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突围中“突围”

2021-06-28 11:48谭静波
上海艺术评论 2021年6期
关键词:大别山嫩芽突围

谭静波

“太意外了!”“别开生面!”“原来战争戏可以这么演!”……近期,由杨林编剧、李利宏导演的河南省京剧艺术中心演出的新编革命战争题材京剧《突围·大别山》在圈内外引起热议,它从多个层面颠覆了人们对战争之于戏剧的认知,也实现了同类题材剧目在艺术品格上的多重“突围”。

以“俯视”的视角进行开掘方式的“突围”

长期以来,革命战争题材戏剧、影视作品多采用“仰视”的视角,以立场至上、正面歌颂的“强叙事型”模式,表现无往不胜的人民军队和英勇无畏的革命志士。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优秀戏剧、影视作品不满足于此,更多地采用了“平视”的视角,还原革命志士作为普通人的爱恨情愁和心路历程,在思想性、艺术性上取得了相当的突破。

相比较而言,京剧《突围·大别山》采用了更为出人意料的视角。编剧杨林没有以“仰视”的目光表现1934年红25军在大别山麓进行的那场惊天动地、艰苦卓绝的突围鏖战,也没有以“平视”的角度展示作为个体的红军指战员在血火战斗中的坎坷心路。该剧由“仰视”“平视”而下移,以“俯视”的视角关注一个毫无意识形态光环的民间女子嫩芽儿,以悲悯的目光观照这样一个战争“旁观者”的命运。

嫩芽儿是一个隐居在大别山林、深宅院落的小脚女人,也是一个深受封建婚姻戕害的可怜女性。五个在大别山突围战斗中落难的红军战士,与这个密林深闺中的女人奇特相遇。而正是这群奇特士兵的闯入,将一个心之将死的女人唤醒了。她逐渐萌生了要为自己而活、要帮这群好人走出去、要让生命绽放一回光彩的渴望。剧作以一位普通女性因灵魂觉醒而逐渐生发的崇高行动,来表现红军突围之艰难、之神奇、之伟大,从而使该剧的主题显著地突破了颂扬层面,升华到对生命意义的开掘上。

这种“弱叙事型”模式看似羸弱、隐晦,实则分量千钧,意涵深刻。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是中国革命最艰难的阶段,要以武装的革命推翻更强大武装的反革命,必然要让生活在最底层的民众理解土地革命“翻身做主”的道理,必然要以“我以我血荐轩辕”的精神唤醒民众、唤醒社会。嫩芽儿的选择虽具有强烈的个性化色彩,却体现了最广大的民众心态、最广阔的社会现实。她是封建枷锁桎梏下将要窒息的女人,她是那场战争中一个阶层民众的缩影。因而,以“俯视”的视角观照历史事件中普通女性的生命选择,开掘革命战争中基层民众的心路嬗变,无疑是对革命战争题材剧目艺术品格的升华与拓宽。

以“非典型”的选择进行情节建构的“突围”

戏剧是由情节建构起来的,一个好的戏剧故事必须有几段合乎情理而又具有张力的戏剧情节。这种情节“既包含着人物关系发展的进程,也包含着人物的心理动机及其外现为行动的因果相承的发展进程”。1京剧《突围·大别山》恰恰以非典型的匠心选择,建构起一套合情理、有张力、见韵味的戏剧情节。

按照革命战争题材剧目的惯常写法,在敌强我弱的态势下,一般会把笔墨放在敌我双方“追与逃”的情节上,一般会安排多个紧张危急的“找”与“藏”的场面,让观众为未知的悬念紧张不已。而该剧的“突围”却反其道而行之,把最重要的情节戏安排得不紧不慢,娓娓道来充满情趣,这便是“吃饭”一场。乍看上去,将“吃饭”作为“突围”的重场戏似乎不可思议,但放在此处却显得合情合理、张力十足、韵味丰厚。

当五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红军战士,因艰难跋涉而饿黑了眼,突然看到密林深处有一座宅院,顿时喜出望外。他们走进后对女主人提出的唯一愿望,就是满足生存需要—填饱肚子。“要吃饭”,对于惊恐中担忧家遭灭顶之灾的嫩芽儿,一块儿悬着的心落了地。接下来的几段戏可谓出人意料。

一是关于吃饭的条件。嫩芽儿听到这些士兵提的要求只是吃饭,便疑惑并打探吃饭以外的条件,几个战士轮番答话:“对,只吃饭,不动针线,这是纪律”“小姐放心,今天吃恁多少,我们会打欠条儿,这是纪律”“等我们回来,吃十两,还一斤,借一斗,还十升,这是我们的纪律。”天底下竟还有这样的山贼草寇?嫩芽儿的确震惊了,管他们还不还,“一顿饭,我管得起”。嫩芽兒一声令下,众人拢火支锅,气氛顿时融洽。

二是关于吃饭的目的。一个被绑缚的战士引起了嫩芽儿的诧异:“这位好汉爷,您怎么还给绑上了?”“我……(尴尬),我是第三党。”“第三党是什么?”(苦笑,摇头)、“不明不白,就得上绑?”“这是纪律”。“吃饭有纪律,绑人有纪律,你们这纪律可真多!”然而就是这个受委屈的“第三党”,却充满热情地侃侃而谈,讲述红军的追求、红军的作为、红军的处境,以及他们眼下突围出去寻找部队的打算,发出“生是红军人,死做红军鬼,只要死得有意义”的心声。嫩芽儿懵了:“原来这生生死死也讲意义?”蓦然间,“一潭死水被打破,更有那惊诧惊讶、惊叹惊愕、惊奇惊喜、浪涌浪叠……”嫩芽儿的生命似乎又燃起了久违的火光。

三是关于吃饭的前提。五个战士中资格最老的叫“老革命”,担当着队伍监管职责。当热腾腾的饭菜做好,战士们正要整齐有序地并排坐下,捧碗挥筷,狼吞虎咽,他却突然大叫:“不好,还没打欠条儿!”于是命令停止吃饭,等他写欠条儿。老革命写欠条格外认真,“请问您贵姓?”“免贵贱姓曹。”“此处啥地界?”“罗山乌桕坳。”“这个坳、坳、坳……”嫩芽儿拿过他的账本漂亮地写了这几个字,老革命欣喜地请求:“干脆我说你写请代劳—一锅大米起锅灶,两条咸鱼淮水熬,三根香肠腥汤煮,四斤腊肉炒青椒……”嫩芽儿心中惊叹不已:“这一张纸片虽然小,煽动我心头起波涛;一字字、一句句、一笔一画、一项一条,写我的惊叹和蹊跷!”一张欠条写出了红军的光明磊落和对民众的郑重承诺。“世上竟有这样的军队、这样的好人,人生还有这样的活法?”这个心如死灰的女人发现:“昏暗老屋不再暗,干涸心头不再干。”看到他们吃饭如此香甜,突然间嫩芽儿口舌生津,有点儿馋。这个“心受伤、生绝念,厌世厌食逾两年”的女人,此刻终于又活过来了!

“吃饭”的情节选择十分高明。首先,它带来了满台生气,把众多人物激活了。几个饥饿的战士吃饭时盛饭搲菜,手不离筷,眼不离碗,大口小口可劲儿刨的生动吃相,嫩芽儿家人水生、翠翠忙前忙后给红军拢火做饭,添米加菜的兴奋状态,都给这个原本血腥恐怖、危机四伏的深山坳带来了生机。进而,它展现了绝境中的红军战士光明磊落的作风、纯净高远的心境,主人公的内心随之深刻变化:由干涸,到润泽,到激荡,一切自然真切、顺理成章。

以“诗化”的追求进行叙事结构的“突围”

“诗化”是戏曲区别于其他戏剧形式的重要特征。戏曲的叙事结构、时空处理、表演形式等,无一不体现对“诗化”的美学追求,而这种追求又随时代发展不断被赋予新的表现形式。京剧《突围·大别山》的编剧杨林、导演李利宏都是善于在舞台上“写诗”之人,他们对该剧整体的诗化表达,尤其对叙事结构的诗化表达进行了率性而畅快的探索和“突围”。

首先,叙事框架呈现一种行云流水般的线性美。戏一开场,围绕五个红军战士的突围展开,而能使他们突围的核心人物就是嫩芽儿。作为主人公的嫩芽儿,在山谷中乘独轮车吱吱扭扭首次登场亮相,随后意外撞上闯入家中的落难红军,剧情随即进入到以她为主导的节拍。从剑拔弩张的相持、试探,到热情仗义的接纳、收留,从煞费苦心的设计、定计,到义无反顾地掩护、突围,戏剧脉络清晰地展现了嫩芽儿对革命由好奇到好感,由好感到热爱,由热爱到担当,由担当而献身。整个戏剧叙事层层铺垫、有序推进,虚实相间、顿挫有致,将传统戏曲“始终无二事”“贯穿只一人”的线形之美演绎得娴熟老道。

第二,表现人物情感、思绪、心理时呈现出极大的跳跃性和自由度。例如,嫩芽儿和沙青(国民党军官)这对昔日恋人,面对落难红军时表现出一个保、一个杀的两极态度,一时陷入僵局。寂静的山谷中,两人进行了一段隔空的心语交流,抚今追昔,回顾了茶园世家的身世、青梅竹马的情谊,沙青无情出走的负心,嫩芽儿万念俱灰的绝望。西皮唱腔在空谷中呜咽回荡,令人叹惋伤怀。通过时空切割,两人继续进行心语交锋,使观众真切感受到较量的惊心动魄,形势的紧迫焦灼。

第三,人物幻觉、梦境安排得浪漫而尽兴。困境中的五个红军战士因山洞阴冷而跺脚取暖,铿锵起舞的節奏使他们浮想联翩,幻觉中进入到红旗猎猎、锣鼓声喧的苏区场景。此刻,屋内因心中纠结而“问天问地问自己”的嫩芽儿辗转难眠,“极端困境生梦幻,心中好奇入洞天”。嫩芽儿看到了小毛头和老革命率领舞队载歌载舞,听到了洗衣少女“八月桂花遍地开,鲜红的旗帜竖起来”的纵情欢唱。她振奋、她欢笑、她陶醉、她感慨……如此饱满、浪漫地展现苏区的如火如荼、生机盎然,终使嫩芽儿找到了心灵归宿。

此外,该剧的诗化表达还体现在人物非比寻常而又充满诗意的行动上。人物行动只有在独特的情境、复杂的矛盾之中体现出不平凡来,才能呈现意境、呈现诗意。当沙青派人把大宅团团围住,红军若走出即遭全歼,嫩芽儿如何破局?她的选择看似不可思议,实则另有玄机。她让长生送信与沙青“做生意”,交易条件是救这五个红军战士的命,因为他欠她的情,救人即是还账。这个条件在阴狠而顽固的沙青看来天真荒唐,但嫩芽儿是认真的。此刻,怕连累嫩芽儿而潜行出走的红军战士,因负伤遗留血迹而暴露了行踪,敌人“声西击东”的包围圈正向他们渐渐合拢。情势万分危急,只见吱吱扭扭的独轮小车出现了,怨愤的嫩芽儿被困境折磨得左突右冲。然而精诚所至,一个绝处逢生的计划突然成竹在胸。她派长生、翠翠去隐蔽红军,派包揉兄弟转移视线引来沙青,自己则为制造“血印”吸引敌人,毅然披上披风上路了。这是一条不归之路,也是一条绚烂之路。她解开层层裹脚布,拔下簪子,刺破双脚,用鲜血染红了洁白雪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她恣意地奔跑着、蹦跳着、哭笑着,兴奋得像个孩子。红光打出的脚印令人炫目、令人惊心,她用双脚画出了一副生命图画。敌人被她引来了,红军顺利突围了,她却纵身跃下山崖,就像一片落叶,无声无息,完成了生命中最绚烂的绽放,也实现了对封建枷锁最勇猛的“突围”。

以前沿的手法进行舞台样式的“突围”

新时期以来,导演艺术家们曾以卓越的才智苦心经营,使戏曲舞台样式取得了诸多突破。例如,由“一桌二椅”的美学原则发展,创造了以“台中台”为标志的多层次舞台空间形式;借多种舞台手段,将多重剧情时空与多重心理时空相互转换;以多元的时空切换形式取代二道幕,实现流动化分场。

京剧作为历史悠久、传统深厚、手段丰富的剧种,在现代化进程中虽也屡有创新尝试,但与众多地方戏剧种相比,仍显得步履蹒跚、困守窠臼。本次河南省京剧艺术中心为创排《突围·大别山》邀请了各路大腕儿加盟,使京剧的舞台样式创造实现了一次全新“突围”。

舞美设计边文彤的理念是前沿的。舞台背景是抽象化的郁郁葱葱的大别山丛林,贯穿舞台的是两个锥体状方尖杯形的高台,像两块巨大的魔方,在灯光参与下,为这台悲壮的戏剧提供了有力的行动支点和场面支撑。

最令人惊心的场面:当炸弹呼啸、厮杀震天后,陡然映入眼帘的是血流成河的锥形台山崖,像一块血红的烙铁烙在人们心头,灼热而又冰冷地揭示着战争的惨烈。最令人暖心的场面:红军战士与嫩芽儿相遇时,以锥形台横切面转换成的曹家大宅,暖融融、热腾腾,洋溢着烟火气象。最令人揪心的场面:敌我双方你追我赶的情势下,锥形台斜坡面搭成的山间小道,立体地衬托出红军的机敏、国军的霸道、民团的怯懦,虽情趣盎然,却险象环生。最令人动心的场面:红军战士的幻觉中,锥形台横断面切割成的斜坡,形成高耸如云的大别山山峰,红旗招展,大刀穿梭,升腾起无限的豪迈和激情。最让人震撼的场面:嫩芽儿把国军引入圈套时,唱着歌登上锥形台搭建的白雪皑皑的山崖,藐视对手,回顾人生,随后无悔跳崖,山体在移动中由白色变成铺满鲜花的红色,呈现一派红彤彤的鲜艳天地。

这一独特样式的“台中台”运用,不仅渲染和放大了戏剧环境和人物行动,也侧面推动了京剧表演程式的新尝试、新突破。分属老生、小生、净、丑、娃娃生五个不同行当的红军战士,在山道上不打不相识的“打斗”,在大宅中不争不义气的“趣逗”,既体现了京剧的行当技巧,又展现了多彩的人物性格。山洞中,红军战士寒冷、焦虑中的“踢踏舞”,雪地里,嫩芽儿刺破双脚、辗转腾挪的“小脚舞”,苦难中见精神,危机中显崇高,既有古典神韵,又具现代色彩。这里浸透着京剧表导演艺术家张四全的创造,也得益于一台优秀青年演员的精彩呈现。

京剧《突围·大别山》所实现的多层面“突围”,使革命战争题材剧目更具有人文内蕴,使古老京剧形式更具有现代质感。也许该题材换一种“惯常”手法也能显现精彩,但如此一来就会韵味散失。而该剧创作者追求的正是这种味道—一种突围、再突围的豪迈韵味。

作者  河南省文化艺术研究院研究员

谭霈生.戏剧艺术的特征[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6: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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