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美宁
(东南大学建筑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6)
天津曾是一座半殖民地半封建特定历史条件下的国际性租界城市,其租界区的私家园林是我国近代园林史上独具一格的奇葩——既有对我国传统造园的追求,又有对西方外来文化的引鉴包容。五大道“小洋楼”中的典范庆王府,在原英租界被列为华人楼房之冠,是当时中西合璧建筑的典型。
在“西风东渐”的浪潮下,封建社会走向末路逐渐解体,西式园林体系随着租界的出现,强烈地冲击了数千年来形成的中国传统园林体系。由于租界区相对“安定”的生活环境,下野政客、朝廷遗老遗少、军阀显贵等华人纷纷在天津租界买房置地,建造寓所。由此,津门租界部分变为华人的高端居住区域。在这些人社会地位的影响下,我国传统礼制、生活观念对花园洋房产生了深远影响。
白居易曾有诗云:“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自宋朝以来,建造私家园林的热潮一直受这种中隐思想的影响,在明清时期到达顶峰。
到了近代动荡社会,在我国衰落的政治地位落差与个人敛财式的资产大量聚集的极大反差下,租界在某种程度上与古文中的“桃花源”隐隐重合,因而吸引了不少显贵于此。
而彼时的英国正受霍华德“花园城市”理论的影响,租界区的规划建设也显露出对城市园林绿化的重视。花园别墅成为租界区住宅的主要形式,单元类型均为垂直于街道布置,通过“街道—花园—私宅”的城市肌理,自然而然地形成“公共—半私密—私密”的过渡,花园在英国人眼里成为城市住宅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一个提升居住舒适度的半私密空间,既防尘减噪,又与街道、邻里形成沟通与视线的掩映。
五大道是作为英租界界外发展区域由填海而得。通过整修马路、加建自来水厂、铺设市政管线等基础设施,实现了市政的基本现代化。
本身租界区域对于建筑的形制风格都有严苛的要求,因此大量的西式元素被半强迫式地接受。也正因如此,我国传统私家园林与开敞式西方园林在租界地发生了剧烈的碰撞。
天津与北京的气候环境相似,因此沿用了北京四合院的倾向,坐北朝南为上佳。但是天津海河穿城而过,五大道地区位于河流西岸,一如英国伦敦城一般,街道规划以垂直于河道的放射状为主,而非正南正北,由此基地位置也非正南正北。
庆王府位于天津市和平区重庆道(原英租界剑桥道)55号,始建于1922年,是当时中西合璧建筑的典型,其占地4 327m2,建筑面积为5 922m2,其中花园占地约1 500m2。花园与住宅并置,主楼占地面积为1 253m2,二者并置难分主次。
花园以法国古典的开放式草坪与中央喷泉将人引入,又以石拱桥作过渡,自然而然地串联了北部的传统叠山园景。
喷泉作为西方园林中不可或缺的标志性水景元素,在租界区内得到了广泛应用,其与我国园林中崇尚自然水的艺术化表现不同,是完完全全的人造动态水景。
而园林中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平坦的草坪与正八边形的中央喷泉,这一手法在租界区的国人院宅中有着大量的应用。租界的现代化市政基础——自来水的应用大大降低了喷泉的建造成本,中国人已经能够在天津这个跳板和窗口中感受到世界先进文化的脉搏。庆亲王载振也曾三次作为清廷专员出使欧美和日本,他用积极的态度吸取西方文化思想,这在其院宅中也有所体现(见图1)。
图1 庆王府花园入口
北方缺水,因此山石在北方私家园林中的地位经常比池水更高。但庆王府的假山因石材而略有缺憾,其假山仅有主峰用太湖石堆砌。由于北京地区仅有房山一带产北太湖石,且其特征是圆墩厚实,远不及传统园林中对于石的“透、瘦、皱、漏”的美学标准。加之处于动乱时期,不仅运输成本昂贵,从事叠山造园的工匠也难寻,运石叠山着实性价比极低。
由此可知,庆王府的叠山其实是在多重困难下的折中解法,但仍然形成了比北部的开敞相对错综复杂的关系,将视线由一览无余引至上下探索。尽管假山处于游园行程的末端,但是遮挡住了花园别墅原有的围墙,视线中没有戛然而止之势,仍给人以穿行游历之感(见图2)。
图2 庆王府园林过渡桥
庆王府园林的点睛之笔是建筑与园林并置,并充分利用外柱廊这一新颖的处理手法,使园林不仅有参与其中的欣赏,更有除了窗以外建筑内部游览路线,将整个园林立体化呈现出来,这是以往的园林所没有的。
西方古典园林草坪的一览无余以及严苛的几何形布置,看似与我国从自然中提炼出的艺术化表达相悖,实则是将西方的开敞与中式的曲折进行融合,从而形成一个由开敞到幽深的对比,引人深入,更满足其在租界区的交谊需求与空间的体验感(见图3)。
图3 庆王府花园鸟瞰
静园作为溥仪故居,虽然同庆亲王载振在使用者身份上有一定的相似性,但静园相较于亲王府,首先基地有别,其坐落于道路北侧,因此保留了花园别墅“街道—花园—建筑”的经典模式,其进门入口处仍以中央喷泉为核心,两侧绿化树木掩映。
静园几经易主,门口进入后的中央喷泉园林为典型的花园别墅设计,是原驻日公使陆宗舆居所时所建,而后新加建的中式园林仅占西南一角,与西式壁泉相结合。
二者看似同属一处花园,实则属于割裂与加建的关系,并没有有机融合(见图4)。
图4 静园轴测
“小洋楼”系列建筑,其使用者绝大多数为中国人,设计师也为聘请的中国设计师,但是花园的营建是以园主的个人追求为主,耳濡目染西方生活方式并生活在近代租界区内,使他们对中西方的园林融合进行了大量的尝试。
但是在对中西融合的大胆尝试中,有成功者如画龙点睛,亦有失败者如东施效颦。
我国古典园林的人工基础与原料采集十分挑剔,所以在动乱年代难以实现明清私家园林的精绝。园林成功与否,更在于园主自身的文化修养,若是传意不达则会与工匠脱节。
两位清朝遗老在庆王府的选择上,更是当时西风东渐、中西合璧的“摩登风气”的折射,他们仍保有厚重的传统文化积淀,假借中隐于市,实则寄托了对昔日繁华的不舍。而受舞会、交谊等西方生活方式的影响,使他们在园林建筑的融合上不断调整,因此这座小洋楼不仅是一座故居、一座中西合璧的代表,更是特殊时代的特殊产物。而小洋楼的花园也不是单纯中西方的缝合,而是两种文化初次碰撞中的不断尝试与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