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兆基
张中行先生是位倦于旅游的人,他不同于普里希文之类的“行走诗人”,而近于德国哲学家康德和美国小说家福克纳,老是守着栖身的一方土地。
为什么不在大地上行走?张先生在其散文中有所解释,他将原因归纳为三点:“其一是无钱,其二是无闲。显然,不要说飞异域看金字塔,就是千里外的黄山,也必做不到。何况还有其三,赵州和尚的‘好事不如无’,是缺少兴趣。”在另外的文字中,就第三点又做了点补充,就是相信《旧约·传道书》中“日光之下并无新事”的说法。因而张先生的散文有数十万字,但真正称得上“游记”的,只有不多的一些。
然而凡事都有例外,人总是矛盾的。张先生身居北地,却常常系念在诗词中所写的江南,特别是苏州。大概是由于受到韦庄、贺铸词的蛊惑,如他自己所说“束发受书起”“就常常想到吴越,希望也能尝到‘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滋味”,直到老年,“偶尔翻书,读‘凌波不断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之句,就不禁有插翅飞往江乡,与素心人共数朝夕之思。”
张先生共来过三次江南,首次,1945年,时年37岁。为了谋生,到上海编辑《上海论坛》,来去匆匆,6月底来,8月就回北平,并未到周边走动。第二次,1976年,时年68岁。4月7日由北京出发,5月23日返回。漫游了无锡、镇江、扬州、南京和杭州等地,在苏州稽留了半个多月。第三次,1999年,时年91岁。是参加《新世纪文库》的组稿会,5月30日抵苏,在苏州停留三天后,又去南浔、杭州、嘉兴、绍兴等地游览,6月9日下午由杭州返京。
在先生长长的一生中,江南行不过是短短一瞬,姑苏之游不及其半,但他留下不少诗文。粗粗一数,就有记游诗文《姑苏记游十五首》和《姑苏半月》《水乡纪历》等,闲话苏州和江南历史人物风情的就有散文《顾二娘》《但目送芳尘去》和诗《王、郭二老盛情导游江南诸名胜感成四律呈政》等。
一
前人诗文中关于姑苏的纪闻,固然能使人沉迷,但是盛赞江南其他地方的诗文何尝比苏州少?顺手拈几句:“江南好,最忆是杭州”“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
探究张中行先生专情写苏州,有其客观和主观的因素。
先谈客观的一面,张先生的首度姑苏游,就是1976年的那次,有半个多月下榻在友人王芝九先生的住所。
时间长,可以深度游,这理由不必细说,居停主人的素养和住所环境与游兴之高下不无关系。王芝九早年在苏州乐益女中任教,是苏州第一个党组织——中共苏州独立支部成员,后在昆山县中任教,为中共昆山独立支部书记,解放前夕任吴县教育局局长。解放后,王芝九去北京,在人民教育出版社任编辑。他是一位历史学家,能诗,有《菁庐诗稿》传世。与张中行是老同事,常有诗词酬答。“文革”期间,两人同在安徽凤阳的教育部五七干校,有“邻床”之谊,两人称得上是共过患难的朋友。干校结业,两人分手,彼此都很惦念,王氏更因“老伴先走往天堂或净土,一个人食息感到寂寞”,于是就邀约张先生作江南游。
王宅位于苏州城内东采莲巷的北侧,是一座二层小楼,登楼“凭栏南望不很远是瑞光塔,下楼出北向之门,西行是胥门,南行是盘门”。在公共交通不甚发达的上世纪70年代,出行算是相当方便的。
从主观一面看,张氏选定的旅游方式,很适合其个性。“游城外各名胜,由他(王芝九)陪同,游城内各名胜,我有小自由。有了自由不能不享用,也就不能不另有所得。或说是,未必与其他游人一致的感受。”这种“小自由”式的旅游,可以痴,可以迷;可以说走就走,说停就停;可以静观自得,玩味于心;可以神往,不知所之;可以积念存想,多年以后回忆起来,仍会会心一笑。张中行先生在玄妙观,混迹于人群中听吴侬软语,在平江路,坐在小桥栏杆之上,悬想登枕河人家之楼从窗口看河景,在绿杨村品尝馄饨,以为天下再无可过于此的美味,盛矣哉!
从这种“小自由”中,先生发现了有异于他人眼中的苏州,品味苏州的精神底蕴,人的,平民的,历史的,潜存在骨子里头的,其对于苏州的著录,自然也有了“他人未必同意的取舍”。
二
张中行记游姑苏的文字,别具一格,从解读他这些作品入手,不难切中这位散文大家行文的脉理。
张中行姑苏记游的文字的特点有三:
其一,真而有趣。张先生写文作诗和做人一样,面子上很随和,但实际很执着,很有个性。他所“感兴趣的是‘人’,或说‘人的生活’。这人既包括今代的,也包括历史的。生活也要加点限制。正面说,是要有些诗意的,或说能引起欣慕之情的”。因此,他游记题材的取舍,不类他人,所吐露的情感和价值判断也不同流俗。正如他自己的释说:“山与山相比,灵岩与天平之间,虽然天平多有自然美,我却觉得脚踏灵岩更有意,因为可以想到西施。园与园相比,我觉得拙政园多富贵气,狮子林多工艺气,远不如沧浪亭,有野意。生活与生活相比,登松鹤楼品尝松鼠桂鱼,远不如东山看小儿女采碧螺春茶。”
张先生凭着自己个性形成的艺术偏好去选择表现对象,因此他不去“记游虎丘、西园诸地,所见为何的流水账,而说至自己曾如何如何,至今还念念不忘的”。我们在张先生的文字中见不到姑苏金粉笙歌的一面,而是满满的淡雅清幽。比如他写自己在胥门内沽酒的一段:
卖酒的是个年轻女子,至多二十岁,细高个儿,也许从业不久吧,与顾客面对还脸红。她不会说普通话,我不懂苏州话,所以我们交往,只能以形代声,比如买哪一种,就指黑板上的,然后伸指,一指是买一两,二指是买二两。然后付钱,她找零数,总是点头兼微笑。我们的交往,总不少于十次。
张先生还专为她写了一首诗,“浊酒醇香买夕醺,当垆忽忆卓文君。金樽一霎伤离别,暮雨潇潇不可闻。”多少年后,他还忘不了那浅笑的女子,惦念:“她还在那个商店吗?如果江山不改,年近不惑,应该升为店主了吧?”
☉张中行
率性而写,张先生写出姑苏的另一面,他人之所不及写、不屑写的一面,就是他所说真正的苏州味,充满温情的人间生活。
其二,严而有法。张先生姑苏纪行的文字,严谨而又合于法度,很合乎桐城义法。如《姑苏半月》先陈述这次姑苏游的动因,个我的旅游理念,文章题材选择的着眼点,综述游踪,再展开来,一路一路地分写开去。
其文交代出行的路径、景物方位的路数,很容易联想起在北方问路,北方人有着很强的方向感。如写盘门,先总述苏州诸城门方位和状况:“与平江路相似,在苏州的十个门(北面由西向东,平门、齐门;东面由北向南,娄门、相门、葑门;南面由东向西,南门、盘门;西面由南向北,胥门、金门、阊门:门皆一字,在国内为仅有)中,盘门是唯一保留原状的。”将盘门置于苏州古城全域中来写,大有凌空俯瞰全城再关注到盘门那一处的味道。
其《姑苏记游十五绝句》也是组合得井井有条。一至三首为总叙,从夙愿写到下榻,四至十三首,分述在苏州的所见所思,最后二首作结,起承转合,脉络分明。
张先生对自己的文笔很有些自信,或许只是针对某些编辑妄改作者文字之风。据说他声明过,其诗文不容许编辑改动一处,哪怕是一个标点符号。阅读先生的诗文也确有一字、一个标点都挪动不得之感。
其三,简而有情。张先生姑苏纪行的文字,古拙而有逸气,写景、图人、状物,多用白描,有类于国画中的小写意,在线条勾勒之余,加一点粉彩来点染,或者说,有如鲁迅所说的“画眼睛”,借写一目以传递出人物精神,不必多顾及其衣衫。前面提到的胥门内酒店女售货员就是一例。再如《水乡记历》写第二次来苏州,张先生尊为名人,安排于高级酒店被簇拥着观光,失去了“小自由”。就在他以不得见“陋巷”而贴近平民生活为苦时,偶“入一窄巷名草桥弄,对门居的都是小门小户人家,地道旧苏州的。我们慢步走一个来回,如果街门开着就向里望望。心里想,总算见到真正的苏州,可谓不虚此行”。再如,其诗《姑苏记游十五绝句》中“半百年华滞上都,春风作絮梦姑苏”,大概是从“三生花草梦苏州”中化出来的,一联就写出对苏州积久的向往;“白傅朱轮五马游,何如贺铸老苏州”,似从李清照词“寂寥浑似,何逊在扬州”中受到启发,反其意而用之的,比起“天下三分明月夜,唯有二分在扬州”来,同是相比,但显得更为沉稳,少了些火气。
☉苏州枫桥
三
除了与苏州的旅情之缘外,张中行先生与《苏州杂志》还有过一段文字缘。他写苏州文字,除了《姑苏半月》是刊发在《苏州杂志》1994年第2、3期上,其余都是发在他地刊物上的。此稿是我拉来的,说起来,还有一点余话。
1993年上半年,我到北京去,与刘国正先生交谈中,话起张中行先生。刘先生是诗人、杂文家,时任人民教育出版社副总编辑,他说:“张老精神健旺,八十五岁了,每周还到社里上两天班。”并为我引见。
在社里见到张先生,得知客从苏州来,交谈时,话及苏州某些景点,他不胜神往。其时他很忙,在审社里书稿,电话和来找的人不断,不便多打扰。就问张先生有没有什么稿件可以赐交《苏州杂志》,因为来之前,朱红先生说起,如果在北京见到名家,可以代约一点稿件。本来没有什么奢望,张先生名重一时,不意他一口答应下来,说:“正应天津某刊物之约,写一篇散文,还没有完篇,就是写苏州的,写好了,就改投《苏州杂志》吧。”
离开前,与坐在张先生桌前的张厚感君交谈了几句,厚感君是熟悉的,他与张中行先生是忘年交,约稿时,他在边上听得分明。送我出来时将行公(社里都这样尊呼)对报刊处理自己稿件的规则,又说了一遍。或许是出于友情吧,怕我开罪了行公。
☉张中行书影
不久,稿件就寄到我手里,转交给朱红先生。他审读时发现文章记叙中有一处弄错了,要我请张先生自己改一下。原来写游寒山寺部分,将枫桥和寒山寺,比作孪生姐妹,两者“果然离得很近,所谓一箭之遥吧,凭我的感觉,江水东西向,桥在江上,南北向,跨度很大,登上桥头,北望,下桥就是枫桥镇的主要街道,东北望,不远是寒山寺”。显然是将寺前的江村桥误作枫桥了。张先生来苏州时,是“文革”期间,寒山寺还在封闭,周边没有旅游标志,王芝九先生亦未同行,错了,不难理解,于是就去信作了说明,希望张先生改一下。回信来了,说:“文脱稿后,苏州秦兆基先生见告,枫桥乃一小桥,在附近铁铃关,胥江上大桥名曰江村桥。可见错了,所叙为其时之情意,也就不改,以存其真。”先生说的似乎很有道理,于是朱红先生只能将信中这段文字,赘于文后,作了点说明。
文章作了这样的处理,奉告先生,但心中有些惴惴然,不意复信却显得很大度,“知不弃拙文,至感。”很能看出先生宽以待人、律己甚严的一面。
1999年,张先生又一次来苏州,重游寒山寺,印象并不甚佳。因为是专车送来的,“车西行,穿过市街,万没想到,市街还没到尽头就到了寒山寺。‘姑苏城外寒山寺’的‘城外’也消亡了!”游寺内登钟楼,看钟,敲钟,“所得的也只是一点感想,曰一切皆太新,太闹,临其地也难得发思古之幽思。”不过他还忘不了误将江村桥作枫桥一事,去认真地看了枫桥,“看,枫桥为石拱桥,不小,原来就在寺门外右侧。”应该说,我上次致张先生信中未说清楚,确切地说是比江村桥为小的石拱桥。读到这一处,深感先生较真的一面。
我与张先生,只见过一两面,有点书翰往还。曾向先生乞字,先生慨然赐下,是一个条幅,写的是一首绝句:“又傍奇峰顺水行,杜鹃声里布帆轻。年来几许东山梦,付与沧波一日程。”说的是太湖东山之游,但不在《姑苏记游十五绝句》之内。检《张中行系年》中有“其间曾往返太湖桥(“桥”字疑衍),看望老社长辛安亭”。想来就是记的这件事。
适值张先生离世十五周年祭,检点其手泽和文集,展读再三,情不能抑,于是写了以上的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