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翕
摘 要: 《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六条,是研究马克思人性观的重要文本。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在这条论述中否定了人性的概念。杰拉斯从对人性概念的区分出发,分析并驳斥了阿尔都塞的观点。在《提纲》第六条中,马克思批判费尔巴哈的自然主义人性观,但并没有否定自然维度中普遍人性的存在。马克思从自然和社会的双重维度看待人,在肯定普遍人性的基础上,强调社会关系对人性现实化的重要意义。由此,构成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人性观立场。
关键词: 人性 人的本质 历史唯物主义 社会关系
《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以下简称《提纲》)第六条通常被认为是马克思对人性的直接阐释。围绕这句话中显示的马克思人性观,阿尔都塞提出了著名的“理论反人道主义”观点。他认为第六条的内容实质上否定了人性的概念,代表着马克思与人道主义的决裂。一般来说,人道主义包含两个基本规定:存在一种普遍的人的本质,并且这种本质是“孤立的个体”的属性①(461)。在第六条中马克思批判费尔巴哈把人的本质看做“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并将其定义为“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意味着他不再关注“单个人所固有”的那种形而上学的人性概念,并用历史唯物主义的全新概念——“社会关系的总和”反对并取代了它。
杰拉斯②不赞同阿尔都塞的观点,通过概念区分和对《提纲》第六条的语义分析,指出了阿尔都塞观点的武断性。
一、“人性”概念的区分
杰拉斯指出,人性概念有两种不同的内涵——第一种指代不变的实体,这种实体是普遍的,可以说是人类规律性的一部分。第二种表示可变的实体,这种“人性”会因时间、地点或环境的不同有所不同,呈现历史变化性或文化特定性的特征。换而言之,人性包括自然维度的普遍规律性与社会维度的历史多样性。值得注意的是,如果阿尔都塞认为马克思在《提纲》第六条中否定了人性概念的存在,这里的“人性”显然是指不变的实体,即他认为马克思已经摒弃了“个体所固有的”、永恒不变的普遍“人性”。
为了区分,在表示不变的实体即永恒的、普遍的人类特征时使用术语“人类本性(human nature)”③。在表示特定社会背景下人类的全面特征时使用术语“人的本性(the nature of man)”。其中,“人类本性”作为一种狭义的概念,在马克思人性观中是否存在这一实体是需要澄清的问题。“人的本性”是开放性的,既包括人类受社会影响的历史多样性又不排除普遍的、不变的特质(如果存在的话)。另外,人们日常使用的“人性”实际上是一种没有从任何维度限定的概念,泛指“人的本质”。如此,“人性”概念实际上有三种:
1.人性:泛指人的本质特征,是没有进行维度区分的常识性概念。
2.人类本性(human nature ):特指不变的实体,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永恒和普遍的人类特质,是狭义的概念。
3.人的本性(the nature of man):特指可变的实体,是具有开放性的,在特定社会背景中人的全面特征,是广义的概念。
二、对《提纲》第六条的解读
从区分的概念出发,杰拉斯对《提纲》第六条进行了语义解读,揭示出这些文本在理解上存在的歧义。
(一)对《提纲》第六条最后一句的解读
“本质只能被理解为‘类,理解为一种内在的、无声的、把许多个人自然地联系起来的普遍性”④(135)。在这句话中,马克思批判了费尔巴哈把人性仅仅视作自然维度中普遍的人类本性。杰拉斯认为,这种批判可能表达了两种不同的否定态度:绝对的否定或限定的否定。
要批判“A(只能)被视为B”。可以证明A不是B,或者A是B但不仅仅是B。如果马克思在此的批判是绝对的,那么他认为人性根本不是人类本性,费尔巴哈用普遍的人类本性理解人性是完全错误的。但如果这种批判是限定的否定,那么在马克思看来,费尔巴哈之所以错,是因为他仅仅以“内在的”“类的”人类本性的特征看待人。这种错误在于观点的片面性,而不是简单的、全面的错误。因此,马克思在这句话中究竟是完全否定人类本性,还是通过批判对其进行限定的额外描述,是存在歧义的。
(二)对《提纲》第六条第二句的解读
“但是,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④(135),在这句话中,马克思似乎否定了人性是“单个人所固有”的人类本性。与最后一句情况类似,这个否定有两种解读方式。
如果这句话表示绝对的否定,那么马克思认为人性无论在任何方面都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符合阿尔都塞的理解。但如果这个否定只是一种限定,那么马克思可能并不认为人性是与“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实体,而是具有比“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更多或更重要的特征。这句话的意思可以是:人性在某些方面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因而是普遍的。除此之外,人性还包括其他东西,即现实中“社会关系的总和”。这里的“抽象物”在后面被马克思表述为“抽象的—孤立的—人的个体”,是“撇开历史的进程”的、自然维度的“独立的东西”,指代的正是普遍的、不变的人类本性。由此可见,《提纲》第二句话也有歧义,要么马克思意图完全否定人性是“单个人所固有”的人类本性,要么他只是想通过否定对其进行后续更重要的描述。
(三)对《提纲》第六条第三句的解读
“在其现实性上,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④(135)。在这句知名文本中,马克思把“人的本质”和“社会关系的总和”相联系。根据杰拉斯的分析,这种联系可能是定义也可能是定位关系。
如果马克思这句话是在为人性下定义,那么他认为“人的本质”与“社会关系的总和”之间具有同一性或者依赖性,人的本质取决于社会关系的总和。但如果马克思只是在为人性定位,那么他就此预设了“社会关系的总和”是“人的本质”形成的地方,或者说人性被揭示的地方。如此,结合人性的不同定义,这句话就表示了:在其现实性上,(i)人类本性或(ii)人的本性(a)取決于或(b)揭示为社会关系的总和。换而言之,这是四种可能性,如图1:
(a)(i)在其现实性上,人类本性取决于社会关系的总和。人类本性是不变的,社会关系的总和是变化的,这种解读会产生逻辑矛盾,因此予以排除。
(a)(ii)在其现实性上,人的本性取决于社会关系的总和。这种解读主张马克思表达了人的本性与社会关系的总和之间存在决定性的依赖关系。严格来说,这种依赖关系有完全依赖和不完全依赖两种情况:
如果人的本性强烈非完全依赖于社会关系的总和,就表示(a)(ii)人的本性受社会关系的总和的制约(conditioned)。这种情况并不排除存在稳定的人类本性的可能性。然而,如果人的本性完全依赖于社会关系的总和,那么(a)(ii)人的本性由社会关系的总和所决定(determined)。这意味着两者之间是同一性关系,那么,在开放的人的本性中,属于恒常不变人类本性的那部分因素并不存在。
(b)(i)在其现实性上,人类本性揭示为社会关系的总和。在这种理解中,人类本性与社会关系的总和之间不是依赖关系而是揭示关系。杰拉斯认为这种揭示关系有字面意义和讽刺意味两种理解:
从字面意义来看,这种理解表示(b)(i)人类本性体现(manifested)在社会关系的总和之中。当一个受历史变迁影响的“社会关系的总和”可能包含并在对其考察中显示出不变的人类本性。那么马克思可能旨在强调不变的人类本性只有在“社会关系的总和”中才能被现实化地展现出来。也就是说,马克思开辟了一个“现实性上”的社会维度更好地解释人性。这里的“现实性”与“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相对应,意味着可以使人性这一形而上学的抽象概念具象化和完满性。这样,强调社会历史的变化性与肯定自然维度的普遍人类本性并不矛盾。
但是,如果马克思这句话是讽刺,那么它表达了截然相反的意思。在讽刺的修辞手法中,人们把常识中互不相容两个事物联系,实际上表达了一种对立的否定关系。如果马克思对人类本性的现实性进行了讽刺,认为人类本性沦为社会关系的总和,那么人类本性的现实性并不代表与片面性相对的完满性,反而代表术语所指代却无法容纳的实际状态。如此,(b)(i)人类本性在社会关系的总和中就被消解了。
(b)(ii)在其现实性上,人的本性揭示为社会关系的总和。这种理解暗示着:(b)(ii)人的本性体现(manifested)在社会关系的总和之中。在社会关系的总和中体现的、全面的人的本性完全可能包括不变的人类本性,这种解读显然不需要否定人类本性的存在。
在这些解读中,(a)(ii)和(b)(i)的结果是一致的,两者都证明了阿尔都塞的观点。(b)(i)和(b)(ii)相似,如果人类本性体现在社会中,人的本性也是如此,那么无论人类本性是什么,马克思是相信人类本性存在的。因此,杰拉斯对《提纲》第六条第三句的分析(如图2)最终展示了三种结果不同的理解:(1)在其现实性上,人的本性受社会关系的总和的制约。(2)在其现实性上,人类本性或人的本性体现为社会关系的总和。(3)在其现实性上,人的本性由社会关系的总和所决定,或人类本性在社会中消解了。
如果马克思的意思是(1),那么这句话并不涉及对人类本性的否定,而是代表了历史唯物主义中心思想的前期表述。马克思在其他著作中写道:“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⑤(2)这里的提法是生产关系而不是所有社会关系,是人在社会、政治和精神生活等不同维度的现实而不是人性的现实,但两种提法基本一致,都表达人的某种存在状态取决于特定的历史关系。然而并不标志着历史唯物主义与人道主义的“决裂”。因为制约性的依赖关系不具有完全决定性,人类特征必然还依赖于其他的、极有可能是自然维度中恒常的、普遍的因素。在《提纲》中,马克思针对费尔巴哈自然主义的人性观点,批判他过于片面地关注人类固有的“一般本性”。这种作为“潜能”存在的“一般本性”只有在特定社会条件下,通過具体化的实践活动才能获得“现实性”。虽然马克思强调不同历史时期主流社会关系始终对人性所产生的影响,但他并没有否认普遍人类本性的存在。
如果马克思的意思是(2),那么当(2)适用于人类本性时,马克思这句话可能是在默认普遍人性的基础上,通过对其进行额外描述,从而有力地指出人性的社会维度,即人性在人类社会中开放的现实。当(2)适用于人的本性时亦然。开放的现实可能是一种变化的,而非共同的、持久的现实。这种现实是不同的历史生产方式,更广泛地说是社会文化的多样性。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种多样性中不包含每个人先天固有的永久特性。
如果马克思的意思是(3),那么这句话确实涉及对人类本性的否定,符合阿尔都塞的观点。
杰拉斯认为,马克思的真实意思更可能是(1)或(2),而不是(3)。当然,因为脱离语境的单纯语义分析几乎都最终陷入多重理解的困境,仅仅分析《提纲》第六条不足以确定马克思的人性观立场。不过,杰拉斯的分析已经足以驳斥阿尔都塞的观点。既然《提纲》第六条存在多种解读的可能性,在这些解读都没有被证明或证否的情况下,在没有适当地参考相邻文本证据的情况下,就宣布马克思否定了普遍人性,显然是武断的。《提纲》第六条不能作为马克思否定人类本性的决定性证据,要把握马克思真实的人性观,只有结合更宽广的历史唯物主义文本背景才能实现。
三、自然与社会双重维度的人性立场
在马克思成熟的历史唯物主义著作中,如阿尔都塞所言,马克思以生产力、生产关系等崭新概念建立起新的历史政治理论,从社会维度强调这些因素对塑造人性多样化所起的重要作用。正如杰拉斯所辩护的那样,马克思没有否定普遍人性的概念,他从自然维度充分肯定了人类普遍的自然属性、共同需求及本质力量等因素在人类历史发展中的基础性作用。
一方面,在与《提纲》联系紧密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批判青年黑格尔学派把人的本质仅仅归结为“自我意识”或宗教。他批判“从施特劳斯到施蒂纳的整个德国哲学批判都局限于对宗教的批判,他们的出发点是现实的宗教和真正的神学”④(144),而不是“现实的人”。“现实的人”不仅是意识的存在物,还是自然与社会的统一。“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④(147)。简而言之,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是自然维度的人。
另一方面,马克思批判费尔巴哈仅仅把人看做一个自然的类存在物,这种批判与《提纲》第六条一脉相承。“他把人只看做是‘感性对象而不是‘感性活动,因为他在这里仍然停留在理论领域,没有从人们现有的社会相联系”④(157)。马克思认为费尔巴哈仅仅从自然维度看待人是片面的,“费尔巴哈虽然十分重视研究人,却没有从人们周围的社会生活条件说明人,不是用人的社会属性说明人,而是用人的自然属性说明人”⑥(118)。
在对唯心主义和旧唯物主义的批判中,马克思把人性的自然维度和社会维度融合,构成了他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人性观立场。这种融合从另一侧面证明了“人的本质”与“社会关系的总和”间不是绝对同一性关系。在第六条中,马克思批判费尔巴哈自然主义人性观的片面性,采用符合他辛辣写作风格的强烈措辞指出人性在社会学维度的现实化,突出在人类物质生产活动中表现出的社会关系对人性发展的重要意义。
总之,在《提纲》第六条中,马克思没有否定过任何人性的概念,也没有“理论反人道主义”。在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思想中,人性包含内在自然维度和外在社会维度两个缺一不可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中,自然维度的人性,就是杰拉斯所定义的。相对于社会特定形态而言,持久、普遍的人类本性,是马克思历史研究的重要基础性前提。它与变化的、多样化的社会维度的人的本性一起,共同构成马克思的基本人性观立场。
注释:
①俞吾金,陈学明.国外马克思主义哲学流派新编(下册)[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
②诺曼·杰拉斯(Norman Geras, 1943.8.25—2013.10. 18):英国曼彻斯特大学政治学名誉教授,知名马克思主义者、自由社会主义者,代表作《罗莎·卢森堡的遗产》《马克思与人性:对一种传闻的驳斥》和《马克思与正义之争》等。
③“Human nature”可以直译为“人性”,但为了与常识性的“人性”概念相区别,故译为“人类本性”。
④中共中央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⑤中共中央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⑥王晓红.现实的人的发现——马克思对人性理论的变革[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参考文献:
[1]Norman Geras. Marx & Human Nature:Refutation of a Legend[M]. London:Verso,1983.
[2]Louis Althusser. For Marx[M]. London:Verso,2006.
[3]俞吾金,陳学明.国外马克思主义哲学流派新编(下册)[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
[4]中共中央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5]中共中央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6]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本)[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
[7]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
[8]王晓红.现实的人的发现——马克思对人性理论的变革[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