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莉教师,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在《当代》《中国作家》《清明》等刊物发表过小说,出版有长篇小说《我的似水年华》《谁敲响了上课的钟声》《我和你的世界》,小说集《潮湿的春天》入选深圳精品文库。
一
秋芬步子急匆匆的,像有什么事催赶着,她眉头微蹙,这是她一贯的表情,这表情造就了鼻梁处的“川”字,让她还算秀气的面容看上去对一切不耐烦,尤其对这周遭的密集人群不耐烦。
可香港哪里人不多呢,走过一拨还是一拨,像永远泅渡不出来的广阔大海。因为人多,寸土寸金,这里的建筑都朝天比着长,结构错综复杂,造型匪夷所思。站在街头,使劲仰脑袋也只能看到一小片被切割的逼仄天空,她有恐低症,看一会儿就会犯头晕。过于密集高耸的建筑把地面都给压沉了,香港街道因而看着比别处要深,像深渊。刚来的那会儿,秋芬被这景象吓住了,张着口,半天说不出话,样子活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每次她都会下意识地拽住前夫汤姆的胳膊,做深呼吸,曾经那条胳膊是她在这片茫茫海域里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汤姆——香港人时兴有个洋名,她就一直这么叫他,结婚证上的中国名反而没叫过。他祖籍潮汕,是第二代香港人,对来自四川宜宾乡下的秋芬来说,香港是个遥远陌生的异域,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来到这里。回想起来简直像做梦。最初,她离开家乡,从农村进到城市再到深圳,青春懵懂的那些年,也算得上步步惊心了,没想到越走越远,走到了境外,原来是有一份奇妙的缘在等她。
汤姆所在的香港公司跟他们服装厂有业务关系,时常来深圳。有个周末,几个一起打工的姐妹相约去附近的公园玩,一家卖保健品的企业正在那里搞促销活动,又唱又跳,大喇叭不停地吆喝,不少大人小孩围观,还有奖品小样发放。秋芬看了一会儿觉得口渴,就去士多店里买水。走到了那里才发现身上没带零钱,正打算怏怏而走,一个男子站在旁边,微笑地说,想喝什么,我替你付。
秋芬吓了一跳。陡然遇到学雷锋的人有点不知所措。
“我不是坏人。”那人笑道。
他这么一说秋芬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也被他这正经八百的样子弄笑了。深圳人来自五湖四海,大家约定俗成使用普通话。这人听着像广谱,却比一般广东人说得更生硬蹩脚。
“我认识你。”他把“你”说成“雷”,“你是康华服装厂的。”
“你咋知?”
“我们是同系。”他有点得意,同事说成“同系”。秋芬忍住笑。
原来是香港人,他们厂的港方客户工作人员。
秋芬是厂里的发货计件员,产品交接时,打过照面应该是可能的。算“同系”吧。
汤姆请她喝了蛮贵的营养快线。
他问她有没有十八岁,看起来像童工。
秋芬骄傲地说她已经十九了,出来打两年工了。
这以后,每次汤姆来深圳都会找她。请她吃大家乐,喝邓老凉茶,“广东天气毒,要学会煮凉茶”,他用港式普通话教导她。还送她口红、香水、T恤、外套和裙子。
那会儿对秋芬有意思的还有同厂的一个拉长,以及几个小工友。也都没有明确追,就是加班之余约着一起吃饭,打牌,逛街,唱K。
他们没有一个像汤姆那样慷慨大方,送她那么多东西,最暖心的是吃饭的时候他会替她把位子先摆好,会给她涮碗,用公筷夹菜给她,走路会让她靠里边,上车先安顿好她落座,帮她拿包包。
这些很绅士的小动作那些工友不会,她以前见过的任何人——包括她的父母,哥哥姐姐,他们都不会。
汤姆给她很新鲜的感觉,特别美好,他比她大十多岁,很会宠人,这之前秋芬没有任何恋爱经历,只喜欢过影视明星刘德华。
秋芬和汤姆去工厂附近的“天籁之音”唱K飚歌,汤姆唱粤语歌很好听,有种发自胸腔肺腑的醇厚。他俩合唱了一首《东方之珠》。
好几年前,她曾和几个中考落第的同学在露天卡拉OK摊位点唱,两块钱唱一首,有人付了十元请客,她唱的就是这。有同学唱上海滩《浪奔浪流》,有同学模仿张学友的《吻别》,都用蹩脚的粤语唱。那时港台片风靡内地,模仿粤语成为年轻人时尚之一。
“小河弯弯向南流
流到香江去看一看
……”
秋芬没想到自己真的流到了香江。
结婚好久,秋芬都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天桥棚子下面席地而坐的全是菲佣,不,应该是印尼佣,长沙湾一带不比中环,印尼佣更实惠些。周末是外国佣的公共假期,她们一团一团地坐着,地上摊着家乡风味的各种食物:咖喱饭、鸡块、薄饼,五颜六色的调料,她们大声说笑着,深邃的黑眼睛,黧黑的皮肤,厚厚的嘴唇,散发着浓烈的热带雌性气息。这些人平常在雇主家里都安分守己少言寡语,此刻就像过节一般,化了艳俗的妆容,穿戴也夸张显目,脸上洋溢着遇到乡党的开心快乐。她们是有集体有组织的,不像她刚来港那会儿孤零零一个人,满眼都是生疏,听不到一句乡音。
秋芬穿越挤满外国佣的天桥通道,下到地面,再经过惠康商场,出来就是一片公屋区,沿着公屋人行通道穿过去,来到街边,走过一排卖海鲜干货药材奶粉的鋪面,在一个门牌上写着繁体字“永联行”的楼梯口停下,掏出钥匙,打开生了锈的沉重铁门,顺手取出了信箱里厚厚的一叠《明报》,走上暗淡狭窄的楼道。这是香港老式唐楼,没有电梯。因为老旧,租金相对便宜。本埠年轻人一般都不住这里。房子是华仔租的。秋芬在这生活也有几年了,真快。
上到三楼,打开防盗铁门,一股鱼香麻辣味从小厨房飘出来,滔滔正在里面忙活,一米七的个头,瘦削的身材,围着白围腰,一手拿锅铲,一手捏着锅耳朵,像个能干的小厨师。这孩子做什么事都认真,尤其对吃,毫不含糊。他几乎每周都要回来打一次牙祭,当然,是自己下厨。他蛮会做菜的。
今天做的是水煮鱼,他最喜欢的一道菜,虽然在香港生活了这么多年,胃还是随她,一个人的味蕾看来是由童年决定的。
红尖椒、花椒粒、黄豆芽、芫荽,油汪汪地覆盖着,香香辣辣的一盘,看着顿时食欲大开。香港是磨炼人的地方,硬生生把一个孩子锻炼成了烹饪大师。
秋芬有时候不免有点愧疚,她这个当娘的并没怎么照料到他。他就自己长这么大了。
滔滔第一次去香港那年,放寒假,他跟华仔来宜宾过春节,央求她跟他们一起回香港。那会儿,滔滔已经在香港上了半年学。
滔滔是香港身份,得在香港考大学,高二转学过去的,就住华仔那里,滔滔喊华仔“叔叔”。华仔以为她看在滔滔的份上,能跟他们一起回香港定居。
然而,“香港”两个字就像药力强劲的催吐药,她一听就产生无法自抑的生理排斥,头晕目眩,眼前浮现的是:难以下咽的饭食,一望无际的夏天,无边汹涌的人潮,被切割折叠的狭小空间,走到哪儿都是人,人,人……陌生的,并不友好的——人。
有次在香港坐地铁,人照例满满当当,从酷热的外面进来,地铁里冷气逼人,香港总这样冰火两重天。她穿了高跟鞋,旁边一个人刚好到站下车,让出空位,她一屁股坐了下来,抬头就发现一个香港男人对她横眉怒视,她有点惶恐,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难道这个空位不能坐?又没抢!她的脚被高跟鞋摧残了半天,必须得休息一下。她随手将坤包放在腿边,又被身旁挨着的一个胖男人侧目鄙厌,嫌她包包占了座位,她纳闷极了,这有什么呢,她那么瘦,包包并没有侵占到旁边位置,包包和她加起来也不及这个胖子宽。还有一次在地铁里接电话,被一个香港人噼里啪啦教训了一通,说她声音大,吵到别人了。原来香港人如此嫌弃她不待见她。后来,她看到一个外国人同样在地铁里大声打电话,却没有人说他。崇洋媚外!她很是气愤。
全是不愉快的记忆……当然,最大的创伤是汤姆带给她的……不,香港,再也不要过去了。可是,儿子已经属于那里了,她竟然做了香港人的娘。想想很不可思议。
滔滔的适应能力比她强多了,半年不到,粤语就很地道了,他和华仔交流全是粤语。
滔滔临走的时候一边哭,一边拉着华仔的衣襟说,“妈妈不过去就算了,叔叔,我们回去吧。”那年他十七岁,十七岁的男孩子哭起来像小孩。她以前倒没怎么见他哭呢。她不也是十七岁离开家乡的吗?哭什么哭?
他俩走的时候秋芬没掉一滴眼泪,一个人的眼泪大概也是有定额的,她的额度用完了,变成了一个硬心肠的女人。
她只是又开始吃起了辣椒。每当她吃不下去饭的时候,就靠辣椒度日。
一年后,她到底还是去了香港,滔滔考取了港科大。
二
水煮鱼、酸辣土豆丝、西红柿炒鸡蛋、蒜蓉菜心、紫菜汤,都端上了桌子,很丰盛。华仔今天跑晚班货运,上午买好了食材放在冻柜里的,他知道滔滔晚上要回来做饭。
每样菜留了一些。母子俩就在客厅的小餐桌上吃了起来。
上了一天的班,此刻真饿了,她平时不大有饿的感觉,单位不包伙食,在附近的茶餐厅解决,快餐饭,一杯冻柠茶或一杯咖啡,三明治,比萨,有时大家自带便当过来,凑合着蹭一点,给胃一个交代。比起过去已经好许多,起码能对付着吃了。
知道今天滔滔会来做饭,她早就期盼着,做母亲的期待儿子回来做吃的,实在有些颠倒,也没办法,她下班晚,滔滔是不会指望她的——也从来没有指望过。他早就学会了自力更生。秋芬很想表扬滔滔一句“菜做得好吃”,或者说点什么。却总也说不出口,她不太懂和孩子怎么说话,他仿佛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公民。滔滔也不跟她聊天,只顾埋头吃。秋芬很羡慕那些和孩子有说不完话的妈妈。自己这辈子是别指望了,有时觉得这孩子好像没感情一样。当然,也怪不得儿子,是她没有完整地陪伴过他。甚至在他哭着请求她来的时候,她也没有过来。要怪只能怪自己。
水煮鱼有点辣,干辣椒和花椒粒是她从老家带来的,正宗川味,他放了不少,大概这一周他在学校的饮食也是寡淡的很。但是他额头上冒出几个痘痘,上火了。
那年冬天他从香港回来也是带着一额头的痘痘,青春期的男孩子,又刚换地方,水土严重不服。半年不见,个头蹿高了不少。似乎换了地方,孩子会长得特别快。秋芬打量着既陌生又熟悉的儿子,心里说不出是酸还是疼。
在滔滔成长的二十年里,秋芬每次都有这样的感觉。
滔滔吃完饭立即钻进了小房间,小房间像一个小鸽子笼。三百尺的屋子,割出两房两厅一厨一卫,若不是亲历,外人大概很难想象,她的同乡人更是想象不到,花花世界的香港,她原来住的是猪笼一样的地方。秋芬的卧室刚够放张大床,除了床几乎再无空余的地方,睡在里面就像在一个大箱笼,这就是香港人所谓的“棺材房”。当然,习惯了就不再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滔滔的房间是一个带写字台的架子床。他就是在这里学习考上港科大的。客厅大一些,L型沙发做了个隔断,一边对着电视,一边摆着餐桌。柜子杂物收纳箱见缝插针地安放着,财位上供奉着手拿宝瓶的观音瓷像,这也是入乡随俗,香港人中西合璧,信仰上各选其主,住唐楼的许多人家门口供着敬土地神的香。临街的窗户挂钩上悬挂着洗过的衣服毛巾,像一面面不规则的小旗幡。马路上的巴士声不时尖锐响起。早先,在乡下寂静原野长大的她,整宿整宿睡不安稳,汽车碾压地面的声音仿佛就從她的心脏上碾过。现在已经习惯了,人的适应能力是逼出来的。
秋芬收拾饭桌碗筷,一边洗,一边煲起竹枝茅根糖水,这种糖水去火比较好。她现在也学会了不少港人的煲汤法,算是弥补做母亲的功课。
给滔滔端过去茅根水的时候,他在电脑上游戏打得正嗨。
秋芬眉头的“川”字拧得更紧,为了游戏,她和儿子闹得很僵。每个周末,他回来除了打牙祭,就是打游戏,半夜起来,他房间的灯还亮着,在鏖战,让她心如刀割。
秋芬曾经有过一段沉迷游戏的经历,三年不能自拔,游戏打掉了她打工攒下来的所有积蓄,身体也打坏了。那是一种把人拉向地狱深渊的恶魔。
当她第一次看到滔滔玩游戏,气血攻心,一巴掌打过去,把滔滔都打懵了。
“你要是再敢玩这害人的东西就给我滚!”一声嘶喊,嗓子就哑了。
滔滔瞪她一眼,二话没说,收拾了书包和电脑拔脚出了门。
“孽种!孽种!孽种!”秋芬的骂声顺着逼仄的楼道一直跟下去,直到被外面的市声淹没。
有其父必有其子啊。秋芬气绝地想。
后来她不敢那样骂他了,只要说他,他立即就走。他在别的上面并不太违抗她,唯独游戏。
三
汤姆喜欢赌博,一开始秋芬就知道,但她并没有太在意,那时她才十九岁,还不晓得赌博对家庭造成的致命影响,在她老家,开麻将馆的也不少,她们四川人打麻将全国有名,她自己也会玩,不过来深圳打工后就没玩过了,工厂整天要加班。
汤姆带她去澳门玩,澳门街上到处都有赌场,坐巴士到赌场都不要钱。赌场里的工作人员一律穿制服,汤姆说,在澳门开赌场是合法的。汤姆玩了一把老虎机,当场赚了两百八十元澳币,就带她离开了。她满眼好奇,花花世界让她大开眼界。
“你可不能赌哦!”秋芬叮咛,也不过是随口说说,她不会想到男人真会沉迷赌博。
“放心,我就是带你见识见识。”
也真是见识,新鲜世界弄得她应接不暇,根本没有想到具体过日子是怎么一回事。
履行了结婚手续,大陆身份证就注销了。汤姆家住在土瓜湾,唐楼,房子有百年历史,很旧,是他弟弟买的,弟弟后来去了英国,他借住在那里。每个月给弟弟付一些租金。亲兄弟明算账,这一点香港人分得特别清,不像她老家。
香港房价昂贵,即便唐楼也不便宜。汤姆在香港属于低收入人群,可以申请公屋,不过要排队等。什么都得等,因为人多,秋芬见识了香港人口的密度。在茶餐厅饭馆咖啡店吃饭用餐,座位与座位之间,小得几乎转不开身。秋芬好奇,如此稠密的地方,倒也井然有序,这点她不得不佩服。不像她老家村子里,那么大块的田野,搞不好村人就打起来,能从田这头打到那头。
作为结婚彩礼,汤姆拿了八万块钱,在她老家宜宾城郊给她买了房。八万块在香港买不到一个厕所大面积,而在当时的宜宾却得到了九十平米的宽敞住宅。
她哥哥姐姐们都羡慕得不得了,嫁给汤姆简直是鸡窝里飞出金凤凰,攀上高枝了。汤姆给她娘家人也带了许多礼物,衣服,奶粉,饼干,巧克力,香水……
那是她衣锦还乡的高光时刻。
她在新房子里生下滔滔。
可是,梦还没有醒,汤姆就失踪了。
在老家生产坐月子,一开始汤姆每天都有电话来,后来隔几天才打来,再后来一周都没有了。
“是不是勾搭了别个女孩子?”三姐猜测,男人在老婆怀孕生孩子的时候最容易出轨。
秋芬赌气地憋着也不打回去,滔滔越长越可爱,会爬会笑会找她玩耍,牵扯了她大部分精力。
等她主动打过去的时候,汤姆的电话关机,怎么也打不通了。她把嗷嗷待哺的婴儿扔给三姐,南下寻夫。
找了很多地方,打工的那個厂,她和汤姆租住的城中村,她回家生孩子就退租了,汤姆说,等她将来过来,重新租,找个好一点的地方。厂里的熟人看到她很同情,说汤姆早就不过来。他欠了赌债,有人追到这儿,也在到处找他,大概欠了不少,你都还不知道吗?
秋芬这才想起许多的蛛丝马迹,她跟他去澳门的时候,他曾告诉过她,香港有地下赌场,他第一次送她的订婚礼,蝴蝶型金项链,就是赌博赚的钱买的。他亲口告诉她的,当作一场荣耀。她真傻,还觉得他厉害。因为他跟她说话的口气,用的是过去式,她以为他早戒了。原来赌瘾和毒瘾一样,一旦染上很难戒掉,她不知道原来他背着她,一直在赌博,只是刚和她好的那阵子,他收敛了,没有完全暴露出来,等她回家生孩子去,他开始故态复萌,而且变本加厉。
越赌越输,越输越赌,直到弹尽粮绝。
一起打工的一个姐姐劝她回去,“不然那些追债的找到你,你还得替他还债,你们都是夫妻了”。秋芬考虑过,只要汤姆回来,她可以把宜宾的房子卖掉,替他还债。
秋芬不信,她不信这个人老婆不要,儿子不要了。
香港也找了。她跟汤姆去过几次香港,在土瓜湾短暂地居住过,可是,迷宫一样的香港,她从来认不得路线。
倒腾了好几趟地铁,到处问人,走的脚后跟流血,怎么也找不到和汤姆住过的房子,那些房屋都很相似,她也进不去。受伤的脚不能再走了,她瘫坐在路边,看着潮来潮往的人流车流,迷惑不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她怎么会流落在这陌生的地方?这奔忙着的陌生人群和她有什么相干?
在罗湖关口,她守了整整一个星期,一个小包裹,一瓶矿泉水,基本上不吃东西,根本不饿,只盯着过关的人流,死死地辨认着,妄图寻找到熟悉的身影。最后,她昏倒了,是出入境的管理人员和三姐联系上,将她遣回了老家。
三姐抱着滔滔见她,几乎认不出来,才一个月,秋芬瘦成了人干。
滔滔睡在她的身边,小家伙似乎嗅到了一丝久远的母乳气息,哼哼唧唧地要吃。秋芬原本奶水充足,滔滔被养成个胖奶娃,三姐笑她,养两个都够够的,将来戒奶一定很困难。秋芬在打不通汤姆电话的那一天,奶水一下子就干涸了。
滔滔吃不到,哭个不停,有一刹那,秋芬恨不得掐死他。怎么会有这么个小东西呢?他打哪儿来的?她一个人怎么抚养他啊。
不想听到婴儿烦人的哭声,秋芬索性用被子蒙住滔滔的头,哭声喑哑下来,小身体在里面挣扎乱蹬。
秋芬狰狞地瞪着眼,突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将被子掀开,婴儿小脸都憋紫了,他对着妈妈哭得异常委屈,秋芬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号啕大哭。
滔滔的眉眼有汤姆的痕迹,那个人人间蒸发,留下这么个小人甩给她。她痛恨不已。
她开始报复性地掐自己,脖子掐紫了,打自己耳光,身上都是青紫。她觉得自己不配活。
三姐不得不陪秋芬一起住,她晚上带着孩子睡。
有好几年,秋芬无所事事。滔滔上幼儿园,上小学,她打麻将度日,后来又迷上了刀塔游戏。滔滔在学校吃食堂,她没心情做菜,煮点米饭,就着腌辣椒,每天吃辣椒,吃了七年辣椒,没有辣椒她就不能吃饭。
积蓄都用光了,没有经济来源了,三姐劝她出去找份工,得养孩子啊。
秋芬迟迟不肯行动。
有次打麻将,输了,赢牌的对家笑得很响,亮着金赤赤的戒指,趾高气扬,和站在身后看牌的老公吹嘘自己的牌技。秋芬站起来,说“老子不玩了。”对家笑她输不起。
“你们到底俩人耍还是一人耍?”秋芬反感这对高调秀恩爱的男女,他们刺激了她。男的矮短三粗,却喜欢叉着腰,神气活现地站老婆背后指点吆喝,欺负她势单力薄。
“仙人板板,谁他妈规定老子不能看牌,你也可以找个男人站后看噻,晓得不?!”
秋芬将麻将桌掀翻。大家赶紧过来拉架,收拾牌桌。
秋芬回去走在路上,有点恍惚,一辆卡车从身边猛地停下来,司机对她骂道,“脑壳遭门卡了!不看路,想死啊!”
“就想死!怎样啊?有本事你轧啊,不轧你就是龟儿子!”
“哈婆娘!”
秋芬看着气冲冲远去的卡车,突然就笑了,“死都不怕,还怕活吗?”
离开宜宾的那天,她给滔滔做了水煮鱼。
四
华仔到家的时候九点,秋芬正气呼呼地坐在光波治疗仪下烤背。已经是五月,夏天开始了,秋芬极怕冷——太瘦的缘故——年轻时经历的一切把身体底子弄坏了。治疗仪是华仔一起送货的同事淘汰折旧卖给他的。在深圳,秋芬一有空就会去一个叫“科治好”的地方蹭疗,说烤一烤身体舒服很多。那东西很贵,买一台得好几万。许多家政工喜欢在那里排队免费体验。
华仔给香港的一家外贸公司当司机,来往深港两地,认识了在模具厂打工的秋芬。一个人结识什么样的人,是定数。秋芬这辈子就跟香港结上缘了。
华仔长得不如汤姆帅,瘦精精的,有一双深凹的黑眼睛,也比秋芬年长十岁。香港男人四十多娶不上老婆的很普遍,一些香港佬就盯上大陆妹。深圳有个二奶村,许多二奶的男人在香港,这是秋芬嫁给汤姆之后才知道的。
“我有个儿子。”秋芬不隐瞒。
“没关系,我可以养。”
秋芬跟华仔去了一趟香港,时隔十年,香港依旧繁华若梦,可是繁华只是外观,这里面埋藏多少心酸的故事。她不由自主地头晕目眩起来,心绞痛的厉害,人生中的许多场景似乎都要上演第二遍。可人是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的。这是她不知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话。她才初中毕业,不知怎么就理解了这话。十年前的她多么年轻,多么不知深浅。
现在她不会了。
她来考察他的住地,她会一一记住的,虽然她那么痛恨这个地方。但是,滔滔将来是要过来的呀。
也是唐楼,长沙湾的唐楼。华仔租的房子。他也在等待申请公屋,原先和父母住一起,认识秋芬后就租了这老旧的屋子。
秋芬在屋里看到一張合影,是华仔和一个女的。
“这女的是谁?”
“前妻。”华仔也不隐瞒。
“大陆人?”
“你们四川的。”
“什么原因分的?”
“她跑了,我不知道她在家乡原来有老公,还有儿子。”
那女的跟他生活了两年,回四川南充后就再也没有过来,华仔去南充找她。坐飞机到成都,再坐汽车,倒了几趟巴士,他的港式普通话和广府形象,让他一路倍受注目。他按照她身份证复印件上的地址找到她所在的地方。那女的,带着一个七八岁大小的孩子站在他面前,告诉他那是她儿子,她有老公,不能跟他回香港。
真是宿命的巧合啊,她千里寻夫,他刚好相反。
秋芬说,那照片还摆着干啥?要我早扔了。
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一下,我不会骗你的。
你会不会赌博?
不会。
秋芬点点头。
“我不喜欢香港,我们四川女人大概都不怎么喜欢香港。你们这儿太挤了,我们农村的茅草房住着都比你们这舒服。”
“可你们为什么一个个都要出来?”
“茅草房不能当饭吃啊。”秋芬叹了口气。
秋芬的父亲爱打人,除了大哥,她们姐妹仨都没少挨过。有一回家里养的几只鸡跑出去觅食,被农药毒死了,父亲气得跳脚,抬手就把她脸打了五个指印——怪她没看好鸡,造成巨大财产损失。她十八岁的时候还挨过一次打,因为回来和几个姐妹一起去看电影《黄飞鸿》,那天正好大哥家盖房子请客,父亲怪她没有及时过来帮忙。父亲视钱如命,千省万省,省出来的都是留给儿子的。
女人的命不值钱,就跟蒲草一样。
秋芬并不后悔出来。
五
华仔从冰箱里拿出一只百威啤酒,今天有菜。平常下班回来大都是煮泡面,家里一堆“出前一丁”包装袋,煮面的时候打只鸡蛋,扔两片生菜——单身的时候秋芬这么吃的,吃惯了。有时候秋芬会烤几只鸡翅鸡胸,那要看她心情还有身体状况。
水煮鱼肉很嫩很香,就是有点麻辣,他现在也能吃点辣了,可还是不及秋芬母子,辣不改色,他喝着啤酒“呲溜,呲溜”,缓解辣味。
“别弄那么大响。”秋芬皱着眉头。
和滔滔怄气的时候,他就是出气筒。
“周末玩会游戏也没问题,现在小孩哪有不玩游戏的?”华仔劝她。
“还不是你没有看管好。”秋芬迁怒于他。在宜宾念书的时候,他还不会玩游戏,是到香港来才玩上的。
“你怎知他以前不玩?看不到罢了。”华仔一句话将她怼回去。
秋芬词穷,也的确怪不到他。不要说他整天开货车,工作忙,能让滔滔在香港有个落脚点,他也算尽了情分了。要怪只能怪自己。
滔滔对华仔比对她好,他叫他“叔叔”,醋熘土豆丝是华仔最爱吃的,他次次都做,是给华仔做的。
华仔吃完喝完,菜盆子干干净净,这顿牙祭他打得心满意足,去厨房将碗筷洗好,打着赤膊,唱起了“沧海一声笑”。
比起过去刚认识的时候,华仔胖了不少,有了啤酒肚,特别是这两年。之前——她第二次去深圳打工的时候,华仔深港两头跑,他们在深圳城中村租了小房子,那几年,滔滔还在四川。后来转学去香港,华仔让她一起去港定居。秋芬不愿意去,工厂那会儿又倒闭了,她便回了宜宾。
如今,秋芬在香港已生活几年了,并且还找到了一份工,在新开张的高铁上班,当导览员,帮那些做生意下货的人找落货地点,虽然工资不高,一个月才万元港币,他已经非常满足了,只要她肯来香港,一家人在一起。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这几乎就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孤单了那么久,他希望和别人一样,有个像样的家。滔滔都上港科大了——那可是世界排名前列的高校啊,多少香港孩子中六毕业升不了学就工作了,虽不是自己亲生的,但他疼爱滔滔,这孩子懂事礼貌,以前秋芬没过来香港的时候,他俩相依为命,滔滔让他尝到做父亲的快乐和责任。现在一家团圆了,华仔不知道秋芬还愁什么。
“你懂什么?游戏就是赌博,能把人毁掉的,那就是个无底洞!”秋芬恨极,她深知游戏人的赌徒心理。她曾经沉迷其中,牺牲了睡眠,时间,健康,还有金钱。她在游戏中谙熟了汤姆,也因此格外恨他。如今,汤姆携带的基因传给了儿子,她无法改变。
要是看不见也就罢了,就像过去,眼不见心不烦。可是,现在,每次回来,他都扑在游戏上,他把她从来见不到的热情笑容都给了那台可恶的电脑,仿佛那才是他的亲人。
她骂不得,打不得,转而恨自己,这就是报应。
身体烤热了,她站起来。
瞥了一眼小鸽子笼里的滔滔,他戴着耳机,正聚精会神地在一个枪战的游戏里,肩膀斜着,仿佛真在瞄准射击。
秋芬身体不好,除了跟她吃了七年辣椒有关,也跟她打了三年游戏有关。肩膀,腰椎,都过度劳损了。还有视力,有一段时间看什么都是花的,仿佛蚊虫乱飞,她以为自己会瞎,才终于卖了装备收手不玩的。
滔滔现在都有点斜肩,他的脖子后面有突出的一个结节。他的身体会毁掉的。
秋芬烦躁地来回走着。华仔喝了茅根水,坐沙发上看TVB新闻:香港推出一手房空置税,碧桂园拟在香港上市,香港一珠宝店遭抢劫……
秋芬冲完凉,华仔接着冲。他会洗很长时间,冲凉是他一天最放松的时刻。滔滔从小鸽子笼走了出来,喝了口水,瞄她一眼,插空说了一句,昨天有个人到学校来找我。
谁?
一开始没认出来,后来想起来好像是小时候在樟木头住过的那人。
他来做什么?
不知道,好像有什么事要说,约我放学后一起吃饭,我忙得很,告诉他不好意思,没空,就走了,回头发现那人还傻站在那儿。
六
汤姆失踪两年后的秋天,秋芬接到他电话。他来宜宾找她。
三姐要带人揍他。
秋芬哭了。
原来这个人还在这个世界上,他要消失就消失,要出现就出现。他知不知道一个人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感?
滔滔站在墙角盯着这个惹哭妈妈的陌生人,陌生人也盯着他,抖动着嘴唇,过来伸手抱他,他拼命挣脱开,扑进妈妈的怀抱。
汤姆说,事情都解决了,让她娘俩跟他回去,不去香港也没关系,他在樟木头买了套小房子。秋芬泪流不止,她曾像古代孟姜女一样千里寻夫,上穷碧落下黄泉,以为他死了,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可他偏偏又出现了。她恨死了他。可是,看到他就知道,自己还是会乖乖跟他走。
秋芬在樟木头住了一年,带着滔滔,那是她唯一在家专职带儿子的一年,给一家人做饭,收拾屋子。汤姆换了公司,以前的债务都清了,他说。以后他们在一起,再不要分开了。
可是,到底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一段时间后,他手又痒了——跟他带她回来时承诺的不一样——哪儿能改掉呢?起先還是偷偷摸摸地赌,后来也就不隐瞒了。他的运气就跟过山车一样,到最后,樟木头的房子保不住了。
秋芬又回到了宜宾。
这次他俩办了离婚。
“你不用躲着我,我不会去找你了。”秋芬冷冷地说。她曾经多次在找不到人的噩梦里醒来。噩梦训练了她。
“相信我,我一定会赚回来的。”
嗜赌的人无法通向光明。
秋芬果真没有再找过汤姆,但汤姆却总在消失一段时间后又联系上她。他见过滔滔,说虽然离婚了,但滔滔还是他的孩子,还跟他姓,他要为滔滔的将来努力挣钱。
“你永远不准打扰滔滔。这是我对你的唯一要求,不然我会杀了你。”秋芬眼里透出狼一样的光芒。
从地铁口出来,上到地面,在许留山糖水店门口,她看见汤姆站在那里抽烟。样子都变了,完全是个老头,很瘦,头发秃了一圈,灰色T恤,黑色西裤,白耐克球鞋,他一直穿这个牌子。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是这副打扮。二十多年过去了。那时,他给她的感觉多么新鲜,帅气,体贴温柔。
汤姆看见秋芬,眯起眼,掐灭烟头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刚下班?”
秋芬穿着白色铁路服务员制服,还没来得及换。制服让她看起来年轻,整洁。这么多年,她的身材还像没发育的姑娘一般苗条。
“我们去吉野家吃个饭吧。”
秋芬跟在他身后,有一阵恍惚。每次她和他分开不管多久,都好像从来没有分开一样。前世或许欠了这个人。年少时的遇见的确不同于人生中的其他阶段。
一份和风牛肉饭,一杯奶茶。他要的是牛肉鸡肉双拼饭,一杯柠檬水。
秋芬大口地吃着。
“你现在也吃得惯了。”他讨好的口吻。
“你不要去见滔滔,我说过的,你去找他,我会杀了你。”秋芬恶狠狠地说,眼里闪过一道凶狠的蓝光,瞬间就变成一只母豹子。
约他来就是警告他的,不要来打扰他们,不要打扰滔滔。这个人简直阴魂不散。
“你和那人什么时候结婚?”
“关你屁事。”
“谢谢他替我照顾儿子。”
“儿子——你有什么资格提。”
汤姆眼神里有一抹歉疚。
“我只是想看一看他。”汤姆垂下头,“我得了肺癌,晚期。最近查出的。”
秋芬脸色骤变,嘴唇抖了抖,“你不要骗我——我没有钱。”
汤姆讪笑了一下。
“你不信我是对的,我以前对不起你太多。”他咳了一下,一咳就停不下来,不得不弯下腰,握住口,怕影响到别人。
一种疼痛的感觉在心里愈来愈烈,秋芬咬住嘴唇。
结束了掏心刮肺的咳嗽,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他说,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经常去港科大,知道儿子在那里上学,即便见不到心里也高兴。这成了他生活里唯一的乐趣。打听到滔滔上课以及活动地点费了他不少工夫和时间。不过,他从来没去打扰,没和他说过话,他在暗处,滔滔不知道他。说到这里,他得意地笑了一下。
“这孩子多数时候总是一个人,喜欢去图书馆,有时会在池塘边的蓝花楹树下看手机……那里环境真好……没想到我儿子可以考上港科大……我那天鼓足勇气上前和他说话,他好惊奇,像认识我,又像不认识……他不同我吃饭,我不怪他,我终于和他说上一句话了。”汤姆抹了一下眼睛。“他长得像你,秀气,聪明……”
“不,他像你!知道吗?游戏人生!”秋芬悲愤。
我是混蛋,我知道你恨我,这辈子,我对不起你们母子。
赌,这个字,在我们家曾是个地雷,提都不能提。汤姆说,小时候,我和邻居仔玩牌都被我妈妈打。她不准我沾任何跟赌博相关的东西,看都不准看。因为我父亲——他就是赌博赌没命的。我们家是五十年代来香港的,从潮汕过来,妈妈是米行大小姐,家里有钱,嫁给我父亲。那时来香港还比较容易,香港也需要劳动力。本来我们家是做着小本生意,有个小小的档口。但我爸爸迷上了赌博,最后家产输光,吞了一把安眠药自尽了。我妈妈一个人做工,养大我们弟兄,供我们念书。她最怕的是我们沾上赌。可是,一样东西你越禁就越有吸引力。有什么能和这个相比呢?赌博不外两种结果,成功和失败,各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赢的可能性超过任何的银行利息,只要玩一票,就有可能翻身。在香港,我们这样的人想出头还有什么办法呢?我想挣上一笔,孝敬我那吃一辈子苦的妈。一赌就收不了手,赌马,博六合彩……
后来遇见你,那是我一生最开心的日子,不瞒你说,我真的差不多就忘记了赌博,因为你就是老天给我最大的六合彩,年轻,漂亮,单纯,朴素又能干,这样的姑娘在香港找不到的,当然,香港姑娘也看不上我。我第一眼就喜欢你了。可是,后来你回家生孩子,我又忍不住了。我知道你曾经吃的苦多,我只要赚一票就收手,我想给你好日子……唉,我这人活该没记性,一沾上,哪能收手呢?就跟吸毒一样,戒不掉,大概也跟遗传有关,我父亲基因带来的。我住在破旧的唐楼里,幻想着,有一天,我能挣上一笔,买个房,把你和儿子接过来,好好过活,再也不赌了。滔仔可怜,他和我一样,有爸爸等于没有爸爸。我想见他一面,告诉他,不要学他老爸……
汤姆擦了擦浑浊的眼睛。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去治病啊!”
“晚了,治什么治,白花钱。这一世,我白活了不值。”汤姆摇摇头。他加入了一个教会,每天在会堂里忏悔,祈祷。香港像他这样因为赌博妻离子散的人很多。
“我要谢你,让我有后代,滔滔上了港科大,他有出息,你放心,他不会像我的。”汤姆又擦了下眼睛。
“宜宾的房子拆迁了,我可以拿到一笔钱,你治病需要的话。”
汤姆说,用不着了,那个你留着。那是他唯一为她娘俩做的好事。没想到,当年那点小钱会变成那样大的利益,托祖国建设的福。“治不了,没得治了,只求你别恨我。”汤姆递给秋芬一只红绳子系的小玉佩,“这个不值什么钱,是我一点心意,新年去大屿山撞大运得的,送给你。”
七
秋芬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变成千万富翁。
房子是兩年前拆的,宜宾城改,她先前在郊区买的那套房子属于拆迁范围,要建大商业圈,那会儿,她已经到了香港,周围的人都拿到了赔偿金纷纷搬走,她因为不在当地,很难及时办理,一来二去成了钉子户,又涉及境外人士,开发商不敢造次。后来,终于联系上了,就和秋芬协商,签了合同,两种方案,一种是补她赔偿款,分期支付,一种是给她四个铺头,由政府代租管理。
秋芬选择了第二个方案。
因为这件事,秋芬被父亲哥哥骂了个狗血淋头。他们怪她为什么不拿钱,非要铺头?导致他们手里拿不到现款。
秋芬的财产不属于秋芬,属于她的娘家。这就是她老家天经地义的逻辑。哥哥找她借钱买车,二姐在安徽,儿子生了疾病,需要用钱,三姐这么多年,没有买社保,孩子要成家,没有钱……
他们个个都朝她伸手。秋芬挣的钱一大半都给他们了。他们都以为,她在香港过的是天堂的日子。
秋芬当时选择第二个方案是下意识的选择,只觉得自己不方便回来。过后,她也有些奇怪,为什么不直接拿钱?那样的话,她可以在内地买上梦寐以求的大房子。
原来,她还是要出来。她曾那么厌憎香港,其实早已离不开了。这一生当你见过辽阔的世界,就再也不会甘于在那个小小的天地了。她的血脉,她的爱恨情仇都与香港分不开了。
她答应租金和家人一起分享,签了字据。她宁愿继续住在香港那个破旧的唐楼里,他们不会懂得她的。
她们四川农村出门打工谋生的女人太多了,在深圳也非常多,做工厂女工,当家政工,做到儿女大了,再回家带孙子孙女,然后下一代再继续进城打工。她却糊里糊涂地嫁给了一个香港人,改变了一生的轨迹。
短短的几十年,沧海桑田,好像活了别人几辈子,魔幻般辗转在迥异的时空里,上天拈选了她,虽然跌跌撞撞,几经生死,却也像野蛮生长的蒲草一样,存活了下来。她不后悔认识汤姆,毕竟他,扩大她生命的半径,让她看到一个不同维度的世界,最重要的是,给了她滔滔。
“和你说个事儿。”秋芬哑着嗓子对正聚精会神坐在电脑前的滔滔说。
滔滔像没听见一样。他在玩“绝地求生”,屏幕上一个背着包端着枪全副武装地战士,正猫腰在一个空旷的城墙上谨慎前行。
这时候要叫他停下来,等于瞎子点灯白费蜡。
可是,她没有办法。
“和你说个事儿。”她又喊了两遍。
“等下。”不耐烦地回复了一句。
秋芬咬着牙紧盯着滔滔的背影。他像他老子,背影,声音,都像。
华仔都快要下班回来了,她希望能在华仔回来之前,和儿子说这件事。
“你能不能停下来!”秋芬提高声调。
滔滔紧盯电脑,快速地用力连续按鼠标,他仿佛装了自动屏蔽装置,秋芬的话不在接受范围。
秋芬一把夺过鼠标。
“别打了,你老子都要死了!”
滔滔正在酣战,冷不丁鼠标被拽下来,如同天崩地陷,一张从没见过的愤怒变形的脸,他双手抱头,然后一拳击在显示屏上。
秋芬被滔滔的态度吓着了,她知道自己犯了大忌,口气不由软下来,低声求饶地说,“是真的,你爸他,你亲生的爸,我们去看一看好不好?最后看一眼……”
“滚!你滚!”滔滔大叫。
像锐利的尖刀袭中心口,秋芬怔住了。悲哀绝望的凉水浸透全身。
好吧,不去也罢。儿子沉迷游戏的劲头和汤姆沉迷赌博如出一辙。这就是报应,报应。在沉迷者眼里,再也看不见别的人别的事。汤姆,你活该没人送终。
她退到门边,被挡了一下,华仔正好进来。他脸色铁青,嘴唇抖动着,他都听见了。
“你,你们……我……白对你们好……走啊,都走啊……”他冲她咆哮,扔掉了手里正拿著的一叠报纸,花花绿绿满地都是。
秋芬羞愧地冲下了楼。夜色阑珊,天空看不见星星,只有城市的灯火依旧在闪烁。许多年前,在乡下,村子里动不动停电,她就追逐着萤火虫,将它们收集在小瓶子里,当灯火用。她希望到一个永远有电有光的地方生活。她实现了小时候的梦想,生活在一个长明灯般的城市里。可现在置身于这如炽的灯火中,她心底一片漆黑茫然。她是个罪人,失败的母亲,失败的妻子。儿子让她滚,华仔让她滚。他们都恨她。她做什么都是错的。
夜晚的街道,行人稀少,这个不夜城也有歇息的时候,小店铺一家一家都拉上了卷闸门,香港虽说是大都会,这样的小铺面在九龙也随处可见,像极了内地的老旧小城,比起那些华丽高贵的商城,这些小店铺更让她感到亲切安全,没那么拒人千里。卖菜的店铺收了摊子,地面有些湿腻腻的痕迹。秋芬绕过去,跨过街道十字路口,走到对面的公共图书馆,那里有一小块小花园,种着蜘蛛兰、鸡蛋花和红绣球。秋芬在花坛前的石凳子上坐了下来,也不知坐了多久。
滔滔过来的时候,秋芬仿佛陷入了寒冷的梦境,抱着膝盖石化了。
“你在这里干嘛?我们回家去吧。”滔滔怯怯地站在她面前,拉她。
石化的雕像复活了,瑟瑟发抖起来。他的语气多像几年前,和华仔来四川让她回香港的语气。
那个十七岁的儿子,哭着让她回去,她没有跟他回去。
她的儿子!
秋芬哭了,这一哭眼泪就刹不住。
滔滔也被逼出了眼泪。“妈妈,你不要这样,我错了还不行吗?我跟你去,我跟你去见那个人。……可是,他怎么就是我爸爸呢?我有爸爸吗?从小到大,老师每次布置作文,写我的爸爸,我就胡诌……那次,他来找我,我其实一眼就认出来了,可是,我恨……我不愿意承认……”滔滔浑身颤抖。
秋芬拿出纸巾给滔滔擦眼泪,他个子好高,她必须仰着头才够得着,可是,那么高的儿子,此刻流着泪就变成了一个小孩儿。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秋芬扇着自己耳光。
滔滔拉住秋芬的手,“我不要你这样……求你,妈妈……”滔滔哭得伤心又委屈,“小时候,我老做噩梦,梦见你说着话就不见了……我知道你不愿我玩游戏,可是,那里面有人陪我啊,那里面不孤独……”
秋芬眼泪肆流。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回去的路上,秋芬问。
“华仔叔叔和我分头找的。他把我电脑屏幕换好了,他说他不该发火,他以为你要带我离开他,我告诉他不是的。”
秋芬眼泪再次流了下来。她懂他的害怕,他和她都曾被命运抛弃过。
“我找了好多圈,后来想到你爱看花,图书馆门口有花圃。”
秋芬带滔滔见过汤姆最后一面。他走的时候很安详。
“即使预见所有的悲伤,但我依然愿意前往。所有降临的,即是有意义的存在。”
阿门。
八
维多利亚港湾。
农历初二,新年贺岁烟火正璀璨燃放。尖沙咀的星光大道,挤满了观看的市民。华仔、滔滔和秋芬也在人群里,他们占到一个比较好的位置。
这是他们一家三口第一次来看新年烟火。华仔拿到公屋申请,明年他们就可以住进去了,他们要正式补办一个结婚证。
一团一团的烟花伴着“财神到”的音乐,从海面上腾空绽放,像绣球,像流星,像急雨,像一个个妙不可言的美梦。对岸的中银大厦,花旗银行,汇丰总行,长江实业,这些高楼被烟花映照的格外俊美。海水明亮摇曳,波光闪闪。
“月儿弯弯的海港
夜色深深灯火闪亮
东方之珠整夜未眠
守着沧海桑田变幻的诺言
让海风吹拂了五千年
每一滴泪珠仿佛都说出你的尊严”
秋芬不由地放开嗓子唱起来,她站在华仔和滔滔中间,紧紧地抓住这两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