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日阴沉的阳光从厢楼顶层的小阳台漫射进来时,我正坐在客厅的灰布沙发里一边吃着从楼下街市买回的早点,一边打开电视看《第一时间》。如果不值班,大多数早餐都这样打发,这是独居以来养成的习惯。女主持人的酒窝有增进食欲的作用,她笑起来让我胃肠蠕动加快,就像猫咪在愉悦的时候肚子会咕噜咕噜乱叫。
遗憾的是,今天那对甜美的酒窝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熟悉的纷乱和隐约的消防警报。我的心提了起来,但很快又放下,里面播报的并不是安市新闻。屏幕上弯着一双浅栗色眼睛、神情略显疲惫的外景女记者正以蔽日浓烟为背景,站在远离隧道入口的镜头前,对抗着身后的嘈杂。
“事故发生在六时三十分左右,据初步了解为隧道内多车连环相撞导致一辆油罐车侧翻泄漏,进而引发大火……”听到这里我叹了口气,像目睹了小孩子一本正经地撒谎。一辆油罐车起火怎么会上新闻直播呢?通常只要人员一疏散,等它烧光就是了。没办法,许多隧道在郊区,消防队赶到时基本剩下个空壳子,但很少会死人。那双浅栗色的眼睛能认出洞口的洗消帐篷就不会这么轻率了,多么触目惊心的一片橘红色呀!我对屏幕里拿腔拿调的女人嗤之以鼻。况且还有载满生石灰和沙土的重型卡车一辆接一辆地开进二百米警戒线,排烟机也来了,还有环卫洒水车,这还差不多,除了油罐肯定还有别的。运危车就不该进隧道,出了事总得有人擦屁股。
“当地消防部门出动了21辆消防车、140名指战员进行现场处置,公安、安监、交通、环保、急救和其他社会力量配合。事故发生在我身后隧道近北口约三百米,区间没有应急通道,大雾和浓烟也对灭火救援工作造成严重阻碍。由于事发段南端被损毁车辆和塌落的石块封堵且过于纵深,不利于展开救援和紧急撤离,主攻方向只能锁定在北端。截至目前,消防救援队员已经奋战了将近五十分钟,火势初步得到控制,人员伤亡情况尚不知晓。”女记者用她那好听的带着一点点鼻腔共鸣的声音继续播报,吐字清晰又不刺耳。她的声音独特,神情忧郁,让我感到有些似曾相识。或许是独身太久的缘故吧,随便一个女人都能勾起我的幻想。可尽管如此,那种熟悉感还是过于强烈了一点,使我不自觉地在记忆里搜寻起来。但很快,我的注意力便被接下来的播报,更确切地说是被播报中一掠而过的四个字拦截。
“索兰隧道位于西川北郊,全长2.4公里,为单洞双线结构,建成于1996年……”西川北郊——这四个字犹如平淡日子里突然点燃的导火索,激散出一大团烟雾,白茫茫,沉甸甸,肆意翻滚着湮灭了记者的声音,化作一只巨手,将我的思绪拉扯到时间深处的一片迷雾之中。
2000年仲夏,西川北郊消防指挥学校的大操场上,成百上千只橡胶鞋底摩擦地皮发出沙沙的声响,那是一群新入伍的地方大学生干部,在晨雾笼罩下笨拙地排着班队列。他们初来乍到,还分不清东西南北,显得茫然无措。雾浓烈干燥,视线不及数米,我与众学员浮荡于混沌之中,无论飘往哪个方向,无形的牢笼都如影随形。我苦恼于这鬼天气,但也仅此而已,至于别的就不是我这个音乐生能操心的了。我只关心自己的感觉,压抑、胸闷、呼吸不畅,比第一次吹十二拍小号长音时还难受。操场中间光秃秃的,四周的沙土里生出一圈叫不上名字的乱草,犹如东倒西歪的一口烂牙勾勒出口腔的轮廓。直觉里,雾就是这个嘴巴咳出来的。这种天儿,最明智的做法就是留在室内,如这般一头扎进雾里做自以为有意义的事,在我们老家就是个彪。
彪了没多久,低伏的雾开始蠢蠢欲动,吞噬了月亮和天空。雾气难闻,如点燃一只塑料桶,令窒息加重。在不远的地方有十余层的银行大楼高耸入“云”,它的顶端有几只闪亮的霓虹灯,现在都成了孤零零的星星,若隐若现。孙喜子站在排头显得截然轻松,这个高大的体育生有一句没一句地调侃,那些俏皮话穿花蝴蝶般飞舞,什么“训练非人化,管理监狱化,领导变态化”啦,“雾里来操练,提早都完蛋”啦,音量控制精准,只让身边人听见。孙喜子是土生土长的西川人,进西指校集训如同串门。他告诉我们北郊是工业开发区,三天两头下酸雾,雾里的脏东西会钻进肺子里不出来。他这么一说,我就更感觉呼吸困难,再看其他学员,也是面色难看。然而在这奶白色的稠雾里,有一个人站得却比白杨树还直,那是我们的教官。
教官姓雷,一个彪得无话可说的人。集训前几个月,他是我们的班长,随后会从学员堆里扒拉出一个班长来替代他。雷班长体格敦实,脾气又糟,给人的感觉有那么点心直口快。我们私下里管他叫雷管。正如绝大多数教官班长,雷管也是从本省基层选调上来的新提连排干部。刚下班级时孙喜子就告诉我们,班长是战士考学上来的,百米十一秒,岁数没咱大。没过一会儿他又说,班长原先是特种兵,别人都说他是嫌那里苦才调过来,其实是跟着上边人的调动过来的,方便提干。这是在总队挂着大校衔的姨父给他透露的。“他有一块限量版军表,上面刻着一个‘雷字,听说每个离开特种部队的都有一块。”孙喜子又问:“跨兵种调动,够硬吧?”这帮二愣子听了都折服地说:“够硬。”他们的傻样子真叫人恶心。
对于二区队二班,孙喜子就像一只安装在屋顶的漏勺,时不时为我们这些外省学员过滤些上面淋淌下来的汤汁,这让我们觉得浓眉大眼的体育生孙喜子除了不太穩重外,还是挺实用的。然而每次大家围捧孙喜子时,我的心情都难免有些复杂,感觉有这么一个事事精通的当地学员既是一种幸福,也是一种不幸。幸福的是有了坏事他能撑着,不幸的是有了好事也得可着人家先来。这种感觉勾起了我被领导子女挤对到偏远安市的痛楚。特招的宣传骨干又怎样?最后还不是把苍蝇咽下去,分享这只苍蝇的还有我的父母,他们结束了短暂的象征性的愤怒后不无悻悻道:“剩饭也是饭,能跨进这个门槛就烧高香啦。”家里三代工人,到了我这辈终于不当工人了,这是父亲面对工友时所能展现的最大骄傲。可我还是感觉到了被冰冷坚硬之物强行进入的屈辱,它在我心里冲撞融化,搅得那团火苗摇曳跳动滋滋嚎叫,最终七零八落——我融化了它,它也熄灭了我,我们同归于尽在别无选择里。那一刻我就断了念想,这世上就算没有孙喜子,还会有张喜子、赵喜子,自己照样拱不上槽子。如此转念,我就觉得吃上一口剩饭也不算太糟,至少管饱。
除了孙喜子,当过兵头的雷管对每个学员都牛气哄哄,训起话来如热铁穿冰,直上直下。一整天被这样一个“后生”吆喝,任我这等芥豆小民也难免灰头土脸。此刻踌躇满志的雷管站在班队列前指手画脚地给我们立规矩,最后一指西墙外那片废弃的工地:“都看到没有?”目光所及,几幢残破的楼影在晨雾里若隐若现,散发着逼人的冷气。
“半年之后,你们是成为高楼大厦还是半成品取决于我的态度,我的态度取决于你们的表现,”雷管转回身,中指贴紧裤缝,凶巴巴道,“我们消防部队养兵千日用兵千日,基础打不牢,以后上了火场必定害人害己,所以这六个月你们要做足思想准备,我,就是弱者的噩梦,哪个敢掉队我就要哪个噩梦缠身,我就要他变成烂尾楼!”
陕腔浓重,把“我”咬成了“饿”,滑稽之感因声色俱厉而成倍爆发,令两个外省学员不禁笑出声来。雷管黑下脸,盯住笑声传来的方向,冰冷的眼神把那片空气都冻裂了。他命令两名学员用承包全校所有旱厕的清扫工作来为今天的笑声买单。
尽管如此,雷管依旧受到了爱戴,尤其是在大家得知全校只有一个旱厕之后。与那些终日阴沉着脸的区队领导比,抛开脾气暴躁心眼儿小,终究要好打交道些。毕竟是新提的年轻干部,身上的兵气还没有完全退化,做事简单直接,一时兴起还会称兄道弟,不像那些老家伙,利害关系错综复杂,懂得将血性蛰伏下来,谨言慎行。城府尚浅的雷管一张扑克脸没绷多久就化开了,变成一半海水一半火焰,纠动作时照样打得粗鲁骂得难听,只是在休息时开始有说有笑,谈起女学员来语气更加意味深长。不过大家都记着刚刚立的规矩,谁也不敢造次。
西指校抓训严厉的传闻终于落实,学校把早操时间延长了半小时,我们便不得不每天提前三十分钟起床,唯一的好处就是增加了十分钟的操间休息。学员们围坐一圈,雷管提议每人自我介绍一下。这件事自然该由班长先来。刚说了一句“老家汉中”,下面就“哎哟”一声,小矮子胡江把他的三角眼瞪得滚圆,放出绿豆大的光,卷成O形的嘴巴仿佛下辈子都合不拢。“这么说来,我们是老乡喽!”尽管孙喜子已经透了雷管的底,但仍阻挡不了胡江喷薄而出的惊诧。“你是汉中的?”雷管有些讶异。
“四川,汉中离四川比离陕西还要近!”
雷管懒得纠正这个逻辑错误,问道:“那你一定是广元的了?”
“我是自贡的。”胡江坦言道。
“差十万八千里哩!”雷管的正牌老乡孙喜子不禁嘲讽起来。
“可是我入伍的地方近些子嘛。”胡江被揭得不好受,立刻辩驳。
“那你入伍在广元?”雷管随口一问。
“乐山。”
孙喜子笑出了眼泪,拍打着军帽,骂道:“你不该说是班长的老乡,你该说是李宗吾的老乡。”
在一片笑声中,胡江搔了搔头,自嘲道:“亲不亲,岭南人嘛!”
雷管的脸抽动了一下。他别过头去,不再看胡江。
随后的自我介绍稀松平常。雾色沉迷,我们在雾茫茫的操场边空坐。大概是觉得如此氛围着实难受,抑或自认为四川与汉中至少也算得上近邻,胡江操着兑了半吊子普通话的巴蜀腔调问雷管,那个工地咋个就停工喽?
“不是差钱,就是差事儿。”雷管一副老到模样。
“半点动静都没有,鬼气森森。”有人嘟哝一句。
“停工大半年了,有动静那可就见鬼了。”
“要我说,这雾里头才有鬼。咱老家说雾是冤气化的,你们瞅这大雾下的,不知道有多少冤鬼……”我的老乡庆民应景道。庆民和我同样来自安市,这一年安市只招了我们两个地方大学生。庆民生得又黑又胖,和我形成鲜明对比,像头黑皮猪。雷管打趣我俩是“黑白双煞”。
“唯物主义者不信鬼,以后不要再讲这类屁话!”雷管有些生气,接着又说:“再说有鬼也早他娘投胎了。”
雷管刚说完,工地方向就响起了一声悠荡荡的悲鸣。那声音冲破晨雾的封锁,在天际里百转千回,如泣如诉,呜呜咽咽了好一阵方停。大家都站起身来,侧耳细听。清晨五六点钟,一个大雾弥漫的无人工地里突然响起这般凄厉的声音,我们直感到脊背发凉。
那声音一响,雷管就打了个激灵,一直还算和善的他绷起脸上的肉,站起身喊道:“整队,训练!”
胡江嘴快,問那是什么人吹的。
“关你屁事!”雷管一吼,吓得胡江一吐舌头。
雷管心情糟了,接下来的训练变成了正步分解动作,一步一动,腿踢起来就不让放下。新学员们架着肩膀和腿在那里摇摇欲坠,雷管便抡起武装带,在那些高的、低的、晃的、翘的脚尖上一通猛抽,正步队列一下子就整饬了。我们二区队二班,在新训第一天别人都在站军姿、齐步走时,跳过《训练大纲》,硬把正步队列动作撸下来了,这才真是见了鬼了。
2
每一个起雾的清晨,我们都伴随唢呐声操课。
唢呐声声,太过凄婉,使每一次浓雾笼罩下的早操都演变成一场巨大的葬礼。我们如同一群失去灵魂的肉身在浓雾下徘徊,这让紧张的集训生活从一开始就呈现出诡异的气氛。不过日子一久,众多学员也就习以为常了。一睁开眼睛,下雾了,还会有人俏皮上一句:“快走吧,我们的葬礼要开始了。”至于主修民乐的我,这两个月来倒一直期望有机会拜访那位神秘的演奏家,他的演奏扼放自如,各种吐音、颤音、滑音、弹音、拨音、嘟噜音如臂使指,全都臣服于他的精神世界,绝不亚于大学里的那些资深教授,但是军校封闭集训的外出机会实在弥足珍贵,总有不得不办的事情令这个小小的愿望搁浅。
雷管毫不掩饰他对吹唢呐者的敌意。“吹、吹、吹,早晚都吹死!”他嘴里骂着,手上没轻没重,好像那声音是我们搞出来的。好在全班对雷管的臭脾气已经习以为常,甚至还在若干次的会操比赛中,磨合出一种类似同仇敌忾的战友情谊。我对班长同志的了解也与日俱深,与其说他是一枚雷管,不如说是一枚受了潮的雷管,状态极不稳定。这个性情难以琢磨的家伙,大部分时间里只要一点点火星,甚至轻微的磕碰就会引爆。抠队列条令时,雷管用制式皮鞋踢学员的膝窝,那些腿没绷紧的一下子半跪在地上。雷管还具有打油诗人的潜质,善于挖掘每个学员的缺陷,对应上一种动物,编出令人无地自容的顺口溜。不可否认,这些恶劣的行径对提升训练成绩倒还管用。
与其他班长的平和相比,雷管整人的招数可谓丧心病狂,这使他在班长堆里显得很跳。三班长经常在拉歌的时候打趣我们:“特种兵们来一个!”整个三班就山呼海啸地“特种兵们来一个”。有趣的是,丧心病狂的家伙竟对这种明显带有挖苦意味的调侃十分受用。一天中午,一摊鸟粪落在他的肩章上,他的厚壳脑袋里瞬间闪过一道白光。这个粗壮的汉中人居然想出了在我看来只有道德败坏的知识分子才会想得到的馊点子:练正步踢腿时背装备参数,一人背错全班连坐,保持单腿站立直到全部通过。雷管说那摊灰色的鸟粪散发着酸性味道,使他联想起吃过的一种药,他把自己发明的训练方式命名为“复方式训练”。
“我是恨铁不成钢呀!”雷管语重心长,“过段时间就要选班长了,每期培训的立功名额优先从班长里出,你们就不动心?”雷管说到班长,我就不自觉地瞄一眼孙喜子,另几学员也下意识地扫了他一眼,眼神一致的程度胜过踢了两个月的正步。此刻孙喜子正低着头,用草棍拨着两腿间的一只黑蚂蚁,那只蚂蚁不管是猛冲还是绕圈,最终都被拨回到原地。
“枪管挂砖头,一天两千发。越野十公里,负重五十斤。那才叫魔鬼训练哩!”雷管从圆圈西边那个位置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不无慨叹道。这时他的视线越过我们的头顶,奔向远方。两千发是个什么概念?后来学校组织了几次实弹射击,我就开始怀疑雷管是在吹牛皮。两千发,骨头要震散,耳朵会震聋。
这两个月,雷管熱衷于传授他在特种部队里的擒拿术和野外生存技能,还说等有机会了就让我们见识一下真正的单手换弹匣火力不间断。虽然半个月前就已介入装备课,但实际操作不列入汇演内容,只有在课时安排不得已时,各班才会领学员进入装备室,看那些奇形怪状的金属。装备室里积满灰尘,如品种匮乏的乡镇集市,班长们像疲惫的农户兜售自己的蔬菜那样,无精打采地介绍各型接口管径参数。半节课就介绍完了。雷管却会把每件装备都从灰尘里拎出来演示,并专门编了七八套装备熟悉口诀。故而在其他班级的学员还痛苦于辨认那些模棱两可的数据时,我们班早已全员熟透了所有参数。至于考核项目,我们自然更是遥遥领先,这令全队学员不得不由衷佩服,也令雷管更显孤立。他和其他教员间似乎存在着无法言说的疏离,连带着班级之间也是如此。那些班长们看向雷管的眼神里包含着极度复杂的情感,杂糅着努力隐藏却又不时流露出的赞赏与不屑、嫉妒与厌恶……我相信雷管比谁都擅长处理那些蛊惑人心的目光,通过不停地闪躲,优雅地迂回到那团目光的侧后方,在最薄弱的位置钻一个洞,渗入到那些目光的内部。但结果并不理想,就像两块相斥的磁铁,他每前进一分,别人就退避一分,始终保持着彬彬有礼又不可逾越的距离。
九月的西川秋雨缠绵,西指校大操场被星罗棋布的水洼占领,同被占领的还有队部墙上的周安排、月计划。在这样一个被雨打湿的时节,学校计划外安排了红色之旅。胡江对悭吝如铁的校长做出如此决定百思不解,坚信校长是看着课程表上密不透风的“板凳课”,突发了密集恐惧症,引起精神错乱。
大概难得放风一次,区队长和教导员一路上哼着小曲,除了汽车抛锚骂了几回娘,其他时间都很和气。
直到日头偏西,一路冒着黑烟的大巴才到达当地驻军安排的招待所。晚宴还算丰盛,雷管他们几个班长陪着区队长、教导员喝酒,还把孙喜子拉了去。不一会儿,领导和班长们开始称兄道弟。席间区队长把我叫到政委那一桌,他们不知从哪儿弄到一支海笛,让我给老区的首长吹两个小曲,我就吹了《坚决要求上战场》和《欢迎解放军》,政委很高兴,把区队长和雷管表扬了一通。酒桌上的雷管很活跃,频频举杯,打了个通桌又轮回来敬几个班长,只是几个班长似乎并不买账,在雷管发表祝酒词时在底下交头接耳。三班长也斜着醉眼,一口痰啐地上,头扭到另一边。不过这都无伤大雅,因为领导很高兴。喝畅快了的领导们把风纪扣解开,露出里面粗红的脖子。这时雷管传过话来,说区队长允许大家适量地饮酒。学员们一阵欢呼,也扯开风纪扣,有板有眼地划着拳、尽着兴。
晚宴过后,雷管被几个学员架回来。他踢掉臭熏熏的胶鞋趄歪在床边嘿嘿直笑,笑着笑着便哭了起来,最后趴在床边吐得七荤八素。这个一天到晚把全班学员整得跟孙子似的汉中人出了洋相,我却高兴不起来,谁让我和酒鬼分到了一个房间。我也认命了,有些人清醒的时候祸害你,喝醉了也不放过你。雷管一倒,那几个家伙立刻作鸟兽散,我只得屏住呼吸,用最快的速度把秽物清理出去。
遗臭难消,我打算推开窗子透透气。那扇铁窗常年不动,锈住了,被我用力一拍,“咣啷”一声大开,冷气猛地倒灌进来,竟把雷管激醒了。他睁开迷茫醉眼,说出的第一个字就是:喝。
雷管喝酒堪比自杀,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有那么两次,看他马上就要出溜到桌子底下了,结果只是晃了一晃。在酒精的腐蚀下,雷管的智商呈现片片斑驳。他就着小卖部买来的花生、榨菜、凤爪,囫囵地喝,囫囵地讲,囫囵地哭,我猜他一定是把西川的潮气全都带到了这里。雷管爱听我讲大学校园里的青春爱情故事,间或也要吹一吹自己在军校里那些无从考证的狗屁情事。当然,嘴巴里的爱情最适宜散场告终。这样的雷管和语重心长的雷管重叠起来,显得很不真实。
不真实的雷管喝到后面反倒精神了一些。“你知道我最爱听你说哪个词儿吗?”雷管打了一个漫长的酒嗝,说,“就是你喊别人‘小子,霸气!可是你也不霸气呀,文绉绉的,你这种人干脆不要混部队,跟个娘儿们似的。你不会真是个女的吧?来,把裤子脱了,让我检查检查?”
我无言以对,只好再次将他的杯子满上,希望那些黄色的液体能堵住他的嘴。我已经搞不清楚雷管到底有着几层醉意,全程硬着头皮跟着。他说女兵稍息!我就喝半开。他说女兵跨立!我就全干了。没一会儿,一些虚幻的蚂蚁开始在我头顶乱爬,其触感如此真实,让我忍不住频频抬手去挠。雷管一巴掌拍掉我的手,那只手背上立即呈现出三个白印,在我的目光中慢慢变红,头顶的那些蚂蚁也见风使舵地转移到这只手上,它们分泌出的蚁酸刺激得这只手微微发抖。“娘儿们!”雷管吼了一嗓子,又缓下脸色道,“可我还真是喜欢你这股娘儿们劲,跟谁都不争不抢的,不像那帮猴崽子。冲这手,老子再给你讲两个我的真事儿。”
雷管开始了比那个酒嗝还漫长,还歪歪扭扭的讲述。他的叙述不时出现断层,每个断层之间是汉斯啤酒奔腾而过的情绪晦暗的地下河,我不得不用想象来修复那些场景:一个漆黑如墨的夜晚,雷管和他的战友悄悄潜入边境某镇一个逼仄的棚户区,踹开房门的瞬间,一个细瘦的女人撕开衣襟扑向枪口,将惊恐的男人挡在身后。
雷管说那是他第一次执行任务,本该十拿九稳,结果面对发疯般嘶吼的女人,他的大脑出现了0.5秒的真空,使他一下子掉落回十多年前汉中老家那个破败的平房。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的谩骂与撕扯后,细瘦的母亲衣不蔽体地拦向他称之为父亲的男人。醉汉挥起扁担,“砰”的一声将他母亲打倒在地,然后一边骂着“野种”,一边把他扔进了狗窝。
雷管翻开他的衣领,向我展示后颈下一块微微隆起的月牙形疤痕。他说他的父亲每次从集市上回来都要喝酒,喝得烂醉便挽起袖子揍他们母子。他母亲终于挨不住,领他逃到渭南。打零工的母亲得了肾病,全身肿得像金鱼。她没钱看病,躺在床上等死。有好几次,无计可施的他都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拿刀划开母亲的身体,把里面的水放出来。一天晚上,他母亲从漫长的昏睡中醒来,摸到他的手,要他发誓一辈子不喝酒也不打女人。他母亲把他的手心抠出血来就咽气了。
他找到传闻中的“野男人”,那个在懵懂年纪和母亲相好过一段时间的男人,据说后来做了将军的女婿。他知道,面前這个在部队里混得风生水起的帅气男人不可能是他老子,但他还是觉得那个男人欠了他的。
第二年冬天,雷管入伍了,他玩了命地训练,发狠要混出个样子来。从新兵到班长,他一路拔尖,谁挡他的路,谁就是他的死敌。他不能让母亲白死,更不能让人看低,特别是那个改变了他命运的“野男人”。他恨这个男人,锥心蚀骨地恨!父亲的怀疑并不是完全没有依据,如果这个男人在回乡奔丧时不执意来见已婚的母亲一面,如果这个男人和母亲见面能刻意避开他那几个无聊的同学,那就不会有流言传出,更不会发生后面一连串的不幸。那个自以为是的男人的一次心血来潮,使他的母亲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我要把他们欠我的讨回来。”我听到雷管的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鸣,使他的回忆陷入一场恶劣的风暴。有雷声在远处滚动,回应着他的情绪。“后来,我被队长从后面一脚踹醒,”许久之后,雷管也终于从他的回忆中苏醒,“下意识地一搂九五式,女人身上就开了排梅花,栽进几只破箩筐中间。那个男人也没跑掉,被队长爆了头。女人不停地抖,嘴巴鼻孔身上的血不要钱似的往外冒,她坐在自己的尿里,却只顾扭头看那个挂在窗户上的男人,抖了一会儿就断气了。她和我妈死的时候一样,都没闭眼。我妈临走时的眼神让我记一辈子,可我到底没听她的。我现在不单喝酒,还杀女人。”
雷管掩面而泣,垂下的袖口里露出那块枪灰色的军表,钢带扣上磨得发亮的“雷”字与他此刻的表现极不协调。
哭够了,他便自己把杯子酙满,连喝了三个,在酒精的作用下,继续了他的讲述。“上面想要活口,我和队长挨了批。其实当个兵杀个人算得了什么事?职责所在。我就是觉得她长得像我妈,眼神更像。任务结束之后那一个来月,我总梦见那女的,弄得我连觉都不敢睡。这件事我谁都没告诉,自己苦熬了一个月才算走出来。现在只要不沾酒,就跟没这回事一样,和我接下来要讲的比,这个顶多算是陈糠烂谷子。”
雷管一边说着一边用粗大的手指拧着杯肚儿,印满油腻指纹的四两口杯在他的手心里咯吱咯吱地叫,里面的酒水发出痛苦的战栗,使我一度担心他的手掌会在下一秒被破碎的杯子豁烂,但是这种情形始终没有出现。在杯子的乱叫里,雷管两度张开嘴巴,却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就好像他要讲的这个事支棱八翘地卡住了喉咙。酝酿许久,他还是放弃了。
雷管沉默着,把红得起砂的额头抵在小桌上,用拳捣了捣胸口,就垂了下去。窗外夜色苍远,屋内杯盘狼藉,天边隐隐起了雷声。我呆愣良久,正欲撤下残席,雷管又突地坐直了身子。这回他脖子梗着将酒续满,用杯底墩了墩桌面,也不管有无回应,便一气灌下。我就坐在他对面,看他一个人喝。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噼噼啪啪的雨声四起,一阵紧过一阵,雨滴砸在招待所楼前的水泥地上、厢房顶泛着白光的铁板上和院心的沙土地里,发出高高低低的乱唱,翻开大地的层层伤疤,将腐烂的叶子和泥土的苦腥味儿送进了我的鼻孔。雷管喝得云山雾罩,一会儿很豪迈,一会儿又很萎靡。“我听胖子说,你们老家说雾是冤魂变的,真的假的?”雷管突兀的问话令人猝不及防。我挠了挠头皮,告诉他在我们老家倒是这么传的,上了年纪的老人讲得有鼻子有眼,还说你害过几个人,你的背上就趴着几个鬼。现在没啥人信这个了,都是扯淡。
雷管收了杯,但依然昂着头,仿佛等待隐隐的疼痛如雷鸣滚过天空般从身体上蔓延过去,才眼神颓然地问我:“人要活,总会做一两件昧良心的事,对不对?”我无法回答他。
秋雨滴沰,空气变得更加潮湿。一夜的雨水把入山的石阶打得湿滑。早上醒来,酒气氤氲的雷管表情有些不自然,他拍了拍脑袋骂道:
“昨晚喝大了,尽他娘胡言乱语哩!”
雷管一路上骂骂咧咧,骂自己也骂别人,我猜他也不确定自己昨天到底胡言乱语了些什么,索性用虚张声势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队伍浩荡,如群蛇入山。将至烽火台,二区队二班这条小青蛇被打了七寸。小矮子胡江把脚崴进泥坑里,疼得他坐在地上哼。雷管对着他大骂一通“肥川鸭”,便扛起他的一根“肥翅”摇摇晃晃下山。教导员看了看我,朝山下努努嘴。我回头望一眼重新整队后继续朝摘星楼方向行进的队伍,便不无遗憾地向山下跟去。
打车到了地区医院,一路上骂骂咧咧的雷管似乎泄去了一些火气,神情温和许多,走进门诊大厅后竟背起胡江拐进男厕,蹲在水池边为其脱去鞋袜,洗去了脚上的泥巴。这是我憋坏了脑子也想不到的,我只好把它归类为反常。反常的雷管比返潮的雷管更让我看不懂。
3
我相信,这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爱,也没有平白无故的恨。
我问庆民:“你爱听唢呐吗?”
庆民狐疑地看着我,说:“那玩意儿吹得跟哀乐似的,谁乐意听?”
“别人呢?”我追问。
庆民重新看了看我,好像刚才没看清楚似的,他说除了我这个吹小曲的,没人爱听那玩意儿,就算是好嚼货天天吃也得腻,何况不是。说完,他笑眯眯地问:“兄弟,你不会是发现什么了吧?”
我摇了摇头。庆民是个直言不讳的人,他的话像个熨斗,瞬间就将我的满脑子问号熨烫直了。直到那一天到来。
那一天早操,雾浓得邪气,说是稠如牛乳也不为过。我们像浸泡在奶白色的乳汁里,动作变得迟缓笨拙。东天上残月如钩,如新打的银饰,北郊的月亮向来昏黄,银白色实属罕见,它发散出的金属般的冷辉,将那刻的一切都镀了银。这一天,工地里的唢呐也吹得邪气,弯弯绕绕,没完没了,好像受这雾的感染,一直把悲壮渲染到极致后才戛然而止。这天雷管喊错了两次口令。他自己都不知道。不过没两天,团雾与月色便恢复如常,雷打不动的早操依旧在昏黄的晨雾中缥缈,区队长从缥缈中走来,疲惫地命令各班自主安排训练便离开了。自主安排训练是学员们的至爱,意味着班长可以适度放松要求。这种训练模式通常在两种情况下出现,要么是区队长要补回笼觉,要么是区队长老婆来讨公粮。这次两种情况同时出现,意味着区队长一整天都将无暇他顾。我们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绽放,满脸挂霜的雷管就泼下冷水,下达的科目竟是着装绕操场跑十公里。一班长嘲笑雷管是想出成绩想疯了。雷管不理他,掏出一块秒表掐时间,不达标就要加菜。一番折腾下来,二班成了全队的笑料,朝着跑道看过来的目光有幸灾乐祸的同情和兔死狐悲的庆幸。二班学员们绕圈绕得头晕目眩、汗流浃背,停下来那一刻,每个人头上背上都冒着蒸气,如得道成仙一般。最惨的当数班里的两大体能困难户,胡江的鸭腿、庆民的象腿已然抖得拢不成直线。
至于上午的操课,依旧是永恒而乏味的队列,大家已经轻车熟路,操作起来也自认为有些赏心悦目。不知是着装十公里跑使雷管的起床火得以宣泄,还是我们的队列动作真的整齐划一到令他有了强烈的成就感,总之整个训练下来我们并没有被骂上几句。雷管甚至有暇抬头望着云雾渐开的天空,喃喃道:“真是个好天儿。”这是雷管整个上午说的唯一一句闲话。说这话时,雷管鼓起疙瘩肉的脸颊向上推着眼皮,使他看去像条故作深沉的巴哥犬。我没敢仰头看天,在静止的队列里,大檐帽会将任何细微动作无限放大,我只是看到雷管粗壮的影子在逐渐苏醒的阳光底下变得更加瓷实。休息哨适时地响起,一些男学员朝小操场边的旱厕蜂拥跑去,解手的解手,过烟瘾的过烟瘾,其余学员直接在操场的沙土上席地而坐,邻班间组织起拉歌。吼得累了,便摆起龙门阵。所有人都觉得今天的早操有些怪异,好像缺了点什么,于是都拧着眉头想。胡江一拍脑袋,没听见唢呐呀!众人恍然大悟。还真没听见。是啊,没听见,你呢?我还以为吹过了,自己没注意到。咱跟着操嘛的心,没准人家娶了老婆正忙着种地呢,打了种回来接着吹……大家一阵哄笑,雷管突然怒吼:“都他妈闭嘴!”
于是,操场上只剩下沙沙声,像一万响“大地红”崩过之后红色碎屑拂过沙石路面发出来的。我侧耳听着,听着,又什么都没有了。
雾也说散就散了,离风和日丽简直近在咫尺。午休时没有加操,这有点反常。距月底大会操已经时日不多,有人可一直指望着拿会操总成绩做提职的筹码。雷管破天荒地请了一回假,连午饭也没吃,就急匆匆赶出营区。慢性肠炎搞得我无精打采,但是没有加操,没有大雾,我就感到了满足。雷班长下午也没回来,班副孙喜子第一次组织操课,效果差强人意。这也都在意料之中。
高远的天空呈现出久违的淡淡蓝灰色,令人有种劫后余生的幸喜,我甚至能够利用自由活动时间到礼堂前的小操场上享受难得的清新空氣。一个人的小操场出奇地落寞,西侧柏树苍绿,很沉着地摆着姿势,就像一辈子也死不了似的。与其做伴的低矮树墙也苍绿,顶上竟跳动着星星点点的鹅黄绿,那是新抽的嫩芽,如不谙世事的孩子忽然闯入这严肃的季节。雷管说,部队是个用无情表达有情的世界。这让我想到东北老家的冬天,它正是用冻掉下巴的无情孕育来年的风调雨顺。但我还是热爱郁郁葱葱的夏天,掀起尘土热浪的汽车和对着人行道猛吹的空调外挂机除外,它们如自私的现代人,只想着自己舒服。可是身为现代人的我们真的舒服了吗?我们在迷雾里一边窒息着一边呼吸,而同样窒息着的雷管却在不断地打碎我们的尊严,又强行堆垒起那些经他认可的东西。我看到自己身体里曾经的美好在流失,一丝想要不管不顾大闹一场的念头在滋生。或者说人天生就是这样,身体里埋着黑暗的物质。我甚至看到了黑烟滚滚的迷宫里的自己在防护装备里冒冷汗,眼前是强光手电投在烟雾上的光斑。我失去方向太久了,被牵引绳拉出了模拟训练设施,绳子另一端的雷管有如发现了新大陆:“幽闭恐惧了?你怎么能证明自己,不吹小曲还能干点什么?小白脸!”雷管越吼我越心慌,我感到心跳如鼓,双腿如陷泥沼。即便多年之后的我已经站到了指挥岗位,雷管的训斥仍然不时地回荡在我的梦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恐惧,那只是芝麻大的一块优势兴奋区,你要战胜它!真搞不懂消防队为什么要招一个吹小曲的废物!现在我就告诉你这是假的,这是模拟训练,你能战胜吗?”
我能战胜吗?我战胜了吗?那些挥之不去的黑色的烟雾让我痛苦。我挺着,我让自己麻木,我在数不清的火场里渴望看到光亮,哪怕是火光。我只能一次次地重新战胜自己,假装无视那些无边的吞噬生命的黑暗。人的勇气是有死角的,人的认知也是有死角的,就如我曾认定氨气不能燃烧。一个错误的命令,将战斗员王志推入永久的深渊,他那残缺的结满疤瘤的躯体是我无数噩梦的主体。那次,火场的每一个细节都反复地啮咬我的心脏,与雷管的吼声互相佐证,令我不住地动摇。我知道,我就是个吹小曲的,脑子里装的应该是勃拉姆斯、《春江花月夜》,而不是枯燥的符号、数字、方案以及不着边际、不可预测的幽深。梦想消散,灵魂夭亡,我甚至在一次写字楼火灾中荒诞地渴望大火一直烧下去,直到把我吞噬。这是我的秘密,可怕的秘密,除了庆民,谁也不知道。他领我走过很多隧道,钻过防空洞,看过心理医生,都无济于事。庆民也有秘密被我保管,两米板障是他跨不去的坎儿,雷管的武装带在他屁股处的那片橄榄绿上留下密集的白印,嘶啦一声,那么肥的军裤那么有弹性的针织裤衩统统被挣裂了,庆民的两只黑卵暴露在整个二区队面前……
那晚庆民像个冤魂,哭丧着脸在灯下缝他的军裤。我说别理那孙子,他还怕吹唢呐的呢!庆民说他第一次希望那支破喇叭永远也别停下来。
可是,晨雾里的唢呐声到底还是停了。操场上起了西风,落叶被吹来卷去,一时显得十分热闹。西风掠过梧桐树、柏树和杨树的枝干,发出像人哭泣的声音,哭声起起伏伏,让我一下子又想起消失了的唢呐。那是怎样的人,吹出这样悲伤的曲子?吹唢呐的人还会回来吗?无数个问号重新在我的脑海里翻滚起来。
和预想的不同,雷管没有因为唢呐声的消失而变得愉悦,他的情绪依然不稳定,时而暴躁,时而面露神秘笑容,时而又会像丢了魂似的发呆,甚至在一次“向右看齐”后连“向前看”的口令都忘了下。我问他,你真的百米十一秒?他却说,枪油的味道真好,但没女人的味道好,我的女人有四个酒窝,脸蛋儿上有两个,你猜另外两个长在哪儿?陷入甜美回味中的雷管,脸上除了浓烈的爱欲,还写满了撕裂般的痛苦表情。我意识到,雷管可能真的恋爱了,但是没人知道他的女朋友是谁,只听三班长语气怪异地说过,特种兵这回捡了个大漏,就是不知道他怎么下得去口?捡了大漏的雷管同样怪异,像那首欢闹着哀伤着的《百鸟朝凤》,充满了纠结。吹奏那首曲子的人,不是用技巧、天赋来吹奏,而是用血、用泪在呐喊。至于雷管,他是用什么来爱的呢?
我也没有感到多么愉悦,每天的操课像时间一样不会静止,队列、条令、装备、参数、燃烧理论……无限循环,枯燥难耐。我猛然意识到,没有了“安魂曲”的伴奏,早操成了剔去筋皮的鸡肋。我都开始怀念那些能把空气里的悲伤凝成水滴的演奏了,一有闲暇便在脑海里颠来倒去地揣摩着那个人吹奏时的神采,还凭空搭出了一方舞台,如荒塬孤绝,一曲曲《百鸟朝凤》在它的上空浮荡。但我从始至终依然想象不出是怎样的人,捏着怎样一支唢呐,才吹出杜鹃啼血般的欢鸣?同样想象不出的事情还有很多,天上地下水里岸上……最令我意外的当数那位严肃的唯物主义者。红旅之后,雷管同志迷恋上了怪力乱神之事,常于熄灯之后邀我去他宿舍讲讲东北怪事。有一天他告诉我,自己每晚醒来都会看到有人站在他的床头,露出白色的瞳孔。雷管的故事简单粗暴,吓得我汗毛倒竖。
日子似乎平淡如水,我们看起来也一切安好。当晨霜染白操场、汗水冷透衣衫,军校生活已悄然迈入深秋时节。一段时间以来,更确切地说,自打那位神秘的唢呐演奏家停止了演奏,他,还有他的曲子就利用我的怀念,不由分说地占据了我的脑袋。一开始我是热烈欢迎、如醉如痴,每一天都陶醉在音乐的世界里,仿佛每一个音符都是一个城管队队员,把脑袋里那些恼人的琐细排空,使我得以在洁净的街道上自由徜徉。然而就如所有的好事那般,令我向往的日子不久之后就变了味道,那位可敬的唢呐演奏家率领着他的曲子,未经我的允许便粗鲁地接管了我的脑袋,日夜无歇地循环播放他那悲喜交集的曲调。庆民说得对,好嚼货天天吃也会腻,何况是分分秒秒不停地吃。我越想把这该死的曲目删除,它就越是变本加厉地奏响。就是从那时起,我得了顽固的头痛病。雷管传授了我“密西西比读秒”,效果……聊胜于无吧。
蒙蒙天际下,操场如一只粗瓷浅盘,盛着一条条蠕动的青虫。昏昏沉沉的我夹在早操队伍中机械地数着步子,以此缓解挥之不去的倦意。排头兵孙喜子在最前方努力压住步频,试图降低肺泡功率,这让我在每两个数字之间都要多倒一口雾气。正当我数过两千个数字、犹豫是否继续下去的时候,工地方向平地拔起一长串久违的哀鸣。那声音婉转呜咽,悲怆嘹亮,一下子穿透了溟蒙的雾气,直抵我的脑海,与里面那个充满金属质感的声音交叉共鸣,亦真亦幻。但是出于专业的敏感,我立刻察觉到这支曲子和以往的略有不同,不禁慢下脚步细听。行进中的二区队二班也慢下脚步,被快速跟进的三班追尾,引发一阵骚乱。而我们的班长则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惨白。三班发出一阵哄笑,使我的战友们感到屈辱。吵骂声顿时升级,眼看就要动起手来。
两班间的小型冲突在唢呐声里不断发酵,最终引起了区队长的注意,他从操场另一端快速跑来,一边了解情况一边严斥两个班长。雷管脸色更加难看,直说自己突发腹痛阻滞队伍前进引发了骚乱。最后,他以就医为由请了假。三班长嬉笑着扬扬下巴,朝旁边的一班长说,老雷去找他的婆姨哭鼻子去啦。一班长却皱着眉毛说,干了脏事儿,连特种兵也变得特没种了。不知所以的两班学员再度爆发出哄笑。
二班组训由教导员代劳。年轻帅气的教导员忙着和校长的女儿约会,没有多少心思抓训,所以这一天我们又获得了鲜有的轻松。只是第二天一早雷管就回来带操了。没有雾,也没有唢呐,天空晴朗得不像话,但雷管却变得沉默寡言,他的气色不太好,军姿站得像一株生了病的白杨,昔日哨花子般的亮嗓子不见了,穿山豹子般的好身手藏起来了,就连区队长也察觉到了雷管的异样,刻意过来关心了一番,说病没有痊愈就再养养。雷管只是淡淡地一笑,说没事。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一个血气方刚的人,忽然间如丧考妣,就更容易博得怜悯。二班的学员像事先商量好似的,每个人训练起来都特别用心,正步拍得脚疼,口号喊得嗓哑,这份生龙活虎与班长的无精打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雷管看在眼里还是淡淡一笑,什么也没说。
雷管性情大变成了二班茶余饭后的热点。上午训练一结束,胡江顾不得解下武装带,追上孙喜子问:“老雷同志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孙喜子一头雾水的样子。
“别装啦,平白无故坐地上。还有,一班长那话啥意思?你说班长和那个吹唢呐的是不是有猫腻?”
“人家的事,我哪里知道?”
胡江轻撇了一下嘴,对孙喜子的回答并不满意。
“你去工地问问不就知道了。”我跟在胡江后面打趣道。孙喜子狠狠剜了我一眼,用警告的语气说:“你们都别乱管闲事!”
“好歹也是自己班长,这不闻不问的,还不得讓人看扁喽,”油滑的庆民见老乡被怼,站出来不软不硬道,“关起门来一家人,咱们哪儿说哪儿了,还信不着自己兄弟咋的?”其他人也一股脑儿地帮衬,要孙喜子给透透风。被问急了的孙喜子一肩膀撞开寝室门,边向里走边气哼哼道:“这事你们管不了。”
“你看,还是有事。”庆民抓住了话柄。孙喜子却不再吭声,从内务柜的最里边掏出那瓶私藏的豆豉酱,顺在袖筒里大步朝食堂奔去。房间里的人你看我,我看你,只有胡江摩拳擦掌道:“要不我们一起去工地?”大家用一哄而散回应了他的提议。
中午的臊子面一如既往地寡淡,胡江挨着我坐,慢吞吞地吸溜着,等我一放下碗筷,便偷偷扯我去食堂后门。后门两旁的红砖墙根儿码着几只空荡荡的泔水桶,散发出同样寡淡的馊味。胡江摸出难得一见的“娇子”,朝我弹出一小截白亮亮的过滤嘴。我伸手一挡,他便顺势收回兜里。“你说的去工地问问,真心的?”胡江转动着小眼睛,试探着问。
“那帮怂货,平日里豪气得很,关键时候做了缩头乌龟。”胡江讪笑着,热情地招呼我蹲下去,好像雨搭下的那块水泥台就是他家的,今日卖了我好大一个人情,“班长这个人不赖,身世也挺苦,他身上肯定出了事,我想帮他,抽个时间我俩……”
“不去。”没等他说完我就拒绝了,拒绝胡江并不让我感到为难,反而多了一丝快感。他的自说自话使我想到“任人摆布”这个词。我想他是没有胆量无视孙喜子的警告,需要一个人来分担恐惧。俯视着那颗没有棱角的肉球似的脑袋,有那么一刻我很想冲上去用制式皮鞋的硬底把它碾碎在水泥台上,好看看里面装了哪些恶心东西。胡江对我的拒绝有些意外,但也只是愣了一下。“装什么嘛,看你够仗义才喊上你,不像那帮人吃饭垒尖尖,打架梭边边。”
我无视了他的嬉笑,脱口而出道:“雷管不是我的半吊子老乡,也没给我洗过臭脚,谁爱帮谁帮。”胡江臊红了脸,觑着眼问:“那你就不好奇?”我用鼻子哼了哼,转身就走。身后传来胡江的大吼:“你也一怂货!”声音挺大,食堂的胖厨子透过后窗,好奇地向这边打量。那吼声就像一根火柴,“嗞”的一声将我点燃,怒火在幻想中倾泻而下,将胡江击倒在雨搭下,露出电影反派被打倒时特有的痛苦表情……不过两秒钟,我又跌回到现实,眼前浮现出穷光蛋父亲转过身抽我嘴巴时涨红的丑脸,他身后站着那个兴师问罪的学生家长。“小时惹事挨嘴巴,长大惹事挨电棍。”父亲严厉地告诫我。这次,他靠自己的忍气吞声在好人履历上再添一笔,而我的灵魂的一部分却被他阉割了,从此成了任人摆布的软蛋——我有多讨厌这个词,却又无法摆脱。当你既输不起也赢不起的时候,就会无师自通地掌握各种逃避的技能。为了抓牢刚刚到手的饭碗,我把尾巴夹得更紧,唯有靠想象来填补干瘪的尊严,让它看起来丰盈一些。一浪浪恶心翻江倒海般袭来,心理上的痛苦加剧了生理上的痛苦。想象的羽翼把我带得越高,摔下来时便越懂得大地的硬度。但我无法停止想象,它能让我短暂地脱离精神的泥沼,出来透口气。我终于忍不住了,撑着红砖墙,把那团火辣辣的臊子面一股脑儿吐进泔水桶里,它们简直要把我的食管烫化了,酸腐的气味很快就从铁桶里升起,吸引了周围的一群绿苍蝇。
我不再理会胡江,他也不再理会我,我们都心事重重地朝着相反的方向默默离开。我发现,此刻的我生不出一丝恨意,因为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本质上和胡江也没有什么区别。我拒绝胡江,也是因为害怕。胡江的嘴巴太松,我宁愿去找庆民完成这件事,他的黑皮肤使他看起来像铁块一样可靠。然而庆民只是往铁床上一躺,摸着圆滚滚的黑肚皮,优哉游哉地说:“关老子鸟事。”
对呀,关庆民鸟事?他的脑袋里可没有一个戏班子。连日来,那个素昧平生的家伙在我脑袋里信马由缰,吹吹打打,玩得有滋有味,而苦不堪言的我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把他抓住,顺着耳朵眼儿踢出去。如今他回来了,我自然要去讨个说法,顺便让他把那个可恶的播放键关掉。
4
西指校的外出名额比晴朗的早晨还要稀少。如果遇到一个晴朗的周末外出日,那可真让人振奋得想要做点什么。我踏着自己的影子,快步走出军校大门,与同行战友道别后便向右拐去。我对他们说,要到凤城路邮局寄一封信。他们哈哈大笑,说新兵信多,老兵病多,去吧去吧。
走到第一个路口再向右拐,便看到工地遮挡墙的中间处露出一道铁门,斜斜地戳在那里。从夹缝进去,是一条坑洼不平的土路挤在没腰的杂草中间。走在狭窄的土路上,两旁茂密挺阔的马蔺叶子擦拂着我的裤管,发出沙沙的声音。小路转弯的尽头是一间红砖砌成的平房,生着炉子,平房的后面隔着一大片杂草的就是那几栋烂尾楼,窗口和垭口黑洞洞的,有一些建筑材料散乱地堆放在四周。
我敲了敲平房的门,里面一个警惕的声音问:“谁?”
这个问题一时难以回答,我便把门推开一道缝,煤焦子味扑了出来,里面光线幽暗,一个人影坐在角落的一张小铁床上。尽管我没有看清那个人的面目,但我却清楚地看到了那人身后的墙上挂着一支银亮的唢呐!
看到一个穿着军装戴着大檐帽的人出现,那道人影有点紧张地晃了晃身子。我说你别担心,我只是来问点事情。那人赶紧起身,给我腾出小床。
“坐,坐。”他让道,浓重的当地口音。
我没坐,问他贵姓。
“免贵姓兰。”
我向前走了两步,才看清面前的是一个五六十岁的半大老头儿,中等个儿,豌豆脸,生着一对小眼睛。由于外出假时间不多,我开门见山地问:“唢呐是你吹的?”
那人羞怯地笑笑:“我哪有那本事,是老伍吹的。我身后这个就是他留下的。”说着,老兰扭身摘下唢呐,抚着银亮的铜碗。这是一支镀了银的唢呐,我猜它的哨片也要更宽更厚一些,要不然可吹不出那么悲的曲子。
这么好的唢呐,怎么就不要了呢?“怎样才能找到老伍?”
“你找他做什么?”老兰捏唢呐的手抖了一下,小眼睛来回转动着问。
“我是院儿里的学员,再过俩月就回东北了。大学时候学的民乐,特喜欢老伍的《百鸟朝凤》,现在我就是好奇,想知道老伍为什么总是在下雾的早晨吹,前段时间咋还停了,他去哪儿了?”
一聽到我这么说,还一口东北口音,老兰明显放松了不少。他松了口气问:“你是东北哪儿的?”“辽宁。”“那地方冷不?”“比这儿冷。”“我有个亲戚,在那边的钢厂,好多年不走了。”“路太远,这次集训回去,恐怕我也不会回来了。”
“老伍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
“走一个多月了。”
“去了哪儿?你有地址吗?”
“就在下面。”老兰用手指了指地面。
老兰的回答把我溜到嘴边的话摁了回去。我感到脖子后面冷风飕飕,咽回去的话变成凉气扎进胃里,使我猛烈地咳嗽起来。
老兰问:“知道老伍怎么走的吗?”
我没作声。老兰笑了笑,接着说:“他其实是来看儿子的,借住在我这儿,我俩是老乡,都是郃阳的。可惜了。老伍下岗前在城里化纺厂干,能看图下料、放大样,八几年还评了工人工程师,下岗之后给人吹丧事,是我们村里出去的最有本事的。”
老兰讲到这儿,停下来,点了一支烟:“这唢呐是老伍留给我的念想。我们那个村的人,都能来两下,只是有老伍在,我不好意思吹。前两天我梦见了他。他对我说,‘老兰,你得替我吹呀!我想这是老伍给我托梦啦,那天早晨我就吹了一把。这唢呐好哇,通灵性,第一次吹上它我就感觉不一样,我可从来没有吹得这么好过,过瘾呀!可后来,我做梦总梦到老伍,就再不敢吹了。”老兰抽烟快,三口五口就到了烟屁股,马上又续一支。
“老伍怎么死的?”我看了看表,九点钟了,得让老兰加快点速度了。
“跳楼哇。”老兰叹了口气,望向窗外。窗外起了雾,灰蓝的天空被雾漂得发白,远处枯死了一半的杨树枝冠如浮云。
“从他年初来开始,只要早晨下雾,他就一定到小红房后面那栋楼顶吹《百鸟朝凤》,老伍的《百鸟朝凤》是整个郃阳吹得最好的,别人吹得欢快,他吹出哭声,能把死人吹哭,郃阳的丧事都愿意找他。伍家班八个人,是个散班子,有活儿了打个电话才凑到一起,平日里大部分时间是各自讨生活。现在挣钱不容易。老伍说他儿子胆小,只有听见他的唢呐,才不会害怕。”
老兰忽然笑了起来,露出满嘴细碎的黑牙:“这个混蛋老伍打月科起就拿哀乐哄他儿子,还说什么孩子受了惊吓不用捶不用叫,只要他拿起唢呐一吹,立马就安稳了。这世上哪有用哀乐哄娃的?”老兰笑得牙都快掉出来了,眼角挤出了两滴眼泪。
“这爷俩感情好哇,一颗花生粒剥出来都要你谦我让的。他儿子就在你们院里当兵,学开车。”
老兰的话让我有些意外,绞尽脑汁也没想起有这么个人,就问:“他儿子在院儿里?我没听说有姓伍的。”
老兰笑容收敛了,连着眼角的两颗泪珠也收进了眼窝。“他儿子把部队的车开翻了,把自己给砸死了。”老兰声音抖了,哆哆嗦嗦地又掏出一支烟,平复了下情绪接着道:“部队领导说他是违规动车,连因公牺牲都算不上,更别说烈士了。老伍不甘心,非要来讨个说法,还说讨不着个说法就陪儿子一块死在这儿。老实人发起狠话还真吓人……”
老兰慢慢地讲着,讲了一会儿又讲不下去了,蜷起食指抹了抹眼角。时间已经到了十一点,距离销假还剩下不多的时间,但我没再催促老兰加快进度。老兰好像猜到了我的心思,歉意地看了我一眼,继续了自己的讲述。他说自己应该早想到的,那个时候老伍就抱了死的心思了。老伍的老伴儿早没了,自己把儿子带大,感情深。儿子没了,他就什么也没了,他能活着,就是想给儿子讨个烈士。
在老兰的叙述里,老伍儿子小伍死亡那天也是一个多雾的清晨,那天的雾像牛奶一样浓。这样的坏天气,偏偏赶上有领导视察,汇报科目里的重头戏是举高车演示。这车是陪同视察的一位总队领导不久前给学校协调来,从某个特勤中队淘汰下来的。我知道那车,终日停在操场西边最大的库眼里,据孙喜子讲是德国底盘国内改装,价格不菲,维修费高昂。总队领导一度规划在学校建个二级普通站,解决保护半径问题,到时候这辆车平时当教具,战时能出动,两不误。为了这辆车,学校专门配了一个老兵,带了一个小兵——就是小伍。不巧那天大雾,老兵摔坏胳膊去了医院,小伍的队长就要小伍上去顶一下。小伍说我还没下证,队长就骂他是废料,跟车这么久,关键时候冲不上去。骂得难听,把一向要强的小伍骂哭了。队长说下证只是时间问题,只要升起来,谁还看你有没有证?按照步骤来就没问题,又不是没摆弄过,否则他也不愿担这风险,出了事第一个倒霉。接着又说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只要经受住这次考验,下步任命班长和选取士官都会优先考虑,顶不下来就准备卷铺盖走人吧!小伍的泪眼里放出光,咬咬牙爬进驾驶室,可是雾太大了,小伍没看见有条支腿没撑开就升起臂架,车倾了,小伍慌了手脚,跳下车去蹬那个支腿,这时车就翻倒了,把他实实地压在了下面。
“那个东西叫什么来着?”老兰夹着烟的手绕过后脑,从后向前挠着,烟灰抖落在头皮上,“我记性不好,对对,是叫伸缩臂,那个东西甩出老远,砸到看台边上,把人家一个领导都剐了,陪同的领导气炸了,当场拍板这是一起责任事故。后来调查报告出来了,说是小伍这个没经培训的新兵蛋子私自动车,搞出这大事情。我讲的这些都是每天晚上从老伍嘴里听来的,那些日子,老伍一天天都被这件事填满了。可是他搞到的都是些小道消息,上不了臺面。没证据,也没谁肯给他做证。私底下说是一回事,拿到法律上白纸黑字又是一回事,车的事还是小伍战友私底下透露给老伍的。那孩子告诉老伍,校长主持动员大会说迎接检查是个政治任务,干部们挨个儿立了军令状,只准成功不准失败,谁搞砸了一年内都别想进步。他们队长正在提拔的节骨眼儿上,连骂带唬地把小伍激上车。那孩子说小伍帮过他,所以才跟老伍讲了这么多,小伍含着眼泪上车,他看了心里难受。没多久,那个小战士就被调走了。”
老兰的半盒土匪烟抽没了,可是他断断续续的讲述还在继续:“那天老伍对我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的儿还没成手,连驾驶证都没有,领导不发话他敢上去摸车?那车没毛病他能开翻?承认车有毛病,学校就有责任,承认我儿是听从命令开车,那个下命令的干部就有责任,所以他们死活不承认。我的儿是受害的,被那个年轻队长逼上的车,他临死了还挨着骂,死了还要给他们背黑锅,哪有这样的道理?”
“老伍说他儿子当兵死了,如果说是保家卫国他也认了,光荣。但是现在儿子死得不明不白,村子里说啥的都有,还有说他儿子在部队犯了罪,被枪毙了,否则县上怎么会没人来挂匾慰问?搞得他在村里抬不起头。老伍还说,别人这么死那么死,都给了因公牺牲,凭啥他儿子不行?老伍咽不下这口气,就连我也咽不下这口气!”
老兰说:“老伍不仅找了学校,还找了省里,有几次还被人从火车站给硬拦了回来。人家找他谈话,说要私下给他些补偿,老伍不干。老伍说跟小伍比,钱是最不值钱的,钱买不回来他儿子的命,钱就是没用的狗屎,只有狗屎才把钱看得比命还重。老伍像掉了头的苍蝇,东一头西一头地找了大半年,人家也不理他。听说学校有个阶段也想挽回这个事,想做工作给小伍弄个因公牺牲,但是一来上头没法交代,不知道人家有什么想法;二来老伍这么闹,把事情捅亮天了,报告打上去,上边开了会研究,都是有记录的,不能出尔反尔,只能按规矩办了。后来人家干脆把老伍定性成‘无理访,就更加不理他了,他连军队的大门都进不去了。人家说,你再闹事,就把你抓起来,真要算个清楚,修车也要赔个几十万。后来,老伍又出了一件事,被派出所抓了,说他偷了一辆自行车。那辆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放到工地门口,老伍回来问我啥时候搞个破车,也不上锁。那辆车在那儿放了两个星期也没人来取,老伍说八成是没主了,我提来买菜。他刚把车推进工地,就被人家拿住了。人家录了像,老伍没话说。后来,是部队派人把他领出来的。”
“那天早晨,没见过掉一滴眼泪的老伍哭了,他说老兰,我屈!我就说认命吧,孬好就这一辈子。老伍说儿子想跟着他吹丧事,被他揍了一顿,送到县武装部报名参军,走的那天孩子对着他哭个不停,把大红花都哭湿了,从小到大没离开郃阳,没离开他。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陪老伍哭了一阵子,他就出去了。那天早晨雾下得邪乎,伸出手来你都像能抓到什么似的,我从后窗看不见老伍,但我听见马蔺叶子扫他裤管的声音,知道他又上楼顶吹唢呐去了。只要一吹唢呐,我就知道老伍没什么事,他总念叨,儿子的魂在雾里,能听见哭声,他得吹着唢呐给儿子收魂,不然就算评上了烈士小伍也不知道。”老兰停顿了下来,像是在想什么事情,就在我即将失去耐心的时候,他的声音又像幽灵一般飘来:“老伍那天没完没了吹了好几遍《百鸟朝凤》,然后我就听到后窗外面‘咕咚一声。老伍跳下去了。”
老兰送我走出小屋时,雾已散开,露出了头顶的太阳,做了一上午琼枝玉干的枯树如历黄粱一梦,回到现实中来。我知道回去销假时免不了一顿臭骂,弄不好还要背个处分。老兰冲我笑了笑,说:“老伍死得好,干脆。”长这么大,我是第一次听说人能死得好。“老伍最后也算行啦,小伍的女朋友给他收了骨灰。”
“女朋友?”
“小伍在这里认识的,老伍之前都不知道。这些事,老伍没告诉那女娃,不想拖累了她。老伍走后,部队出人陪她去捡的骨灰。那女娃模样生得好,小伍也不含糊,像他爸一样帅,腰板笔直,像根笛子。这回一家人葬到了一处,团圆了,有多少人死了烧成一股烟就没了。还有……”他拉住了我的胳膊,可怜兮兮地说,“这个事情,你可千万别乱讲,工头和你们队里人熟,传进他耳朵,能打折我腿。”
我没说话,转身走了。
5
隧道里的情况并非播报那般简单。
其实没一个火场简单,每个细节都人命关天。白雾里,手持话筒的女记者咳嗽起来,一开始轻微,说上一阵子咳嗽一下,后来说上几句话就会咳一声。她的脸有些绯红,一缕碎发贴在腮帮上。
蠢女人,不知道雾里有坏东西吗?不,她知道。她刚刚说那是氯磺酸罐车,她居然还知道那是剧毒化学物质,有强腐蚀、强氧化性。那东西沾到身上就会把你灼烂,遇到水会“嘭——”剧烈分解,产生又浓又热的白烟,甚至爆炸。这次她的表述非常准确,我在心里给她加了一分。真够疯的。这女人要么在台里混得挺菜,要么就是想搞点大动作上位。想想,喷着火苗的油罐车横在隧道里,两辆轿车也碰撞起火。这还没完,居然还有一辆载客长途大巴挤在泄漏的氯磺酸和汽油罐车中间……这下热闹了,真是个好新闻。
我的眼前浮现出似曾相识的场景:一队年轻人身穿臃肿的全封闭防化服,拎着沉重的装备一步步走进黑洞,隔绝式呼吸器里发出“呼——嘶——呼——嘶——”的拉鸣。人在黑洞中久了,会惧怕光明,但没有人会停下对光明的向往,何况在这狭长如墨的管道深处,烈火浓烟与高温毒气交织,被腐蚀得坑坑洼洼的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生石灰和干沙土,不时有石块从头顶坠落,爆炸和轰燃如潜伏在幽暗处择机而动的野兽。他们开始分组,封堵罐体和破拆救人应该会同时进行,油气浓度太高就要使用气动切割刀破拆,并用泡沫覆盖散逸的油和明火,用开花水雾持续稀释和降温。他们不能弄出半点火星,不能让水和泡沫进入氯磺酸泄漏区,他们要对三个区域隔离处置。可是怎么隔离呢?怎么救?泄漏液体与高温毒气是流动的,无孔不入,人是喘气的,体表布满各种孔洞。现在说什么疏散都为时尚早,没有严密的防护,没人能活着穿过油火和毒气封锁。
有些人只看结果,比如现在,千里之外。氯磺酸罐车司机和助手,油罐车司机,还有那两个轿车司机,这五个人已经确认死亡。氯磺酸装载量無法确认,只能按照满载六十吨考量。油罐车副驾驶倒是命大,发现情况不妙赶在火烧起来之前自己先跑了出来。不知算幸还是不幸,大巴车里连司乘人员带乘客一共四十八个人都活着,但有一多半受伤,还有几个中毒昏迷,司机被挤在方向盘后面无法移动,神志暂时清醒。还有几个倒霉的轿车司机也被困在了车里,压在变形的A柱下面陷入昏迷。这是女记者的最新报道,应该是从轮换下来的那组攻坚队员嘴里套来的消息。那些只看结果的人一定会心惊胆战,我想钻到他们心里乐呵一下,这些只会给消防员施压的伪唯物论者心里一定在一遍遍地念“阿弥陀佛”。
“隧道建设年代较早,缺少排风设施和逃生通道,燃烧产生的油蒸汽、高温浓烟、有毒气体无法及时排出,北侧入口方向有氯磺酸泄露产生的大量毒气,南侧出口方向有火势阻隔,人员被困其中危在旦夕。泄漏的燃油沿两侧排水沟流淌,极易形成流火,一旦大火沟通氯磺酸泄漏区和燃油泄漏区,救援者与被困者都将……”女记者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面临更大的灾难。”我猜她想说再难生还或者面临灭顶之灾什么的,事实就是这么回事,新闻贵在准确,但我理解她的委婉。她遣词酌句时眉头微蹙的焦虑神态非常特别,勾动了记忆深处那道隐匿的身影,使它浮出了水面。我终于知道那种强烈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麦子,第一个接收到默默无闻、有些自卑的我确切爱意的女人。她从榆林来到西川读大学,课余在指挥学校边上的一家饭店里打工,兼做家教。她和女记者有着相似的鼻音,说起话来咬文嚼字,声音好听。她们也都有着浅栗色的眸子,但我无法在两者之间画上等号,十余年的岁月不可能将人的外貌改造得如此彻底,曾经青涩的脸庞怎么可能变得这般沧桑?女记者的身上,除了声音、眸子以及焦虑的神态,我再找不到任何麦子的影子。但这毫不影响我在电视机前对那份失败初恋的缅怀。我的心脏一阵刺痛,一如当年那般尖锐。婚姻的现状也加剧了这番痛楚。
为了填补巨大的情感空白,从西川回来的第三年我便草草地结婚。婚后我的私生活并不检点,现在想来,这也算是那段失败的婚姻里唯一值得安慰的地方。我在骨子里不算一个保守的人,当我想起一个女人,就忍不住想起其他有过接触的女人,并且不自觉地从床上到厨房给她们来一个横向的比较,打一個分数。当我酒足饭饱时,就更加看重她们床上的表现。麦子是我唯一无法打分的人,这导致麦子在我的记忆里溢价严重。一如当年我对她的爱大多来自想象。这或许是所有初恋的通病。起于误解,终于了解。和沉重的婚姻比,恋爱两个字总显得过于轻飘。
婚后我和前妻有好几年时间租房住,房子有水绿色窗帘、吱呀作响的床和周围邻居对临时住户的鄙夷。岳母对此耿耿于怀,前妻却只是温柔而坚定地说:“我可不想自己的孩子出生在这个破烂的出租屋里。”她像只挑剔的比熊犬提着鼻子四处嗅,性子变得越来越急躁。从队里回家,她也要抽动着轻薄的鼻翼抱怨从火场带回来的浓烈烟味,还有来不及洗净的漆黑鼻孔与指甲缝。后来即便买了房子她也习惯抱怨了,说自己有多么累多么不幸,以致做任何事情都要留点尾巴给我,大概唯此才能令其心理平衡。我们关系彻底恶化是从奥运会那年开始的,此后的好几年队里没歇过一个节假日,环京护城河生生不息地流淌,老婆就这样顺着河流躺到了别人怀里。当然,并不是每一个老婆都会躺到别人怀里,我只是慨叹自己的婚姻太过悲摧。女人一天到晚病恹恹的,给男人戴起绿帽子来倒是干净利落。我们苦熬了七八年,最后还是离婚。
电视里开始播放卫生巾广告。事故虽大,社会影响却有限。大火一时半会儿灭不了,《第一时间》也不能一直陪着它烧。这个时候点开手机,估计那些门户网站和社交平台已经炸了锅,但我还是把电视调到了当地省台继续关注。那个貌似麦子的女记者多少克服了一些紧张,介绍刚刚的突发状况,隧道内有石块开始塌落,所幸没有伤人。插入隧道内部的泡沫消防车换了一辆又一辆。还有战士防护服被翘起的钢板断口划破,里面血流不止,马上有人员替换上去。又有黑烟从隧道口蹿出,裹挟着微不可察的白雾,黑与白扭曲缠抱在一起。不停地有消防员拖动水带走进大雾深处的黑洞,然后就不再出来了。一旦进入拉锯战,对救人十分不利,这些普通人坚持了一个多小时,已经创造奇迹了,奇迹不会总是出现,我知道积分归零时的痛苦和无奈。
乳白色的雾在空间里涌动。一开始像一滴白墨水从洞口滴进黑烟里,快速地氤氲扩散。但那绝对不是稀释,而是一种生长,一种无限复制的疯狂蔓延,一种情绪吞噬另一种情绪,从交错扭动、分庭抗礼,到不分敌我、融合一体,直到彻底取代。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只能看到车顶的红蓝警灯闪烁,警戒线估计要撞到身上后才会发现。这时黑烟再一次缩回隧道入口,雾更白了,里面应该多了汽化的氯磺酸成分。内攻的人再次轮换,出来的快速钻进橘红色帐篷,洒水车对隧道口进行不间断的开花水雾喷洒,生石灰和干沙土被源源不断地运进隧道,一些黏稠的泡沫顺着排水沟从隧道口里流淌出来,不时地发生沸溢,好像有个暴躁的巨人在里面洗泡沫浴。牛奶一样黏稠的大雾也在流淌,仿佛下一秒就会从屏幕后面溢出来,我已经闻到了它的气味,灼烧塑料桶的气味。
此时我发现,女记者竟然被放行到了指挥车那个位置。她应该是常年跑政法线新闻,借助了一些关系才得以越过警戒线。那里是总指挥部,说是总指挥部,其实就是一辆改造的依维柯面包车,上面有几套个人防护装备、一块电子白板、三防笔记本电脑,最重要的是通信设备,相当于一个移动基站,虽然我没看到那辆车里什么样,但是不用想也知道,全国上下消防指挥车都那点玩意儿,有的连车都没有,几个指挥员抵近指挥,一张桌、几张图,军用帐篷都算高配。
我看到女记者在犹豫要不要继续深入,一定是这样,与其说她怕连累放行的熟人还不如说她的恐惧让她止步。她看了好几眼隧道口,浓雾里还有前沿指挥部,还有一线官兵,当然还有随时爆发的危险。如果单单从记者的角度讲这是一个好记者,但我最不喜欢这类人,没用、找事、麻烦透顶,她的敬业精神或者说是面子问题让她执拗于某一件事,结果却会给别人带来灾难。有时个人行为可能会导致所在的集体必须承受整个社会的压力,事件会被不断放大和利用,信任危机会对今后的救援行动产生影响,会让其他人即便坚持原则也会受到抨击。所以,一个集体里的人很容易达成共识,就是不允许有任何污点存在,他们视集体荣誉高于一切,甚至包括真相。
警戒范围扩大到三百米。红光发白,天地失音。我感到呼吸窘迫,有那个女人传染给我的情绪,也有身体里自己发酵出来的。我总会因为代入角色时无力面对而紧张兮兮,庆民不会这样,他从来不会为千里之外的一场火而焦虑,他只做好眼前跟自己相关的事,这是我们最大的不同。女记者的紧张通过瞳孔散发出来,弥漫在整个屏幕上,但这并不能动摇她的站位,她在随后的报道里显示出相当高的专业水准。此时镜头给了她一个特写, 我注意到她浅栗色的眼珠里有一种屈辱的空洞感,令我莫名地心跳加快。女记者穿着绛紫色上衣,站在红色依维柯指挥车前。此刻油罐车海底阀处的大漏点已成功封堵,还有漏点位于侧翻罐体紧贴地面那一侧,只能通过泡沫覆盖保证安全。靠近隧道入口处由于氯磺酸汽化太快,现场酸雾太浓,攻坚组第一次进攻连漏点都没有摸到,通过排烟降低酸雾浓度后,攻坚组尝试第二次堵漏,但堵漏装备被严重腐蚀也没能成功。
“总指挥部决定进行倒罐处置,现已确定倒罐地点,沿途路口全部封闭,牵引车已经到位,罐车将被拖至该地点进行倒罐,”浅栗色眼睛一边报道一边下意识地向后张望,“消防部门坚持第一时间救人思想,紧急调派足量呼吸器给被困人员,并利用喷雾水枪对他们进行持续降温保护,稀释空气中的有毒气体,为救援工作争取了时间……”一个消防战士拯救了她,从依维柯驾驶室跳下来,把她劝离到警戒线外。
她一边撤离一边回头,她的绛紫色外套在白色背景下像一滴静脉血。她好像看到了什么,不住地回头。白色的泡沫,白色的雾气,纵横交错的乱发一样的白色水带,最终又都被黑洞,被没有光亮没有尽头没有方向没有时间的黑洞吞噬。
6
頭顶的梧桐叶子在西风里呼啦啦地翻动。
我忽然想起雷管跟我说,他的女人有四个酒窝,脸蛋儿上两个,还有两个在腰上。
“这四只小酒窝真是特别,嘴边上那两个,平时说话、吃东西、笑都不出来,你猜都猜不到,只有在哭的时候,那两个酒窝才出现。那是盛眼泪的酒窝呀,深得不见底儿。”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道楚楚可怜的倩影,她是没有酒窝的。
“至于另外两个嘛,你想都不要想,只有床上看得到。”雷管巴哥犬般的脸上写满了得意,眼里有两团火蹿动。
第一次见到麦子,是唢呐消失的那个下午,我在站岗。她低着头,双手捏着一只袋子,躲在岗亭旁的阴凉里踯躅不前。
我注意到她看向我时眼睛亮了一下,这让我胆子大了起来。我朝她笑了笑,挤了下眼睛。她显得有些惊惶,眼睛看向地面。她的眼神迷茫而空洞,散发出淡淡的浅栗色的光。她的头发像瀑布一样直,皮肤像凝脂一样白腻,身材像模特一样纤细。她穿着一套饭店服务员样式的工装,蹬着一双清爽的黑布面练舞鞋。她的脚很瘦,白袜子和鞋帮之间有挺宽的缝隙,让我感觉这双鞋随时会掉。
“送餐?”我保持着挺拔的军姿,略略歪头问她。大院里的干部偶尔点餐,但都从就近的北门走,北门外有一圈小餐馆,里面的服务员熟门熟路,这个大概是新手,稀里糊涂跑到正门来,不过记忆里正门附近只有几家大饭店,不知道哪个干部这么奢侈?
她抬起头,又看了我一眼,说:“你的气质很像我的一个朋友。”声音好听,没有当地腔,甚至不比中央电台的广播员差。我从岗哨里把头往外探了探,看到她从阴凉中迈出一步,迎向我的目光。她的脸照耀在阳光下,透明的皮肤上覆盖着一层金色的汗毛,每一根都发着光。她眼瞳里有怯弱的水光闪动。我很想对她说点什么,但脑袋里塞了团草,理不出个头绪。麦子的光芒冲刷着我的身体,我感到周围的世界晃动了一下,色彩明丽起来,有音符在空气中飘荡,强烈的心跳将宽松的夏常服撑得紧绷绷的。
麦子举了举手里的袋子,说是给二区队二班的雷班长,问我能不能喊他出来一下。我有些讶异,却也如实相告雷班长中午就出去了,一直没有回来。“况且,就算他在学校,正门也不让送餐。”麦子有些失望,但还是点点头,离开了岗亭。
在她转身的一瞬,我终于鼓起勇气对她说:“要不,我破一回例,你把袋子放在岗亭里,等他回来我交给他。”
麦子摇了摇头,说不了,谢谢。
“要不你留个电话?”在我鬼使神差地说出这句话之后,麦子露出了并不完全吃惊的表情。她笑了笑,翻出一张便笺,用漂亮的字体写下了一串号码和她的名字。
我没有把便笺给雷管,而是等到了第二天晚饭后,请假到北门外打了那个电话。嘟嘟声响了很久,终于有人接起电话。“什么?张麦?你是谁呀?又是她的兵哥哥?”一连串的问号之后是银铃般的笑声。我的心一阵狂跳,仿佛有一个天大的幸福硬生生撞进了我的身体。最后那个女声说,一般只有闭舍前才能见到张麦。“你可要努力哟,小麦兼了两份工,太累。”
随后的一个星期,我给麦子打了七次电话,有一次甚至是值夜岗时溜到北门外的电话亭打的。三次有人接,四次没人接,而麦子只接到一次,那次我们聊了很久,直到打光IC卡里的所有话费。那个周末,我们见面了,她请了一个小时的假,我们在她打工的那个饭店附近找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公园。公园靠近一个工地,花上、草上、树叶上,还有石桌上都积满尘土。她拿出两张饭店的宣传单,一人一张铺在木条椅上。我们尴尬了半小时,慢慢地渐入佳境,在得知我是民乐系毕业后,她的眼中露出欣喜的表情。她又提到了他的那位朋友,让我稍稍有些嫉妒,她说很多人都像动物、野兽,但你和他就像青草,清新无害。我要她说说那位朋友,她说他会吹唢呐,吹得那么好,他吹唢呐的时候,脸上有光。我要她把那位朋友介绍给我。她说他去了别的地方,不会回来了。我说你真瘦,还把手指插进她的鞋子与脚的缝隙间,她咯咯地笑红了脸,用手拍掉了我的手指。这时我看到了她的衣袖里露出两块巨大的青紫,她收了笑脸,说是干活时不小心撞的。我轻抚着那片淤青,她就猫儿一样眯起眼睛。离开时,我们拉着手走到公园门口,然后依依不舍地分开。除此之外,我们什么也没做,我感到心静如水,除了想到下次约会的时间。
军校外出时间非常有限,一个月见不到几回麦子,但我觉得已经够用了。这时我已知道麦子是西川大学新闻系的学生,家境极糟,从初中到大学,一切学杂费用都是她自己赚的,否则只能辍学。说心里话,我挺佩服她的坚忍,而这丝敬意反过来也冲淡了我从心底不断涌起的杂念。
在之后的一次见面里,她带来了一只口琴。我对自己的演奏还是很自信的,在我的演奏中,她眼含泪光,望向远方,最后把头靠在我的肩上。但我也没自负到觉得自己的演奏会打动一个女人到如此地步。我默默地停下来,陪她一言不发地看着前方。那里有一只挖沟机的铲斗不停地从墨绿色的树冠后头升起来,再落下去。虽然我很想把这些眼泪的由来搞个水落石出,但直觉告诉我,这个时候的女人,只需要一只肩膀,而不是一个多嘴多舌的男人。回到学校后我的眼前还不断流淌着麦子的眼泪,像漫过杯口的白开水从下眼睑的各个位置无声滚落,洪峰席卷俏脸,留下道道沟壑,让我怀疑她的每一滴眼泪都有一吨海水那么重。
恋爱期的雷管喜欢和我分享他的体验,却又从未把他的女友领到我的面前,哪怕看一眼照片。军校只规定战士和学员不能在驻地谈恋爱,对干部没要求,雷管把他的女朋友捂得那么严实,我只能把他理解成一个得到了玩具的小孩,既想炫耀又害怕被抢。雷管说,他在攒钱,打算在她的生日到来之前给她买部手机,样式都看好了,翻盖的,比政委那个还贵。雷管自己都没有手机,他每个月把一大半工资都给了那个女人。“她的家里困难,我是把她当老婆宠着哩。”接着,雷管一本正经地说:“她家里老人过世,我陪她捡的骨灰,办的丧,入土为安。她爸害了重病,我拿出两万多送去最好的医院。做到这样,我觉得够用了吧?”我只好点点头。的确,如果一切如雷管所说,做到这步,我打心眼儿里觉得可以,要知道那个时候的雷管每个月也就一千多块钱的收入,只是雷管的语气里透着一股酸溜溜的味道,让我品来品去品不出个所以然。我建议雷管哪天把女朋友带到学校里给大家见见。雷管骂了句娘,说那是娘儿们才干的事。
雷管每个星期出去两次,和他的女朋友约会,回来后也看不出他有多么快乐,有时他会带着一身酒气偷偷地潜回宿舍,满脸都是大病初愈尚有诸多后遗症难以根除的表情。但是只要有人经过他的身边,他就总要人为地乐观一下。他告诉我,自己正物色著租一间房子,说完还冲我扬了扬粗大的眉毛,一副只可意会的模样。他的轻佻让我感到厌恶,却又无力拒绝,我还不太擅长拒绝令人作呕的好意,不像我的老乡庆民,这大概也是雷管喜欢找我谈话的原因。雷管收好他的眉毛,又煞有介事道:“这些话我可只对你说过,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虽然看上去你小子就是个小白脸,但我信你。而且你放心,嘉奖那些事,我都想着呢。”雷管说起“你小子”上了瘾,把它当成了我的专属昵称,但我并不喜欢这种带有侮辱性的亲昵,它总让我感到背后有隐隐的凉意。这时我忽然想起了高个子的三班长,他的话里总像包裹着惊天秘密,含沙射影,意有所指。我对雷管说:“三班长好像知道你女朋友的事。”雷管听后脸色变了变,愤怒里带了些烦恼道:“三班长不厚道,背地里打过我不少小报告,我俩是对头。”
我和麦子交往,比雷管还要隐秘。
一直以来,那个破旧的公园,就是我们的据点。那个地方非常适合我当时的经济状况,如果无惧工地的轰响和多如牛毛的蚊虫,那里茂盛的植物、幽乱的小径、清脆的鸟鸣倒也算得上赏心悦目。当然,作为一个公园,游人还是有的,就算钻进公共厕所,也总仿佛有那么一双眼睛在光天化日之下注视着你,而且不止一次,我都察觉到了来自断裂的墙体和树缝间的窥视。于是在被疑神疑鬼和不断蹿出的欲火折磨得苦不堪言后,我终于放下矜持,决心拉起麦子不顾一切地跑到最近的那家旅馆开个房间,狠狠地突破一下我们的界限,但是低头看到自己一身不苟言笑的军装,又马上泄了气。
我发现,麦子似乎很满足于这种现状,她对我产生开房这种想法感到不可思议,眨动着她那双清澈的浅栗色眼睛说:“我们又不做什么,为什么要花那个钱?”于是我明白,麦子还只是个女孩,而不是女人,她只陶醉于和我在一起的感觉,而不是陶醉于我的身体。至少现阶段如此。一想到我们交往才短短几个星期,我就为自己的操之过急而感到羞愧。不过很快,这种情况就有了好转,麦子租了房子,也买了手机,我们约会起来似乎更方便了一些。
麦子生日那个周末,我和当班的雷管请了假,带着礼物去了她的出租屋。我看着她的新手机,感到有些自卑。我说:“你用了这么好的电话。”麦子把它关机,塞到枕头底下,说这是家里一位有钱的哥哥送的。她把我放在门口地上的礼盒摆到屋子中央的折叠桌上,郑重其事地拆开丝带,掏出我用一个月生活费换来的橘色电子表,戴在了手腕上。我忽然觉得有了手机,这个礼物买得有点多余。但是麦子是欣喜的,抱住了我的头,在我的脸颊上湿乎乎地吻了一下。那天我们在那间不到四十平方米的小屋里聊了很多,关于她的学业,关于我的事业,关于音乐,关于普通话,关于未来,关于理想,关于东北和榆林……直到晚饭前三分钟,我才奔跑着抵达队部销假。那一天,我们依然什么也没做。
“东北真的是……”麦子聊到东北时明显地停顿了一会儿,就像等待一列火车从她脑袋的一极跑到另一极,完成一次漫长的旅行后,站在冰天雪地里打了个哆嗦后说,“嗐,真的是太远了。就像我的老家,真的是,太穷了。”我笑着直摇头,麦子说话像雷管,让我品味了好久,同样品味不出个所以然。我忽然想起在那个破旧的招待所里,雷管对我说的酒话,他说喜欢一个女人就要把她弄上床,不上床,还扯个毛蛋啊!你越往死里弄她,弄到她怀疑人生,她就越会死心踏地爱你。每次想起,我都在心里骂句“放屁”。
最后一次见到麦子,是在入冬后的一个周末。
随着军校集训结束临近,麦子的情绪还有我的情绪都变得不太稳定,我知道,一段感情到了该摊牌的时候了。我们在电话里谈到了未来,但从那个将近二十五分钟的谈话里,我似乎并没有看到什么未来。我们不断地争辩、争吵,又缓和,然后用谎言互相劝慰。
见面之后,我们站在小出租屋的门口相视无言。最后我问,为什么?
“太远了,真的是太远了,我无法去那么远的地方。还要照顾父母,我……”她猛然抬起头,用那失去神采的浅栗色的眼睛注视着我,神态焦虑,眉头微蹙,似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后才说:“我想了很久,现在我才意识到,我喜欢的是你身上的一些东西,但我并不爱你,你只是,只是身上有那个人的影子,对不起,我利用了你,我这些天终于想明白了,自己只是依赖和你在一起的感觉,给我一个靠回忆弥补遗憾的机会。”
“那个人是谁?”
“小伍。和你一样,一个消防员,他……”
“别说了,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我制止了她,轰鸣着快要碎裂的身体有些踉跄。麦子惊慌地把我扶到了她那张铺着橘色小白碎花床单的双人床边,推开灰白条纹枕头和放在枕头边上的那只蓝灰色翻盖手机,让我靠坐下来。而这时,我却看到原先摆放枕头的位置,躺着一块熟悉的枪灰色军表,钢带扣上若隐若现的“雷”字泛着模糊的金属光泽。
我颤抖着拿起那只表,问她为什么?我今天真是问了太多的为什么!麦子一把捂住了脸,屈辱地哭了,这次哭泣不同于在公园里听到我的口琴演奏时那种无声的哭泣,而是一种压抑许久之后的放声大哭。她的脸扭曲着,透过指缝,我看到了一对无比完美也令我无比痛苦的酒窝,深不见底的酒窝。最后,我还是扶起了哭弯了腰的麦子,我的眼前重新浮现出那个从岗亭的阴影里走出来、迎着我的目光、脸上每根汗毛都发光的麦子。麦子在我怀里抽搐着,絮絮叨叨地讲述着自己对他的感情就像面对一位可亲的哥哥,他在她最难的时候帮助了她,她依赖他的臂膀,小伍死了之后,她一度崩溃、抑郁,是他帮她走出了阴影,她真的太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了。她的家庭,现实里的一切,都让她不得不选择他。小伍死了,但她嫁给雷管,嫁给消防员,就觉得自己还没有彻底离开小伍。
那一刻,我多想把真相和盘托出,但是最终我只是天旋地转地离开了那间屋子。真相总是残忍的,有时让一个遭受了痛苦的人知道真相,无异于在伤口之上再深深地刺入一刀,就如此刻我在滴血的心。而更让我痛苦的是,我对雷管、对麦子、对整件事都恨不起来,唯独感到自己是个多余的人。我是多想找到一个可以去恨的理由啊!但我知道,无论雷管对麦子的感情里有多少爱,多少赎罪,抑或多少不可告人的企图,甚至是恨——对我一直扮演着的那个倒霉家伙的恨,这一切都和我没有关系了。我开始接受雷管所讲的那些狗屁理论,不再迷信那些泾渭分明的是非了。
现在,坐在电视机前的我忽然发现了一个苦涩的巧合,那些与自己发生了关系或者自己喜欢过的女人,无论是我的前妻,还是那个能勾动食欲的女主持人,以及其他,无一例外都长着一对深深的酒窝。
7
从老兰那里回来,我的心久久难平,就把这事跟庆民说了。
第二天晚上,庆民让我站夜哨的时候给他望风,自己悄悄从西墙翻进工地。我不知道肥胖笨拙的他是如何将那支银色的唢呐偷出来,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摆放到雷管床头的,我猜一定是大雾帮助了他。没过多久雷管调走了,据说回汉中老家,方便照料他生病的父亲。他走得悄无声息,没有告别,也没有感伤,像秋天告别冬天一样自然。
雷管走了的那天,孙喜子终于给我们讲了他的一些事情。一班人沉默着,静静坐在那里,不知道想些什么。又过了一个月,新招地方大学生干部集训就彻底结束了。吃散伙饭时,我借着酒劲问胡江:“自行车你放的?”对方惊恐地瞪圆了双眼。终于离开西川,回到了东北老家,仿佛从一只瓶子辗转到另一只瓶子,那段往事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渐渐模糊,只在记忆深处留下一道身影,时而明亮,时而晦暗,时而空蒙,再有,便是那哀婉的唢呐声时不时地回绕在我的耳畔,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仿佛看到一个男人清冷的背影,端坐在某栋楼房的屋顶,手持一柄银白色的唢呐,在浓得像牛奶一样的雾色里,动情地吹着。
凄厉的长鸣在耳边回响。氯磺酸罐车终于被缓缓地拖离隧道,前方有安监和公安的车开道,后边是一辆消防罐车护送,车队渐行渐远,消失在雾里。被困群众,包括大巴车司机在内的四十九人戴着空气呼吸器也撤离了隧道,他们有的相互搀扶着走出来,有的是被担架抬出来,他们从黑洞里一出来,便融化在了乳白色的雾气里。“安全撤离的四十九人,无疑是全省强推化整为零式消防站建设的受益者。两年过去,当年的争议计划已经开花结果,作为首批试点项目,建于北郊消防指挥学校院址内的特二中队,便是今起事故处置的第一到达力量和主战力量,出警用时仅三分四十七秒。这个计划最早提出是在2000年,囿于建制及经费等问题……”女记者的嗓子有些喑哑,应该是受到了毒气的影响。可以断定,她是常年跟消防新闻的,门儿清,只是有点傻白甜。但我挺喜欢她的悲慨。这个计划当年在全国消防系统着实火了一把,内网还挂过一篇专访,支队组织过讨论,褒贬不一,却一致认为是个短命计划。
“得准备准备了,”庆民的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打了进来,照旧无需任何开场白,“咱们安市有三条隧道,你选一条搞个实战演练,再安排个战术研讨,估摸着上边很快就得下通知,咱们抢在通知前面来一波。汇报材料要精心准備。还有化学危险品救援,也搞个实战演习吧,苯还是氯由你来定。”庆民懂得抓机遇,能不失时机地布置工作,所以同一批入伍,他是中校副团,主抓司令部工作,我还是正营副参谋长、主持工作。我对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这一套深恶痛绝,哪儿出事了就一拍大腿,一窝蜂地搞专项治理专项训练。可上面就好吃庆民这一口。
“兄弟你再辛苦辛苦,花多少钱都是小事。等忙活完了,喝酒、洗澡,还是捏脚,随便挑!”谈完正事,庆民的声音慵懒起来,说起话来像个土财主,一副什么都不管,只管用钱砸到你跪的架势。别看这样,又黑又糙的庆民却心思缜密得赛过三层防雨绸,和他做公安局常务副局长的老子一个德性,这层关系让庆民跟市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能攀点交情。“你得改改黄鳝性子了,”庆民戏谑道,“多干多露脸才有业绩,将来做工作也有得吹不是?”“多干多出错,你以为我傻?”我知道有些道理讲起来贼对,但鸟用没有,就像教科书里频频被打脸的真理。隔着手机屏幕我都知道庆民的嘴巴撇到了腮帮子上。“我问你,火场里有司机、供水员、通信员,为啥战斗员立功多?因为人家冲在前面。较劲的孩子多吃奶,犯了错找领导谈呗,就指望工作上那点关系,猴年马月吧。别人只要不出事,等机会就行了,你等就是坐以待毙,兄弟你还别不平衡,这就是你的命,晋个连排也得流血流汗拿命换!”
庆民鲜有地激动,让我有些不好受。是啊,这一批副团后备干部里除了我谁还没有点背景,就算如此,人家还是拼命地学呀练呀,抢着露脸给自己加分。风气还是变了,不养闲人了,体能、理论、民主测评,这些硬杠杠全都捅到明面上了,人人都怕。可是这些东西我都不怕,我就怕那些看不到的地方,像阴影里的毒蛇,会在你胜利在望的时候咬你一口。那些坚硬的始终存在着的阴影令我望而却步。一个正营副参谋长的位置被我死蹲了八年,参谋长都换了两个,还不见亮。我都闻到屁股底下的霉味了,那些尖硬的草梗扎得我终日如坐针毡,可是我已经习惯了等待,没完没了地等,等得太久了,伤口已经结痂,然而一朝被人戳破,还是会感到痛楚难当。
“话说回来,你也别太小瞧了自己,”可能意识到刚才的话有些过火,庆民放缓了语气,“什么防火处处长、后勤处处长、政治处主任,都得把部门放前头,你听说过有谁介绍说,这位是司令部参谋长的吗?没有。只有某某军、某某总队、某某支队参谋长。你别不当回事,这说明了参谋长先天高人一脑袋,副的就相当于他们正的。整个安市消防战线就你一个参谋长,多牛,三百万老百姓的守护神哪。”停了一会儿,庆民忽地从鼻孔发出哼哼的笑声,仿佛刚刚讲了一个很冷的笑话,把自己逗笑了。
说实话,对于这个世界,有时我也爱它,还有我的崇高信仰。但那些假装伟大的瞬间还是把我逗笑了。我也发出哼哼的笑声。谁在受到保护?狮子、老虎、角马、苍蝇,还是那些躲在生活侧面拍抖音刷朋友圈连烧焦的尸体也不放过的巨婴?谁又来保护我们?
“乐呵点儿吧,没啥大不了的,”庆民终于不再发出哼哼的声音,语气变得低沉,“老爷子蜡头不高了,你得多做一手准备。”
我听过他父亲的事,市委书记找去谈话,说信装了一麻袋,你是年底自己抱走还是我交上去?那年班子进行重新分工,庆民不再分管防火工作,转而主抓司令部,这让司令部那些守着清水衙门的科室干部们着实兴奋了一阵子,不过对我来讲,只剩下心灰意冷。
对面传来了呼噜呼噜的喝水声,和楼下渐渐喧腾的车水马龙声混杂起来。我的耳鼓里分泌出一些陈旧的声音,它们巨大的体积将不断涌入的现实推远。忽然而至的孤独感让我想起了遥远的父亲。年初给他雇的那个老伴儿昨晚又打来电话抱怨,她说这活儿简直没个干。和小脑萎缩的老头挤在老家三十八平方米的单室里,时不时地还要清理甩到墙壁上的粪便。我咂咂嘴,在许诺增加一百块工钱后,老太太勉为其难地同意再忍一个月。这时我突然想到老太太一直让我把钱打到她女儿的账户里,那她平时花谁的?当我意识到这个严肃的问题时,庆民突然张口说话了。
“吹小曲的,”从西指校开始庆民就调侃我是“吹小曲”的,调侃了十几年,我也没回敬过一句“黑卵”,开不了口。庆民说:“大火这么一着吧,我就想起那件事儿了,听说那浑蛋回去了。这白花花的雾跟那天真是一模一样。还有那个喇叭,你到底处理掉没有?”
“那叫唢呐。没呢。”一提到唢呐,我的心里生出异样,像黑夜里点了灯,脑海倒映出百鸟争鸣、云中穿梭的场景。
“一个吹死人的东西你留着!耳朵不响了,脑袋不疼了?”庆民有点气急败坏,身边传来一阵乒乓声,大概是忽然坐起来,撞翻了什么。庆民急了,我就不再说话,等那边消停下去,我告诉庆民,自己想好了,到了四十岁还上不去就走人。
“故意气我是吧?”又是一阵嘈杂,“八年了,就快胜利了,你打退堂鼓了,你跑了,我咋办?”
“我的心理素质不好,不适合指挥岗位,太累。”这是真话,对于一个天生敏感的人,警铃一响,生死便难以预料,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每到这个时候我都感觉自己在不断地萎缩,最后退化成一只被木棍拨来拨去的蚂蚁,类似失败婚姻强加于我的虚脱感,令我心情焦虑、性欲减退、食欲不振。残缺的结满疤瘤的躯体再次浮现在我眼前,他独坐在黑暗深处,张口努力喘着粗气。“你说,人身上有多少根汗毛?”我忽然问庆民。王志出事的时候我正渐入佳境,一开始我只负责供水,跟着车乱转,给车加满水再回到火场。后来凭着不错的口才在几次战例研讨中脱颖而出,慢慢转到前沿指挥。在所有人看来,我的前途似乎一片光明,但王志事件把我打回了原形。“你问这个干什么?”“我查过资料,一般人有三平方米左右的皮,你的应该多点,能有四平,我数过自己胳膊上指甲盖大的地方有十来个汗毛孔,有的地方密点,有的地方稀拉点……”
“你闲的吧!”庆民好像预感到我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变得恼火。出了事之后是他父亲帮我压下来的,又赶上王志没啥背景,爹妈没见过大钱,几个来回工作就做通了。他母亲全程只顾着哭。当时我真的非常感激他父亲,当然也包括庆民,但是当那些感激随着时间慢慢蒸发掉后,就只残留下一些令人作呕的渣滓。我闭上眼睛,对庆民,也对自己的心说:“一个毛孔就是一张嘴,王志八成皮都烧坏了,那么多嘴闭上,他得多难受。”“你给我闭嘴!”庆民真的发火了,但他阻止不了我的动摇,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动摇。或许庆民嘴里的那个浑蛋说得都对,我就不该存在于此。我和那个浑蛋,本就没有区别。
“你还是多想想你自己吧,离开了这个岗位,你还有啥优势?”
不离开我就有优势了?窝囊了八年,出风头的事向来属于那些手握实权的区县大队长,能搞来经费不出事就是业绩。我也知道,人人都有苦衷,人人都在被利用,有时被利用也是一件幸福的事,离开这个岗位,我连被利用的资格都没有,注定成为被边缘、被差额的人,身份大跳水。
“再说支队也不能让你走哇,你走了,谁干活儿。所以兄弟,再累也得混下去,待遇啊。”
“有啥大不了的。”我已经无所谓了。
“还有啥大不了的?我看你是没吃过豬肉也没见过猪跑!营和团天差地别,你不把便宜占透了就想跑,傻啊?再给你吹个风,这身绿穿不了几天了,抓紧提半格,到哪儿都不亏。”
“庆民你这么多年的部队干部就想着占便宜?我是不想任何人占我便宜,也不想占任何人便宜,这是我的原则。”
“屁原则,这么多年你被人占的便宜还少?千年老二的帽子不想摘了?当初把你顶到安市那孙子你不想弄他了?你费劲巴力娶的媳妇叫人给睡了你也忍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个社会怎么教我就怎么学,谁惹我,我弄谁!”
我用拇指和中指捏住两个太阳穴,紧张像潮水一样涨上来,放空疗法、读秒疗法都不管用了,它要淹没我的太阳穴了,伴随着滚动的雷声……
“你知道吗?那个浑蛋倒霉了。”静默良久,庆民平缓下来的声音传来。他是个消息灵通的人,和所有同学战友都保持联络,四海之内皆胶漆。到东北来的同批战友都喜欢找他,不像我,那本红封皮的通信录只能躺在书柜里接灰。庆民问:“你相信报应吗?”
我没出声。
“听说那浑蛋的儿子得了怪病,叫什么视神经瘤,就是灯光底下,一只瞳孔是白色的。发现不到一年就死了。还不止这个,”庆民喘了口粗气,说,“当年那个说错话被调走的小战士,退役之后找到了小伍的女朋友,把事儿都说了。你猜小伍的女朋友成了谁的老婆?雷管的老婆,这浑蛋可真是缺了大德!那女人也是够狠,知道真相后二话不说就跟雷管离了婚,回头又给他来个实名举报。现在上边已经成立专案组彻查这件事,雷管的靠山已经倒了,没人管他了。这真叫众叛亲离,妻离子散!”
不知道是不是电视台直播信号的问题,还是眼睛过度疲劳,我似乎在那片迷蒙的白雾中看到几星红色光点。女记者介绍完那段背景资料,又回到了现场,表情里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即将大功告成的轻松。
“现场还剩下最后一名被困者,他驾驶的小轿车位于隧道左侧排水沟上方,车身受挤压变形,司机重度昏迷,生命垂危。攻坚组没有放弃任何一线生的希望,正在对车身进行精确切割和液压扩张,在避免二次伤害的情况下实施营救……”
红色光点不再凝实,变得忽明忽暗。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突然那光点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像是在黑夜里被擦燃的火柴头,闪耀出眩目的光芒,紧接着是一声轰响,隔着屏幕能感觉得到那种震动,多么熟悉又可怕的震动。有人形容那是一辆疾驰的汽车突然撞在胸口的感觉,整个人就不由自主地飞起来。我没飞起来过,不知道这个形容是否准确,但我远距离感受过这种震动:心脏离开原来位置,向后下方沉。镜头里女记者下意识地发出一声尖叫,镜头颤动了一阵子便很专业地定住,那个女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表情惊惶地回头观望着,那里红光收缩,随后一闪即逝,被重重迷雾掩埋。
到底没控住,黑烟翻滚而出,冲天数十米,但很快被白雾中和成怪异的银灰色带。好在攻坚组提前撤退了,泡沫车也出来了。人影有那么几个,雾气太重,看不清。指挥员真不赖。
没过多久,一辆救护车冲进了大雾里,画面拉近隧道,那里被烟雾封锁,什么也看不到。增援力量不断涌入隧道。奶白色的雾气与浓烟绞缠在一起,将视野调和得更加稠密,仿佛空气里有无数隐形的躯体阻挡着人们的视线,令人不自觉地拿手在空中拨动。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身影忽然跨到白雾前面,脸色比晨雾还要苍白,头发比消防水带还要杂乱,眼珠比浅栗色还要浅淡。她手持着话筒,用低沉得像是有人扼住喉咙似的声音进行播报:“就在刚才,隧道内发生二次爆炸,一名消防指挥员为掩护战友撤离不幸牺牲,火势重新得到控制,救护车已进入现场,但医护人员已经无力回天。”
她的声音颤抖得更加厉害:“请让我们记住这位英雄的名字,他就是西川消防支队特勤大队二中队指导员,雷明阳……”女记者难忍悲痛,最后弯下腰去,双手掩面。她的肩膀猛烈地耸动,扭曲的指缝间现出两潭深深的酒窝,盛满了泪水。就在导播切断现场声音的瞬间,我分明听到了一声低沉嘶哑的呼喊:小伍!
天光潋滟,雾色苍茫。隧道深处一片悠远之声,如泣如诉,亦悲亦喜。我在溟蒙的晨光中肃立良久,无数感伤潮起潮落,最后只能缓缓地举起右手,向着被泪水模糊的电视屏幕敬出一个漫长的军礼——为逝去的他们,也为活着的我们,为所有背负枷锁努力寻求自我救赎的人。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罗维,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鞍山市网络作家协会副主席,退役军人,自由职业者。2016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辽河》《海燕》《鸭绿江》《文学少年》《中篇小说选刊》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