·阎温传》注引《魏略·勇侠传》:“孙殡硕,乘犊车,将骑入市。观见歧,疑其非常人也……乃开车后户,顾所将两骑,令下马扶上之。……殡硕闭车后户,下前襜。”[8](P552)南壁卷棚牛车与此处提到的犊车相似,有可以开闭、供人上下的后户,并有前襜,即垂帘。《晋书·舆服志》载“通幰车,驾牛,犹如今犊车制,但举其幰通覆车上也,诸王三公并乘之。”[2](P761)两车车厢上部均设通幰帐幔,幰即车幔,通幰是指车舆和驾牛的上方支起的帐幔,用于防止阳光暴晒。卷棚车除前后斜置及车厢中部直立的帐幔杆,车舆前部均有不及帐幔顶部的竖杆,解兴石堂后壁壁画中的卷棚牛车及智家堡棺板画主牛车车厢前部也有杆首呈树杈状的竖杆,多数通幰车这四处帐幔杆是同时存在的,说明车厢前部的短杆可能也是用于支撑帐幔的,由此推测牛车顶部帐幔是可以根据太阳照射情况自由调节,以达到最好的防晒效果。
图3 东壁卷棚牛车
图4 南壁卷棚车
卷棚牛车流行于魏晋时期,河西地区画像砖绘制的卷棚牛车,车厢较长,但低矮,车后辕木凸出,四角立柱高于卷棚顶,车顶卷曲,卷棚应为木条编制。酒泉市丁家闸5号墓[9](P132)女墓主出行图中的四辆卷棚牛车,车厢逐渐变高,车厢前部出现固定帐幔的竖杆及绳索,车顶可能有偏幰帐幔。此外,西晋墓葬出土了一定数量的陶牛车,车箱较小,略呈方形,车顶平坦但拐角处呈圆弧形。如山东邹城西晋刘宝墓出土的陶牛车(图5)。与之相比,东晋辽宁朝阳袁台子壁画墓[10]及高句丽壁画中[11](P331)(图6)所见卷棚牛车,车厢甚高,但前后均有垂帘,棚顶卷曲,设通幰帐幔。
图5 山东邹城西晋刘宝墓出土的卷棚陶牛车(采自胡新立《山东邹城西晋刘宝墓》)
图6 德兴里古壁画墓绘制的卷棚牛车(采自耿铁华《高句丽古墓壁画研究》)
北魏沙岭7号墓壁画中所见的卷棚牛车车厢较低,近方形,棚顶平坦,拐角处呈圆弧形,整体结构与西晋卷棚车相似度较高。但车厢前后垂帘多见于魏晋时期高句丽地区的墓葬壁画中,沙岭7号墓壁画中车厢前部垂帘有所改进,出现内外两层。与魏晋时期卷棚牛车相比,沙岭7号壁画墓所见卷棚牛车最大的不同点在于车顶结构。车顶平坦,且前后高中间凹,这是北魏卷棚牛车的一大特点,在解兴石堂、智家堡棺板画等墓葬壁画中绘制的卷棚牛车以及雁北师院墓群、宋绍祖墓、云波路等北魏墓中随葬的陶卷棚牛车均可看到(图7)。到北齐,卷棚牛车顶部为等高的半圆形卷棚顶,且车顶前后出檐较大。隋唐继承北齐卷棚车特点,但棚顶两端上翘极其明显,整体呈翻卷状。由此可见,北魏定都平城初期,效仿魏晋卷棚车制,但在此基础上进行改进,并形成了独具特色的车型。
图7 宋绍祖墓出土的陶卷棚牛车(采自大同市考古研究所《大同雁北师院北魏墓群》)
粮车绘于南壁宴饮图步幛西面(图8),共6辆,分两排放置。双辕,辕木较直,车辕下以“X”形架支撑;轸板较长;车身四角立柱厚重,略倾斜;车厢较深,车身均用木板横向围挡,其中3辆车插有竖杆;车辐均在10条以上;6辆车均载满货物,或因所装货物种类不同,顶部形态略有差异,上排东侧2辆顶部呈鼓包状,西侧2辆则呈尖顶状且上部有黑点状装饰。下排东起第一辆粮车车身左右插有耒耜,第二辆货车立体效果较强,四角立柱粗壮,横竖交叉的木杆密度较大。值得注意的是,这6辆车的车轮一侧均有长方形的框线。框线红线起稿,黑线定稿,说明其应该是实际存在的车舆组件或与其相关的组件。
图8 南壁宴饮图
此外,南壁最东面中部靠下的位置有一辆货车,据所残留图像推测,与西面第一排车辆东侧粮车形制基本相同。
此类粮车目前仅见于此处和广远将军妻母之墓的局部石板壁画中(图9),[12](P54-55)这两处货车均位于粮仓附近,且满载呈鼓包状或尖顶状的货物,据货物形态推测其可能为粮食;再者,南壁下排第一辆货车,车身左右插有类似耒耜的农具(图10)。耒耜,是古代社会用的一种农具,跟南、北方的稻作和粟作相适应,南方主要是平田,用耜;北方如果不是播种的话,主要是点种,用耒。耒就是尖木棒,后来又在下部绑上短横木,以便脚踏。耜则是在木柄下端装耜冠。耜冠有木制的也有骨制的。[13](P3-4)《晋书·舆服志》“耕根车,天子视耕所乘者也。……置耒耜于轼上……”,[2](P754)可见车上置耒耜与农业有密切关系,故此类型车可能是专门用于运载粮食的货车。
图9 广远将军妻母之墓局部石板壁画(采自北朝艺术研究院编著《北朝艺术研究院藏品图录》)
图10 插有耒耜的车
粮车及粮仓的大量绘制体现了北魏建国初期以食为本,以礼治国的方针。《魏书》卷一百一十《食货志》“太祖定中原,接丧乱之弊,兵革并起,民废农业。方事虽殷,然经略之先,以食为本,使东平公仪垦辟河北,自五原至于棝阳塞外为屯田。……既定中山,分徙吏民及徒何种人、工伎巧十万余家以充京都,各给耕牛,计口授田。天兴初,制定京邑,东至代郡,西及善无,南极阴馆,北尽参合,为畿内之田;其外四方四维置八部帅以监之,劝课农耕,量校收入,以为殿最。又躬耕籍田,率先百姓。”[6](P2849-2850)粮食是宴饮活动不可或缺的材料,而壁画中的宴饮场景也绝非“现世家居生活”,其表现的可能是古代的乡饮酒礼。[14]《诗经·幽风·七月》卒章有“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九月肃露,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兜就,万寿无疆。”[5](P365)即九月里修好打粮场,十月里纳粮入仓库。等到农事已毕,打谷场已清扫干净,就大杀羔羊,大办酒宴。其中“飨”即指乡饮酒礼,乡饮酒礼是始于周代的一种嘉礼,《礼记·射义》:“乡饮酒之礼者,所以明长幼之序也。”[5](P1686)沙岭南壁所绘场景(图8)与《诗经》所载近乎完全一致,步幛以西满载粮食的货车与粮仓并存,下部二侍从合作宰羊,加之漆画出现的扬场、酿酒等不同的场景,这些都在为酒宴做准备;步幛以东的场景则体现“在乡饮酒礼上,尊者长者恭顺地居于上座,卑者恭顺地居于下座,敬酒行礼依次而进行,等级秩序由此而强化”。[16](P201)故停置粮车,是酒食之会的一部分,既反映出北魏平城时代早期对粮食的重视,又蕴含着拓跋鲜卑建国之初对汉晋礼制的高度重视。
此外,南壁西面下排车辆还有一辆结构特殊的屋顶式车舆,双辕,辕木较长且上翘,前部有连接辕木的颈靼;庑殿顶,上密布卷翘形、向内弯曲的“鸱尾状”装饰;轸板较长,前后凸出;车身呈方形,四周封闭,亦有横竖杆交叉围挡,车轮一侧有长方形的框线(图11)。车身的围挡结构和前后突出的轸板与粮车基本相同,且车厢前后均无垂帘,推测其为载物的辎重车。《说文》云:“辎一名軿车,前后蔽也。蔽前后以载物,谓之辎车。载物必重,谓之重车。”[17]
图11 南壁屋顶式车舆
以上为沙岭壁画墓中壁画中所见的车舆,除此之外,在墓室东部残留的漆皮中,有一块车舆局部的漆皮,其长方形的屏泥清晰可见,车厢前部垂帘分为两层,其中一层分左右挽起,另一层长度较短,自然垂落,与南壁停置卷棚车相同;车厢前部车辕上有粗细两根线条,其中较粗的倾斜状应为帐幔杆,较细的垂直状为固定帐幔的绳索。该漆皮对辨识壁画中的车舆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综上,沙岭M7壁画墓中出现车舆类型多达四种,但却未见北魏中期以后在壁画和随葬陶俑中出现的鳖甲车,鳖甲车是拓跋鲜卑受本民族车载毡帐影响而独创的车舆类型,车盖呈椭圆形,顶部隆起似鳖甲,车厢两侧开窗,其最能体现鲜卑居习。壁画中出现的车舆类型从侧面反映出北魏迁都平城初期文化建设更注重汉晋文化传统,中期以后本民族文化元素才逐渐得以重视。
大同北魏沙岭7号墓壁画中的车舆类型多为汉晋墓葬中常见的车舆类型,体现了拓跋鲜卑定都平城早期,以汉晋华夏传统文化为摹本,将舆服之礼和乡饮酒礼贯穿其中,并有选择地进行利用与改造,车舆结构发生变化,产生了具有时代特征的北魏车型。此外,此墓壁画中车舆分布在墓室主要壁画题材中,可见拓跋鲜卑定都平城后对车舆的高度重视,《南齐书·舆服志》“文物煌煌,仪品穆穆。分别礼数,莫过舆服。”[18](P343)车舆制度是古代文化建设的重要内容,是体现礼制最外显的标识物,[19]由车舆制度可窥见拓跋鲜卑定都平城征服北方后的文化建设,学习汉晋华夏传统,融合不同文化元素,兼容并蓄,改革创新,最终形成了多元一体的独特文化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