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体—认识论:流动的身体,溶化的水文

2021-06-24 17:09张婷
画刊 2021年5期
关键词:双年展水文艺术家

张婷

第13届上海双年展的第三阶段“一个展览”以“水体”(Bodies of Water)为标题,在尝试采用一种“液态”的流变思维去立足上海这个扎根河海源流的水文城市之时,义无反顾地转向了以身体哲学作为内核,用生物学和生态社会甚至所谓“渗水”的生理意象作为载体的广义逻辑。除了大约两成的作品从水文研究的角度出发并成功着陆在展览现场之外,其余的展品叙事则普遍纳入了疾病、难民、放逐、种族、地缘等和身份政治有关的双年展通行语汇。“水体”其实并不是一个新造的词语,而是一种在字面上较为清晰的地质学概念,即被水覆盖地段的自然综合体。水体是地表水圈的重要组成部分和以相对稳定的陆地为边界的天然水域,包括江、河、湖、海、冰川、积雪、水库、池塘等,也包括地下水和大气中的水汽。基于这个母题,双年展的官方文案主动提及“水体”和上海独特的历史与地理条件的关系,还特别指出:“作为双年展的有机组成部分,‘城市项目将更加深入地发现和挖掘上海的历史文脉,以黄浦江为线索串联起一座城市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也就是说,自从1996年运行以来的上海双年展首次导入了以“水体”作为对象的在地艺术研究。对于一个由64位(组)艺术家和76件作品(其中33件为委约创作)所构成的展览来说,以河流地形学与水文历史带动和地域生活有关的问题意识,切入社会现场,并提升诸如人居迁徙、身份认定、都市进程、生态环境、流动经济、关系网络、全球贸易等相关议题的实践性研究来支撑一次大规模的田野艺术行动,不失为一种有效的策划路径。但是,对于来自西班牙的主策展人安德烈斯·雅克(Andrés Jaque)来说,由他和常驻荷兰、英国以及德国(中国策展人由宓主要的旅居地)的策划团队去考察和梳理从上海出发的水文脉络和创作线索也许并不现实(自从2020年1月造访上海之后,直到展览的正式开幕,策划团队都不得不以远程协作的方式来完成项目)。于是,绕开以田野调查为基点的学理和方法,顺着“身体超越人类自身”的梅洛·庞蒂(Merleau-Ponty)式哲学,将观念的内核上升到异质重构的抽象高度,用被称作“湿聚合行星”的身体与整个世界重叠,重叠所有和流通、迁徙、漂游、悬浮、输送、传播、渗透、转换、迂回、汇聚、融合、网络有关的液态现象,也是一种必然的选择结果。雅克的开场白引用了参展艺术家,澳大利亚后人类女性主义学者阿斯特里达·奈伊玛尼斯(AstridaNeimanis)的观点:“水的流动与翻涌不仅维系着我们身体的运转,也将我们与其他身体、与人类之外的世界相连。”借着这句话,她认为:“从呼吸的深度和节奏,到生态系统的进化,本届双年展反思集体如何在潮湿的环境中变得有形和具身,并探索水的转换形式。超越肉体和土地的界限,成为身体共同存在的方式。”在双年展的第一阶段“湿”运行项目当中,也曾提到“水体”作为一个喻体,其关涉流动性、解辖域化、后女性主义、后人类等议题。确实,针对主题关键词延展出模糊且多义的策划理念符合宏观聚合的双年展体质,而跳脱本土去宣扬普世价值的“离岸”话术也是从未生活于当地的策展人的普遍策略,于是近年来,全球招募或邀约策展人的机制导致在地语境的缺席也不断成为国际双年展被诟病的症结之一。或许,突如其来的疫情所干扰的不仅仅是本届双年展的技术执行(作为海港和空港的“流体”通畅性被迫阻断),也有在策划理念上突增的逻辑负累,以致无论如何,展览主题都必须直面一场由病原微生物带来的全球性灾难,并形成合理有效的自洽。

溶化在展场中的歷史:上海的水文足迹

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的一楼和二楼,除了两份未注明来源的战国时期《山海经》文献和北魏时期郦道元的《水经注》明代抄本之外,还零星散放了6件借展自上海科技馆、上海市历史博物馆、上海市工人文化宫工匠馆和上海航道局的藏品。它们是一块60000年前曾见证上海成陆的贝壳砂剖面沉积岩,一件清朝人陆千戎发明的水力机具“驱泥引河龙”的复制品,一幅道光年间由上海画家曹树李临摹古画展现鸦片战争之前上海城外舟船云集、商贸繁盛之景的《丹凤远眺图》,两本历史文献(分别是1889年由西方列强胁迫清政府接受鸦片贸易税厘的《载运洋药凭单》和记录民国关税改革后中外贸易情况的《1934年海关中外贸易统计年刊》),一艘见证上海早期航运业和近代上海城市发展的“中国四大古船”之一“沙船”模型。通过实物、绘画、文献和模型,闪烁的历史渗透在上海这座城市的河流地质、水利航运、内政外交和经济贸易发展的水文足迹之中,并且首次和当代艺术正面交流,推动本届双年展钩沉在地“水体”档案的专业表现力。可惜的是:在整个展览当中,并无从探寻这6件藏品背后的策划和展陈意图,以及它们和其他作品之间如何交织的结构关系。或许是因为缺乏来自国际策划团队明确的学术推力,所以这批藏品并未列于展品清单当中,但却丝毫不妨碍它们成为支撑观众解读上海水文历史的一片若隐若现的河床叙事,并且有效地提升公众的在地归属感。

擦肩而过的岩石和冰川:上海的水文密码

地处黄浦江和长江的交汇处,上海的发源史可追溯至青藏高原的冰川。冰川融水由5000米高地疾驰而下,奔腾潮涌6300公里的长江干流在绵延11个省市区之后,最终汇入东海。这一路征程所裹挟的沉积物颗粒不但冲刷出中国最肥沃的农耕地区之一——长江三角洲,也孕育出临江面海的都市上海。由水兴城,江、浦、塘、浜,泾、洪、溇、港等水路交错纵横于这块湿地滩涂。如前所述,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的二楼展区里,陈列着一块采集于上海马桥冈身遗址的60000年前贝壳砂剖面沉积岩。在现今上海地区的西部,近海泥沙和介壳动物残骸在洋流和波浪的共同作用下不断冲积,堆积成高于附近地平的古海岸线“冈身”,而数条“冈身”所构成的“冈身地带”就是上海逐渐成陆的地质密码。先秦时期的上海古遗址松泽文化、广富林文化和马桥文化均位于“冈身”这条古海岸线地带之上。在孙科别墅分展区的门口,美籍华人迈克尔·王(Michael Wang)受双年展委任创作的作品《一万里,一千亿千瓦时》以强烈的情感回应了长江和上海之间最直接的源流关系。作品体现为一只被封存的冷藏集装箱,在别墅户外的阳光之下难以看清内部全貌。来自高原冰川的长江水系途径三峡大坝,形成年发电量达到一千亿千瓦时的水力电能,并沿路供给各个省市,最终输送至上海电网。通过制冷机组,迈克尔·王以发自高原的水力能源在亚热带气候的上海终端制造出其初端的高寒地貌。长江泥沙冲积出的古岸起点和输送上海的水电源头,沉积岩和《一万里,一千亿千瓦时》之间的时空对话让人动容。然而,它们在同一个展览内擦肩而过,未能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的前身——一座始建于1897年,并曾经为全市提供电能的南市发电厂建筑里携手亮相,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

一个展览:流动的身体,溶化的水文

近年来,国际双年展倾向于以研究型创作为驱动的展品策划逻辑,本届双年展的“水体”主题则消融了和水文研究有关的总体叙事背景,转而将成为“流体”的身体视作一种联结者的标志。因此,展览大量关联由女性生理和精神意象引领下的游牧思想和社会学语境的作品,比如因为患病训练气功而陷入神秘主义意识流的中国艺术家郭凤怡的绘画,表现流亡和女性身份的古巴艺术家安娜·门迭塔(Ana Mendieta)的影像,死于艾滋病的巴拉圭艺术家费利西亚诺·森图里翁(Feliciano Centurión)描绘在化纤毛毯上的奇异生物,美国艺术家安东尼·蒙塔达斯(Antoni Muntadas)在上海拍摄的系列图像,哥伦比亚艺术家阿尔贝托·巴拉亚关于人造植物的视觉档案,低氧/欲望(组合)重新想象时轮曼荼罗结构的影像,同样因艾滋病而去世的西班牙艺术家佩佩·埃斯帕利乌的行为影像,英国艺术家希瑟·菲利普森(Heather Phillipson)基于动物研究的作品以及西班牙艺术家伊西娅尔·欧卡丽兹(Itziar Okariz)反映巴斯克少数族裔问题的作品(该作品并未在官方文案中露出),等等。充满“液态”意象的身体情境如此强烈,以致智利艺术家塞西莉亚·维库尼亚(Cecilia Vicu?a)的大型装置作品《奇普纪事(上海)》由于夺目的色彩和柔软的材料而往往被误读为隐喻唾液、血液和病毒的流通以及女性生理的周期循环,遮蔽了艺术家探究哥伦布时代之前安第斯山脉地区有关彩色绳结的记录,以及“奇普”作为当地的诗歌和身体、土地与社区之间相互联系的人类学文化背景。配合首次呈现维库尼亚拍摄于安第斯山脚下即将消融的埃尔普卢默冰川的影像记录,《奇普纪事(上海)》正是一件向由于采矿而遭到破坏的冰川所做的水文地质挽歌。

虽说比重不大,但是以水文流域研究为主线的作品和项目在这一个展览当中并不容忽视。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一楼大厅里,以调研2008年四川震后的岷江地域传统和灾难关系的《水系避难所》,以及从2015年启动的“水系计划”中的《水系博物馆》等系列作品参展,曹明浩和陈建军作为组合致力探究水系生态历史的流变,并积极展開对于未来社会的想象。同样,由前述文化学者阿斯特里达·奈伊玛尼斯以及克莱尔·布里顿(Clare Britton)和朗达·迪克逊-格罗弗劳婶婶(Aunty Rhonda Dixon-Grovenor)联合“城市项目”的“上双水文漫步”行动而同时发起的持续性步行行为《川流终为海:踏浪向前》也汇合了以在地实践为基础的研究、文献、雕塑、写作和公共项目形式。在悉尼,3位艺术家邀请同行者漫步16公里,追随悉尼库克斯河直至其汇入博特尼海湾和太平洋;在上海,步行者伴着黄浦水路漫步前行,以镜像表演的方式完成与悉尼隔海相望的水浔之旅。借助移动程序,“上双水文漫步”行动邀请参与者重新发现遁藏或是匿踪的水路,并将漫步者自身的行动轨迹覆盖于老上海的水道河图之上,从而行走于时空交错的水文肌理之中,让个体与这座城市产生另一种特殊的情感联结。当观众走向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三楼终端的落地幕墙时,玻璃上转印的文字和墙外起伏律动的黄浦江水所联合缔造的视窗正是一种人际流动在潮汐联动之下的身体感知。

波兰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Olga Tokarczuk)在著作《飞行》中提到“流动性”即现实,或正在成为一种持续的现实,而近两年来疫情导致的边境封锁和旅行禁令却让“失活”的流动性成为时下最为彻底的话题。流动性的丧失正是身体作为“流体”传播病毒所导致的残酷后果,全球化背景下的社会疾病也和物质与资源之间的交换与争夺不无关联。在人际的距离感被不断延长的现在时态中,雅克所说的“超越肉体和土地的局限,成为身体共同存在的方式”或许体现了其宏观命题下涌动的诗意和激情,而面向“水体”的理想重新梳理属地水文特征的历史和当下,才是本届上海双年展得以增进生命和自然、技术和社会之间跨域交融并且互联协作的现实基础。

注:本文作者现为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在读博士、中国美术学院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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