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睿 牛波波
人物造型是“指戏剧、电影等表演艺术塑造剧中人物的外部形象、表现他们的精神气质的艺术手段。即以化妆、脸谱、服装、形体动作(如‘亮相’等形式,来体现人物的年龄、性格、民族和生理特点等外部特征)并使观众获得美感。”在所有的人物造型中,面容造型是最重要的人物造型元素,不仅因其承载了角色的年龄、性格和气质等多方面信息,还在于它深度介入表演,是演员最重要的外在视觉特征。电影的面容造型技术自电影诞生起便已出现,它由传统的特效化妆(Prosthetic makeup)和基于CG(Computer Graphics)技术的“数字整形”两大部分组成。“特效化妆”一词对应英文中的“Prosthetic makeup”“Special make-up effect”或“FX Prosthesis”,一般指借用特定材料制成的假体道具加之多样的化妆技术,通过改变演员某些体貌特征、年龄或完全脱离演员外貌重塑一个全新虚构形象的过程。而“数字整形”即是通过应用动作捕捉、3D建模和面部捕捉等现当代CG技术改变或重构角色形象的技术总称。面部造型的对象既可以是不同时空各种状态下的真人,也可以是类人化的机械人、外星生物,以及各种各样的非人形状的动物或怪物形象。本文将对面容造型技术的发展阶段、三种样态和发展趋势进行回顾与总结,以期为中国电影未来的面容造型技术的发展助力。
面容造型技术具有悠久的发展历史,在技术迭代更新的基础上呈现出多样化的形态,促成了电影叙事、美学与风格的演变。
一般认为世界电影史中面容造型技术应用的真正滥觞是1895年伴随电影的诞生而拍摄的影片《玛丽皇后的处决》(如图1)。该片运用了电影诞生初期较为简单的停机、叠印和二次曝光等“替换拍摄”技术结合事先制作好的“道具头颅”,展现了女主玛丽皇后在断头台被斩首的“完整过程”,这是银幕上的特效化妆首秀。紧接着,在1905年,科幻电影鼻祖乔治·梅里爱在其短片《月球旅行记》中通过特效化妆塑造了“月球人”的形象,奇特的面容造型令人耳目一新(如图2)。
一战后德国表现主义电影兴起,以特效化妆手段驱动的面容造型技术开始在电影中广泛应用,表现主义导演们通过特效化妆对演员的面部及身体进行一定程度的重塑,创造出了《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1920年)的科学怪人和《大都会》(1927年)的人形机器人等经典形象,因其面部特征独特至今仍被奉为经典。
受到德国表现主义电影的启发和电影商业化的迅速推进,20世纪20年代的欧美电影热衷于将科幻和恐怖元素融入电影,这一时期特效化妆技术开始被广泛接受并迅速应用到特异角色的面部塑造过程之中,如《诺斯弗拉图》(1922年)中的吸血鬼形象、《弗兰肯斯坦》(1931年)中的科学怪人形象、《绿野仙踪》(1939年)中的人形狮子形象等。同时期的中国电影也于1927年拍摄了《西游记之盘丝洞》,它塑造了中国影史上现存可查到最早的孙悟空和猪八戒的面部造型形象(如图3)。除此之外,以《红侠》为代表的神怪武侠片也塑造了猿首人身的白猿老人等怪异的面部形象。虽然这一时期特效化妆技术尚处于发展初期,整体水平不高,但足以产生视觉奇观,为当时的观众制造震撼体验。
20世纪40-50年代之后,以美国好莱坞电影为代表,特效化妆技术加速更新迭代,在日益成熟的类型电影中创造出一个个经典的特异面部造型:《美女与野兽》中毛发旺盛的人形野兽、《黑湖妖潭》中长着鳃的鱼鳞人和《美国狼人在伦敦》中凶神恶煞的狼人等。值得一提的是,20世纪80年代初诞生的《星球大战》三部曲除了作为现代科幻电影的扛鼎力作之外,其也是特效化妆技术的集大成者。电影中,我们能看到借助特制道具和化妆技术而塑造的带着黑色面具和头盔的达斯·维达、伍基人战士楚巴卡、赏金猎人格里多以及“布偶感”十足的尤达大师(正传三部曲中均为手工制作布偶)等特异形象(如图4)。
1949年之后,中国电影在风格和题材上转向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革命浪漫题材、民族电影和样板戏等领域,以强化电影的宣传教育作用为主体,而基本放弃了对电影娱乐功能的挖掘。因此,这一时期的面容造型技术在中国主要用来塑造革命历史人物与工农兵形象,特效化妆技术并未得到进一步发展。同时期的香港电影则紧跟好莱坞电影类型化的步伐,强调电影的娱乐功能和商业属性,面容造型技术广泛应用于仙侠片、神怪片、恐怖片等类型电影之中,制作出了《如来神掌》(1964)、《新蜀山剑侠》(1983)和《僵尸先生》(1985年)等影片。
进入21世纪,在《指环王》等系列电影的推动下,面容造型技术进入崭新阶段:基于CG技术的“数字整形”和传统的物理层面的“特效化妆”开始共同服务于影片中角色的形象塑造。在《指环王2:双塔奇兵》中,我们既能看到融合了动作捕捉和三维动画制作等技术而创造出的虚拟角色咕噜,也能看到通过传统化妆塑造的面部特征鲜明的精灵、矮人和巫师等形象。在此之后的《加勒比海盗》《金刚》《返老还童》《阿凡达》《阿丽塔:战斗天使》等影片更是将动作捕捉、面部表情捕捉、数字人重建、虚拟拍摄等先进的CG技术应用到虚拟角色的面部特征以及整体形象的塑造上,成功创造出了章鱼人戴维·琼斯、金刚、阿凡达、阿丽塔等经典角色(如图5)。新世纪以来,中国电影人也积极拥抱新技术,相继创造出了《画皮2》中的妖狐小唯和《狄仁杰之四大天王》中的千眼怒目天王等角色形象。
图1.电影《玛丽皇后的处决》(1895年)
图2.《月球旅行记》中的“月球人”形象
在以上的四个发展阶段中,面容造型技术从传统的特效化妆演化发展至CG“数字整形”,直至两者平分秋色,共同为面容造型服务。技术的发展推动了面容造型技术,进而影响了影片的风格与类型。中国电影的面容造型技术也在经历了早期发展、中期停滞,直至在新世纪之后重新回归,与世界发展同步。同时,中国电影在学习好莱坞面容造型技术的基础上形成了带有东方美学特征的视觉形象,在新世纪产业化的浪潮中打造出魔幻、奇幻与科幻等多元化的类型片种。
面容造型技术自诞生之日起,已广泛出现并应用于科幻、恐怖、战争、体育、历史和武侠等不同题材类型的影视作品之中,参与塑造了形态各异的面部特征,创造出形形色色的角色造型。根据面容造型在影视作品中的功能及作用,我们可将其归结为如下三种样态:
电影诞生之初,作为区别于其他艺术形式的一种全新的表现形式,其本身就是一种奇观化的存在。电影《工厂大门》最早的一批放映员回忆说:“你只有身临其境,体会那种刺激无比的放映,才能了解当时的观众究竟有多兴奋。”由此可见,电影在诞生之初就因制造奇观而吸引观众注意力,并对观众的情感和行为施加影响。
图3.电影《西游记之盘丝洞》中的孙悟空和猪八戒的形象,1927年
面容造型技术最早应用于创造超越日常现实的角色形象,通过特效化妆手段创造奇观影像,进而达到刺激观影体验,满足观众猎奇心理的目的。20世纪初,伴随着电影商业化经营模式的形成和西方表现主义思潮的兴起,早期相对单一的日常生活场景很快被奇观化镜头所取代,电影中的面容造型技术随之呈现出“奇观化展现”的特征。比如德国表现主义导演弗里茨·朗于1927年导演的电影《大都会》,导演借助特制道具和化妆技巧在电影中,创造出了“机器人玛利亚”和“死神”等特异形象。从现存的影片中观众可以看到“机器人玛利亚”身着金属质感制成的“盔甲”,毫无血肉之感,尤其是呆滞冰冷的面部造型让人过目难忘。而死神的形象则更为可怖,人形的死神衣衫褴褛吹着笛子、挥舞着巨大的镰刀向男主角走去,其头部则完全由一整个骷髅头构成,令人望而生畏(如图6)。难能可贵的是,导演不仅通过使用面容造型技术创造了影片中的奇观化的角色造型,更通过这些角色探讨了劳动与资本、人与机器、社会进步与科技发展等更深层次的命题,实现了造型手段为叙事服务的目的。相较于科幻片通过视觉奇观反思现实,恐怖片中的角色造型则更加注重通过夸张恐怖的面部造型直击观众眼球,以一种陌生化的方式形成感官刺激,刺中观众幻想的神经。例如,《美国狼人在纽约》中的狼人形象等皆是通过面容造型技术塑造角色,进而影响观众感官和心理的代表。
从当代观众的视角看,早期电影中通过特效化妆呈现出来的角色的面部造型也许不够细致完美,甚至有些粗制滥造,但在当时的技术和材料条件下,通过这种方式将原本只存在于古籍、神话、小说、绘画和戏剧等文本中的各类陌生形象以具象方式呈现在观众面前,其创造力和历史价值不可磨灭。也正是在早期特效化妆的基础上,30年代后,随着以杰克·皮尔斯(Jack Pierce)、约翰·钱伯斯(John Chambers)、迪克·史密斯(Dick Smith)和罗伯·博汀(Rob Bottin)等为代表的几代特效化妆师的不断探索和努力,基于特效化妆的面容造型技术在艺术和技术上都日臻成熟,其作品不断为观众创造着新的银幕审美体验。
面容造型技术的另一大样态是幻想的对立面——写实与拟真样态,即是以特定时空中的具体角色形象为创作蓝本,对其进行模仿和再现,形成以假乱真的写实效果。这类以写实为目的的面容造型技术时常应用于追求写实性或现实主义风格的历史、体育、传记和战争等类型影视作品之中,通过高超的面容造型技术手段达成“现实的渐近线”与“物质现实的复原”效果,形成再现真实的审美体验。
图4.电影《星球大战》中的特型人物
图5.新世纪代表性CG角色
图6.电影《大都会》(1927)中的面容造型
以“逆龄”技术为代表的“数字整形”技术在好莱坞的大量影片中已得到较为广泛地应用。例如,《速度与激情7》使用数字合成技术让因车祸离世的演员保罗·沃克的面部形象重新出现在电影中,李安的《双子杀手》中也重塑了年轻的威尔·史密斯的面部造型。2019年上映的由马丁·斯科塞斯导演,罗伯特·德尼罗、阿尔·帕西诺和乔·佩西等演员主演的犯罪电影《爱尔兰人》以罗伯特·德尼罗饰演的二战老兵弗兰克·谢尔的视角,讲述了二战结束后美国黑帮势力有组织犯罪的故事。影片内部的时间跨度长达数十年。除了场景的选择、布置以及角色的服装和造型要符合历史同时期的风格要求以外,如何令人信服的再现不同年龄的角色对影片的成功与否也至关重要。影片主角弗兰克·谢尔在银幕上经历了几十年的时间跨度,需要大量篇幅用于展现20岁、40岁和60岁等不同年龄段的形象,但彼时主演罗伯特·德尼罗已74岁高龄,传统的特效化妆已经无法实现。同时,由于影片对写实性的追求,导演斯科塞斯也不希望化妆或传统动作捕捉影响演员的表演。工业光魔公司(Industrial Light and Magic)为此孜孜不倦地探索解决方案,最终耗费巨资为该影片定制开发了数字“逆龄”技术,可以在不用勾勒面部跟踪点的情况下进行面部替换,成为CG面部造型技术发展的又一里程碑(如图7)。为了实现此项“逆龄”技术,工业光魔特意制作了一种带有三个镜头的摄影机(如图8),摄影师罗德里戈·普列托称其为“三眼怪物”;前期拍摄每个场景时会用到至少两台“三眼怪物”在现场采集罗伯特·德尼罗的面部信息,后期再结合计算机技术,通过采集以往电影中青年罗伯特·德尼罗的面部表情信息,对拍摄的素材影像进行更为精细的处理,以展现主角不同时期的面部特征,实现“逆龄”效果(如图9)。对“逆龄”技术实现的效果导演斯科塞斯和演员罗伯特·德尼罗都相当满意,以至于当斯科塞斯给罗伯特·德尼罗展示了采用“逆龄”技术制作的影片《好家伙》中的一场戏的样片时,德尼罗说:“我想,我的职业生涯有望再延长30年了。”
这些基于数字技术研究开发出的“数字整形”技术在塑造影片角色的面容造型时名副其实地起到了“整形”的功效,给导演提供了弥补
电影观众审美水准的不断提高,使电影中的面容造型技术开始面临新的挑战:如何通过面容造型技术实现“难辨真假”的效果,使观众产生新的审美期待?
当代,CG数字整形的技术手段大量出现在以强化技术为特征的类型片种,如科幻片和魔幻片之中,用于展现机械人、克隆人以及合成人等“似人非人”的“后人类”形象,并为观众营造“难辨真假”的审美期待,通过对这些角色的塑造触及对人类文明和人类自我身份认知等更深层次的思考。区别于早期特效化妆对这类形象的奇观化塑造,当代影片往往运用数字面部技术追求写实性,并在此基础上加入少量奇观与幻想元素,实现出“真假难辨”的融合样态。2019年上映的《阿丽塔:战斗天使》以全CG技术制作主人公阿丽塔的形象,向“恐怖谷理论”发起了最具冲击力的挑战。这部背景设定在26世纪的科幻片表面上向观众讲述某种遗憾的可能,同时也满足了观众对“真实感”的审美期待,呈现出“以假乱真,再现真实”的效果。了一个机械少女的成长和对自身身份求索的故事,实则却在传达诸多科幻电影中的普遍叩问:科技高度发达的未来世界,人类将何以自处和确证自我?这部影片的特效制作团队维塔数码(Weta Digital)运用了迄今为止最为先进的基于动作捕捉技术发展而来的表情捕捉(Performance Capture)等技术创造出无限接近真实人类、辨识度极高的合成机械人阿丽塔。为了让阿丽塔的面容造型形似真人,维塔工作室首先对提供表情捕捉的演员罗莎·萨拉查进行了扫描,以建立最为准确细致的三维模型(如图10)。而后,再利用面部行为编码系统(Facial Action Coding System)来尽可能精确地采集演员真实的面部表演数据,再以这种高度真实的表情数据为演员创造出一个高度细节化和真实化的“数字替身”来作为特效流程的参考,确保真人表演时的表情与情绪细节能以数字替身的方式被准确记录下来,为电影中阿丽塔的面部造型奠定坚实基础。除了面部表情的准确捕捉,制作人员在眼睛、睫毛、肌肤纹理、面容比例、毛发等细节方面也做出了迄今为止最大程度的“类人化”努力。以至于特效团队为她做了13.2万根头发、2000根眉毛、480根睫毛、光是虹膜就有830万个多边形……再现了原作故事中无限接近真人的合成机械人形象(如图11)。相较于对阿丽塔这个角色是否成功跨越“恐怖谷”的争论,角色和故事本身反倒被人们忽略了。
图7.电影《爱尔兰人》中“逆龄”效果示意图
图8.电影《爱尔兰人》中使用的“三眼怪物”摄影机
如今的观众已经普遍接受了类型电影中的假定性设定,因此对科幻片中的“以假造假,难辨真假”的角色形象并不会产生真实性要求。即便知道阿丽塔是由CG制造出来的“很像真人的假人”,人们同样愿意接受这样一部以她为主角的电影,愿意了解她的成长故事和“寻根之旅”。因此,影片中的阿丽塔除了“漫画大眼睛”外,其余的造型都朝着“类人化”的方向塑造,还原人类的真实细节,形成“似人非人,真假难辨”的合成机械人状态。这些“似人非人”的银幕形象是对当今世界狂热追求科技至上的冷思考,在某种程度上也可被视为用电影工业中顶级的技术对电影工业中“唯技术论”的又一次警醒和矫正。随着“数字整形”技术的不断进步,在不久的将来还会不断出现更多的“阿丽塔”们。
在数字科技的发展趋势下,传统的“特效化妆”逐渐演化为基于动作捕捉和CG技术的“数字整形”。作为两种不同的技术趋势,两者相互融合,共同在影视制作的前端和后端发挥作用,为影片制造梦幻与写实的风格。
尽管动作捕捉和数字CG早已成为当代主流的面部造型技术,但传统特效化妆技术因其独特功能无法完全被CG技术所取代。首先,传统特效化妆仍大量运用于各类追求非写实风格的类型电影中,如奇幻片与魔幻片。这类影片的重点不在于“物质现实的复原”或“现实的渐近线”,而恰恰在于通过特效形成远离现实的假定性氛围,从而刺中观众幻想的神经。在这样的类型与风格要求下,传统特效化妆本身的夸张、张扬与刺激感官等特点得以展现。2018年,获得奥斯卡奖最佳影片的《水形物语》便采用了传统特效化妆的方式。该片导演吉尔莫·德尔·托罗本身曾师从特效化妆教父迪克·史密斯,对特效化妆具有深厚的感情和较深的理解与创造力。影片中的人鱼外壳由特效化妆技术打造,再由演员钻进其中进行表演。这个精心制作的人鱼皮囊建构出迥异于人类的面部与躯体,通过人鱼恋的故事打破了人类中心主义和种族主义藩篱。特效化妆为影片的主题传达和角色表演提供了物质基础。
图9.电影《爱尔兰人》中运用逆龄技术实现了弗兰克·谢尔不同年龄时的面容造型
图10.《阿丽塔:战斗天使》中表情捕捉技术对演员的面部进行精确的扫描
图11.尽管阿丽塔的面部造型已无限接近真人,但与真人同框还是能被一眼“识破”
其次,CG技术对前期的动作捕捉技术和后期CG制作的匹配度提出较高要求。从拍摄实践的角度来看,为了实现数字换脸或更换皮肤材质等后期技术效果,需要在演员面部贴上跟踪点,来捕捉演员面部的肌肉变化,这样容易干扰甚至破坏演员的现场表演,并容易分散对手演员的表演张力。同时,CG技术也需要大量绿幕拍摄辅助,缺少了实景的投入感和沉浸感,需要演员在虚拟的环境中依靠想象力来进行表演。唯有如此,经过数字技术转化到银幕上的数字面孔才恰到好处的融入剧情。因此,“数字整形”技术对前期演员表演和灯光等其他辅助元素提出较高要求。而传统特效化妆既能够在实景拍摄,又不会因跟踪点和绿幕影响演员的表演状态,从而规避前后期匹配度的问题。
再次,面部捕捉与CG技术极度依赖计算机运算,这就对后期制作人员的建模、绘图与渲染等技术能力提出挑战。众所周知,CG数字技术制作的人脸容易产生“恐怖谷效应”,容易让数字制作的面部带有不自然而形似“僵尸”的机械感,从而无法与整体风格匹配,但传统特效化妆本身便带有风格化的假定性特质。更易让受众先期形成对该风格的审美期待,从而不会出现观影过程的违和感。
传统特效化妆具有百年的发展历史,各类模型制作工艺较为成熟。近年来,传统特效化妆不断提炼出适合于人类皮肤的材质,并通过技术改进最大限度地减少对演员表演的干涉,使之在前期节约制作成本,高效完成摄制工作并实现幻想效果。这种工作方式尤其适合低成本恐怖片与魔幻片的制作、传播与营销。可以预见,只要未来恐怖片、魔幻片等诉诸视觉感官刺激的影视类型不淡出电影市场,传统特效化妆就不会被取代,而将在不断地积淀中精进技艺,推陈出新,不断发展出更优化的材质与制作技术。
电影史上的美学与叙事革命均由技术发展推动。数字时代电影创作“时空重构”的美学特征,为电影赋予了全新的内涵和外延。以往在传统胶片时代无法实现的时空叙事与镜头方案,可以借助数字技术轻而易举地实现。像《阿凡达》和《阿丽塔:战斗天使》《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等具有代表性、突破性甚至对电影工业都会产生重大影响的电影作品会不断出现,创作者因技术迎来了更多的可能性。
在国际电影市场大行其道的今日,数字面部技术能够刻画出更加生动且逼真的科幻电影人物,尤其是在以机械人、仿生人、AI人等“后人类”为主要角色的科幻电影中。从《猩球崛起》到《魔兽》,再到《阿丽塔:战斗天使》等科幻/魔幻类型,都在采用这类数字面部技术,打造出人类想象中的“后人类”形象。除此之外,在《社交网络》等现实主义视觉风格的影片中,面部跟踪等制作也润物细无声地融入影片,较好地协助影片实现了现实主义视觉风格。
需要看到,在目前主流的面部技术实践中,为了实现对演员面部表演和表情的捕捉,仍需前期在演员脸上粘贴跟踪点并进行大量绿幕拍摄。而且动作捕捉也无法直接还原现场,仅能够作为后期CG绘图的参考。因为动作捕捉的数据本身也会产生骨骼和肌肉等参数的失真和误差,因此就需要在后期制作阶段通过计算机的算法修正,或动画师进行手动修复。在该领域,影片《爱尔兰人》运用数字减龄技术,取消了在演员面部粘贴跟踪点的常规方式,最大限度地减少了对演员表演的干扰,解决了拍摄时间跨度较大的演员面部特征的技术难题。但该技术的成本较高,并非一般规模影片能够承受。随着《爱尔兰人》走出的第一步,工业光魔等公司必将在该基础上进一步缩减成本,提升效果,打造出润物细无声式的数字整形。
毫无疑问,基于CG技术的“数字整形”是面容造型技术当前的主流,在可以预见的未来,随着CG技术的不断迭代更新和成本的不断下沉,面部造型技术的进步势必会为角色造型塑造和电影创作带来更多的可能性。
理想状态下,技术和艺术是人类文明向前演进的两条并行轨道。孰快孰慢、此起彼伏虽是常态,但两者需齐头并进,而不应片面追求单一目标。在技术爆炸和唯技术论甚嚣直上的当下,我们惊叹于技术带来的无限可能的奇幻世界时,也要时刻警惕技术陷阱,给艺术表达以应有的话语权。
中国导演郭敬明创作的影片《爵迹》与《爵迹2:冷血狂宴》均采用了纯CG的电影制作模式,即采用真人角色扮演进行动作捕捉,在后期进行扫描、建模、特效、贴图、材质……合成等全CG制作流程。2016年的影片《爵迹》在场景空间和人物造型上花费了大量时间,成本高昂,但影片的票房与口碑并不理想。除了剧情的缺憾外,影片主打的“全真人CG”噱头反而成为票房和口碑失利的原因之一。由于所有角色都是采用真人演员的面部合成的虚拟角色,观众在观影时仍会代入现实中的演员形象。影片千篇一律的CG“美颜”不仅没有规避“恐怖谷”的短版,还放大了其劣势,减弱了影片的沉浸感。2020年的《爵迹2:冷血狂宴》在CG制作上有所提升,其动画感与游戏感能在一定程度上掩盖剧情的荒诞与表演的尴尬,却不能挽救整部影片的命运,难掩整体风格与剧情的空洞。可见,技术并不能为一部电影力挽狂澜,而只能为其锦上添花。优秀的技术手段应当为内容服务,甚至成为内容与形式本身。虽然这两部影片的票房和口碑未能实现先前预估的效果,但从国产电影技术革新的角度来讲,《爵迹》与《爵迹2:冷血狂宴》的尝试仍是难能可贵的。
作为享誉世界的华人导演,李安近些年来开始沉迷于电影技术与艺术表现力的探索,并试图摸索新的美学呈现形式。2012年的影片《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不仅采用了3D技术制作,还使用了当时最先进的CG技术,通过采集真实孟加拉虎的动作、表情并模拟其骨骼,从而在银幕上绘制出栩栩如生的孟加拉虎。而在2016年的影片《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中,李安在3D的拍摄流程中,还采用4K摄影机进行120帧的拍摄,超越了之前几乎所有电影的技术指标,对现存的电影技术规格进行了挑战,用技术去刺激观众的想象力。而在2019年的影片《双子杀手》中,李安再次开创性地用CG打造出年轻的威尔·史密斯形象,并采用120帧的方式,颠覆了传统的制作流程。120帧和高分辨率意味着拍摄形成的假象需更加动人,高码流的数据量也对拍摄提出更高要求。高帧率同时也意味着观众能够形成更加投入的身临其境感,因此演员的动作也需要更激烈,才能将感官体验传递给观众。维塔工作室根据李安的要求,成立了不同的工作组,详细分析了威尔·史密斯的五官和其他面部特征,并将数字生成的年轻版威尔·史密斯的图像与威尔·史密斯曾参演的电影进行比对,从而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李安不满足于重复自己,而是通过不断迎接挑战,来确立新的电影美学形式。这种将技术与艺术结合的方式,为电影创作带来诸多启发。
中国的《画皮2》也是技术与艺术结合的优秀作品(如图12)。在这部电影中,肖进将其在好莱坞学习的技巧运用在聊斋故事的奇幻情境中,打造出东方古典美学的韵味。肖进遵循了好莱坞电影的制作流程,在前期就拟定了特效化妆与面部造型的解决方案,如伤疤妆容、冰裂妆容和巫师妆容等,并在后期严格按照前期拟定的方案执行,使影片在不同部门的配合下形成统一的美学基调。此外,影片在标准技术流程的把控下,还尝试了多种中国化的艺术美学尝试,如以青花瓷器的质感来创造人物的皮肤裂纹效果。影片对演员周迅进行雕塑,采用硅胶和玻璃钢制作假人,再将毛发种植入假人皮肤;在蜕皮后的质感处理中,影片借用了计算机CG技术,完美实现了传统特效化妆与CG“数字整形”的融合,将唯美的狐妖换皮情境塑造得栩栩如生。
对于维塔工作室等国际知名的影视特效公司而言,其不仅拥有专业的CG制作部门,还有大量的传统特效化妆制作小组。大量的CG制作都源自运用特效化妆打造的模型实体,这更加证明了传统特效化妆与数字时代的CG技术密不可分。而中国的传统特效化妆并没有经历系统发展,而只是在早期个别的影片中使用。进入产业化语境后,中国电影几乎跨越传统特效化妆,直接逾越至数字CG制作阶段。未来的中国面部造型技术应当采用“媒介考古”的态度,积极吸纳欧美传统特效化妆的遗产,将其转化为带有中国美学印记的独特造型手段,匹配数字技术的发展,在未来打造出具有中国文化标识的面部造型技术,进而影响世界观众对中国电影和中国形象的认知。
【注释】
图12.电影《画皮2》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