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品成一九五七年生于湖南浏阳。江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从事文学创作。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海口市作家协会主席。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集《赤色小子》《永远的哨兵》;长篇小说《可爱的中国》《红刃》《北斗当空》《陌生地带》等。曾获中国作家协会第四届、第五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第二届、第三届“巨人”中长篇儿童文学奖,第十三届中国图书奖,第十四届冰心文学奖,首届方志敏文学奖小说奖,第十七届中国电影华表奖,第二十八届电影金鸡奖提名奖。
第一章
一、黄有亮觉得似梦非梦
黄有亮离开省城,先是去的抚州。父亲带了一家人寄住在叔叔家里已经四年,他得去看看老爷和叔叔。老爷正忙,指挥了家丁在收拾东西,准备还乡。大箱小箱到处都是,都是箱盖大开,像张开的一些怪怪的大嘴。前院和后院,晾晒了压箱的陈家的衣服和被褥。还有那些新料,绫罗绸缎挂满了篙子,五颜六色,像染坊的晒场。
黄有亮在满地的大小物件中绕行,一直走到他父亲面前。
黄家老爷说:“亮子你先行一步,你姐和你姐夫都给你安排好了,机不可失呀,你赶紧去!我们后一步到。”
黄有亮点了点头。
然后是汽车,路况很差,车颠了一天,骨头都颠散了架,一身的肉酸酸的。就觉得再这么颠了下去,要颠成一团细碎。第二天一大早司机发动了车,才颠了不几里,扯一团黑烟发一声怪响,走不动了。司机带了一身的汽油味儿跳下车跟他说:“黄少爷,路实在太烂,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啦。车趴了窝。”
管家拍了拍两条腿,只有走路了。但少爷当然不能走,还有几十里的路才能到梅江。少爷文弱,没走过这么远的山路。到了梅江就好了,那有船。
管家去给少爷找轿子,有轿子没轿夫,管家说:“少爷,这可怎么办?”
黄有亮想都没想说:“走呀,我有两条腿,不是做摆设的。”
没有做摆设,却是拿来受了罪。到那码头时,黄有亮觉得两只脚板火烧火燎的。
管家找了条船。
船舱里,管家忙碌起来,烧了盆温水。又找来些草药,还弄了一根针。
“哎哟哟!”管家紧吸了气,好像脚上起泡的是他。他把那根针在火了燎了燎,开始给黄有亮挑泡。
“痛不?”管家小心地挑着,挑一下问一句。黄有亮一直摇头,虽然很痛,他得忍了。他十八岁了,回老家去做事。姐说是去做“大事情”,他要成个“人物”。大人物就要有大人物的样子,这点痛算个什么?
才把泡挑了,他要表现一下自己,就走到船头那。他努力地走出一种稳健的步伐,走给那几个人看。
河道里的风拂起微澜,但很快被船划破。船破水而行,帆是张了的,风助着力,船就行走得更是欢畅。正是深秋季节,两岸田地里的作物正是收获时候。霜天还没到,风是透出了点凉的。管家在舱里喊:“有亮少爷,你进舱来,外面风大,要着了凉,有人怪罪我的。”
“我不是少爺。”
“你怎么不是少爷了?都这么喊,这地方方圆百里,谁不知道兴国三川的黄家祠堂?你是祠堂里的长辈哩。”
黄有亮没理会,他站在那地方,还真不觉得冷。后生家屁股眼里一把火,是当地粗俗俚语,但多少说出了一个道理,人年轻,抗冻。他想着管家那话,自己笑了一下。自小在街子上走,常被人喊了“爷爷”。不仅年龄上下差不多的黄家人喊,就是黄家祠堂里七八十岁的老人,也喊他爷爷。五六岁懂事起,听了这称呼觉得别扭。跟家人提抗议:“他们喊我爷爷哩。”
“你是他们的爷爷呀,他们没喊错。”
“他们把我喊老了。”
“喊老了喊老了呗!”
“老了就快死了!”
“呀!你看你这伢乌鸦嘴哟,快呸!呸三口重的……”赣南这片地方客家祠堂里都论辈分,辈分大的男伢,才出生就有人喊你爷爷。辈分小你就是长一脸白胡子七八十岁年纪的人也得叫辈分大的伢叫爷爷。
他想,回了老家,又得感受那种别扭,有人叫他爷爷。
他听到舱里那两个男人在那低声细语说着什么,风从这头掠去,就是大了声音说也被风搅个细碎,黄有亮是根本听不到的。听不听他也猜得到他们说个什么。无非是说这黄家少爷怪怪的,难以让人捉摸和接触。
走了三天的水路,和两个水手一路同行,黄有亮听他们叨叨了许多事情,有些过耳风,有些却沉积在心。他们叫他少爷。自小周边的人都叫他少爷。
有亮少爷。人们都这么叫。
哎!他也从来都这么回应,应声里有一种优越和自豪。
但四年前发生的事改变了一切。
那年黄有亮十四岁。在县城读书。暑假里回了三川,那些天他观察到自己父亲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黄家宅院上下都弥散着一种东西。那些东西,有些粘糊,说不清道不明,就是不清爽,就是沉闷郁结。他也听闻了那些消息,但没当一回事。传闻里说“赤匪”攻下宁都,很快从赖村那边进入三寮,前些天已经攻下了县城。然后就轮到三川了,县城离三川也就八十来里路。
人心惶惶很快转为一种慌张举动,就是老爷家丁上下顾不了其他了,只是收拾家什。宅院里人进进出出,弄得黄有亮心神不定。他去见老爷,老爷说:“你个伢你管这些事?你读你的书。”
哪是读的时候?拿出书,眼里满是蝌蚪在游。
果然那晚他被人扯了起来,收拾的财物大小箱柜什么的都没来得及搬上船,黄家老爷只带了些许细软扯上老小怆惶而逃。
一家人逃去了抚州,寄人篱下。
少爷黄有亮被送去省城读书,一晃就过去了四年。
黄家上下在外四载,恍如隔世。
对于三川,一切都是传闻,四年的隔绝。说是“赤匪”盘踞四年,“杀人放火劫财越货,污浊横行恶贯满盈”……那些传闻常常让听者心惊肉跳。
黄有亮就想看看是不是如人所说,眼见为实嘛。
船老大说:“少爷,你看你那么留心了看,看风景?这地方风景有什么好看的?”
风景当然好,但确如那男人说的没什么好看的。客家人世世代代都在这地方繁衍生息,对这些山水都烂熟于心了。有什么好看的?
另一水手说:“少爷不是看风景,是看妹子哟,河边有妹子家在洗衣洗菜。”
“妹子更没什么看的,要看妹子明天到了宁都州,我带了少爷去看,有地方看。”说完,诡异地笑。
黄有亮当然不是看风景,确实,他在这些山水间生长到十四岁,他对这里的景色已经太熟,没什么新鲜感。他更不是看妹子,城里学堂里漂亮妹子多多,黄有亮对那不感兴趣。
他是观察两岸情形。登船前,天天听这边的消息,听了四年了,说“焦土满野,尸横遍地。千村薜荔,万户萧疏”。可舟船顺水而下,已经走了三天,黄有亮没看见报上和省城里那些人传言的情形。屋舍田园依然是当年那个模样,山青水秀。
黄有亮觉得似梦非梦。
船终于停了,船停宁都东门码头,他跟了船老大由码头入城,住进那家客栈。三个水手找了个馆子,八仙桌四个人各坐了一方。
“宁都自古是州府,大地方。”船老大说。
顺子是那个小个子水手,年纪不大,是吉安那边的人。
“哦!”
“不知道吧?这一带人说起宁都不说宁都,都带个州字,问,你哪人?宁都州人,你去哪?去宁都州喔。宁都州这宁都州那……”
“哦!”
“这一带的谷好,谷好就米好,米好呢酒就好。”就吆喝开来,嚷嚷着,“哎哎!掌柜,上菜上酒,老规矩哈!”
“酒好,知道什么就好吗?”
叫顺子的大眼小眼地看了船老大好一会儿,一脸疑惑。
船老大说:“好马配好鞍,好酒得有好菜,所以,宁都菜是闻名四方的名菜。”
看得出是常客。掌柜是个麻脸,很快就将大盘小碟端了上来。
“来,喝酒喝酒!”
壶是锡壶,船老大熟练地端了,往各人碗里倒了酒。这地方人喝酒不用杯,用的是碗。倒给黄有亮时,他捂了碗口说:“不喝不喝,我不会喝!”
船老大笑了:“看你个少爷,你们黄家祠堂谁不会喝酒?你说你不会喝你不喝,鬼信嘛。你是秀才,看不起我们粗人的吧?不跟我们喝酒的吧?”
黄有亮拉不下面子,他一个十八岁的后生,才从学校出来,没见什么世面。船老大这么一说,他就把捂着碗口的手挪开了,人家倒的是满满一碗。
“就一碗就一碗,你个后生家酒是要少喝点,但不能不喝的嘛,这些天你老说不喝不喝,坏江湖上规矩。就一碗你不喝也得喝,对吧?”
顺子和那个高个水手都点了点头,黄有亮也点了点头。然后他们就放肆喝起酒来。但黄有亮到底心里有事,放肆也有个度,他喝了三碗,说:“我得解个手。”
人一出去就再没落桌,几个水手也喝得昏天黑地,早顾不得黄有亮了。
黄有亮去了街子上,他没看出他们说的那些情形,虽是深秋,天黑了有些凉意,但街上灯红酒绿,馆子窑子赌馆夜市都还人来人往。这是最重要的“匪区”呀,黄有亮很诧异,完全不是他的想象。只是远处有火光,他知道那是清剿的队伍在山里剿“匪”,虽说“赤匪”大军已经流窜到黔境,湘江之战,已灭其十之有八,“赤匪”已经“日薄西山”,也就不多的日子里他们必定“灰飞烟灭”。
黄有亮回了客栈,窗角挂着斜斜的月光,淡黄的一团栖在床的上方,黄有亮盯看着那团淡影,浮想联翩。
二、心里像被人塞了一把灰
管家又找来顶轿子,说:“你看这趟路程弄得,费时费劲费钱。”
黄有亮没想太多,他从船上上岸,第一眼看到的是那片柿林,柿子已经成熟,黄里透红地挂在技头,柿子树很讲究,叶是叶果是果,在春里,花只是很短地与叶争一下风头,但早早就谢了。到秋里,叶不与果争宠,全是果的天下了,霜天未起,但柿树的叶已经不安分,迫不及待地缤纷而坠。完完全全是果的天下了,满枝头的拳头大圆圆的一团,橙黄耀眼。
對管家的叨叨,黄有亮随口“哦哦”的应付着。
“本来就顺风顺水的直达家门口的,可现在……”
“哦。”
“去三川,船要走支流,秋里,水少了,不能行舟走船了,再过些日子就是枯水季节,舟船更走不了的啦。”
黄有亮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事上,他又注意到山里各处腾起的烟,全神贯注地看着。
船老大说:“况管家,你给少爷找只排吧,船不能走了,水浅,竹排还可以走。”
况管家找来一顶轿子,那会儿管家想:“看你个船老大说的,少爷是什么人,能坐排?黄家还乡,别的事小,场面事大。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哟。”
轿子抬了来,黄有亮不肯上轿。
管家况得有说:“少爷你别霸蛮,这可不是城里。”
黄有亮没理会,他不上轿,管家和轿夫当然不理解,他们摇了摇头,只能跟了黄有亮走。
走着走着,就走到一片平坦的地方。田里禾才收过,水没了,草漫起了芽,禾秆发黄到枯萎,有落叶被风卷了,飘到每个角落。一些鸡和鸭在田里觅食,时有追逐,欢天喜地的样子。
有吆喝声过来。大家望去,一队兵,押了几个蓬头垢面的人从山道上走过。黄有亮停住了步子,目不转睛往那边看。
管家扯了他衣角:“少爷,我们走!”
黄有亮没动弹。
“走走!我们走!少爷!”
黄有亮还是一动不动。
脚下的路弯曲逶迆,像一条长长的巾帕。黄有亮站在巾帕的这头,那队兵从巾帕的那头缓缓走过来,一直走到黄有亮身边。囚犯用长绳牵了,士兵和囚犯从黄有亮身边走过时,都抬头看了下这个年轻人,一套学生装束,白白清秀的脸,铮亮的一双皮鞋,还没入冬,脖子上就缠了一条围巾……一切,与周边形成差别,特别显眼。
他看到两种眼神:士兵有些得意,囚犯眼里并不是绝望,甚至连丁点沮丧都看不到。
黄有亮看那队背影走远,然后消失在那片柿子林后面。
管家说:“我们走!”
才挪动步子,那边就枪声大作。黄有亮一惊。况管家说:“没什么的,怕是有人想逃,给人击毙了哩。”
“他们杀人。”
“你看你个少爷,兵荒马乱,这世道,几十年不都是杀来杀去的?死人的事也全是命。”
抬轿的两个男人也接了话茬:“就是!就是!命里该灭你没得说……”
“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一切命里注定。”后面那男人说。
黄有亮心里像被人塞了一把灰。
真像管家说的,走着走着,黄有亮就走不动了,他两腿发酸。他看了一眼管家又看了看那几个轿夫。人家明白他的意思,轿子放了下来,他钻进轿。
他们以为黄家少爷会消停,却不是那么回事,黄有亮把轿帘全掀了起来,说我想看看周边。
他就那么固执看着周边的一切,回到那个叫三川的镇子。
三、背靠大树好乘凉
姐姐跟黄有亮说:“亮子,你换身衣服。”
身后站着的勤务兵递过一叠衣装,黄有亮接过来。他进了厢房,出来时换上的竟然是一身军装。黄燕来当时眼就亮了,手掩了樱桃小嘴:“哎呀呀!我们家亮子更帅了哟,就是当年的潘安。”
勤务兵小声跟黄燕来身后那丫环嘀咕:“潘安是谁?”
那妹子摇了摇头。
黄有亮随了勤务兵走了,走到那间祠堂。祠堂很大,石柱石槛石基石阶。门边站着的那个哨兵,刺刀晃了一下黄有亮的眼。那哨兵朝他敬了个礼,他手抬了下,又放了下去,他还不适应这些。
他进了大门,一直走到那个厢房。
“姐夫!”黄有亮怯怯地叫了一声。
周喦松咧嘴笑了一下。
周喦松就坐在那,还有几个参谋模样的人都坐在那,好像特意等黄有亮。
胡参谋说:“到这里得叫长官,得敬礼。”
黄有亮脸红了。姐是有过交代的,见姐夫得有礼,毕竟周喦松是个人物。但黄有亮心目中军人就是军人,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秀才和大兵完全不是一类人。黄有亮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穿着这身“黄皮”。他的理想和同学一样,考大学进大城市,北平南京上海,要是能留洋,去东洋去英伦,当然是最理想的了。但黄家不是先前的黄家了,四年前穷苦人造反,闹赤色革命,黄家和县里财主们都被打了土豪分了浮财。要不是黄家跑得快,老爷也被人剁了脑壳,能保住命熬到今天算是不错了的,家境败落,老爷没钱供少爷去那些洋学堂了。
老爷和姐为他的将来想,说学堂里读书多了也成呆子了,兵荒马乱,社稷江山得有军队保护,于国于民入伍从戎都是当下年轻人热衷之道。在行伍里迅速显出才能大显身手,必将前途无量。何况队伍里有周喦松在,那可是黄有亮的姐夫呀,人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人也说朝中有人好做官。毕竟周喦松是蒋委员长欣赏的学生,也是这次围剿“赤匪”建立卓越功勋者之一,不仅军界,在政界也有很多关系,都能说上话。
黄有亮是第一次见周喦松,关于周喦松的传说他听了不少。这个周喦松时任师长,在党国军界也算个人物了,据说南京总统府里那个委员长也很器重周喦松。一年前,周喦松随长官陈诚带兵进驻抚州剿共。当地乡绅设宴接待,席间,黄家老爷酒喝到兴头,作诗挥毫,让一介武夫有了興致,说改天登门拜访。老爷当然高兴,说,恭候恭候,有好酒好菜备了,待周喦松兄光临,一醉方休。
他果真就来了。带一队卫兵,也带了一路的威风。
周喦松就是那时看见黄家小姐的,那时黄有亮的姐姐年方十八。周喦松来时,黄有亮的姐姐正深闺待嫁,也正是含苞欲放的时候。那天周喦松到黄府,实际上也不算是黄有亮的家,是黄有亮叔叔的家。周喦松来时穿的军服,也不是刻意的,那年月“红”的“白”的拉锯,抚州算是前线,常常有突发的战事,官兵都穿了军装出入。
黄燕来在屋子里绣花,她手很巧,人聪明玲琍,就是来人都竖拇指的那种大家闺秀。人长得如花似玉,不仅琴棋诗画,就是洋文也识得些许。
黄燕来站在阁楼小窗前。这一带老房子窗都很小,那是为了防“匪”,自古以来这一带“匪”患无穷,窗子只是透风,比缽碗大不了多少。黄燕来常常站在小窗前,那正面对一片田洋,远处有丘陵,山影墨动,近处大片的田,中间一条小河流过,两岸有竹有树,树是老樟,竹是水竹。樟和竹,都不因季节而改换颜色,一年四季的绿。风过时,枝叶摇曳,倒映水里的那片绿,因了水流更绿成了浆浆。田里禾收了,成了鸡鸭鹅的天地,当然,还有牛和鸟儿。鸟中最多的是八哥,乌黑中两翅沾了白,落地时一团团的黑,飞起时黑里就带了白了。八哥一群一群的,围了牛们转。他们的兴致不在于泥缝中的谷粒,他们关注那些飞蝇。只要有栖落牛背者,都成了八哥的腹中美食。
一只斑鸠飞来,栖在不远的翘檐。肆无忌惮地叫着。
黄燕来伸出手挥了挥,那斑鸠依然故我。她想了想,从衣兜里抽出那条绿手帕伸出窗外,朝那斑鸠抖动那团颜色,斑鸠一惊才扇动双翅腾起飞远。
一阵马蹄声打破了那片宁静。也让黄燕来的那只手突然松动,那方手帕,从指缝间脱离,飘坠了下去。
黄燕来慌神地跑下楼,跑出大门,一直跑到那条石头路边。那手帕落在石坎上那株勒枝上,黄燕来蹲了,手伸了,却差那么一点点。正着急,有一根马鞭伸了过去,撩起,还抖动了几下。
就在黄燕来的眼边。
黄来燕听到有人说:“我当是小姐在摘一片树叶哟,哪有那么大一片树叶,原来是一方帕巾?”
然后是一些人的笑声。
黄来燕没有抬头,她眼睛里出现了四条马腿和一些黑皮靴然后是一队整齐的小腿。她心里有点慌,像有几只小兔在那蹿跳。她抓过那块绿帕,飞也似地跑回屋。
身后,跟了的是笑声。
周喦松来黄家做客,却意外撞见了黄燕来。一落桌,酒兴大起,后来推杯换盏的不知道喝了多少,就端了杯站起,要给黄家老爷敬酒。黄家老爷说:“这不成,你个周喦松长官,我哪受得起?”周喦松跟黄家老爷说:“改天我请个媒人备份厚礼再过来。在黄老爷面前就不是长官了。”
有人问:“那是什么?”
周喦松就吼出了声:“鬼打你脑壳,老子的话你没听吗?请个媒婆,备份厚礼登门,那会是什么?”
“呀!呀!”众人都起哄了起来。
事情很顺,黄燕来沒有反对,取帕巾的那次偶遇,黄燕来根本就没看清人,只闻声,没见人,多大年龄?长相如何?一切不知道。她只是听从父命母命,身体发肤是父母给的,就一切听从父母的。
周喦松娶了黄燕来,如愿以偿。黄燕来做了周喦松第三房姨太。
周喦松觉得这个三姨太了得。他受蒋校长器重委以重任,听从南昌行营指挥,在赣境内剿共。先以为一帮“乌合之众,沟里泥鳅”,能弄出多大动静?只要大军一到,那帮“贼匪”还不作鸟兽散?可大军到了,装备精良,人马齐整。人家没销声匿迹,更没望风而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仗是一场一场跟你打,竟然从没占对手便宜,己方连连败阵。先是同门师哥张辉瓒,校长之宠将呀,第一战,却全军覆没,连长官自己也被人活捉,让人砍了脑壳放排上顺流而下,敲山震虎。
周喦松带了人马驻扎临川南城一带,也常被红军“骚扰”。这些时候下来,周喦松能保存住自己的实力,混到今天,实属不易。
但目前时局却有了变化。
自从新婚之日起,周喦松带的队伍就屡战屡胜。也许本来红军就是“强弩之末”,但周喦松却认定是娶了黄燕来三姨太的缘由。
他宠着这个姨太。
那天,他们喝着茶,
黄燕来说:“喦松啊……”
周喦松说:“你说……”
“老爷说你们明天开拔?”
“嗯,奉命进剿‘赤匪。”
“不是说他们早已清剿干净?”
“哪的事,不是一朝一夕能弄个清爽的,斩草除根,‘根还在哟。”
“哦。”
“我叫胡参谋帮老爷把诸事安排好,你们只管收拾了东西,军务处会派车帮忙拉东西还乡。多少年了,在外不容易,让老爷高兴高兴。”
黄燕来就那时开的口,说:“让老爷高兴的事是别的,就一桩事。”
周喦松说:“说来听听!”
黄燕来就把弟弟的事跟周喦松说了,周喦松笑了笑,说:“也是这孩子运气不错,我们正要人,赶上了机会,这个由胡参谋去办,你就别管了。”
黄有亮就这么入了队伍,姐跟他说这事时,他有些不知所措。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何况他是省城甲种工业学校的高材生,怎么混迹到行伍里了?那都是“大老粗”待的地方。
但老爷说得很清楚:“崽吔!这世道,背靠大树好乘凉,你看现在干什么都得有个靠山,没有,你白手起家,能混出来也掉身皮。有了,事半功倍。你姐夫那棵树不大,为你遮风挡雨也足够了。”
“就是!”黄燕来说。
黄有亮看看父亲,又看看他姐。
“我跟你姐夫说好了,你去他那吧,一切他会安排好!”黄燕来说。
黄有亮点了点头。
说实在的,他根本就没做好准备。才毕业,一切都是懵懂的。老爷的话可以不听,但姐的话,他是要认真权衡的。姐说:“你该去的!”
“我一个读书人……”
“你在姐夫身边,还会让你在前面挨枪子?”
黄有亮说:“姐,我不怕死的,我是说……”
姐说:“姐夫一切会为你安排好,你听他的就是。”
黄有亮就穿起这身黄皮,先老爷和家人一步,来到离别四年的老家。
副官和参谋提醒黄有亮行军礼,黄有亮脸“刷”一下红了,他窘着,但还是举了那手软绵绵的弄出一个动作。一旁的副官和参谋想笑没笑,表情怪怪的。
来时姐有过交代,在省城他也见过军人互相敬礼,来之前也就着装礼仪的琐碎事情花了些时间费了些功夫,那个动作他练过十几回,摆弄了给姐看,姐说你比他们做得标准也好看。
可第一次这么在人面前露脸,就没弄好,觉得手脚都没地方放。
周喦松倒是不在意:“哎!欢迎黄秀才光临。知道不?黄有亮副官是省城甲种工业学校的高材生,年年考头名的……”
急促的马蹄声隔墙而来,参谋走了进去,进来时捏了张纸。
“行营命令下了!”
周喦松说:“好!很好!集合队伍,立即出发!”周喦松又转向黄有亮:“亮子,你真赶得是时候,一股‘残匪叫我们围了在山里,据说都是共产党要员‘匪首,一群大鱼呀。”
“去看看。”胡参谋说。
周喦松说:“什么去看看?是执行任务投身剿共!”
胡参谋说:“是!执行任务!”
周喦松说:“找把枪给黄文书配上!”
胡参谋颠颠跑了去弄来把匣子枪,有些大,黄有亮从没用过枪,看了那东西眉头就皱了。
周喦松说:“就别难为黄副官了,把我那支德国造给他。”
黄有亮腰上多了一团东西,人显得威风多了。
队伍很长,周喦松骑在那匹高头大马上,走在队伍的前头,他是龙头呀……
第二章
一、那两只匣子比咱们命还重要喔
柳起跃往山下看,从那能看到那条长“蛇”的影子。不仅山这边,据说山那边也有敌情。三路人马朝这地方气势汹汹奔袭而来。
柳起跃感到事态很严重。昨天队伍里少了两个人,大家就惴惴不安,那两人肯定是下了山。
下了山,麻烦事就会接踵而来。主力红军远去,苏维埃区沦陷。柳起跃带着江西省苏维埃机关的人躲进了深山。山高林密,秋里,野果野菜飞禽小兽,总归是能弄到吃食,扎寮搭棚也能抵风抗雨。可是眼见冬天要来了,寒冬腊月。尤其要是落雪天,那山里冰封雪冻,裹腹之物丁点难觅,人就要走到绝路了,冷死饿死。队伍里有人脸现了愁,天天苦了一张脸。
“我看还是散了的好。等局势好点,天气好点,再拢了嘛。”
“也是哟。”
柳起跃是江西省苏维埃主席,他是这里的头儿,大家看着他。他也看了看大家,他从众人眼里看到了迷茫。
“你们想走的可以走。”柳起跃抽了几口烟,咳嗽了一阵,吐出这几个字。“我不走!谁下山谁举个手。”
众人倒愣了,互相看看,没人带这个头,谁也不愿意带这个头。但有个夜晚,有人偷偷溜下了山。
第二天柳起跃看少了人,急急把大家召一起。
“我们得转移。”他说。
有人说:“付理环是走了,但他不会做叛徒,他不是那种人。”
柳起跃还是坚持要转移,后来的事,证明他是对的。付理环按说是不会出卖大家,但难说敌人不会穷其手段让付理环做叛徒。
柳起跃带了人马才走,那片山就被人包围了。
今天也一样,昨天走了两个,今天敌人三路人马就围了过来。
柳起跃朝那边喊:“全子,全子。”
全子是柳起跃的警卫员,也是他的传信兵,全子跑近前来。
“你叫大家准备转移。另外,你把阳伢子叫来。”
阳伢子不是伢子,阳伢子叫陈秋阳,人已经三十好几了,但个儿小小,从小就被人叫了伢子。就成了他绰号,一直被人那么叫着没改过来。有的人一辈子一个小名一直被人叫到死。陈秋阳是个小脑壳,却好使,读过一家私塾,打得一手好算盘。就安排到省苏维埃机关做了“账房”,管账。
陈秋阳被叫了来,柳起跃把手里望远镜递给几个人看:“你们都看看,这一回来的人不少,这里是待不得的了,赶紧转移。”
大家早有准备,每一回有人下山,就是这么个结果,何况昨天是两个人下了山。
柳起跃把全子和陈秋阳带到僻静处。
“那个任务,我们三个去执行。”
“为什么是三个人?”
“局势险恶,我们三人就是有一人留下了,也得向组织交出这批东西。”
陈秋阳和全子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那边有几只箩筐,一直以来都是担了随队伍走。有两只箩里装的是重要东西,一般人只知道是两个樟木匣子,装的是江西省苏维埃的文件,但不知道其实里面存放的是不一般的东西,有十三块金条,是上头给省苏维埃留下来的活动经费。当然还有一些重要文件。前几天柳起跃专门找全子和陈秋阳在山里转了很久,选了一秘密山洞。还把某个位置都精心挑选了。然后给两个人布置一重要任务。
“局势万分火急时,我们去把东西藏好!”
这两只匣子平常也是由全子和陈秋阳保管,柳起跃跟全子说:“你是我的警卫员,但我的命不如那两只匣子。”
全子说:“你看你柳主席说的?”
柳起跃一脸严肃:“我能随便说说?”
全子脸就黑了。
柳起跃说:“听着,那两只匣子比咱们命还重要喔。”
全子只说了四个字:“我记住了!”
全子和陈秋阳挑了那两只箩筐和柳起跃一起去了那地方。
两个人说着话。
“老柳说这里面东西比命重要。”
全子说:“柳主席是个认真的人,上头把这一摊交给他,他把什么都看得比他的命重要。”
“人只活一次,在世走一遭也就一回。”
全子说:“哪哩,手起刀落也就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条好汉。”
矮个陈秋阳说:“红军不信这个,再说乡里人信来生,鬼知道你投胎个什么,也许是猪呀狗的。”
“看你说的。”
后来,他们就找到那洞子。洞子里很黑,他们找了些干树枝扎了个火把,点了。他们找到那处隐秘地方,把东西埋了。陈秋阳还搬了个大石头压在那地方。
“到时找不到,记住这块石头就是。”
全子说:“那是。”
按柳起跃的安排,他们藏好东西后立即从另一处地方下山。他们在密林里穿行,远处响着枪声。
“他们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大白天的好说,我们在暗处,他们在明处,草深林密,他们有什么办法?”
“要是……”
“要是什么?”
“要是我们三人都死了,这两只匣子就永远没人知道。”
“你看你说死的事……”
“我说如果。”
“就算人没了,东西在有什么用?”
“那是,多少年后,匣子霉了烂了成灰成土了。”
“你看你说的。”
“我说错了?”
“没错没错,是烂了霉了成土了,人没了要那东西干什么?”
陈秋阳说:“我只说说哟。”
他们安全地下了山。两天后,大家在约定的地方集合了。
二、你那伙计死了
姐叫人做了一桌好菜,她说设宴给弟弟黄有亮接风洗尘。没想到弟弟车马劳顿了一路,才到了地方,做姐夫的一点也不心疼。急急地讓随了队伍尽天职。
姐跟姐夫没好脸色。
周喦松说:“你懂个屁!就不说军人以服从为天职,队伍里藏龙卧虎,我不这么干,谁买咱亮子的账?将来是要有出息的人,不能让人说全靠他姐夫罩着。”
“我心疼亮子嘛!”
“晚上再弄一桌不是一样?再说十八岁的后生,再累睡一觉就没事了,用得着你心疼吗?”
周喦松跟黄有亮说:“你姐是女人,咱不管她,接风宴晚上不是更好?咱喝个一醉方休。”
黄有亮说:“姐夫。”
周喦松说:“人前你要叫长官!”
黄有亮说:“长官,我不会喝酒。”
周喦松说:“尽兴就好!”
晚上就不是尽兴的事了,八仙桌摆了十几张,客人来得多,又加了三桌,荤素好在都备了,客来得多,那叫多多益善。连县上的头面人物也赶了来,风光八面呀。宴席是给黄有亮接风的,当然场面是周喦松和黄燕来的。客人嘴上连连“啧”着,周喦松红光满面,这些天事事顺心,当然心花怒放。客人来得多,他人前装疯,酒盅端起,才喝了几下,说换碗换碗。就换了饭碗喝酒。
黄有亮确实不胜酒力,加上旅途疲乏,才喝了两盅,就歪在了一边,胡副官叫卫兵把他扶回了房间。黄有亮一觉睡到日头上了檐。
周喦松也喝得过了量,原说地方上有乡绅还乡了,请了道士来作法,也请周喦松去撑场面,人家拿了很重的一份礼,周喦松答应得好好的。但那场酒让他软成泥起不来。
黄燕来只好自己叫了轿子去了那户人家,还了更重的一份礼。
虽说妇道人家不让上桌,但毕竟黄燕来是周喦松的姨太,就没那么讲究了,何况黄燕来还是黄开青的小姐,黄开青还没还乡,女儿替代父亲来理所当然。
那些天,黄有亮被周喦松安排去了兰下,那里是临时的感化院,实际就是俘虏营。黄燕来有些想不通,派弟弟上哪不好,非得上那种地方?
周喦松不那么看,他说:“亮子一个学生崽,得让他经经世面,见见风雨。”
“那地方都是抓来的‘赤匪,他能对付得了?”
周喦松说:“这个你放心,我专门派了胡参谋和亮子一起去。”
黄有亮是老爷带了族人还乡后第二天去的兰下。
黄有亮是黄家的独子,当然视作根苗,黄家祠堂的香火,有望这个后人续着哩。黄家被人赶出三川四年,如丧家之犬无根漂萍,黄家自古以来在三川威望颇高,体面为人,谨慎处事还勤勉经营,积几代人德行,才攒下那份田产。可红军来了,也是黄家得消息跑得快,只家破,人未亡。虽说老老爷是奔波中惊吓里又感风寒,当年就一命呜呼。并不是红军剁的脑壳,可是黄家老爷一直把这账算在红军身上。
老爷黄开青说:“要是红军不来,就不会有这场惊吓是不?”
人说:“那是那是!”
“红军不来我们就不会流浪他乡寄人篱下,老老爷就不会路途颠簸受风淋雨是不?就不会一病不起把个命丢了是不?”
人说:“那当然是!”
“那就是哟,是他们要了老老爷的命,这笔血债迟早要他们还!”
黄老爷每提起这事咬牙切齿,看得出他耿耿于怀,刻骨铭心。所以,三川被收复,周喦松就叫黄老爷回,但黄老爷迟迟未动,他得精心准备。他得“荣”归故里。他怆惶狼狈而走,他得八面风光而归。
那天,三川响了长长一串炮仗。锣鼓响起,有人就点了,炸响和白烟散去,就看见那六人抬大轿,还有一串队伍从烟里走来。老爷和太太是在轿中,黄家上下皆穿红戴绿,色彩斑斓的一条长龙在三川那片田野上张扬。乡人都目睹了那盛大豪华场面,自古县境内从未有过的情形。
周喦松一身戎裝,還让卫兵牵出那匹马。当然也吹过集合号,将队伍列队在小河的两岸,这阵势空前绝后。
那时候黄有亮就站在胡参谋的身边,离他姐夫不远不近。他看着老爷的那顶六人抬大轿出现在了小平原的那头,心里五味杂陈。
胡参谋说:“亮子。”他跟了长官那么叫黄有亮:“亮子,你哪不舒服了?”
黄有亮摇了摇头。
胡参谋说:“你没不舒服你绷了张脸?今天是你们黄家还乡的日子,是祠堂里大事,也是长官的大事,是大喜事。你看你?”
黄有亮咧嘴笑了笑,他自己也知道笑得不清爽。
很快,黄有亮就和老爷大吵了几次。少爷自小在家受老老爷老太太宠,黄家老爷也慑于父母的威严,不敢对儿子怎么样。当然,一个独子,自己也不忍心严加管束。所以,黄有亮从小就不同于其他富家子弟,他无拘无束,甚至和乡下穷人家孩子放浪阡陌,泥里水里,山路河溪,无法无天。那也是黄家要早早送少爷去省城读书的重要缘由。
父子冤家,黄家老爷一直这么看他和少爷的关系。儿子黄有亮自小是他心头宝贝,也是他最大的忧患。老老爷过世后,老爷想找人管教他。郎婿周喦松说出了那个主意,其实是黄燕来的主意,但族里女人没地位,说出的话没个分量。黄燕来就让周喦松去说。
老爷觉得这主意不错。
周喦松说:“放我身边来,我来管束!现如今,‘赤匪已经穷途末路,也没大仗恶仗打,安全不说,战功也各有份,少爷也能跟了沾光。”
老爷黄开青眉开眼笑:“好主意好主意!”送少爷去周喦松身边再好不过了,让队伍来收拾管束他。
黄有亮就这么入了行伍。
在周喦松师部,一切都还好,偶尔抓有重要犯人,比如官大点的“匪首”,得周喦松亲自劝降,然而多是虚情假意,设宴席什么的。对方多是宁死不屈的角,也偶然有怕死的就反水了。黄有亮对这些并没有什么抵触,关于红军关于苏维埃,黄有亮全是报纸上和省城那些人嘴上说的印象,“杀人放火,十恶不赦”。清剿是必须的,血腥惨烈些也可以理解。
但有件事却让黄有亮难以接受。
黄前根是黄有亮儿时伙计。这一带客家人把自己玩得来的要好的朋友叫伙计。黄前根和黄有亮同庚,都是十八岁。黄有亮回到三川就去找过黄前根,可儿时伙计的土砖房已成废墟。问人,人都闪烁其词。
有作答的,也只说:“一家人早就远走高飞了。”
黄有亮问:“去哪了呢?”
“这么个乱世谁知道去了哪?不知道喔,没人知道喔。”
那天黄昏,他从师部大祠堂出来,却看到士兵押了个人从河堤上走过,这些日子常有这情形,黄有亮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但那个衣衫褴褛形同叫化子的人走路的姿势黄有亮有点熟悉。黄前根有点罗圈腿,小时外号“黄麻鸭”,就是因为他走路时有点鸭步。
黄有亮跑了过去,虽然天黑,那男人还一脸的灰垢,黄有亮还是认出了黄前根。
“前根!”他朝那男人喊了一声。
那后生回过头,朝黄有亮眨巴了好一会儿眼睛,认出了黄有亮。
“亮子,是你吗?亮子!”
“是我,当然是我!”黄有亮说。
“哦。”
“你这是怎么了?”黄有亮问。
不等黄前根回答,士兵说:“长官,才从山里抓了来,他还打死我们两弟兄。”
黄有亮对士兵说:“你们在这等下我!”
说完,他跑回到祠堂里,周喦松正和县上来的一个什么人关了门说话。
卫兵拦住了黄有亮,黄有亮说:“我事急!”
卫兵说:“师长有交代……”
黄有亮急了,大了声音:“我事急,火烧眉毛!”
门开了,周喦松说:“亮子,什么事那么急?”
黄有亮把姐夫拉到一边说了一通话,当然是为黄前根求情,说是小时伙计,发小,玩伴,亲近得就如兄弟。姐夫给个关照,放人一条生路,不看僧面看佛面什么的。
周喦松听着,脸上表情波不动浪不惊:“这不算个什么事,交代胡参谋去办就成。”
果然胡参谋带了人马上前给黄前根松了绑,又叫人去找了一套新衣服,烧了热水,喊了剃头师傅来把那后生收拾得干干净净。
已经弄到很晚了,胡参谋跟黄有亮说:“少爷,你先去睡,这边的事拾掇清爽我会安排你伙计先休息,什么事,明天再说。“
黄有亮想想,此话有理,就入自己的房间睡去。
黄有亮正做着好梦,突然就被几声枪响打断。半夜,他被枪声惊起,慌忙爬起开门看,见那个哨兵上身全是血。
“怎么回事?”黄有亮问。
胡副官说:“唉,你善心没得好报,你那个割头换颈的伙计跑了,跑了事小,哨兵挨了一刀,要不是人年轻脑壳反应快,刀就落头上了。”
“人呢?他人呢?”
“你那伙计死了!死在乱枪之下。”
黄有亮有些疑惑,白天他陪着黄前根,小时的伙伴有说有笑,他记得黄前根那模样,理了发,换了新衣,人也鲜活了许多。他们说着话。
黄前根说:“你做了‘白的我是‘红的,我不能事二主的,我们走的路不一样,你不要逼我反水。”
黄有亮说:“我来这儿是我姐的主意。”
黄前根说:“我们各事其主,各走其路,井水不犯河水。大路朝天,我们各走半边。”
黄有亮点着头:“过几天我叫他们放你出去,我们各走各的路,井水不犯河水。大路朝天,我们各走半边。”
可没想到夜里就发生了那种事,他想不出黄前根为什么那么做。黄有亮怀疑是姐夫他们搞的鬼,却没有证据。
三、那些黄金对他诱惑大
黄有亮郁闷了好几天,他待在这空空的大祠堂里不舒服,想换个地方。他把这事跟黄燕来说了,姐说:“先把这个年过了吧。”
黄有亮想想,也是,腊月里事多,黄家祖祠要修缮,打了几年的仗,給这一带带来的创伤难以弥补,但黄家老爷想的还是祠堂。有祠堂在,族规重又有了,一切又还是自己的天下。姐姐自然枕头间传话给了周喦松,周喦松说:“学生伢心软,这是当兵的大忌,也是混社会的大忌。先过个年吧,过个安稳祥和的年再说。”
姐就把这话传给了黄有亮。
民国二十四年的这个春节,是乙亥年恰逢猪年。黄开青率众族人风光还乡,这个年当然不一般。黄家上下把个年过得热气腾腾,三川到处都是欢天喜地一片祥和,只黄有亮觉得一切索然无味,想想为什么呢?却想不出。没理由的嘛,天天爆竹不绝于耳,人人新衣新裤新帽新鞋,家家张灯结彩,户户喧嚣热闹,有舞龙跳傩的,舞的是草龙,用稻草扎制;跳的是傩神戏。都是敲锣打鼓的,走一路就一路的炮仗相随,家家门前都要过,最后到了黄家祖祠,就在场坪上弄到正月十五才停息。
黄有亮一直微皱着眉头,队伍上破例给了他五天假,让他高高兴兴过个年,但回到家里,他总是高兴不起来。黄家老爷总要支使了儿子去这里去那里,毕竟一个儿子,黄家的独苗哟,这种时候不仅要光宗耀祖,根苗也要显山露水出头露面。
黄有亮恼了,冲他爸摔了茶杯:“我不去了,我哪也不去了!我成了个摆设了,成天叫人拉去这拉去那的,不去!不去!”
管家慌慌地拾起碎瓷,嘴里叨叨:“岁岁平安!岁岁平安!”
老爷脸黑下来,但他不敢跟儿子大声,只说:“不去那些地方你去哪?”
黄有亮说:“我要看书,长官交代了要读几本书的。”他胡诌了这么个理由。
黄燕来说:“亮子要读书哩,要安静的地方。”
黄家老爷和管家就为难了,过年处处热闹,上哪找安静地方?
黄有亮去了碓屋,离村子一里多路的地方有处碓屋,水从崖上流下,有落差,乡人就在那架了部大水车,借助水的动力碓谷物。过年,没人去那碓东西,那地方很安静。
黄有亮夹了本书,一个人在那碓屋里待了几天。正月初六,他又回到队伍上。
清明过了,眼看到谷雨,黄有亮跟着胡参谋来兰下,那时候,剿共的军事行动尚未结束。黄有亮离开了那间祠堂,那是因为三川一带的“匪”已经清剿干净。
队伍去了兴国的北部山区,有情报说共产党江西苏维埃的最后残部龟缩在那片山区。
周不凡是坐了汽车来的,少了车马舟船的折腾。赣南“赤匪”余部的清剿持续已经半年有余,公路已经修好,车行无碍。
周不凡三十多岁年纪,是行营中华复兴社长官康泽三年前从庐山谍侦特训班一期挑来的尖子。三年前,剿共的战役连连失败,行营杨永泰长官向委员长提出“三分军事,七分政治”的剿共策略,为委员长采纳。很快得以实施,先是围而不攻,不是一般的围,要围得严实,所谓壁垒森严如铁桶,针插不入,水泼不进。
还有就是派间谍探入“匪区”执行特别任务,策反,离间,破坏,刺探军情。
那只执行特别任务的队伍叫别动队,全称为“军委会南昌行营别动队”。
一九三一年,民国二十年,向“匪区”的进剿屡屡失利,长官康泽向蒋委员长提议组建了南昌行营别动队,得到最高领袖赏识得以批准,康泽招募黄埔军校毕业后散失和失业的中下级军官,另有部分宪警特工人员,组成了别动队。
康泽干得很出色也很顺手,就又成立了秘密情报组织“中华复兴社”,别动队很特殊,不军不民,队员都同时有军装和便服,康泽天天穿着蓝衫脚蹬草鞋腰别手枪四处活动。大家都跟样,穿了蓝衫,故复兴社和别动队又被人叫“蓝衫队”。
周不凡就是康泽召进别动队的。那年,行营在南昌开办了一个中央陆军军官学校驻赣暑期研究班,康泽被领袖任命为班主任。
康泽对周不凡说:“老弟,这是个好机会。”
周不凡心领神会跟了康泽长官进了“暑期研究班”。
八月间,康泽长官带了周不凡等人开赴庐山,编入“赣粤闽湘鄂北路剿‘匪第三路軍军官训练团”,就是后来大家所说的庐山军官训练团。学习了两个月,蒋介石又在庐山召集大家训话,当场批准成立“军委会南昌行营别动队”,委任康泽为总队长。
周不凡即被康泽选为队员,成了骨干。
康泽率领的别动队极力强调内部纪律。康泽常常说:“生的进来,死的出去。”又强调绝对服从,而不准有丝毫的个人自由。队员结婚,也要经过总队部批准。
周不凡很崇拜康泽,惟命是从。
康泽又挑选了二十多个人,把他们留在庐山上办特训班。特训班一毕业,他们就被安排去了“匪区”。
周不凡三年前就带了一六人小组潜入这一带,但三年下来只有周不凡活了,其余五人皆被对方识破而丢了性命。
周不凡六岁离开赣南,虽籍贯非此地,但父亲民国初年被委派到定南做县长,周不凡在这里出生,六岁时,已经熟悉当地语言风俗民情,虽说离开赣南已经二十多年,但他凭了那聪明脑壳,依然能说一口流利客家话。
但要有门掩护身份的手艺,这特殊手艺在庐山上难倒很多同学。其实就是大家通常所说“九佬十八匠”。
中国乡间有九佬十八匠。
“九佬”指的是阄猪、杀猪、骟牛、打墙、打榨、剃头、补锅、修脚、吹鼓手。
“十八匠”就多了,包括:金匠、银匠、铜匠、铁匠、锡匠、木匠、雕匠、画匠、弹匠、篾匠、瓦匠、垒匠,鼓匠、椅匠、伞匠、漆匠、皮匠。此外还有织布匠、绒匠、染布匠、弹花匠、铸造匠、磨剪铲刀匠、窑匠等等,已不止“十八匠”,所以,所谓十八匠只是一个泛指。
补锅匠是乡间九佬十八匠中重要的匠,其手艺非常难学,因此掌握了就非常了得。旧时用的是生铁铸的锅,很容易开裂,除了锅,乡间的火灶上还有种叫鼎罐的东西。锅用来做饭和炒菜,鼎罐用于熬粥和煲汤,再就是热火了。两样都是铸铁,常常破损和开裂。还有,补锅匠说是补锅,实际连瓷碗陶罐尤其水缸破了也得补。这活儿看上去简单,但要学到手得跟了师傅好几年,庐山谍侦特训班只三个月,说是要个得力的人学会这手艺以掩盖真实身份便于走村串户搞情报。
三个月下来,师傅要考试。结果,十几个人里只有周不凡“及格满师”。那师傅看了周不凡补出的锅呀鼎罐和碗盆罐缸,摇着头。
“你看你摇头,也就不凡补得最好。那没人比得过他的了。”
师傅说:“那是,万里挑一呀。补得好,青出于蓝胜于蓝,比师傅修补得还好。”
“那你摇头?”
“我摇头是因为这后生好高骛远,要做这营生,眼下业中无人能比的,一方好佬!”
有人说:“不凡今后就靠这手艺吃饭,你看你师傅这么说。”
师傅是专门请上山的高手,当然不知道这些年轻人在山上的真正目的。有人请他上山,说给三个月教徒学艺。他说做白日梦呀。东家说就算做梦吧,有工钱不赚?师傅想想也是,且工钱给得丰厚,三个月的薪酬三年也难说赚得回,就跟捡钱样,蠢货才不接这活儿。
三个月后,那师傅连连说不是我亲眼见,鬼信。
“你不是说白日做梦?”
“就是梦哟,是我老春头做了一场梦。”师傅说,啧啧声不断。
周不凡靠了这手绝计和他灵光的脑壳,在对手的眼皮底下活了过来,不仅活着,且一直为党国尽职尽责,探取了很多重要情报。三年前进入“匪区”后,才知道红军并不那么好对付,军事上不说,真枪真刀败过无数场。但谍战也未必落后于他方,保卫局的那几个还真难对付,小组中的五同事,先后就丢了命,自己几回虎口脱险九死一生。
说不上如鱼得水,但他三年里把一切弄得天衣无缝。他伪装得就如他补过的器物,几乎看不出一丝修补过的痕迹。
他以补锅匠的身份走村串户,当年行营蓝衫队长官康泽确非等闲之辈,要大家学一门“技艺”以做掩护,便于深入“匪区”活动。乡间十八匠,居然会想到补锅匠。那时候很多人不理解,学员里有学过木匠篾匠的,就是阉鸡阉猪也是好学的嘛,偏要补锅补碗这种绝活儿?但后来就显出长官的高明,木匠篾匠多不说,你难村村户户走,更难往红军队伍驻地走,人家士兵里木工篾匠泥水师傅都有,用得上你?就是真用得上你,也近不了队伍。但补锅匠就不一样了,官兵要吃饭的吧,吃饭就得有锅有碗有各种器具。用了难说也有破的损的。封锁如铁桶,断绝了贸易,要换新东西不容易。所以,都得补。有时队伍上伙夫会找到他,说哎哎!补锅师傅,你来你来!就带了他去乡间某地,当然是队伍驻扎的地方。他补锅,看锅大锅小,进伙房里数灶数锅,和伙夫厨子拉家常聊天,扯着扯着就扯到干多少活,累不累什么的。这些家长里短别人听到也就耳边风,但周不凡听了,能从中知道很多情报,军队的人数,队伍的装备,甚至动向……都是千金难买的好“货”。
关于那批黄金的情报,也是他补锅营生中得来的。那是去年的事了,他去瑞金等地帮人补锅,集市上,那男人急急地找到他:“哎哎!师傅,你帮我们补个锅哟。”
周不凡说:“你看我正跟人补锅哩,你得让我把手头上的事做完不是?”
那男人说:“那是那是!”
然后就聊天,那男人守在那,等周不凡把手头上的活儿做完,就带了周不凡去了一个地方。那男人说:“你看你看,就这口锅,裂了好几条缝缝哩。”
周不凡说:“放心,我都给你补起来。”
那男人不该说那句话的,可是厨子听他说:“那么多根金条在身,就是拿出指缝里一点点,那还有劳师傅的吗?”
周不凡一愣,表面轻描淡写:“你看你师傅说笑,这穷山沟沟里,能有那宝贝?”
周喦松带兵打仗行,阵前冲冲杀杀的没得说。但要跟周不凡这么个人玩脑子,他确实不占上风。他看着三姨太,那女人不急不慢地把她想的都说了出来。
“让亮子去,让他去。”
“哦?!”
“就说有个人帮衬他吧,这理由足够,姓周的也不能说什么的。”
“你说让亮子跟他一起弄这事?”
“对呀对呀!亮子去了一举多得,一来有我们的人在身边,周不凡一举一动全在我们监视中,二来,周不凡确实有一手,亮子能在他那学到很多东西。”
周喦松说:“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搁你那就不是了,头发长见识也长。”
黄有亮很快知道了“任务”的内容。
周喦松说:“军事上我们很快能完成最后的清剿,余下的事会有人跟你们两个接洽。”
军官们迅速被召集到了师部,国民党军第六师周喦松,向军官们作新的作战部署。
周喦松说:“江西苏维埃政府要员们和小股‘残匪队伍被堵在宁都东部和兴国北部一带山区,近日可完成合围。”
周喦松捏了那封电文:接行营最高长官电令。他站了起来,桌前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站得笔挺。
周喦松说:“命你部会同兴国宁都于都三县保安团,对江西省苏维埃采取最后的行动,务必斩草除根不存后患。”
“但,”周喦松說:“无论如何,只许留活口!”
向来颁布杀无赦命令的长官说“必须留下活口”,让众军官很诧异,但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命令下达,坚决执行。
周不凡和黄有亮当然知道为什么要留活口,那些金条,十万火急之时,谁也不会绑在腰间随身带着,会藏在大山的某个地方。且知道地点的人肯定极少,以防泄密。若知情人死了,那些金条永远石沉大海。
第三章
一、兜剿
柳起跃举了一只望远镜观察山下的动静,但看不清楚,都是烟。
“他们烧山,四面都放了火。”有人说。
“火借风势,风借火威。”有人说。
“出山的每条路都有重兵严防死守哩,这一回他们是彻底的下狠手了。”
“只西面那面坡没烧林子。”
“那是他们的诡计,四处都烧,只留一道口子,那口子有重兵守着,你往那跑,就是往网里跑。”
柳起跃听着身边几个人叽叽喳喳,他没作声。烟尘在空中弥散,也在他心里拂荡。敌人烧山,这是敌人的恶毒手段。他们起了个名叫“兜剿”。
“兜剿”由行营组建的别动队执行,相关的军队予以配合。康泽大队长亲领别动队采取极端的措施。采取移民并村、赶群众出山及长期搜山、围山、烧山,这叫“兜剿”。不止烧山了,这些日子来,他们还移民并村。在村镇里建立保甲制度,搞连坐法,谁收留了红军或者苏维埃的人,一家连坐。哪户有人帮助了“赤匪”,全村人受罚。甚至实行了树砍光、屋烧光、人杀光的“三光政策”。
五天前柳起跃尝试着带队伍突围但没成功,他们断粮已经有些日子了。这些天只靠山上的野果野物充饥。派下山找粮的几个同志,有去无回,不仅队伍上的革命同志受损,甚至可能还祸及群众。
“天黑后按计划分路突围!”柳起跃下了决心。
全子说:“可是,恐怕等不到天黑了。这帮狗娘养是找人看了天象的,四月时候,竟然连续几天的大太阳,山里草木全成干柴,这火就要吞了山呀,挨不到天黑的。”
柳起跃想了想,咬紧了嘴唇,从齿缝里挤出那几个字:“分头突围!”
陈秋阳和伙夫大侃子一路,十几个人分成了六路往几个方向突围。
伙夫块头大,加上脚上伤还没完全好,跑着跑着就跑不快了。
陈秋阳说:“敌人要追来了。”
追来的不仅有敌人,还有大火。烟焰往这边漫,一条火龙在蹿走。山火和山洪,一般人都不知道其厉害,山里,真是水火无情的,你才看着在远处,突然就到了你跟前,水淹火烧,一命呜呼。
还有追兵,敌人很狡猾,放火烧山,大火打头阵,但他们也不闲着,枪炮声不绝于耳,真假难辨。真枪实弹夹杂了炮仗。
陈秋阳拉了大侃子跑,大侃子说:“阳伢子啊,你一个人跑哟,我是跑不动了。”
陈秋阳说:“我不能丢下你呀!我怎么能丢下你?”
大侃子说:“要这么两个都得死。”说着,大侃子往坡下大火里滚去。
陈秋阳抹了泪跑了一载,四面都是火,他只有往西面跑,跑进了那个“网”中。他看见那群白军士兵了,都举了枪朝着他们。陈秋阳想,完了完了,彻底的就要见阎王了。也好,一了百了。
陈秋阳那时就这么想的,他竟然很淡定。他看见那些枪在射击,但只见枪响没人倒地。
他被人扑住了,两个高大士兵把他按在地上,那只手用力按他的脸。他脸紧贴了地面,沙石弄得他脸很痛,他的嘴歪着,嘴唇咧张,尘土钻进了他的牙缝。他感觉到那些浮尘的涩涩的味儿。
有人拿来根绳子要绑他。
“你让我弄下脸上的土!”他说。
那个士兵还是扭着他的手。
“我脸子脏了,我一脸的尘土,人不人鬼不鬼的难看。”
“你以为你去做新郎?”那个士兵笑了说。
陈秋阳说:“人要脸,树要皮。你们弄得我人不人鬼不鬼的。”
“你们造反,你们暴动,你们穷鬼拉队伍为‘匪,难道不是鬼?”
“呸!”他朝地面啐了一口。他想朝拿绳的那人脸上啐一口,但没有,怕那个男人操起枪朝他胸口来一枪。
陈秋阳五花大绑地被人绑了,押了往山下走。那时已经下午时分,肚子里一千只手在抓,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眼前直蹿金星,手脚软成了絮团。
他被押到了社公庙里,竟然看到全子几个,都好好的没受伤,他往人群里看,没看到柳起跃。
他朝全子眨了几下眼睛,全子看明白了,摇了摇头,他也看明白了,柳起跃没事。
那就好!陈秋阳想。
二、没了你群龙无首
他们被送往一个叫兰下的地方。
兰下是个临时感化院,其实就是战俘集中营。军委会南昌行营别动队在收复的“匪区”都建有感化院。这种时候,蓝衫队队员们很忙,也是他们最最出风头的时候。剿“匪”方略有所改进,三分军事,七分政治。复兴社的那帮人就活跃了起来,组建军委会南昌行营别动队,本来想取名“军事警察”的,太像德国的盖世太保了。本来,这些就是康泽戴笠几个从德国学来的,那么叫,让人想起德国的秘密警察,还是叫别动队吧。
三分军事,七分政治。这七分的工作,还得仗了别动队来做。先是把人派至各村各乡,实行保甲制,一人帮“匪”,全家连坐,甚至全族连坐。把十八岁以上的男人都拉入民团,联防联控。也设岗排哨,把紧边界,封锁如铁桶嘛,水泼不入,针插不进。与“匪”区相连的三十公里地,迁村并乡。让那形成无人区。更毒的一手,是派特务潜入苏区,暗杀,离间,造谣惑众。
然而,军队枪炮攻城破阵收复“失地”,蓝衫队要在民心中收复“失地”,军队是砍树伐林,蓝衫队是除草。草要过刀石要过火,草过刀还不行,重要的是斩草要除根。
队伍进山剿“匪”,抓了人来,要洗脑改造。冥顽不化者,格杀不论,悔过自新者留条生路,能供出重要情报者,论功行赏。
他们知道,红军残部赖以生存的是民众的支持,共产党是鱼,民众就是水。赤色革命在这一带搞了多年,大多民众脑子被赤色“邪说”洗了,成了些顽固不化之徒,那就得重新洗脑,将其感化改造,改造不成,那就“消灭”。
各地又建有感化院,从各地抓来的“匪”,先做区别,“大鱼”都往省城送,一般的“喽啰”就在当地感化院关押审讯。
很快,他们把山上抓来的犯人关在一间大屋子里。晚上,陈秋阳爬到全子身边。
“那个事,就是打死也不能说。”陈秋阳贴着全子耳边说。
全子说:“鬼!你把我全子看成什么人了嘛,怎么会说?打死我也不说!”
“就我们两个知道。”
“那是,就我们两知道,我们不说,他们竹篮打水……”
“发誓!”
“发誓就发誓!”
全子想起昨天的事,他惦记柳起跃。
也就是那时分,山火还在苟延残喘。有风过来,风把烟尘和热浪铺到四处。那时柳起跃就藏身在山洞里。
突围时全子是和他一起跑的,但跑着跑着就被大火给堵住了。他们胡乱地往茅草丛里跑,全子想起那个洞子。那回追一只麂子,追着追着那只麂不见了。全子拨开草丛,看见了那个洞口。麂子没抓着,但无意中全子知道那里有个洞子。
全子危急中想到那洞子,就拉了柳起跃往那边跑,拨开茅草爬进洞里。才蹲下,急喘了气,就听得洞外一阵脚步声。有搜山白军的说话声。
“我看见的,两个人。我看见他们往这边跑。”
“那是,我也看见了。”另一个说。
“长官,这有脚印,新落下的。”
一个当官模样人的声音:“搜!我就不信长翅膀就是土行孙!”
情况危急,全子说:“柳主席,我去把敌人引开,你千万不能动!”
柳起跃说:“我去!你才十九岁。”
“看你,我是一个人,你柳主席一群人,没了你群龙无首。”说着,全子悄悄爬出洞,往洞子另一个方向跑去。声音惊动了那些搜山白军,朝全子追去。枪响了起来,全子以为他真的就没命了,但枪子并没打着他,反而把那些白军累得脸色苍白、气喘如牛。
“要不是长官有令抓活口,老子早一枪干了你!”一个白军愤愤地说。
柳起跃挨到后半夜,摸黑出了洞子,四周还有余火在燃,白军也在路口点了篝火设了岗。但这些对于柳起跃来说不是个事。
他摸到河边那庙里,进去摸黑取了神龛上一些供品胡乱地往嘴里塞,也没嚼出个味,也许根本没嚼,狼吞虎咽。
很快,柳起跃就摸到河边,那有些排。山里砍了木头和竹扎成排,扎成排顺流而下,省却了人扛车運。
柳起跃在入队伍前一直做排客,就是做这种水上营生。他对这很熟悉。
柳起跃解了只竹排,就横身排上,由了竹排顺水漂行。
他在竹排上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放亮。那边有白军水上巡逻的船驶过来,他“咚”一下跳入水里,人在竹排下。听得那小艇突突地响着从边上驶过,有白军在士兵艇上说笑。
安然无事。
顺风顺水,柳起跃漂到了泰和。
三、周不凡用那一手绝活在黄有亮面前呈现出他的不凡
来兰下的还有黄有亮和周不凡。
那个重要的“任务”,周喦松已经带了军队完成了他们分内的事情,按周喦松的话说:“我都弄完了,都是活口,就看你们两个的了!”
确实抓了不少活口,他们相信,这些人里必定有人知道那个秘密。
余下的事就是蓝衫队的了,事实上余下的事就是周不凡和黄有亮的。在周不凡看来,接下来的事并不复杂,自己一个人都能完得成,不就是这么点事?比起前些年的任务来说,简单得不能再简单。非得要给我配个助手,那个白脸后生,显然是周喦松派来监督我的嘛,是信不过我嘛。周喦松知道其内幕,那可是金条呀黄灿灿好东西,哪能不分一杯羹?想想,这事也说得过去,谁不见钱眼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凡事不能毒和独。
黄有亮对周不凡充满了敬意,不仅尊敬,是崇拜,最初的那些日子,足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五体投地!
周不凡有些神秘,却也博学多才,在黄有亮看来,周不凡没有不懂的,上通天文,下知地理。
黄有亮记得入职的第二天,周不凡叫黄有亮又去了镇子上,找了个上好的馆子,依然有姐和周喦松。
周不凡还是半阴半阳的表情,说:“今天我们喝酒。”
黄有亮说:“不是喝过了?”
“那是为亮子老弟洗尘。”
“洗了个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了。”黄有亮笑了笑,想开个玩笑,但对方脸还绷了。
周不凡说:“不洗尘了,是拜师。”
黄有亮说:“你看长官你还弄这个?”
周不凡说:“我也觉得可有可无。”
“那你还弄?”
“是你姐三姨太非要弄,你姐看重这事,你姐看重你。”
“嗯!”
“你有个好姐姐。你姐给我的钱,其实是她的主意,她想让你拜我为师,要摆酒,她要正式,她要仪式感。”
“我姐就那样,我姐是好人。”
“那是!那是!你姐看重你。”
他们又找了个豪华的地方,周嵒松说:“你个周不凡哟,你说给我们表演个绝的。”
“我不食言的,什么时候看过周不凡我食言过?”
周不凡叫随从把那只箱子拿来,在众人面前打开,是一套补锅锔碗的家伙,那些物件黄有亮从未见过。
“这是些什么东西?我还以为你带的吃货。”
大家都笑了。周不凡没笑,说你们跟我来。他带黄有亮在馆子厨间转,跟厨子说着什么。厨子往灶间一角指了指。周不凡从那堆黑糊糊乱糟糟的破烂中抬出一口破锅一只陶罐。都裂了缝,都没用了。
周不凡就朝店小二喊:“哎!哎!”
店小二颠颠地跑了来,说:“长官,什么事你吩咐。”
“弄桶水来!”
店小二拎了一木桶水过来,周不凡接了,把水倒在碗和锅罐中。水很快漏个精光。周不凡没吭声,当了众人面忙碌起来。大家看着他。
周不凡先弄的是那只碗。只见他先将破碗用绳子捆住,人坐在板凳上用腿夹住碗,左手拿着钻,右手持弓,将钻在弓弦上绕一圈,先将钻尖在嘴上沾点唾液,然后钻尖在碗上裂缝的一侧定位,松开左手三指,右手拉弓。钻好一个眼后放上锔子,再钻另一个眼儿。两个眼儿钻完,锔子认进眼儿,轻轻两锤打牢,一個锔子锔好。
然后是锅和罐……
他做得很投入很专业,手脚利索,没花多少时间,那锅和罐都被他收拾了一番。
大家屏息憋气,都盯着周不凡那双手。那两只手翻动了,像两只蝴蝶围了花儿翻飞。周不凡把活儿做完了,依然不苟言笑,拎过那水桶往碗和锅及罐里倒。
先是举了那锅。
滴水不漏。
后来是那只陶罐。
也是漏水不漏。
再后是那只碗,也是滴水不漏。
围观的就叫一声好!
“啧啧!”
“啧啧啧!”
大家感叹这番高超手艺,周不凡依然那副模样。
馆子铺掌柜说:“知道那句古话吗?”
有人说:“哪句?”
钟掌柜说:“没有金刚钻儿,别揽磁器活!”
“哦哦!”
“九行十八匠里,就这手艺难学。”
“那是,锔盆、锔碗、锔大缸!”
黄有亮很久以后才知道,那天的一切都是周不凡事先安排好的,周不凡用那一手绝活在黄有亮面前呈现出他的不凡。
那天真就拜了师。
黄燕来说:“给师傅磕个头!”
黄有亮万分拘束,磕头的事还是小时玩过的好玩而遥远的事了,每年正月乡间少年都向长辈磕头,磕无数次头,他们觉得那挺好玩,有压岁钱拿。
但黄有亮磕得少,他辈分大,多是别人给他磕头。压岁钱也拿得少,多是他掏了给别人。压岁钱无所谓,得了或拿出,都是老爷的。
现在姐让他给周不凡磕头,让他难为情。
周不凡说:“磕头的事不成,哪有让少爷随便给人磕头的?再说亮子是我手下,这成何体统嘛?”
虽然没磕头,但黄有亮有了个特殊的老师。他是真心佩服这个老师。这个老师却说,你跟了我,得有模有样的做个仪式。
“哦!”
“力行社蓝衫队的人都得有这么个仪式,你不磕头,但江湖上规矩还是得讲的。”
周不凡有模有样地领着黄有亮宣誓:“余誓以至诚,奉行三民主义,服从领袖命令,遵守团体纪律,尽忠职守,严守秘密。如违誓言,甘愿受最严厉之处分,谨誓。”新鲜的是,宣誓完后还要把手中的誓词收集起来,当场焚化,有点像江湖帮会之类的入会仪式。这是一个象征意义大于实质的举动——告诉大家,我们从事的是一项极崇高的事业,大家要随时做好献身的思想准备。
“老师!”他这么喊周不凡。“长官”两字被“老师”替代。
周不凡很喜欢黄有亮叫他老师。就像蒋委员长喜欢他们叫他校长一样。
他知道这个后生对自己已经心服口服五体投地。
四、这对师生非同寻常
黄有亮开始留意周不凡的言行举动,虽然觉得周不凡眼神犀利。人的眼睛是心灵窗户,大多能看出些内心的东西,也能从中识别对方的一些基本情绪。周不凡目光清晰而含混。清晰是一眼看去和蔼斯文柔和温情。目光含混时就让人琢磨,却总琢磨不透。
黄有亮对他很佩服,继而是崇敬,然后才五体投地。姐说得对,跟这个奇人能人能学到许多东西,他身上就是个“矿”,其“矿石”品质高且广。看你能挖得多少。
周不凡也很严谨,一丝不苟,衣着讲究得体,似乎头发都被他管理了,每一根都很到位。然后是那套中山装和那双皮鞋。这是周不凡的标配,他当然也穿布鞋草鞋,这副标配在三年多的时间里从未变过。一个补锅匠,穿双皮鞋?他只能穿布鞋草鞋。这个男人确有他过人之处,着什么装穿什鞋,不露一丝痕迹。
随机应变,周不凡总能做得那么完美。常常让黄有亮怀疑面前的人是不是那个熟悉的周不凡。并不是刻意的伪装,是滴水不漏。没有入木三分的真功夫,哪能做得如此完美?
那天清早,周不凡散步回来。那些日子,周不凡每天早晚都要到处走走。那个雾天的清晨,周不凡从雾里走出,看见那个全身笔挺一身戎装的黄有亮,有些吃惊。黄有亮很轻柔温情地叫了一声“老师”。
“你该叫长官的。”
黄有亮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对周不凡改了称呼,老师两字是不由自主从嘴里跳出来的。他当然没理会周不凡的话,说:“老师,去长横的事,都安排好了。”
“赤匪”盘踞此地数年,一些地方的民众为“匪”所惑。长横也是被定为蛮乱之地。凡这种地方的戡乱,周不凡是必自己亲力亲为的。
黄有亮和周不凡去了长横,长横的保长狠命地敲打着那面锣。
那些乡民散漫地从巷口往老祠堂这边来,依然能听到那面锣的响声。那些锣声,一大早就响彻长横的街头巷尾。这地方祠堂议事,都是敲锣。一家要出一个主事的参加,有时是所有男丁参加。到祠堂议事,议事只是个由头。其实都是由族老们说了算,谁家势力大,谁家主导,说是议事是为了公平,鬼哟。都是财大气粗的人说了算。
要搁以往,锣一响,男丁就飞快聚集到祠堂里,有时人多,就到祠堂前的草坪上。但这些年这一带的乡民都被“赤匪”蛊惑,被红军“洗了脑”。他们三三两两地从那些巷口走出来,表情黯淡。
周不凡带了黄有亮在那转了转,那个乡绅脸上堆着笑,说:“长官,坐下来喝壶茶。”
周不凡摇了摇头,他朝场坪上指了指。
乡绅开始了他的讲话,无非是加强保甲,不可容共通红……然后说起了镇子上鸡零狗碎的一些事。黄有亮坐不住了,他很无聊。那时,周不凡站了起来,走出祠堂大门,黄有亮跟了出去。
那个族老追了出来:“周长官,请你训话。”
周不凡摇了摇头。黄有亮知道,周不凡带他经常参加这类活动,但从不讲话。那回,他问周不凡:“那我们来这干嘛?”
周不凡看了黄有亮一眼:“你看你说干嘛,当然不是闲了逛风景,是任务,是工作。”
“了啦,任务工作就这么了啦?”
“那是!”
“哦!”
“参与其间坐坐,感受下氛围,看看各类人目光,这一带的基本情况我就清楚了。”
开初,黄有亮还不大相信,但周不凡带他出去了几次,观察周围人的目光,说出自己的见解和判断,后来的一切,果然如他事前说的那样。
黄有亮当然好奇:“呀呀!你坐坐看看,怎么就全知道了,且料事如神。”
接下来周不凡的话题就成了讲课。这种情形从哪一天开始的,黄有亮不记得了。总之,两个人游走在这大片的风景中,周不凡就在这么一个“课堂”里跟黄有亮“上课”。他对庐山特训班的那些教材很熟悉,讲起来驾轻就熟。
他跟黄有亮讲情报获取与分析,就有很多故事,那些案例,有他自己的,也有别人的。
这对师生非同寻常。
“情报的获取要动脑壳,有了情报分析更要动脑壳。真正的高手,就是垃圾,在他眼里经过分析能弄出好情报;一般的人,就是把情报送到你面前,有时也两眼一抹黑,啥也看不到。”
“哦!”
“亮子你行,这么个本事靠悟性,你悟性好。”
周不凡跟黄有亮讲跟踪和反跟踪,伪装与侦察。
“好多是从动物那学的,不管猛兽小兽鱼蛇虫鸟都天生有那种本事,伪装了,在林子里洞穴中石头缝里枝叶间,跟踪也反跟踪,各类动物都擅长。”
周不凡跟黄有亮讲炸药与毒药,当然不是现成的,是白手自己做,这就要精通配比,还要懂得使用。
“都是药喔,那可不是郎中的药,郎中的药是救人活命,我们调制的这两种药是夺魂追命。”
“你看这?”
“战争你死我活,没什么好说的,对付敌人就是不能心慈手软。”
周不凡给黄有亮传授的还有特训班的其他科目,有行动术、擒拿术、武术、摄影等五花八门,甚至还有结绳和手语。竟然还有信鸽课,这当然很重要,有重要的情报要传出去,没有比信鸽更理想的了。
“好多旁门左道你都得懂些,做我们这行,技不压身。技不压身就常常让你绝处逢生。”
那些专业课,就是在这么个情境下教授给黄有亮的。
黄有亮对周不凡先是从好感,继而崇敬再到崇拜。在他看来。在世十八个春秋,那些日子里,他周边的人里面没有像周不凡长官这么完美的人了。虽然不苟言笑,但在黄有亮看来,伟人都那么个模样,脸上时时风平浪静。
他觉得周不凡是他非常了不得的老师。自己从学生娃成了名军人,从一个部下,叫着周不凡长官。却突然有了变化,在他的心目中,周不凡转化为他敬重的老师,他觉得他能在这个男人的身上学到很多东西。
所以,无论到哪儿。黄有亮都不大吭声,他都是沉默,他是在静静的观察。大多数的情况下,是周不凡在说话。而且那个男人的言行,时刻影响着黄有亮。
去乡间是常有的事儿。而且周不凡和黄有亮双方似乎都不烦。周不凡很愿意带他去乡间,尤其是山水之间。常常有的时候并没有硬性的任务,周不凡说,执行任务去!然后,两个人就突然地出现在某县的山村里。
周不凡常常带着黄有亮到赣南乡间各地游走。
正是六月天气,这一天天气却阴晴不定。六月是南方涨水季节,气候却很怪异。好好的还是晴朗天气,日头悬了,带了些许的暑意,但那点热气不足以抵抗得了林子里和河道里的风。远远地看到些云阵,很厚重。也听得隐约的轰鸣,像那边有车轮碾过卵石路的声音。
常常就突然的一场暴雨,大雨滂沱。雨说下就下了。
雨说来就来。暴雨突然降临了,豆粒大的雨滴穿过浓密的树梢,哗啦啦地从枝叶的缝隙里落下来。点点滴滴不规则的打在你的脚趾脚背,肩头和额头,打在你的身上。
田里的农人迅速地穿起了簑衣戴上了竹笠,田里禾苗已经长到尺多高了,农人正耘禾,禾要耘三道,这是第三道了,禾已生穗,入伏天眼见得早禾就要收割。一身簑笠的农人在禾田中劳作,看去像只巨大的刺猬。
雨下下來,他们是各自夹了把油纸伞的。但周不凡在雨中走,总也不肯打开那把油纸伞。一直走到镇子里,就这么在雨中的街上走着,人们总觉得这个人是怪物。
雨一下子大起来,雨滴打在卵石铺就的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雨滴所到之处,先是在石头上摔碎,大珠小珠没落玉盘,落在圆滑奇形的卵石上,最后终于汇成细细的水线。水在石面上慢慢的汇聚起来,成了指头大一根细流,然后从草根树蔸间流向小沟,在沟里汇成一股浊流流向小溪,再由小溪流进江河,然后欢快地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周不凡蹲了下来,黄有亮知道他在看卵石。那些石头也是周不凡非常喜欢的东西,在庐山特训班时,他常常在牯岭老街上鹅卵石铺就的路上走着,并在那长久驻足,有时候甚至发呆看着那些表面圆滑的石头。石头颜色各样,确实非常好看。这些石头是什么年代由什么人铺就的?李白,谢灵运,张继,苏轼,元稹等文人登临庐山时是否捡过这些石头?他想象着那些文人骚客手里把玩某块奇石观风望景吟诗的情形。
自己就有了想象,满是激情。
他在庐山的时候经常去河沟里捡石。他的卧室里,摆满石头,各种各样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的石头。他对石头浮想联翩。他觉得石头就是自己,自己就是石头,他觉得每个人对应着大自然的一块石头。他觉得石头是他的榜样。
后来他成了一个“补锅匠”,在苏维埃区各处行走,肩负党国重任。他当然再也不能去捡石头,他偶遇过很多很好的石头,但从来不敢轻易捡起,怕引起别人的怀疑。所以,他很小心很谨慎,一个补锅匠怎么能跟石头联系起来呢?有那种雅致?在乡人看来,石头就是石头,形状各异,颜色有别,那也只是石头。所以他必须要小心,不能因为这点儿爱好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天下太平了,他再也不需要那种伪装。可以随心所欲的拾捡自己一直喜爱的那些石头。每每遇有河滩,他总要在河滩上低头寻找。
“哎哎!河滩上有金元宝?”远远的河堤上有人围观议论。
“哪有?”有人说。
“难说,早年就有人从石头里拾到狗头金。”
“狗头金?”
“你以为真的是狗头呀?是带金子的石头。”
“真的?”
就有人参与到捡拾的行列。最后大家没看到金子,只见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
这算什么?石头也当作宝贝捡了往家里搬?
人们哄笑起来,不过后来习惯了不足为奇,也就见怪不怪的了。
黄有亮崇拜周不凡,甚至周不凡对石头的偏好也影响了黄有亮,每到一处河滩,黄有亮也在石头滩上捡拾卵石。他的卧室,也阵列了许多的石头。
那些日子,周不凡虽然脸仍然绷着,但内心还是充满了喜悦的。江西省苏维埃的几个关键人物成了他的“阶下囚”,虽说省苏维埃的重要人物柳起跃成了“漏网之鱼”,谁会想到这也是周不凡精心的安排,放出的长线,必要时这根线的那头一定会有大鱼,不止一条鱼,是好几条鱼。
第四章
一、审讯进行得寡淡无味
那一天,周不凡和黄有亮去了兰下,他们要提审要犯。周不凡叫黄有亮去街子上理了个发,他自己把胡子刮了个干净。他没让黄有亮穿军装,他说:“你把那身学生装穿了。”
黄有亮有些诧异,但他还是照做了。
周不凡和黄有亮去审讯犯人,那看守看了他们一眼又看一眼。
黄有亮跟周不凡说:“那看守怎么回事?”
周不凡说:“没什么,他只是觉得有点怪。”
“怎么就怪了?”
那边传来阵阵惨叫声,黄有亮站住了。
“两个文质彬彬的人来这地方。”
“为什么我们不能来?”
“你听到他们对人上刑的声音了吗?”
黄有亮这些日子没少听到那种惨叫,但他还是不怎么习惯,他说:“我听到了。”
“来这儿的多半是打手刽子手,人高马大,五大三粗。就我们像文弱书生。”
“本来就是……”黄有亮说。
周不凡笑了几声,黄有亮觉得那笑有些冷,有些意味深长。是说文质彬彬的文弱书生,不适合来这种地方。但黄有亮还是想得浅了些,没想到关键处。直到晚上,他才知道周不凡为什么那么笑。
当晚,两个人马不停蹄就接手了“工作”。
第一个带进的人陈秋阳。
才过了一夜,陈秋阳就变了一种样子,蓬头垢面收拾了,脸上那乱乱的胡子也刮了。终于吃了顿饱饭,肚子圆滚了,脸上菜色也消失,现了精神。身上的那身破衣裤也换成了一套青布衣服。
他被叫到那间屋子里,看见对面坐着两个人。都穿着便装,没穿军服。一个人笔挺地坐着,那个年轻的捏着笔,准备往纸上写字。
那是个清早,陈秋阳想不出这两个看去像秀才的人怎么这么早来审他。窗外有一株老樟,清早那些鸟雀都没离树,在枝间蹿来跳去的叫,有一只竟然飞到临窗的枝头,似乎想窥探屋里的秘密。
屋里没什么秘密,三个男人,奇怪地互相看了看,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陈秋阳做了准备,他想他们会问他一些什么,可是半天没见动静。他不时地朝那两个人张望。
“叫什么名字?”
“陈秋阳。”
“你知道现在该怎么做。”
陈秋阳朝那男人看看,一脸的疑惑样子。
“我当然知道,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还有,该干嘛干嘛。活了干,死了算。”陈秋阳一脸的不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陈秋阳已经拿定主意,他和全子说好了,任敌人怎么样,组织的秘密,打死也不说不能说。
“成则王侯败则寇,现在我被你们抓了,要杀要剐痛快点。”陈秋阳说。
“世道不公平,富的富,穷的穷,不公平就得让它公平,可地主土豪有钱人反动派不让,不让就得革命造反,就得動刀动枪,难道不是?”那男人说。
那囚犯滔滔不绝,周不凡却一声不吭,一直冷冷地看着对方,眼珠一动不动。
后来,屋子里就安静下来,那两个人默无声响地对视着。
黄有亮有些疑惑,这样审讯根本审不出什么名堂来嘛。那边,惨叫声隔墙而来。黄有亮想,自己得有场经历了,他从没看过行刑,无论是鞭打还是火铬,他只是从书上或者别人的嘴里知道那些刑法,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身临其境。
“你哪一天入的伙?”
“什么?”
“几时参与的?参加‘赤匪队伍里的?”
“不记得了,哎!不要‘匪呀‘匪的叫,成者王败者寇,现在胜败难定,你先生不要那么说。”
周不凡又咧了咧嘴:“好好,我不说了。这些年,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不记得了。”
“你记性不好。”周不凡咧嘴笑了。
“那是,小時上树,树枝断了,掉下来摔坏了脑壳。”
“你算盘打得好。”
“算盘是算盘,还真的就算盘打得好。谁知道呢?从小就对那些珠子感兴趣。”
“你给他们管账?”
“算盘打得好嘛。再说,得养家糊口,混碗饭吃。”
“呵……”
“你看你笑?”
“江湖上,人人都是混碗饭吃。”
“你这人?你怎么知道我要说这句话?”
“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不知道你肚子里想着什么。”
陈秋阳也咧嘴笑了:“你就是想做我肚子里的蛔虫,想知道我肚里装着些什么,你想知道。可我不会告诉你的!”
“迟早的事。”
“不会的。”
“迟早。”
“看就是了。”
然后,周不凡站了起来说:“今天我们就聊到这。”
陈秋阳说:“哦!”
“改天我们再聊。”
“好的好的,跟你聊天挺好的,你是个会聊天的人。”
审讯进行得寡淡无味,结束时,黄有亮那张纸,只是记下了这些话,这么些文字,其实没什么价值。他什么也没记下。这让他觉得有些沮丧,他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
“我看没个结果,那家伙嘴紧。”回卧室的路上黄有亮跟周不凡说。
“不然怎么叫我们来?”周不凡笑着说,一副胸有成竹稳操胜券的样子。
“哦!”
“你看就是了,接下来有好戏看。”
接下来黄有亮并没看到什么“戏”。
接下来是长久的清闲,黄有亮以为会紧锣密鼓,第二天没见动静,又等了一天还是不见动静,一连等了半个月,两个人无所事事,天天吃喝睡觉。周不凡甚至弄来把猎枪,那天一大早把黄有亮叫了起来:“走!我们打猎去!”
黄有亮没等来什么“戏”,他等来的是这个。
他们在那边山里转悠了一天,什么也没猎着,空手而归。
“山里好东西都让那帮家伙吃光了,他们在山里窝了大半年,没吃的,只有野果了。”
又闲了半个月,兰下的许多犯人,放的放了,判的判了,杀的也悄悄地杀了。但那两个人却冷在一边。
周不凡后来跟黄有亮说:“这叫心理战,关着他们,不审不上刑,就单独一个人关他们在黑屋子里,不久,他们心里就起毛,心里就胡想,胡想精神上就开始松动,只要一有松动,事情就好办了。”
“哦!”
“我不像他们,光知道动刑。”周不凡脸挂了一丝笑说。
“打得死去活来,可那嘴就是不开,弄不到一个字的口供。”他说。
“光攻肉体没用,你要攻精神。把他们的精神搞垮,一切顺理成章。”他跟黄有亮说。
陈秋阳一直琢磨,那天的审讯异乎寻常,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像是街巷里两个人的对话。他想他们玩名堂哩,他们很快就会给自己上刑,大刑伺候。那天起,他们把他单独关在一个地方,听不到号叫和嚎哭,吃好的喝好的,倒像是疗养。
陈秋阳疑惑了好些日子,他想,鬼哟!玩名堂哩,阴谋阴谋。不管你用什么手段玩什么名堂,我都不会说,打死不说!
二、一声嚎叫打破了宁静
这天天才放亮,周不凡就敲黄有亮的屋门。他们住在兰下一祠堂里,天井两边有两间厢房。他们俩一人一间。
黄有亮揉着眼,来兰下,还从没这么早起过。他问:“大早的,什么事呀!”
门外的周不凡说:“看戏!”
黄有亮知道那看戏的意思,周不凡说有好戏看,今天就有那出“戏”。
他们出现在那时,陈秋阳和另一个大胡子男人已经五花大绑地被一队士兵押上了长堤,周不凡和黄有亮跟在那队士兵的后面。
走了走了,他们走了好远,日头到山顶时,他们来到山脚一处地方。
陈秋阳做好了再次被提审的准备,他也想到对方会用刑。他一直在给自己鼓劲,我不说,打死我也不会说。
但等来等去一直没人理会他。他被关在那小屋子里,一日三餐有人递饭送水,没有其他动静。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十天八天的很快过去了,一直都没个动静。陈秋阳想,玩名堂哩,我吃我的睡我的,我不上你当。
但半个月过去,陈秋阳就有点心慌了。又几天过去,陈秋阳心里就像长了草,草里有怪怪一只小兽,这跳下那跳下,七上八下,右冲右突。
余下的日子,陈秋阳就难得安静了,饭吃得失去滋味,觉睡得不能安稳,眼大睁了,看了瓦顶,有月光从瓦缝挤入,昏暗里有糊糊微光,像他现在的心思。他心思也糊糊的。他想了很多,胡思乱,越想就越心慌。
又过了十天八天,陈秋阳坐卧不安了,他在屋子里走。屋子很小,翻来覆去地走,天旋地转。
还是昏头。
他朝门外喊,没人应,他咒人骂人,还是没人应。除了窗外风声鸟啼虫鸣,他觉得这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那个清早,陈秋阳再也无法坚持,他几天几夜未入眠了,他睡不着,他彻底要崩溃了。眼里一切皆无,只有那面砖墙,糊糊的一片。他想了想了就有一种冲动,想一头磕向那面墙,一了百了。
但这时,门却响了,有人打开了锁。
他被五花大绑了押到河堤上。
“天还没亮哩,你们要带我去哪?”
没人理他。
他想,日子走到头了。也好,求之不得,一了百了。
他也看见那两个人了,就是提审他的那两个白脸。他没在意他们,他想,你们要看我陈某人笑话?你们看就是,没什么好看的,二十年后我陈秋阳又是一条好汉。
大清早,路上没人。他们押着他往河堤那边走。他想,他们在那片河滩上送我上路哩。可想想有点不对,以往是在河滩上枪毙犯人,都是鸣金敲锣,赶了乡人去围观,那就不只是杀一儆百了,他们就是要达到那目的。
没往河滩去。怪了!
走了好远,走到了那处潭边,河水直直地流下来,但却被一大石阻了。水一直不屈不挠,千年万年就在那冲出个深潭来。陈秋阳以为他们要让自己沉潭。这一带的客家人,族人犯了天条,就和一块大石头一起塞进猪笼里,或者和石头一起绑在梯子上,丢入水中沉潭。
可陈秋阳没见猪笼和梯子。
他们走过了那潭,又走过了那片烟田,都不是“上路”的地方,士兵没朝他和另一个人开枪,也没动刀子,没沉潭或绳子勒颈什么的。
他们被押到那面坡上,那有两棵松树,两棵树相隔两尺的样子。他们把两个人的衣裤剥个光光,把人严实地绑在树干上。
他想:鬼,找个这么处地方让我们上路。他看了一眼,周边草青树绿花红,六月初夏天气,草木让山绿成风景。他看见那两个人了。一高一矮站在不远处的岩石上。
然后是士兵在他们不远处列队,行刑官下了命令:“上膛!”那几支枪拉响枪栓。
行刑官:“举枪!”
几支枪端起,齐齐地瞄准了两个人。
陈秋阳闭上了眼睛。
枪响了,陈秋阳只觉得什么在他耳边扯了道风,然后是硝烟味儿。他动了动指尖,又有感觉。他又晃了晃脑壳,也自如。他想,我没挨到枪子,我没被收了命去。他想,他们玩名堂,等我睁开眼,他们就开枪。他把眼紧闭了,他咬紧了牙关。
可等了很久没动静,他到底睁开了眼。
他看了四周,什么也没有,静悄悄的。士兵没了,远处那两个男人没了。再看两尺远的地方树上那个男人,头歪了,细看,脑壳被枪子削去半边,脸上身上到处血糊。
惨不忍睹。
陈秋阳闭上了眼睛。
眼是闭了,但似乎没用,先是那股浓烈的血腥味,后来又是嗡嗡的声音,不用说,那血腥惹来了苍蝇及其他虫子,在周边飞。他额头上大片大片的汗涌了出来,有蝇虫也飞到他的身上,在各处栖落。他双手被麻绳牢牢绑了,丝毫也动不得,就由了那些蝇虫在他身上肆虐。
气味和蝇虫,让他不堪忍受。他大叫着,可除了自己的回声和鸟叫虫鸣,山里什么也没有。
无济于事。
除此之外,饥渴也漫上了他的身。他睁开眼,见日头已偏西,一整天滴水未进,粒米未食。他口渴,腹饥,饿到极致。
他想,他们想让我这么渴死饿死。
他睁开了眼,却发现那个着中山装的男人和那个后生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的身边。陈秋阳吓了一跳。那男人一手端了只碗,碗里有水,另一只手捏着一块糍粑。那男人甚至朝他笑。“为什么不开枪把我毙了?”
“我想你活,你活就让你好好的活,你要想死,没那么痛快地让你死。”
“你想饿死我?”
周不凡笑着:“我要想饿死你,给你水给你糍粑?我说过你想死没那么痛快地去死。你只要把知道的告诉我们,一切都结束了。”
“我不说。”
周不凡一边给陈秋阳喂水,一边往他嘴里塞糍粑:“你看你,非得逼我那么做你就遭罪了。”
黄有亮站在那,他同样不知道周不凡想干什么。士兵开枪的那会儿,黄有亮也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很快,他也看见了那不堪入目的惨景。那被子弹轰掉半个脑壳的男人,针一样刺了黄有亮的心,肚腹间翻腾了一种东西。他想吐,但觉得那样子让周不凡和士兵们笑话,好不容易忍住了。
周不凡的影子在他脚下移动,周不凡往那边走,他也跟了走。
然而,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黄有亮又有呕吐的冲动,他依然强忍了,不住地咳着。那时候,他没看到周不凡和那个男人互相盯看的眼神。
两个男人盯看了许久,眉不动眼不眨。
“我不会说的。”陈秋阳说了句。
周不凡依然没出声,他招了下手,暮色中走来一士兵,手里拎了只罐罐,还有把刷子。周不凡朝士兵说:“按我说的做。”
士兵用刷子蘸了罐子里的什么东西,往陈秋阳身上涂。
“你們往我身上涂什么?”陈秋阳问。
除了周不凡,没人知道士兵往陈秋阳身上涂抹的黑糊东西是什么。
周不凡说:“很快你就知道了。”
士兵把陈秋阳全身上下涂了个遍。
陈秋阳觉得脚趾头痒痒的,后来那痒漫上了小腿,很快全身都痒。
“你给我涂了什么?”
“没什么,是蜂蜜,不过其中加了点草药,这附近千万只蚂蚁闻到那气味很快就会来,你觉出身上痒痒吧?很快蚂蚁就会爬满你全身,你会成为一个蚁人。”
“你个鬼!”陈秋阳愤愤地骂道。
“那还不算,蚂蚁会在你皮肤上啃咬,一会儿你全身会发痛,那种痛,一般人受不了。”
“你个鬼。”陈秋阳说。
“你不是说死了一了百了吗?接下去就是那个字。”
陈秋阳盯看着周不凡,周不凡也目不转睛地那么盯看了对方,四目相迸,电光石火。
周不凡说:“一会就不是蚂蚁了,蚂蚁把你的皮肤咬出无数细小伤口,血出得不多也不少。但那足够了,就是蚂蚁不咬,蚊子也会找着地方咬的。你想就是,蚊子不是一只两只,也是成千上万只,现在你是蚁人,一会你就成子蚊人,成千上万只蚊子会吸干你的血,你比千刀万剐还受罪。不仅受罪,你会死得很难看。”
“你个鬼。”这三个字从陈秋阳嘴里出来已不似先前,蔫了软了。
天黑了,果然如同周不凡所说,蚂蚁撤退,蚊子蜂拥。黄有亮听得耳边无数蚊子组合的叫声,嗡嗡的像远处的滚雷。不要说叮咬,就是这声音的阵势,也足以让人极度惊恐。
天说黑就黑,看不清对面树上绑着的那个男人的表情,先是听得那齿缝里迸出的喘息和蚊子的鸣唱搅在一起,想象出那张脸极度地扭曲了。
有人划了根火柴,是周不凡,他点了根纸烟。就那会儿,黄有亮瞥见绑着的男人那痛苦万状的让人恐惧的脸,也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周不凡连续抽了四根烟,他一声不响地坐在那抽着,黑暗里看不到他那悠闲的样子,他好像很有耐心,也很有信心,脸上挂着一种常人没有的笑。
黄有亮知道,此时,无数的蚊子已经盯满那男人的全身。
然后是一声尖声的嚎叫打破了宁静。
陈秋阳蔫软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听你们的,快给我松绑。”
三、一切与战争和血腥离得远远
周不凡和黄有亮很快去了关押全子的牢房。
周不凡把陈秋阳的口供拈主要几处说给全子听。
全子狠狠地骂了一句:“叛徒!”
周不凡不阴不阳地笑着:“你的同伙已经交代了,藏东西的地点也说得一清二楚,你说也一样,不说也一样。你没必要守口如瓶了。”
全子说:“别以为我会跟狗一个样!”
“你说和不说一样。只要在这张纸上签个字,就保你不死。”
全子说:“你们什么也别想在我这得到!”
周不凡觉得这一切有些不可思议,他睁大了眼也和全子对视了好一会,最后,还是周不凡收起了目光。
黄有亮和周不凡两人在镇街上走,街子上却和感化院那大屋子里完全不一样。
黄有亮说:“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线索。”
周不凡说:“树倒猢狲散,红军大势已去,这些草民,多是墙头草,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倒。”
“我早说过,他们成不了气候。”他说。
“你还想用先前那办法?”黄有亮说。
“什么?”
“蚂蚁和蚊子呀。”
周不凡摇了摇头。
“你没看对方眼睛里的东西?”
“他眼里什么东西?”
“对了,你还嫩,你还没经验,你看不出的,你没出师嘛。”
“看出什么?那个后生眼神里的东西?”
“就是!他眼神里有东西,那东西告诉我们,他不会屈服,宁死不屈!”
“那个姓陈的不也宁死不屈?”
“陈秋阳那是嘴硬,内心里的真实东西只有通过眼神能看出来。”
那些天,黄有亮脑壳里都是那情形,一个血糊的男人绑在树上,被无数蚂蚁和蚊子肆虐,扭曲的那张脸总在他眼前晃。
黄有亮跟周不凡说:“我真没想到你会用那套办法。”
周不凡得意洋洋:“你没想到的事还多着咧。”
黄有亮点了点头。
周不凡说:“你知道你姐为什么要把你交给我吗?”
黄有亮说:“为什么?”
周不凡说:“是想让你跟我学,能有很多套办法。是想让你跟我一样,脑壳里装满许多主意许多办法。”
“噢!”
“你姐是想你能有长进,希望你飞黄腾达。跟了我,那我就是不一般的师傅,你能学到很多东西。”
“噢!”
“知道你姐夫为什么要派你来跟我一起执行这任务吗?”
“他跟我姐一样,也想我能长进。”
周不凡摇了摇头:“那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噢!”
“你姐夫是为了那些黄金,你姐夫派你盯了我,就是想着那些金子。”
“你看老师你说的?”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天经地义,无可厚非。我也一样,你也一样,你我都一样,人人一样。”周不凡说。
黄有亮想,我才跟你说的不一样,我追求理想,我要以中山先生为榜样,天下为公。驱除鞑虏,振兴中华,为党国事业为三民主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也觉得老师你不一样,你不是那种人,你这句话口是心非,你是国父所说的天下为公思想的践行者。
“今天早点睡,明天有重要事情。”周不凡说。
“哦,明天?重要任务?”
“明天一早你就知道了。”
又是个清朗的日子,清朗是黄有亮的形容,他喜欢那兩个字。他也喜欢这样的好天气,这些天内心那团灰灰的东西,只有在这么个情境中才能得以消减。
那边有喧嚣传来,他看去,竟然是周喦松。姐夫的那匹马很显眼,还有一顶轿子,姐姐似乎也来了。
黄有亮想不出原因,姐姐为什么跟了姐夫来这种地方?他想,姐姐是来看我的吧?
从小,他和姐姐感情笃深。昨天,周不凡说有重要任务,难道有行动?不像,没看见姐夫带队伍来,带的只是一小队随从。要真有什么重大的行动,姐姐不可能出现的。现在姐姐一身鲜艳地出现在了黄有亮跟前,姐姐永远那么漂亮。姐姐穿了身翠绿旗袍,腰身曲线都恰到好处地展现了出来,美丽动人。
风和日丽,一切与战争和血腥离得很远。
他们在镇街的茶馆里见面了,一起喝茶的还有周不凡。
周喦松说:“你们那事听说了,把张铁嘴撬开了,拿下了重要的口供。哈哈,恭喜二位呀!”
周不凡说:“只是口供,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周喦松说:“那是!你们可以放马去做,这方圆几百里地的‘残匪我们已经扫荡清剿了个干净,剩余极少部分,也就是秋后的蚂蚱田里的泥鳅折腾不出什么名堂了。”
周不凡说:“长官们劳苦功高,余下事情由卑职和有亮去执行,当不会让上峰失望。”
黄有亮一直没说话,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没谈兴,不知为什么,他融不进他们的话题。他只一旁偶尔和姐说上几句,都是家事,不咸不淡。
他们喝了会茶又抽了几根烟。
周不凡说:“长官,我看他们已经布置停当!”
周喦松站了起来,勤务兵为他递上皮带和枪,给他系好。
四、他觉得那小小的一把枪很沉很沉
谢家祠堂门口有好大的一个坪,也有好大的一口塘。这地方有钱的大族都兴这个,祠堂建得宏伟张扬不说,祠堂大门的场坪和水塘也得大气霸气。
谢家是兰下的旺族,有人在南京做官,也有人在上海经商,那是大出息的子弟,就是一般的,也都混得人模狗样。红军来时,兰下谢家也远走他乡。但毕竟是大户,虽说叫苏维埃打了土豪,浮财尽损,但田地屋产却是还在的,那搬不动,就是屋宅多少有些损坏,只要不被焚毁,基本不碍事。回来才半年,小修小补的一切又焕然一新。
场坪周边已经围满了男女老少。黄有亮望去,场坪中央五花大绑了几个人,每个人不仅被绑了,嘴里还塞满了东西,不让他们说话和喊叫。那些没插木标的囚犯也被驱赶到了场坪上。
黄有亮走到那地方,一直走到那几个死囚的身边。他往每个人脸上看去,认出那个叫全子的犯人,那个人跟他差不多年纪,却是另外一种神态。全子和另外的几个人被五花大绑,脊背处插了一只标,那是死囚的标志。虽是赴死,脸上神态却很平静,视死如归的样子。
他还认出了陈秋阳,陈秋阳没被五花大绑,陈秋阳在那群囚犯之中。黄有亮皱了皱眉头,不明白这个人怎么还出现在这里?
黄有亮愣在那好一会。周喦松和姐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他听见周喦松和姐在那说话。他没回身看,但从周边的情形来判断,知道招摇起到了作用。那些人的目光都从死囚身上移开,移到他身后的地方。现在他知道周喦松和姐为什么而来,也知道周喦松的那套军服全副武装配以高头大马还有姐身上的那翠绿旗袍事出有因。
黄有亮肚腹间又有东西翻腾,他咳了几下。
周不凡在他身边,周不凡侧脸看黄有亮。
黄有亮说:“哎哎,是你说的,也是上峰说的。”
周不凡说:“说什么了?”
“冰消瓦解灰飞烟灭。”
“哦哦,你说‘赤匪呀,你看到的呀,土崩瓦解荡然无存。”
“既然已经灰飞烟灭,那为什么一定要杀戮?”黄有亮很认真地说。
周不凡侧过脸看着黄有亮说:“石要过刀,草要過火,人要换种!上峰的指令,军人以服从为天职!”
说着,周不凡从黄有亮的腰间拨出那把手枪,那是姐夫给黄有亮的枪,他除了射击练习打过几发子弹,从没用过。
周不凡把抢捏手里,“咔嚓”拉上了膛。
“来!”他把上膛的手枪塞到黄有亮手里,然后将全子推到黄有亮跟前,示意由他来处决全子。黄有亮有些犹疑。
“你是军人,迟早有这一天的。”
“什么?”
“杀人!这个兵荒马乱的战争年月,烽火连天枪林弹雨,作为军人,你不杀人,人必杀你。”
黄有亮胳膊有些蔫软,还是伸了过去,接了那把枪。
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目光全聚集在黄有亮的身上。
黄有亮捏了手枪,觉得小小的一把枪很沉很沉,枪差点就从他手里滑落,他好不容易握稳那块铁。想抬起那只胳膊,却做不到。他好像听到周喦松喊了一句什么,他姐也喊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他知道他们在给他鼓劲,但他那只胳膊还是软绵绵的。
黄有亮下不了手。
就那一瞬间,周不凡抽出自己的手枪,一脚踢倒视死如归的全子,朝全子的头开了一枪。
血迹溅在了黄有亮的裤腿上。黄有亮呆了,很快他听到周边的惊喊声,还有杂乱的哭声。嘈杂声中,黄有亮呆傻地盯着裤腿上那片血渍,突然叫了一声,惊恐万状,不顾一切地疯跑起来。
他跑出人群,跑过菜地,跑上河堤。他往远处漫无目的地跑。
第五章
一、我不想杀人
黄家老爷回三川后,脸上一直挂了笑,可说是事事称心如意。先前的一切又物归原主,占了黄家的田占了黄家的宅院,都一是一二是二的拿了回来。那些穷鬼,新仇旧恨一块算。女婿手上有枪,枪是好东西,让人服。不服可以,让你死。俗话说,人靠衣服马靠鞍,说的是好马靠好鞍,牛人要神装。鬼,不是这么回事。是马要好鞍人要好枪。手里有枪就有一切。
俗话也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现在得加一条,有枪也能让鬼推磨。
不服气不行,枪子伺候。谁都怕死,所以黄家老爷借助女婿周喦松的势力,把三川弄得个天翻地覆。那些仇家,找个罪名就杀了,一了百了。有点过结的,也狠狠敲打一番。黄家上下是看到枪的好处的。黄家老爷更是觉得自己当初让儿子黄有亮去从军的决定是对的。
“红军领着穷鬼们凭什么让富豪财主我们这样的体面人闻风丧胆逃亡异乡?”他跟人说。
人说:“凭什么?”
“不也是因为他们手里有枪吗?”
“哦。”
“活了几十年活明白了哟,手里不仅要有钱,还得要有枪。”黄家老爷说。
“那是!”有人附和。
“枪要排第一位,枪比啥都好!”他说。
“那是那是。”
听者都明白黄家老爷话里的意思,不就是做了周喦松的岳丈吗?不就是少爷借了姐夫的肩膀在队伍里谋了个小官,从此可以平步青云了吗?旁人多笑上挂了僵僵的笑,说着“那是”。
老爷常常为此很得意,想入非非。睁了眼,开口闭口总要说到枪。闭了眼,眼前总是少爷一身戎装高头大马疾驰平川的样子。
那天,黄家老爷又坐在宅院大门一角。他喜欢坐在那里。大门边两株老樟,遮荫驱虫,微风习习,是休歇的好地方。黄家老爷捏了那铜制水烟壶,“咕噜”了几口。又吸了几口烟,烟劲上来,让他有了些飘飘欲仙的感觉。黄家老爷又出现那幻觉了:少爷与枪……一马平川……
许久,烟劲儿过了,黄家老爷微睁了眼,很快就眨巴了几下,又揉着。
还是幻觉,他真的看见少爷了,远处的河堤上,有个人黄豆似的滚了。
“得有!得有!”黄家老爷喊了起来。
叫“得有”的是管家。况得有管家匆匆赶了来。
“老爷,什么事?”
黄家老爷已经弃了水烟壶,站了起来,他手指了河堤方向:“哎哎,那是少爷呀!”
管家往那里凝神张望,说:“是吔!就是他嘛,就是少爷嘛。”
“他疯跑个什么?”
“是哟是哟!他疯跑个什么呢?鬼追命一样。”
很快,少爷一副狼狈模样气喘吁吁跑回了家,他把那身军装脱了,狠狠摔在老爷面前。
黄家老爷说:“呀呀!亮子,怎么了?”
黄有亮说:“我不干了!”
“怎么了?怎么好好的不干了?”
“他们杀人。”
“你看你亮子伢说的?自古军队哪有不杀人的?”
“他们杀人。”
“古今中外一个样,队伍吃刀枪饭的,就是杀来杀去。”
“他们杀人。”黄有亮老叨叨了这句。
“你看亮子你老叨叨了这么一句?你没事吧?”黄家老爷说。
黄有亮不再说什么,他关了门,睡在床上,任谁敲门也不开。
黄家老爷束手无策,跟管家说:“快去喊小姐。快去!”
管家才要出门,周喦松和黄燕来却出现在门口。少爷突然表现异常,黄燕来不敢耽搁,急急赶回三川。
黄家老爷一脸的焦虑跟女儿说:“哦哦,你们回了呀?你们回了。”
周喦松和黄燕来也是一脸焦急,他们看见管家手里拿着的军装,松了口气。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亮子脑壳出了问题?”黄家老爷说。
周喦松就把事情原委跟岳丈说了。
黄家老爷直揉手:“唉唉!这算个什么事嘛,不就是杀只鸡一样吗?”
“燕来,你去跟你弟聊聊,他听你的。”黄家老爷跟女儿说。
黄燕来去敲那厢房的门,敲了一下,没开。又敲一下,还是没动静。
黄燕来连敲了三下,悄声细语地说:“亮子,是姐。”
门开了,黄燕来看见弟弟一脸的泪。
黄燕来说:“你看你亮子,你给姐丢脸子了。”
黄有亮看了他姐一眼,似乎觉得这事很严重。周不凡可以不理會,周喦松可以不理会,老爷也可以不理会,谁都可以不理会。但他姐这个样子,黄有亮内心一角就软了。他和他姐关系好,他自小就听姐的话。
黄燕来说:“是姐让你来队伍上的,姐的主意。”
“姐,他们杀人。”
黄燕来说:“他们杀人你不杀就是了。”
“姐你看到的,周不凡让我杀人。”
“你姐夫和周队长他们是好心,他们想让你……”黄燕来想说他们想让弟弟有功绩,他们想以此为弟弟请功,他们是好心一切为弟弟好。但黄燕来忍住没说。
黄有亮听明白了,昨天那事是有预谋的,是姐夫和周不凡事先商议好的。但他没接姐的话,他摇着头。
黄燕来说:“亮子,听姐的。”
黄有亮叨叨了说:“那人……那个人……”
“谁?”
“那个人跟我年龄一样大,才十八岁。”
黄燕来知道弟弟说的是那个叫全子的犯人,她没说什么,长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因为弟弟还是因为那个被周不凡杀了的后生。
“亮子,你别想那么多了,你老师也是想你早点……”
“我下不了手,我不想杀人。”
黄燕来说:“也好,你就在家待几天吧,今天是七月初九,再过几天是你生日。”
黄有亮的十九岁生日是七月十六。
黄家办了一桌酒,席间是自家的人,当然周不凡也被请入席。
黄燕来说:“今天是亮子的生日。”
周喦松说:“是呀是呀,亮子今天十九岁了,要喝个高兴!”
黄有亮的脸还是很阴沉,他不说话,甚至不抬头正眼看人。席间的气氛有点沉闷,酒喝不起兴致。显然,周喦松和黄燕来对黄有亮的怯弱表现十分不满。
黄家老爷把那只杯子捏个紧紧的,杯子似乎要迸裂。他想骂人,碍于脸面,到嘴的那几个字又吞了回去。
黄燕来说:“亮子,你看你看,今天你生日哩,心上不要放别的什么嘛,放开心。”
黄有亮勾了头,望着桌底。
黄家老爷终于忍不住了,咳了几声:“你是个男人了,要有男人的样子。再说你不能给你姐夫丢脸,不能给黄家丢脸!”
黄有亮灰黑了的脸越拉起长。这些日子他消瘦憔悴了许多。
周喦松说:“哎哎!不说这不说这。”他把杯子端起来,周不凡也端了,黄家老爷端了,连黄燕来都端起了酒杯。黄有亮见大家都端了杯子,也端起了酒杯。
黄燕来满脸的笑:“亮子生日喜庆!”
周喦松:“亮子老弟喜庆!也祝老爷长寿,来!我们敬老爷和少爷各一杯!”
几个都仰了脖子,把杯中酒倒进了喉咙。连黄燕来,也没犹豫把一杯酒喝了个干净。虽然咳了几下,但很快平静了。
只有黄有亮举了杯,呆呆地站在那。他看见大家都往他这边看,他觉得那些目光让他难受,就小心地把那杯酒喝了。
他觉得喉咙里有团火,然后是不住地咳,他不会喝酒,很少沾酒,这酒让他难受。
周不凡说:“没事没事!”他给每个人杯里又倒满,说:“再来一杯再来一杯!”
众人把那杯酒喝了,黄有亮没动。周不凡抓过黄有亮的杯子:“我替亮子喝了!”他利索地倒酒入喉。
周不凡说:“不会喝没事,喝多了就习惯了,我原先也跟你一样,沾点酒就咳,喉咙肚子里火烧火燎。后来喝多了就不一样了,没酒还想酒喝。”
“没关系,谁都有第一次,什么都有第一次。”他说。
“杀人也一样,我第一次看人杀人也好不到哪去,看多了,就习惯了。就是自己动手,也不当一回事了。”周不凡说。
二、匣子里面装着的都是石头
黄有亮到底还是把那身军装又穿上了身。不为别的,是为了他姐。黄燕来那天喝了不少酒,那晚和黄有亮坐在井边哭了很久。那眼井有整块红石凿的井沿,有尺多高,小时,姐总要带他在这地方坐,夏天,这地方有股凉气,让人觉得清爽舒坦。中秋那天,两姐弟拿了月饼,坐在井沿上,等着月亮到中天,那时候,天上一轮月亮井底一轮月亮,他们才开始嚼月饼。
黄燕来带了他弟又来到井边,用意明显。她的哭声和旧时情境确实起了很大的作用。黄有亮说:“姐,我听你的,我回队伍里去。”
“姐,你别哭了,你这么哭,挖我心哟。”
黄有亮又穿上那套黄皮,虽然他自己不大喜欢,但外人看来,这后生很精神,且那身衣服,他穿了合适,走哪都添了几分威风。
黄有亮自己并不在意那些,他心里依然有挥之不去的阴影。姐说得对,既来之,则安之,一切都得适应,他想努力适应现实中的一切。现在,他觉得周不凡这个人在他心目中虚幻了起来,他捉摸不定,想不出周不凡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不想这些了。黄有亮想。
一切都快结束了,结束了我就离开行伍,到我该到的地方去。他想。
很快就有个结果了,很快。他这么想。
黄有亮继续和周不凡一起执行那项重要“任务”。现在身边多了那个红军叛徒陈秋阳,陈秋阳一直被关在感化院的牢房里,他是单独“关押”的。
周不凡跟大家说:“这是个冥顽不化的家伙,茅坑里石头又臭又硬。”
连陈秋阳自己都难以理解:“我都兜底全部招供了,你们还……”
周不凡笑了说:“世道还乱着哩,你现在还不能出头露面,你就不怕红军除奸队的人?”
陈秋阳说:“好哩好哩,一切听你的!”
周不凡和陈秋阳在小屋子里说了半天的话。
但黄有亮不解的是周不凡依然提审陈秋阳。那天,还把陈秋阳押解到祠堂门口的场坪上示众。一切都和先前一样。
天还没亮周不凡就喊起了黄有亮,黄有亮揉了眼睛:“有必要这么早?天还没亮哩。”
周不凡说:“听我的!”
黄有亮知道,只有听他的,他是长官。他还想到,一定有重要的事,要保密,大早的路上没什么人。
他们带了陈秋阳往盘佬山走。动身前,周不凡还刻意给陈秋阳化了装。黄有亮觉得多此一举。你还怕他丢人?还是要遮掩他反水的事实和叛徒身份?迟早会让人知道的,迟早的事。黄有亮想。
他们开始了“行动”。
周不凡没带他的别动队,他只带了黄有亮。陈秋阳在前面引路做了向导,带了两人往盘佬山深山里去。目的很明确,找藏匣子的山洞。
一路上没什么人,正是谷雨时节,大山深处,天乍暖还寒。天上云很多,厚厚的,看云,那层天要扛不住,说塌就塌的样子。那是陈秋阳的感觉,他总觉得是往一条死路上走,他觉得末日到了。
那是个狠家伙,天下没这么狠的人。他想。找到东西没找到东西,等着我的都是死路一条。陈秋阳想。
那条路陈秋阳是熟悉的,他带了周不凡和黄有亮走。
陈秋阳很快找到那处山洞。他在那站了会儿,突然,全子似乎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眨巴了眼,又朝自己右臉拍了一下,发现刚才的一切是幻觉。
周不凡说:“怎么了?你扇自己脸。”
陈秋阳说:“一只蚊子,是蚊子哩。”
周不凡说:“我以为你拍巴掌哩。”
陈秋阳说:“拍巴掌拍巴掌,也没什么。”
周不凡说:“拍巴掌?那肯定是到地方了呀!”
陈秋阳愣了下,他朝那片冬茅丛指了指。
周不凡眼睛就大了:“哦!真到地方了呀!那你还拍巴掌?那你还犹犹豫豫的?”
陈秋阳要钻进洞子。周不凡说:“慢着!”他转向黄有亮:“亮子,我们一起进!”
三个人钻进了洞子,洞子黑漆漆的。周不凡掀亮了手电,那束光在洞里胡乱地晃动。陈秋阳和黄有亮手里的电筒也亮了,三束光交叉了晃。
陈秋阳很快找到那块大石头,那两只匣子就在石头下埋着。
“就在这石头正面,不会错,石头是记号。”陈秋阳说。
黄有亮有些激动,他想象着那两只匣子里的情形。周喦松和周不凡都和他说起过,那是十几根金条,按陈秋阳的口供,一共是十三根,还有些珠宝首饰。
三个人把石头弄开,很快现出那两只匣子。周不凡迫不及待打开了一只匣子。哪有金子?匣子里面装着的都是石头。
再打开另一只,还是石头。
众人惊呆。
黑暗中,周不凡的手电光聚焦在陈秋阳的那张脸上,矮个陈秋阳又缩去了半尺,脸白得像张纸,被恐惧和惊异扭得走了形。
周不凡盯了他看,他不敢看周不凡的眼睛。当然,他就是想看周不凡的眼睛也看不到,周不凡在暗处。
“我没撒谎的哩。我没撒谎。”陈秋阳说。
“我要说半句假话天打雷劈、千刀万剐!那些金条什么的,一直装在这两只匣子里的,千真万确!”陈秋阳急了。
周不凡脸上现出奇怪的笑容,那种笑让陈秋阳看了像把刀子,一直在他心里搅。
“这,这不可能,平常那匣子由我和全子守了,没人近前的。”陈秋阳说。
“柳起跃总可以近前的吧?”周不凡终于说话了。
陈秋阳说:“那当然!”
“那就是了。”
“你是说柳起跃掉了包?”黄有亮问。
周不凡说:“有两种可能,一是放置这洞子前,柳起跃已经将匣子里的东西换成了石头,另一种可能就是他后来把东西取走了,然后往匣子里装了石头。”
周不凡在洞子里用电筒观察了很久,三人走出洞外,他又在洞子周边走了一遭,回来很肯定地说:“柳起跃是个难对付的角色,他把大家都蒙了!”
黄有亮和陈秋阳愣愣地看着他。
周不凡说:“在最后的一刻,柳起跃把两只匣子里的东西全换了,不管他在什么时候换的,但是他换了。”
“怎么?”
“柳起跃趁你们不注意的时候,把那些金条藏在了别处!或者他后来到这地方把东西取走了,据为己有。”周不凡说。
“鬼!”陈秋阳说。
“知人知面不知心。”
“柳主席,不,柳起跃他不是那种人。”
“要不就是他不信任任何人。”周不凡说。
“哦。”
“不管柳起跃是为公还是谋私,这不重要,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找到他这个人。”
下山前,周不凡带着两个人又返回了洞里,他依原样把那些石头装进两只匣子,又依样把两只匣子埋了。他把那块石头又放回原先那地方,似乎一切没人动过。
黄有亮愣愣地看着周不凡完成那些“工作”。他满是疑惑,他不知道周不凡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管它。他想。
那人怪怪的,什么都怪怪的,不同别人。他想。
我不想叫他老师了,他不配做我老師。黄有亮那时坚定了这想法。
三、你留了一手
周不凡和黄有亮这些日子来变化都很大。但两人还是在一起共事,在一起共事,许多地方黄有亮不得不勉强应对,他是军人,军人得服从命令。一年多来,这一点黄有亮是完全地接受了。天下为公,公心为重。私人间的琐碎事情当不放在心中。
又到了中秋,黄有亮回了一趟三川,他跟他姐黄燕来又坐到那井边,他把匣子的事和周不凡奇怪的举止跟他姐说了。
黄燕来说:“那个人你要留心点,他是个凶狠还是个有心计的人。连你姐夫都说他难对付,都防他三分。”
黄有亮说:“那你和姐夫还让我跟了他?”
“你看你?是让你跟了他学,他那心计还有七七八八的东西,都管用,现在这社会,那些是本事。”
“我不想学那些歪歪本事。”
黄燕来说:“你看你?咱爸和姐夫还有我,一片苦心,你不做人上人,就得受人欺受人压。”
黄有亮又苦了脸。
黄燕来说:“过节,不说这了,一会看月亮吃月饼。”
那天兰下释放了几个人,都是江西省苏维埃的人,陈秋阳也在其中。
黄有亮想了想,终于明白周不凡葫芦里卖的药了。
两个人到茶铺里喝茶,那个叫“酩来”的茶铺临街面河,窗户宽展,喝茶时窗门全开,赏茗观景,怡然自得。
黄有亮抿了几口,那茶不错,叫“狗牯垴”。是不远的遂川县出产的一种茶,罗霄山脉南麓支脉,遂川县有个叫汤湖的地方,不出汤也不出羹,汤呀糊的根本联系不上,却出清彻好茶。
船从河里慢慢漂过,他知道那船里坐着陈秋阳几个。
“长官,我终于想明白了。”黄有亮说。
周不凡说:“想明白什么?”
“你是放饵钓鱼。”
周不凡笑着。
“你从一开始就想到这步棋。”
“你说说。”
“本来陈秋阳已经被招安了,你就可以让他做榜样做示范,然后动摇那些人的意志。”
“本来应该是这套路的。”周不凡说。
“可你没那么做,你留了一手。”
“不是留一手的事,跟共产党斗,你不得不想得更远些,眼睛只盯了脚下几尺地方,肯定要吃亏。”
黄有亮说:“你怎么知道那个姓柳的不是后来把东西转移走的?”
周不凡说:“先是我细细查看了现场和周边的一切,这些日子来,没人走近那山洞。”
“哦。”
“其次,他冒险亲自前往取出金条的前提是不相信他的下属,我相信他不会绝对相信他的下属,他的下属被我们掳获,很可能交代出藏金条的地方。”
“那是呀!”
“不管招供不招供,他都不会往那地方去!”
“为什么?”黄有亮说,
周不凡说:“要搁你,也不会那么做。”
“哦。”
“你的人都交代了,然后人家会怎么做?”
黄有亮说:“会怎么做?”
“是呀!你会怎么做,你会悄悄去取那些金条?”周不凡不阴不阳地笑着说。
黄有亮看着对方,他想,他当然不会,很简单的道理嘛,要么早就被人取走,不取走也是做诱饵,等着你上钩。没人会那么蠢,他想,他只是想听周不凡把那事说出来。
四、人不人鬼不鬼
陈秋阳是摸黑回到村子里的,村里的狗早就不认得他了,狗们朝他狂吠了起来,此起彼伏。村里漆黑一团,这一年多来,天一断黑,家家都关门闭户,战火烧了经年,人人觉得只有在梦中才得以安宁。细伢有的关不住,想出来玩呀耍的,大人就说,你要出门,冤鬼把你拉了去。这一带死的人也很多,血雨腥风的日子经历不少。细伢就不敢想着出门快活玩耍的事了。
没有人知道陈秋阳回了村子,他径直去了自家的屋子。家里的那条老狗还认识他,没吠,黑暗中还拱了他裤腿几下。
陈秋阳敲了门,门半天才开启了一条缝,陈秋阳等不及,猛推了下,他便泥鳅样滑进门里。
他把门关上了。被响动惊动的婆娘,举着火把站在那里,她认出了陈秋阳:“要死喔!你是人是鬼?”
陈秋阳一把将火把打掉,抱了婆娘呜呜地哭了起来。
“要死喔要死喔,你个男人这么哭,你看你,左邻右舍看见了你脸子丢个光光。”婆娘说着,赶紧把门和窗都关了个严实。把两个伢推到堂屋,把里屋门也关得紧紧的。
陈秋阳还是嚎哭,他心里那些积蓄了多日的“苦”水,已经成湖成海,他想倾泄个干净。里屋的墙都是木板的,那哭声还从墙缝门缝往外迸。
“你看你,你那么哭,弄得我心里也不好受,也想哭。”那女人哭了起来,咿呀呜的。
“我不是人也不是鬼哟。”陈秋阳哭了跟他婆娘说。
“你看你。”
“我是鬼哟也是人。”
“你看你,颠三倒四的,你能活了回来,就命大福大了哟,没死就是人,你不是活了?手脚好好的回来了?”婆娘说。
“回了回了,活着回了。人不人,鬼不鬼,不管了。”陈秋阳依然抱着婆娘呼天抢地的哭,两个伢还小,弄不清爷娘哭呀嚎的为的是个什么事情,蜷缩一角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后来,屋里的哭声和说话声停息了,两个伢听到的是木板的挤压声。
陈秋阳第二天就完全是另一种样子,木板挤压声停息时,他并没有睡着。虽说十分困倦,但陈秋阳睡不着,他辗转反侧,后又大了眼睛看屋瓦,那当然没什么可看,瓦缝里挤出些许的月光。陈秋阳当然不是看月光,是在想事情。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都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明天起,他就要过另一种生活了。明里,他是人。他和那几个一同释放的人一样,是他们“宁死不屈”,敌人从他们牙缝里掏不出东西,最终找不到什么证据放人。暗里,他是鬼。他已经是蓝衫社的人了,他已经是有重大任务在身的暗探了。人不人鬼不鬼的身份,让他很纠结痛苦,人烦闷,人揪心,就睡不着。
天快亮时,他终于決定还是做“鬼”,人只是一副假面。
他起了床,在筐里找出几颗红薯在袖口揩了揩,送到嘴边咬了一口嚼着,嚼出“叭叽叭叽”的声音。婆娘从床上坐起,朝他抛了一句话:“你要出去!”
“我有事,男人有男人的事。”
“你的事我管不了,但千万不要再跟那帮人混了,你是九死一生的人了,回来找个活儿做做,赚点钱养家。”
陈秋阳没理会他婆娘。他走出门,屋边一棵树上几个八哥在那跳来跳去地叫。他朝它们丢了块石头,八哥飞得远远的。他朝那方向啐了一口。他要彻底忘掉那些天的事,回到从前。
那是周不凡跟他说的,周不凡说:“出去后你还是从前的你,没人知道你的事。你就放胆了按我说的去做。”
周不凡跟他说了那计划,很详细很周密。
周不凡说:“柳起跃不只是共产党的一条大鱼,重要的是那些金条。先前我跟你说的依然算数,找到金条有你的一份。”
陈秋阳活了下来,不仅活了下来,而且有立功和发财的机会。现在那场火热的苏维埃运动已经灰飞烟灭了,红军走了,据说已经全部被清剿消灭。山里时而有残存的小部分人马,也确实死灰难以复燃了。树倒猢狲散,红火早已不再。管他,周不凡说得对,人活了就是谋求好日子,管他“红”还是“白”呢?
不过他现在还得是“红”。身披了“红”,但心已经是“白”的了。陈秋阳明白,一切还得是从前那样子,哭归哭,但他没跟婆娘透露半分。周不凡说:“这是个秘密,要是被人知晓,不必我跟你算账,‘红的也绝不会放过你,你和你家人都会死得很难看。”
陈秋阳没往村子中央去,那时还早,远处田野里已经有农人忙活,他朝那条沟溪走去,人很快就隐没在那里,他沿着沟溪上了后面的竹林里。
很快,他就在村子里消失了。
这一回轮到他婆娘跟人嚎哭了,那女人一直等到天黑,也没陈秋阳回来,当时没往心上去,以为去哪跟朋友喝酒,醉在谁的屋里了。
但第二天上午不见人回,下午依然没回,日头眼见要落了,女人就急了,到村子里找。敲人家的门,问:“见着我家秋阳了没?”
对方惊诧,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他回了哩,昨夜里摸黑回的,你没听到我家里有动静?”
那人还是摇头。
又敲另一家,说:“见着没?见着我家秋阳没?”
那家男人说:“你家秋阳何时回了?”
“昨夜里回的,今一早出的家门。”
“我没看见,一个大活人,一早出门总归有人看见的。”
村里各家都敲了个遍,人家都摇头。
有人指了女人的背影说:“看来想老公是想疯了哟。”人们不相信那女人的话,都以为她见着鬼了。
陈秋阳找到几个过去的“同事”,很快找到了柳起跃的下落。
第六章
一、那个“仇家”,看不见摸不着
柳起跃去了泰和,街子上到处都有通缉“共匪”的画像。他不得不夜行昼伏,东躲西藏。他想再走远了,可他没那么做。他牵挂了组织,当然,也牵挂家小。
后来风声小了点,外面也消停平静了许多。他出来干活,倒不一定是混口饭吃,出来看能否联络到那些失散的同志。
那些日子他给人做水上活儿,这些活儿柳起跃驾轻就熟。
加入组织前,柳起跃做的就是排客。排客是吃水上饭的,他水性好,也讲义气,精明好学。排客走南闯北,柳起跃他们见识也广。排客行走江湖,也常被各种势力欺负。所以,红军来赣南之前,他们也爱结拜兄弟,类似帮会一样的组织。
柳起跃革命前,大家还叫他大哥,水上那些兄弟都很服他。
红军来后,柳起跃和几个伙计一道入了共产党,他觉得自己开始了新生,他忠于组织,一切听组织的。组织说要为工农大众服务,他就努力工作;组织说天下将来是穷苦人的,你们要学文化。柳起跃二话不说就学文识字,他大字不识一箩的“睁眼瞎”,几个月后竟然能认一千多字,还能读文件写信。当年,中华苏维埃主席毛泽东还表扬过他。
虽说现在局势恶劣,但柳起跃觉得革命并没有终结。他想,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就是党的人,不要说宣过誓,就是承诺过的事,说过的话,每一样都要认真去做。就算是革命失败了,也决不能反水。
柳起跃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一出山,就被人盯上了,并且识破。那是复兴社蓝衫队的眼线,这一带到处都是眼线。虽说到处贴有“通缉”他的画像,他却相安无事,就是真有人认出举报了他,周不凡也不会轻举妄动,一切都在计划之中。“通缉”只是假像,也是一步棋,看看这个共产党的“要犯”是不是会取些“盘缠”,那就能找到些线索,哪怕是蛛丝马迹也不错。所以,最重要的不是抓捕,最重要的是盯住这个男人。柳起跃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一根线,被人牵了,一举一动都在人的监视之中。
时间过去了两个月,没见柳起跃有“动静”。这男人没动静,那十几根金条就是个谜。在周喦松的想象中,这个姓柳的很快就会取走藏在山里的那些金条,那不是一般的东西呀,想想都心痒痒得难受,那是一大笔财富,有了它,几代人都可净享清福了。
但柳起跃一直在水上,操起了他旧时的营生。他干得不错,也和那些排客水手相处融洽,没人把他当外人。因此,日子也滋润了起来。
“他想干什么?”周喦松跟周不凡说。
周不凡说:“现在不知道,可能是在观察动静。”
“都这么久了,这姓柳的就不怕夜长梦多?”
“这个他倒不怕,藏东西的地方看来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要是他就这么吃水上饭,衣食无忧,就让那些宝贝安稳地放在无人知晓的地方等将来有一天去取,那……”
周不凡说:“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周喦松说:“我们可等不得那么久。”
周不凡说:“这不难办。”
柳起跃和伙计们那天一早去启排。木排竹排每到一处大地方,当然是州府县城什么的,水手排客就上去放肆几天,吃喝玩乐,然后再继续水上工作几天。自古以来排客都是这样。可这天一早,那些排被人砍了缆,两排木头散了,被水冲得无影无踪。那个守排的后生,被人五花大绑在堤岸的树干上。
“谁干的?”
“蒙了面,没说来路。”
“不劫财不越货只散了几只排让人破财,这事怪。”
“几个人说寻仇家。”
“没听说过这么寻仇的,再说东家没跟人有过仇的呀,吃了这么多年水上饭也没发生过这种事的呀。”
大家想了想,目光就放在柳起跃身上。当年柳起跃离开排上弟兄上了岸,跟了共产党“造反”,那是得罪了不少人,要说仇家,只有他有了。
柳起跃没说什么,默默离开了那些兄弟,他不能连累大家。
他又找了几处过去的东家,但每一回都会莫名地出现同样的事,木排被人弄散破财。那个“仇家”,看不见摸不着,可是似乎无处不在。
水上饭是吃不成了,旧业老手艺没用武之地。没人敢雇他,柳起跃自己也不愿意去给老朋友们惹事端。
他回了南塘河边,在那摆货摊。但生意并不好,看来依然是有“仇家”作祟。
譚吉才是柳起跃的远亲,也是他曾经的下属。谭家里穷,柳起跃跟表弟谭吉才说:“不如跟我一起干,跟了红军以后就有好日子过了。”谭吉才想赤条条一个人一张嘴,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跟了表哥至少有口饭吃,就听了柳起跃的话。谭吉才有一次帮省苏维埃机关进货,贪了两块银洋,叫柳起跃知道了,决定从严处理。有人说谭吉才是初犯,从没捏过银洋的人,想想就经不住诱惑了,批评教育一番就算了,悔过自新,下不为例。
但柳起跃还是把表弟谭吉才开除出了省苏维埃机关。
没想到后来却因“祸”得“福”,红军离开这里后,他没受到复兴社和还乡团过多的骚扰。
过年走亲戚,谭吉才竟然看到柳起跃,认出那男人来。
“呀呀!是你呀表哥!我真没想到你还活着,也没想到你还这么自在。”
柳起跃说:“没什么没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人活着就好。”
他问起表弟这些日子的情况。
谭吉才说:“不好不坏,在遂川开了家豆腐店,生意过得去。你呢?”
柳起跃说起这些日子的“怪事”。
谭吉才说:“原来是仇家寻仇,让你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他们恶哟,他们真毒。”
谭吉才给表哥递上根纸烟,点了。
“你抽上纸烟了?”柳起跃说。
谭吉才说:“不如去我那里暂时避避,我豆腐店里正要找个帮手,找别人我不如找你,都一个样嘛。”
柳起跃有些犹疑。
“遂川那地方你没仇人的嘛,你又没在那惹过谁嘛,谁还能找你什么麻烦?”
柳起跃看这男人不计前嫌,有些感动。他知道自己这个表弟,人很憨厚,只是当初不知怎么鬼迷心窍贪了那两块银洋,人是自己的亲戚,那时处分就给得重了些。
他和谭吉才来到遂川东街一起开豆腐店,柳起跃先前也做过豆腐,不仅做豆腐,客家乡间很多有名堂的活儿他都会做,比如榨油烧炭甚至也会些八字看风水……
但事情不像谭吉才想的那么简单。
那天,几挑豆腐很快在镇街上被人买个精光,两个男人正在做明天的准备:浸泡黄豆,搅卤水,请师傅来把水碓和水车修修,为的是明天多做几板豆腐。
忙了忙了,听得有人哭天喊地跑了来。
来人是豆腐店里的小徒弟阿从,阿从是个结巴,他火急火燎跑了来,喘了粗气,一喘急气,那话就更说不顺畅:“啊,啊……”
“什么事你这么急,天要塌了?”谭吉才说。
“啊啊……啊啊……”
谭吉才给徒弟递上一碗水,阿从把那碗凉水喝了,喘气,平缓了下来。
“出事了。出……出大事了。”
“出什么事了嘛?大事小事,是个什么事嘛?”谭吉才和柳起跃都大了眼睛看着阿从,阿从努力地想说,但还是没说,就拉了师傅往那边跑,柳起跃跟在他们后面跑。
整个遂川东街满是喧嚣嘈杂,阿从拉了师傅往“显春堂”药铺跑去。曹郎中的“显春堂”挤满人。
事情很快就弄清楚了:今天凡是买了谭吉才家豆腐的人,一家人都肚子痛,上吐下泻。这天,遂川东街大半条街的人家都买了谭吉才的豆腐,那就是几百人。几百人往“显春堂”跑,哭天喊地,街边到处蹲了趴了呕吐的人,男女老少都有。
谭吉才找到曹郎中,那郎中一脸的惊惶:“啊啊,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病人。”
“怎么回事?”
“他们都说吃了你家豆腐……”
谭吉才脸就黑了:“怎么可能?”
柳起跃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说:“表弟不用问了,是我的‘仇家干的。”
柳起跃不得不离开遂川。两件事困扰着了这个男人,面前出现的这些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仇家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干?
他想了很久,百思不得其解。
是那些曾被自己打過土豪分了浮财,甚至杀了宗亲的人?想报仇明人不做暗事,放马过来。是复兴社蓝衫队的暗探?但为什么不把我抓了去,报功领赏,任割任宰随你。弄这种下作名堂下三烂勾当?弄出这种不痛不痒折磨人的事情?
柳起跃百思不得其解。不管怎么样,自己是被人盯上了,有个影子无时无刻都在他的身边,他看不到他们可他们却时时跟随自己。他们是不让他好死,也不让他歹活。
有一点他是明确的,这么一来,他得停止他对散失同志的寻找和搜罗工作,即便是已经有下落的同志,他也不再联络。还有,自己也不能再这么经常抛头露面了,既然你跟我玩猫老鼠,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你不抓我,我就走,远走高飞。
柳起跃去了泰和,到了“赣宁旅泰同乡会”会馆。他在正厅的右厢房的雕花的窗格第一排镂空的梅花花瓣里塞了颗小小卵石,那是个特殊的暗号,一颗告诉大家,我有事外出些日子,不必担心。两颗为我有险情勿来找我,日后我再与你联系。
二、他就等了大鱼上钩
黄有亮那天在河边捡拾石头。
到了深秋季节,雨水就少了。河里水渐细,河滩裸露处多了,涨水时节从山里冲出的新石,多少又夹杂在河滩上。
那些日子,长长的河滩成了卵石的展场。黄有亮在那捡拾石头,他收获颇丰。人们奇怪的是,以往是两个男人,这些日子却只见那个年轻后生一人。
周不凡那些日子很忙,他得专心致志。他是个特殊的“渔翁”,长线已经放出,他就等了“大鱼”上钩。
那天,周不凡跟黄有亮说:“快了!”
“什么快了?”
“大鱼呀。”
黄有亮知道周不凡说的那条“大鱼”是指那十几根金条。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怀疑起周不凡的“情报”了,他觉得那些金条根本就不存在。所以,周不凡兴致勃勃地聊起追踪“猎物”的事,黄有亮不感兴趣。
他的兴趣在石头身上。
有人在河堤上喊他。是那个勤务兵,那个小兵说:“有亮哥,长官叫你马上去他那。”
黄有亮知道有了紧急任务,不然周不凡不会派勤务兵这么火急火燎地来喊他。
周不凡坐在书案前,他没抬头,黄有亮知道那个男人,他对开心的事从不喜形于色。黄有亮喊了声“报告”。听到周不凡说:“有线索了!我们立即出发!”
呈送到周不凡手里的却是一份这样的情报:被“仇家”逼得走投无路的柳起跃去了某地的大山。
周不凡走近地图,找到那个地方。他用指尖点了一下那个地名,对黄有亮说:“是这里。”
“你看他沉不住气了吧,要上我们的套了。”他说。
黄有亮说:“难道财宝藏在那片大山里?”
周不凡说:“从当时江西省苏维埃机关的活动路线来看,未必没有可能,那里曾是他们的活动区域。”
“他们当年的活动区域大着哩,非那种地方?”
周不凡说:“也许他想学幼天王。据说太平天国时,幼天王被清兵追剿逃至那一带,在那埋藏了大批金银财宝。”
“哦?”
“那批东西,幼天王叫随身卫士藏的,藏好后卫士举剑自刎。幼天王的意思很明白,我在宝藏在,我亡宝藏谁也别想得到。果然,至今没人能找到。”
“哦!”
周不凡觉得离他想看到的越来越近了,他带了黄有亮去了前江镇,坐镇在那指挥对柳起跃的行动。说是监视,一旦有风吹草动,立刻出击。
一路上两个人话并不多,周不凡早就感觉到了黄有亮的变化,不说别的,单说由“老师”又改回称呼“长官”,周不凡就感觉到了对方对自己态度的变化。他没在意这些,一个毛孩,一个书呆子少爷,虽说读了点书,识了些文墨,但心智还是个细伢哩。这不是个事,细伢的脾气春天的脸,变来变去的,过几天就又变回来了。年轻人嘛,成长尚待时日,哪天也就真能下手杀人了,那就曙光在前了。要真一直下不了手,还不就那没出息样?也就那样了,你再精心栽培,刻意培养,烂泥终糊不上墙哟。
负责盯住柳起跃的是周不凡挑出的老练高手,叫汤八仙。汤八仙是拴在柳起跃身上的那根“线”。
汤八仙带了周不凡和黄有亮,一路追踪柳起跃。
“他一个人,就他一个人。”汤八仙说。
周不凡也举了望远镜观望,那片林子里隐约看见柳起跃的身影。
“他在挖土哩。”汤八仙说。
“我看见了。”
“那不像是藏东西的地方。”
黄有亮说:“藏东西就容易让人家识破了。”他是随便说的,那会儿他没太关注那个男人,他听鸟叫,山谷里各种鸟叫,他能听出韵味。黄有亮不是心猿意马,他对那些“东西”的存在一直抱着怀疑态度。
“他砍树哩。”
“是哟,是在砍树。”
“他砍树做什么?”
“一会就知道了。”
周不凡很耐心地等待着,他们从望远镜里看着那个男人砍了些树,又砍了些竹,还砍了些冬茅。
汤八仙说:“搞什么名堂哩?”
黄有亮说:“安营扎寨。”
汤八仙说:“安什么营扎什么寨?”
黄有亮说:“鬼知道!”
周不凡一直没吭声,他也没弄明白那个男人的意图,云里雾里的。他想,还是观察哟,看对方玩个什么名堂。
他们看着那男人用木头竖起了几根柱,然后是桩,竹,竹片,竹篾。那男人用一天完成了他的“杰作”。
柳起跃在那搭了一座棚竂。
汤八仙大了眼睛摇了摇头。
黄有亮脸上吊一丝莫名的笑,也摇了摇头。
周不凡没摇头也没什么表情,他说:“走吧!”
三、柳起跃似乎真要把那手艺进行到底
柳起跃没远走高飞。他进了深山。他得养家糊口,他得赚钱。远处的大山某处,是有一大筆的钱财,甚至是金条,但那是公家的,分文不能动。他一直这么认为。
人活着,有一双手,可以自己赚钱。柳起跃自小脑壳里装的就是这想法,进深山他有一门手艺可以发挥,用来赚钱,那就是烧炭。
一到冬天,到处都要木炭。隆冬天气,木炭是大小城镇富家不可或缺的重要东西。用红炉来熬茶,用来取暖御寒。
柳起跃烧的炭比一般人的炭要好,一是选柴,什么柴质出什么炭。杉木泡桐树烧的炭不耐烧,却易燃,是做硝药的好材料。松柴炭适中,也不算经烧。一般人喜欢的是杂木炭,杂木也有三六九等,如戳树、柞树、檀树、栗树、榴子树、茶子树柴是炭中上品,烧出的炭能卖个好价。
烧炭和烧瓷也相通,共同点是把握火候。各人出手的炭有高低优劣,也是因了各人的眼力,凭你看火候的本事。窑里柴点了火,到什么时候封窑是关键。封早了,不行,炭烧不透,就有炭蔸,用来烤火,烤了烤了就起烟了,熏得泪一把涕一把的人难受;封晚了也不行,会烧过了,炭就表面起白灰,实际上量就少了,烤火时也不经烧。窑封了,什么时候取炭,还得看,那是看烟。如果烟由白变成青,由浓变淡,说明窑子里的木材已经燃烧得差不多了。将那些出气孔堵死,窑里的火就熄了。好的炭,火候看准,封窑分秒不差,起炭时,每根都黑中带亮,拎起根敲打,发出铁的声音。
那炭是极品。
柳起跃就有那种本事,炭烧得好。他想既然外面的活儿都被“仇家”搅了,我烧炭,在深山里待着,炭烧了,让买家自己来进货。
柳起跃选了处草深林密,离溪河不远的地方,便于砍柴挖窑还便于运送木炭。柳起跃在那搭了个棚寮,住了下来。他先在山里转了一圈,当然不是白转。他识得些草药和山货,在山里弄了些。也观察了下山势地形,然后去了趟前江,看地名就知道那镇子挨着江边,商贩来往较多。这季节,正是商贩预购木炭的时候,他得找到客户。
事情似乎很顺利,赣州来的几个商贩正好要货,他们都知道这一带产适合烧炭的栗树榴子树茶子树等好木,好木出好柴,好柴出好炭。所以,自古这一带也出炭工。他们到秋季就来前江进货,初秋时节定,深秋时候取。
柳起跃这天很顺利。他给人看的样品和价钱让那些收炭人很满意。大家就一起喝了场酒,那意思等于有了协议。有了协议,那以后的一切就按协议办。烧炭的按质按量烧好炭,定好货,到时收炭人带了钱来取。
柳起跃把那些草药山货换了些盐和米,就躲进了深山,一门心思烧他的炭。
这让周不凡大惑不解,共产党的这个要人,竟然真做起炭窑师傅?每天收到的关于那男人的消息千篇一律。几个月以来柳起跃埋头安心在那片深山里专心致志烧炭。淡定,从容,生活很规律。
“等等,再等等。”周不凡对迷惘的汤八仙说。
可是那些日子,柳起跃没什么异常,他挖了几孔炭窑,专注于他的手艺,有模有样的做他的烧炭师傅。活儿做得很细,有板有眼,有滋有味。
后来,那些窑顶的大小烟孔里的烟由白变青,由浓变淡。
出炭了,柳起跃选了些好炭挑到前江街子上,给人家看样品。几个商贩举了那些炭看了敲了还试着烧了一盆炭火。“啧啧”夸赞了一通。甚至好几个都付了定金。
很快,那些窑一直烧着炭,柳起跃似乎真要把那手艺进行到底。他整天一头一脸的炭黑,弄得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只是黄昏时才烧一桶热水将身体上下洗个干净,然后就是睡觉,一觉睡到日头老高。
他过着神仙般悠闲的日子,周不凡想看到的那个结果,仍然无踪无迹。
四、他们说了一夜的话
柳起跃甚至回了一趟家。他家在兴国的龙口镇。镇子不大,但也在赣江的支流岸畔,那条河叫平固江,顺水走舟,就到了江口。江口镇自古以来都是大码头。所以,去龙口的交通还是比较便利。何况柳起跃水上的朋友很多,搭顺风舟排很方便。
柳起跃是半夜里回的家,女人没太吃惊。半年里,柳起跃已经回家好几趟了,女人觉得一切都是命,她是个很平常的客家女人,人一信命,就更温顺。人家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她却是嫁命随命,当然是随了丈夫的命。女人嫁来时,村里人跟她说你嫁了个命硬的男人,算命的说你家男人属猫的,猫命九条。生肖里没猫这属相,但算命先生那么说,不是没道理。后来有些事应验了。柳起跃做水手排客,吃水上饭,春里大水,是放木排竹排的好机会,但要从高山上顺流而下,那很凶险。常常有排撞石滩,很多伙计都被那些深潭和急流收了命,可柳起跃一直相安无事毛发未损。后来跟了队伍,也是一条命拴在裤腰带上,尤其红军走后,坚持山里打游击,被清剿大军数次围困在险境中,却总是与阎王爷擦肩而过。
现在虽然到处逃亡,也总能逢凶化吉。那些日子,按说是不能贸然回家的。那一回做了一个梦,梦见婆娘和两个儿子被人架在柴上点火烧死了。想想,虽然梦只是梦,但当时确实揪心般难受,人就忍不住了,也实在想家里妻小,竟然动那心思,可回了,也没事。
柳起跃实在觉得对不起家小。这个女人,自嫁给了自己,没过上一天安稳日子,先前做水上营生,在外的时间多在家的时间少。说是拼了力气赚点钱,赚了足够的钱,购点地置处房,回老家种田。守了这贤惠女人过一生。但红军来了,却投身于革命。自己在外奔忙,很少顾及家小,女人即要忙里,也要忙外。柳起跃从来相信工农革命最终会胜利,对苏维埃一腔热血,满怀希望。相信将来江山是工农的,工农一定当家作主。
柳起跃记得那年的事,白军对苏维埃区实行严密封锁,适逢又是个灾年,屋漏偏逢连夜雨,苏区粮食吃紧,不能让前线士兵勒紧。苏维埃机关就号召大家节省,从牙缝里挤出米粒支援前线。干部不仅没了薪金,甚至自带干粮来办公。自带粮米去办公,是柳起跃当众在会上说的,你个领头的得带个头,人人看着你,你得带个头。
那天他回了龙口。
婆娘很高兴,以为男人回了家,还像先前那样,会留点钱对付家小温饱。做水手时,每次回来,丢一两块银洋;就是后来参加苏维埃工作,也多少有些毫子留下来进点盐扯几尺布的。
这一回柳起跃回来就去看了家里的谷桶,谷桶里谷子不多了。
“就这点稻谷了?”他跟婆娘说。
女人说:“还是数着米粒下锅,在外面挖了些野菜什么的马虎填肚子省下的。”
“噢。”
“以为你会带点吃食回来。”
“噢。”
“得省了,现在还有薯芋野菜什么的好对付,入了冬,大雪封山,就什么也没有了。”
“噢。”
柳起跃只能那么吱唔了,他这次回家的目的不是从外面往家拿,是从家里往外取。取的就是稀缺的大米,取的就是要命的粮食。那是初冬,才收了作物没多久,家里就上顿不接下顿了,取走缸里的米,这个冬天怎么过?没入冬天就几近断炊,情形很严重,十分严重,那是要饿死人的。饿死的不是别人,是自己的亲人。
柳起跃坐在那抽了半天的烟,低头不说话。女人也不问,在一旁不住地咳,是叫柳起跃嘴里进进出出的烟熏的。这一带烟叶子好,自古就产好烟,但田里收的烟,都留了给前线官兵,余下的换成票子支援前线。柳起跃他们只有用烟梗和树叶掺了过过嘴瘾,那东西熏人。
柳起跃丢了指间的烟头,终于说话了:“我得带点米去,现在要自带粮米做公家事了。”
女人眼就大了,她愣着看了丈夫半天,古来也没听说的事呀,做公家事,吃自家米?
“你是省主席哩,你说过省主席比州官还要大,你个州官连饭也赚不到吃?”
柳起跃说:“不是你老公没本事哟,是反动派封锁嘛,掐苏维埃区脖子嘛,前线粮米吃紧。”
“噢。”
“大家都吃点苦,忍耐些日子,家家都会碰到难处。”
“噢。”
“熬一熬就过去了,我是主席,我要带这个头,我不带头人家会怎么说?这也牵扯到我的名声,树要一张皮人要一张脸,你不能让你家男人没脸子是不?”
“噢。”
“你说句话呀。”
女人说:“我不说了,由了你哟,你说得对,我们咬咬牙熬就是。”
后来,女人还走了百多里的路给柳起跃送过一次米,两袋米女人从龙口一直驮到宁都,一进门,女人玩笑了说:“你个大男人,做了官还得婆娘供你饭。”柳起跃笑笑:“等革命成功,我驮一座米山回家。”
那些日子过得很艰难,几个月后柳起跃回了一趟家,婆娘和两个伢瘦得皮包骨,差点都没认出来。他眼圈红了好长时间。
但这回,他却带了几块银洋回家,虽然天黑得如泼了墨,那几块银洋还是发了诱人的微光。柳起跃划了根火柴,看了会睡得沉沉的两个伢,直到那根细细柴棍燎到手指。然后,一对男女坐在那说话,他们说了一夜的话,没点灯,他们都无声地流着泪。
第七章
一、周不凡要实施他的第二步计划
周不凡后来不得不佩服上司的高明,他确实利用补锅匠的身份很好地进行了掩护,长期活动在“匪”区平安无事不说,还很轻便的得到很多重要情报。
民国二十二年,剿共大军步步为营往“匪”区推进,“赤匪”兵源告急,兴起扩红运动。将十几岁孩子都“扩大”进了红军,叫“少共国际师”,也将各地的手艺人“扩大”进了红军,叫“工人先锋师”。这么一来,“匪”区的手艺人急缺,那些外地的手艺人就有了生意。
特训队出来的那些弟兄,就也有了“生意”,本地手艺人少了,百姓日常生活的器具却一样也不能少,外地的手艺人入境做工天经地义再正常不过了,就从抚州等地渗入到“匪”区,走乡串村,堂而皇之。
周不凡不再做补锅营生,但他手下依然有“手艺人”走村串户,当然不一定是补锅,有的是篾匠木匠漆匠剃头匠,这里面大部分人和周不凡一样,受过专门的训练,曾经潜入“匪区”执行任务,这些人,后来虽然“匪”事平定后都不再做匠人,回了省城甚至去了南京,但老奸巨滑的中统特务頭子徐恩曾还是留了几个继续做那“营生”,有人不理解,“匪”区“沦陷”,天下重又安定,也用不着暗里探知消息了。但长官说,此地刁民被共产党“祸害”甚深,常常还暗中集结,蠢蠢欲动,为防死灰复燃,还须保留情报人员让他们继续他们的手艺。
汤史为就是被留下的人之一。
汤史为学的是周易,这人小时候就迷周易,天生是个八字先生的料,庐山特训班长官将他选了来,就是看中他这爱好扬长避短要他做这行当。他没让长官失望,很快上了手。
汤史为是四期,周不凡是一期,等到汤史为毕业,周不凡早是当地有名的“补锅匠”了,当然也是汤史为的上司。汤史为刚刚“开张”,还才有点小小“名气”,还刚刚被人认可有了身份,以为可以放手施展拳脚,大展宏图。但大军却发动清剿,“赤匪”被歼,几近覆没。汤史为觉得生不逢时空有一身绝佳功夫,却失去用武之地。
他以为会被上峰调离撤走,或者派去其他“匪”区,却一直没接到相关指令。没接到命令,他就一直从事这门营生。
他继续四处游走,为人算命测字看风水。他做得很投入,非常得心应手,并且颇得名望,有了些小名气,人称“汤八仙”,所以他很风光。
汤史为那些天都在前江的周边给人测字算命掐八字,也攥了只罗盘给人看风水。实际他的眼线一直盯着柳起跃,有个动静就跟他通报。
汤史为去了周不凡那。
“长官,他一门心思烧炭,没人找他,他也不找别人,这事怪了,这事很反常。”
周不凡说:“是有些怪。”
“我跟了这家伙这么些日子,这男人都把我弄糊涂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不可松懈,这不是个容易对付的对手,他跟我们周旋哩,来的不是虎拳豹拳,是太极推手,看谁有内功和耐力。”
汤史为说:“我是怀疑长官说的那些重要文件和银洋,早被人取走了。”金条的事,周不凡一直瞒了,他存了一份私心,给上头的呈报和对外只说是一些共产党的重要文件和部分银洋。
周不凡摇着头:“这不可能!那不是一般的东西,取走那些东西,一定会弄出些动静,不可能风平浪静无声无息。”
汤史为笑了说:“听长官的,只是我这算命高手,也算不出这姓柳的下一步走的什么棋。”
周不凡说:“你要算得出,我们就不必费这么大力气了。”
汤史为说:“最近柳起跃回了一趟龙口。”
“他回去让他回去,这样也好。只是回去……”
“长官你的意思?”
“要彻底断绝此人的财路,无论是撑排还是贩货还是烧炭。”
“明白!”
“一无所有,没钱养家糊口了看他怎么办?”
周不凡要实施他的第二步计划,柳起跃看不见摸不着影子一样的“仇家”就是周不凡为他生造出来的。说仇家,柳起跃当过省苏维埃的主席,一直以来领导农民对富家进行“革命”,杀土豪劣绅,分浮财屋田,得罪的人不在少数,族人“还乡”了,卷土重来,找他秋后算账也正常。
柳起跃从龙口回了前江大山里,他看到的一切,依然让他震惊。棚寮和那几孔炭窑被人捣得稀烂。
他想,那个“仇家”又找上门来了。柳起跃激怒了,他在林子里跑着,跑到高处那块岩石上,朝着那大片山野迸力地喊着:“哎!哎!是人是鬼你站到明处来!有种的站出来!不要人不人鬼不鬼的!”
“要剁要剐随了你,不要玩这种名堂,男子汉大丈夫你们玩这名堂?”
他等到的当然只是回声。
但离他不远的某处密林深处,有人爬在树的高处举了望远镜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去了前江的街子上。那些与他擦身而过的人,无论男女老少,看见每张陌生的脸都觉得是那个“仇家”。
他当然找不到那个“仇家”,那只是个影子。他也没指望找到那个影子。
柳起跃重又回到山里,他在另一处地方又搭了个棚寮挖了个窑。他按部就班进行,炭出了窑,他去了街子上。那些商贩不见了,他看了看四周,似乎有人刻意躲了他。他进了家铁匠铺,那个铁匠上一回收他的炭时朝他竖了好半天拇指。
才进去,响着的锤音停了,那个大胡子师傅的大锤很重地落在脚边。他把柳起跃拉到里间。
“伙计!你得罪谁了吗?”
柳起跃说:“我个烧炭的,能得罪谁?”
胡子铁匠说:“有人把我的屋瓦戳了一个角,神不知鬼不觉就叫他们戳了,莫名其妙。后来就收到一张贴,说不能收你的炭,谁收了谁家倒霉,死人等了收尸。”
柳起跃说:“我知道了!是我结的仇我来了结。”
没什么办法,柳起跃左想右想,不知道这“仇家”什么来头。如果是复兴社蓝衫队的人,那为什么不抓了他去?由了他四处游走?难道真是哪个地方的有积怨仇隙的还乡恶霸土豪,恶狠狠的弄这不痛不痒的名堂?
他继续漂泊,但奇怪,这“仇家”不抓他不打他更不杀他,他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柳起跃有了准备,任你是什么目的,要别的没有,要命有一条。
柳起跃徒有一身手艺,但没人敢用他,英雄无用武之地哟。柳起跃想,他们想逼死我,让我成穷光蛋,让我受屈受辱。我得活了,我得找到我们的同志,我得活着看到革命成功。
二、黄有亮百思不得其解
黄有亮努力地想适应这么个环境,他觉得自己渐渐有了些许感觉。其实也不是什么适应,姐和姐夫说得对,乱世,不要用学究的那一套来应对,那会碰得头破血流。时代在变,社会在变,你就得顺应时代和社会。以不变应万变你就没出路没前途。
每天他都早早起来,把自己该做的做了,在人面前显得谦恭,有几样比先前明显有所变化。话说得比先前多了,酒喝得比先前猛了,与三教九流混得比先前频繁了。但他还是改不了跑步和读书的习惯,每天早上的晨跑是必须的,然后是读书,除非有紧急任务,这两样事每天雷打不动。
且这两件事是大家一致认可的事,没人说不好。
“好好!队伍上也得出操的嘛,亮子自觉了强身健体,好事嘛。”周喦松说。
“亮子自小体弱多病,跑跑练练,身强体壮,是好事哩。”他姐黄燕来说。
这天黄有亮跑步回来,看见汤史为从那边走来。汤史为朝他打招呼:“亮子兄弟早!”
黄有亮点了点头,这些人,都跟了姐叫他“亮子”,有人叫了他觉得舒坦,有人叫他他听了别扭,耳不顺。先前周不凡叫他亮子他也听着别扭,但这些日子听了听了就习惯了。
周不凡跟了周喦松和姐那么叫,周手下的那些人也跟了周不凡那么叫。
黄有亮不喜欢汤史为这个人,按说他们应该算是同事,同是周不凡的部下。但汤史为那副样子总是让黄有亮不能适应。有一天他跟周不凡说起这个话题。周不凡笑了:“啊呀!要的就是这种样子,不然怎么让人相信呢?”
“要这姓汤的不那么个江湖油滑,那早就让人看出名堂识破的了,做这份活儿,要的就是惟妙惟肖。”周不凡说。
反正黄有亮不喜欢,但那种厌恶不露在脸上。这也是这些日子自己跟周不凡学来的,得把自己的所思所想深埋在肚子深处。汤史为第一次見黄有亮就一脸的庸俗。他知道这是周喦松的小舅子,省城甲种工业学校的高材生,又是周不凡的左膀右臂,有靠山有能力难说将来真就发达了,也是个台阶的哩。虽说还是棵小树,难说将来就长成了大树,能荫庇一方的哩。
汤史为见了黄有亮总堆了一脸的笑,叫“亮子”,后面还加上“兄弟”。那一身的俗气,让黄有亮起鸡皮疙瘩。
但每回,黄有亮还是给那个汤八仙笑了一下,也很客气和他打了个招呼。
汤史为又给周不凡报告柳起跃的行踪:“一切按计划弄的,按你的所说弄的。没人能跟他做生意了,他没活路了。”
“那就好。这姓柳的得吃饭吧?得活命吧?他不吃饭不活了家里老婆孩子得吃饭得活吧?”周不凡说。
“他又不是神仙。”汤史为说。
“就是,他不是神仙没饭吃他能撑了几天?肯定打那些银洋的主意嘛,他要去取钱,文件就有眉目了嘛。”周不凡说。周不凡一直跟手下说的就是银洋和文件,黄金的事,他没透露过半点口风。
周不凡朝黄有亮招了招手。黄有亮走近前去。
“亮子兄弟,你该在一线试试拳脚了,你跟了八仙,盯紧柳起跃,我看那条大鱼就要到手了。”
黄有亮觉得自己独自出场,亮亮“本事”,也是个好机会。他一直盼了这一天,他想,他总能有试手的时候。周不凡这么一说,他心里一亮,跃跃欲试,信心满满。
汤史为带黄有亮去了那个地方,他指着街角的那个男人说:“看见没,那就是柳起跃。”
黄有亮顺了汤史为指尖望去,自己的所见,让他实在意外。
那是个地道的乞丐,蜷缩在街角,伸手向路过的人乞讨,衣衫褴褛披头散发。那神态,那模样,根本和黄有亮先前想象的那个“对手”一点都联系不起来。
如果说这一切都是一场戏的话,黄有亮第一次见那个“主角”,他没想到周喦松和周不凡所说的那个神秘的人物,曾经做过“赤匪”大官的人,在他面前出现时竟然是个乞丐叫化子讨米人。
黄有亮百思不得其解。
他走了过去,从兜里掏出几枚毫子,他注意到那男人朝他看了一眼。只有那种眼神,是一般的乞丐所不具备的。黄有亮把毫子递给那男人,男人接过去,说了句什么。
到底说的什么?黄有亮没听清。
三、姜还是老的辣哟
汤史为是陈秋阳的联络人,周不凡交代陈秋阳,所有的事无论大小,只跟汤八仙联系,上峰的指令,还有所获得的情报,都由汤八仙上传下达。
陈秋阳见着柳起跃几个是在抚州。
柳起跃在泰和躲了些日子,但没找到组织。有几个曾经同情帮助过苏维埃的商人和乡民,柳起跃没有轻易去找他们。白色恐怖,敌人施行保甲制连坐,他担心连累了更多的人,也怕人多眼杂嘴杂。风声好了些,他找到先前水上的几个排客,开始了他的寻找组织和召集旧部的工作。柳起跃想好了,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是党的人,就是组织上的人,决不叛变反水。如找到组织,当然好,如暂时不能如愿,就组织临时党组织。人在党在,革命火种不能灭。
复兴社“蓝衣团”眼线遍布,何况还有汤史为这样的经验老到的暗探,找着柳起跃并且紧紧“拴”住他不难。
陈秋阳很快把“要匪”柳起跃的行踪给了汤史为。那张纸,那份关于“要犯”柳起跃踪迹的报告,到了周不凡和周喦松的手上。
周不凡笑了:“这条鱼,是条大鱼。”他跟周喦松说。
“就是说那些金条……”
周不凡说:“我不说囊中取物,那也是八九不离十的了。”
“什么都逃不出老弟你的掌心。你说,要我做什么吧?”
周不凡只是笑。
黄有亮在一旁没说话,他知道很快就有事情忙的了,这段日子很轻闲,“轻闲”是周不凡刻意“弄”出来的。黄燕来找到周不凡,她是为她弟来的。
黄燕来跟周不凡说:“你觉得亮子他人怎么样?”
周不凡说:“可以的呀,你们黄家祖坟好,不必操心的。”
黄燕来说:“我就操心亮子,我家这个弟弟,自小被宠坏了,人是聪明,但心思不放在正事上,且遇事胆小,怕是难有大家之气。”
周不凡说:“蛇有蛇路,人有人路,黄家祖坟好,条条大路通罗马。”
黄燕来说:“我就希望你帮他指条路,你知道周喦松是一介武夫,我弟走不了他姐夫那路,我觉得走你这条路八成他能行。”
周不凡说:“他真要走我这路,不是行不行的事,是必定行!必定青出于蓝胜于蓝,长江后浪推前浪,前途无量。”
黄燕来说:“你别光往我耳里灌蜜,我来找你,就是想跟你说,我弟交给你了,你得带他出道,听说你补锅是一高手,肯定给亮子补上他所缺的课只是小菜一碟。”
周不凡说:“承蒙三姨太看重,我当不惜余力。”
黄有亮就有了那段“轻闲”,周不凡给黄有亮找来些书,他读得差不多了,周不凡还带了他到各地走,结识三教九流的朋友。周不凡知道,这个后生是个好后生,但书呆子气重,得消去那些书卷气,多一点匪气还多一点江湖气,甚至还要一点流氓气什么的。三教九流,几千年都存在,有的还混出名堂,说明身上都有长处。这个世道,说出息还真难说,按老旧的一套,已经不太适应当下了。这世道还真不能所谓洁身自好,更不能墨守成规,得来乱中取胜。你说浑水摸鱼也好,逆水行舟也好,总得不按常规或者常理去出牌。一身正气有什么用?书呆子嘛。
那些日子确实是那四个字:潜移默化。
耳濡目染也多少起到了作用,黄有亮不知不觉也应了另外四个字:近墨者黑。
有人问周不凡:“既然已经知道江西省苏维埃主席的行踪,为何不采取行动?”
黄有亮说:“那个人已经是瓮中鳖笼中鸟,什么时候行动,得看……”
“看什么?”
黄有亮没把心里想的说出来。看什么?看机会呀。回来的路上周不凡跟黄有亮说:“你说的看机会,你觉得什么时候机会到来?”
“得看柳起跃了,不仅不能抓,且要讓他觉得风声已经平息,一切都过去了。”
周不凡命令“按兵不动”任其“自由”。很多人大惑不解,只有黄有亮知道答案。
周不凡拍了黄有亮的肩膀说:“了不得了,了不得呀!”
“这个人已经无足轻重,但他是我们找到那批财宝的重要线索,万万不可打草惊蛇。”他说。
黄有亮说:“我们要抓他是分分钟举手之劳的事,但这个人已经不重要了,他的口供重要,我们谁也不知道他那张嘴是不是容易撬开,是不是依然铁了心决不反水。共产党中确实有一些这样的人,如方志敏、瞿秋白等,不在少数。他们真的视死如归。如果他真的是那类冥顽不化的人,我们得到的只是一具毫无价值的皮肉。”
“啊哈!黄副官真是大有长进今非昔比。对对!一个行尸走肉对我们已经不重要,你姐夫和我,我们要的是金条。”
陈秋阳接到的指令是紧密监视柳起跃,继续取得他的信任,积极配合其工作,寻找旧部重建共产党组织。
指示陈秋阳紧密监视柳起跃,这个黄有亮很好理解,但指示陈秋阳帮了柳起跃恢复共产党组织,这就让黄有亮有些疑惑了。他看着周不凡,周不凡幽幽地笑着,说:“想想……”
黄有亮想了想,眉头皱着摇了摇头。
“再想想再想想。”
黄有亮还是摇了摇头。
周不凡说:“一来让他们有所错觉,有所错觉就有所松懈。二来呢,组织恢复了,才能开展工作,开展工作了就需要经费。”
黄有亮立马明白了,茅塞顿开。周不凡是想激起柳起跃启用那笔“经费”的念头。
黄有亮想:姜还是老的辣哟,这个周不凡,确实出手不凡。
四、反正我觉得要小心
柳起跃把联络点定在泰和的马家洲,那有家“赣宁旅泰同乡会”,看招牌就知道,那是赣州宁都两州府的生意人在泰和搞的商会。可现在那里成了恢复不久的秘密中共江西省委临时机关。
柳起跃利用水路的便利,在泰和,万安,遂川几地联络同志。后来觉得这样不便利,就改做了小贩,贩点货走村串户,寻找失散的同志。
陈秋阳开始还惴惴不安,总觉得背后有眼睛盯着自己,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很小心。但时间一天天过去,半年里,没什么异常,一切还和从前一样,他心就放下了些。他跟大家说的,都是周不凡事先给他编好的,一些细节都编织得合情合理,滴水不漏。这个周不凡,大概一开始就想到这一步棋,老早就把应有的漏洞都事先想到了补了个干净。然后还给陈秋阳编了“被捕”和“狱中”经历。他编得就像真的一样,令人不得不信。不仅别人,就是陈秋阳自己说多了那段“经历”,也对那些真实性深信不疑,说着说着连自己都觉得那确是事实。陈秋阳对周不凡内心充满了恐惧,不只是那些“折磨”,也跟这种“敬畏”有关。
只有熊正武对陈秋阳有那么点怀疑。熊正武在红军长征前任江西省委书记,和省苏维埃主席柳起跃交往密切。红军走后,熊正武带领了一支游击队坚持在大山里跟敌人周旋,不幸受伤被人秘密送往外地一隐秘处养伤,伤好后急了回来找组织。
这回是熊正武先找到柳起跃的,他伤刚好,身体还没完全恢复,人瘦得走了形,柳起跃半天才认出曾经的同事。
“呀呀!亏你到底找到了我。”柳起跃很是诧异。
“你老柳在明处我在暗处,我不找你,你找不到我的。”熊正武说。
“那是!”柳起跃很高兴,熊正武不是一般的人,他是组织培养的得力骨干,工作能力和政治觉悟都很高。这样的同志能归队,如虎添翼。尤其是在这种时刻,那更是雪中送炭。
柳起跃急了要带熊正武见其他同志,但被熊正武拒绝了。他说:“我只跟你单线联系,有什么事,你找我或者我找你。”
柳起跃说:“现在形势有所好转,大可不必过分紧张。”
熊正武說:“要不是我们之前十分了解,连你我都会怀疑。”
“为什么?”
熊正武笑了:“这三个字该我对你说的,是要多问你几个‘为什么的。”
柳起跃看着对方。
熊正武笑了:“为什么你老柳这么久能在这些地方自由出入?虽然化了装,但敌人的暗探没那么蠢。”
柳起跃说:“我不是没想过这问题,我也准备了敌人抓了我去,但我不能不寻找失散的同志。组织没了,一切都没了。”
“尤其是从敌人感化院出来的人,我们要考察一些日子,不可轻易相信。”
柳起跃说:“这个我同意。”
熊正武说到被敌人释放出来的几个人,其中就有陈秋阳。
熊正武说:“陈秋阳和全子同时被抓,但陈秋阳活下来了,全子却被他们杀了,这不对呀。按说,全子和陈秋阳都是省苏维埃的重要知情人,如果不是,要杀的也是陈秋阳,怎么会是全子?”
柳起跃说:“这事我调查过,陈秋阳在狱中没什么可疑的地方,表现得很坚强。至于全子的死,我们的同志说一是全子年轻火气盛,动不动大骂痛斥敌人;二是敌人想杀一儆百,那天全子不幸被挑中。”
“反正我觉得要小心。”
“再说,恢复组织,得要经费,陈秋阳到处筹措资金,一直很积极。我也去山里看过,那两只匣子没人动过。”柳起跃说。
“哦!”
“要他是叛徒,早带人去那了。”
他们聊了很久,最后说定,为安全起见还是制定了一慎重周全的方案,两人定期单线联系。
熊正武的话,柳起跃还是听了,他觉得非常时期,一切以小心谨慎为上。
第八章
一、这真是个非同寻常的对手
几个月又过去了,金条依然没有下落。黄有亮有些坐不住了,周喦松更是耐不住了,常常提起这事,骂骂咧咧。黄有亮常暗中观察周不凡,这个男人却不动声色,脸上风平浪静。
但黄有亮却坐不住了。
因此他和周不凡有了一次谈话。
“你真的相信那些金条的存在?”黄有亮说。
周不凡说:“情报是我亲自得来的,我能不相信?”
“要是它们不存在呢?”
“绝不可能!”
“你说过共产党也有高人,红军中也有对手,他们要是一开始就以假乱真呢?”
周不凡笑了:“那我几年的努力付诸东流,那我就身败名裂功名尽损无颜见江东父老。光凭这,我就要把那些金条找到。”
黄有亮也看出周不凡的努力,既然放长线钓的是大鱼,那就有钓鱼的耐心,大鱼儿当然比一般的鱼狡猾。
又过去了两个月,汤史为来给周不凡“算命”,他带来那张纸。
纸上没任何好消息,陈秋阳搜集的情报显示柳起跃已经秘密寻找搜罗到一些旧部,并开始了地下活动。情报显示,地下活动需要经费,柳起跃正动员大家积极筹措,没有丝毫去取那笔“活动经费”的动向。
周不凡对黄有亮说:“这个我料到了。”
“哦。”
“有两种可能,一是还不到动那金条的时候,局势在他看来并不完全放心;二呢,就是他留有一手,想独吞那些金条。”
黄有亮说:“那陈秋阳不是会有危险?”
周不凡说:“当然呀!全子死了,知情人只有陈秋阳了。”
黄有亮说:“那……”
周不凡说:“你说说看。”
黄有亮说:“要是陈秋阳有个三长两短,足以证明你的推断,柳起跃想独吞,杀人灭口。就是说,很可能柳起跃根本就不信任陈秋阳。”
周不凡说:“这并不重要,信任也好,不信任也好,陈秋阳只是我们的一枚棋子。柳起跃要是信任陈秋阳,那当然好,陳秋阳是我们插入他们中的一枚钉子。要不信任,我们就坐山观虎斗,借刀杀人。只要柳起跃在我们掌心,一切都在我们的计划中,迟早会找到那些金条。”
黄有亮跟他姐黄燕来说:“周不凡不是一般的人物。”
黄燕来说:“所以姐夫用心良苦让你跟了他。”
黄有亮点了点头。
汤八仙的“纸条”又送到周不凡的手里,情报显示:被“仇家”逼得走投无路的柳起跃似乎放弃了一切谋生手段,却没有丝毫“取宝”迹象,其生活继续以乞讨维持。
黄有亮对周不凡说:“姓柳的现在行乞度日?”
周不凡说:“我不会轻易相信。”
黄有亮更是无法相信,但他是亲眼所见。他百思不得其解,这个叫柳起跃的男人,毕竟在共产党里做过高官,别说有那么些黄金和财宝在他掌握之中,不说贪为己有,弄点应对窘境,也是人之常情,是情理之中的事。即便那些黄金子虚乌有,一个曾是有身份地位的男人,能放得下那张脸去做乞丐叫化子讨米人?
黄有亮说:“可汤史为的情报白纸黑字,而且我是亲眼看见那个男人行乞的。”
周不凡也纠结起来,这种情况让他这么个老奸巨滑的高手也出乎意料。他最初的感觉是自己的计划被对手完全识破。也就是说,柳起跃知道了内情。但想想,不可能的呀。没有什么漏洞,一切天衣无缝。那个陈秋阳一家老小的命都捏在我们手里,他会透露?不!完全没这种可能。
他想,对方是在试探哩,也许这种日子不会太久。
黄有亮也在琢磨这蹊跷的事。那天起,黄有亮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好好研究下对手,研究一下这些人。
柳起跃要活下去,别的活路“仇家”全给他堵了,但讨米营生总不能堵的吧,也许“仇家”要的就是这个,要的就是羞辱他恶心他,让他斯文扫地脸面全无。
柳起跃没管那许多,他有自己的想法,苏维埃受挫红军失利只是一时的,反动派的猖狂也是一时的。只要活着,什么都能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讨米人有什么?这很好,让你们得意去,我有我的想法。柳起跃那么想。
叫化子吃百家饭,走村串户,方便寻找联络失散的同志。
周不凡有些蒙了,他也不相信这个柳起跃竟然真去做叫化子,这在常人不可能做到,更难做到的是明明有金条,明明可以用那些金条换取高官厚禄,明明可以衣食无忧安享清福,明明可以荫庇子孙富贵后人……可任何顺理成章的事,在这个人身上迟迟未发生,竟然成了谜。
他想干什么?周不凡想。
不要说未经世事的黄有亮,就是他这么个江湖上闯荡多年精于世故的老手,也弄得云里雾里的了。
是不是柳起跃还在静观时事,等待最佳机会?
那这个人还真沉得住气。
是不是他已经觉察到什么异常?
也有可能,这也是周不凡曾经的担心,让对方怀疑的就是明知道他的踪迹为什么不实施抓捕?
所以,对方在观察,对方在寻找良机,对方很淡定很从容有足够的耐心。对付柳起跃想到过会不容易,没想到会这么不容易,这真是个非同寻常的对手。
二、各人心怀鬼胎把杯里酒喝了
周喦松和三姨太又做了个局,没请别人,单请周不凡。桌上山珍野味一应俱全,荤素丰富,酒当然是好酒。
周不凡说:“今天什么日子?弄这么一桌?”
周喦松说:“今天我与弟弟你一醉方休。”
三姨太说:“周喦松接到了调防的命令,今天算是给周喦松饯行。”
黄有亮看了他姐一眼,意思是哪有自己摆酒给自己饯行,而且姐夫周喦松是个好热闹喜张扬的人,今天怎么就只周不凡和自己两个人?
黄燕来说:“队伍去了别处,亮子就交给你了。”
周不凡说:“亮子早就是复兴社的人了,不是他姐夫的副官了,这不必三姨太多说,不凡心里有数。”
周不凡当然心里有数。今天的酒宴,不是什么饯行,是专门给他摆的,就是为了明里暗里说那件“事”,金条一直未起获到手,周喦松放不下心,人在此地还好,人走了,他担心人走茶凉那些黄金就没他什么事了。虽说安插有黄有亮在周不凡身边,但周不凡老奸巨猾,黄有亮初涉世事,没心没肺的,哪玩得过那家伙?黄燕来想得周到,得让周不凡有所顾忌不得乱来。
周喦松其实早就有所安排,尽管周不凡狡猾阴险,周喦松也不是个一般的角儿,土匪出身,什么事没见过?也知道怎么去掐人要害软处。
周喦松举了杯,说:“喝,喝。”
各人心怀鬼胎把杯里酒喝了,只黄有亮一个人喝得单纯清清爽爽。这些日子来,跟了周不凡走乡串县,酒桌上的应酬是常态,竟然练出好酒量。他听着姐夫和自己上司的对话,虽都说得冠冕堂皇,但都是笑里藏刀,话里有话。他每一句都听出背后的意味,心里明明白白。只是他不想介入这种庸俗的明争暗斗。他装糊涂。
周喦松说:“此去一别,尚不知何时能与老弟如此豪饮。”
周不凡说:“周喦松师座换防何地?”
“吴城。”
“哦!好地方好地方,鄱阳湖畔,自古是商埠繁华码头。”
“听说你们周家在那经营几条大船,生意一直红火兴旺。”
周不凡笑了笑,脸上风平浪静,内心咯噔了一下。狠家伙哟!他听出了对方话里意思,你们周家的底细我周某人早摸了个透,你姓周的想在金条这事上跟我玩什么名堂,那小心你们周家出个什么意外。
今天饯行不是目的,敲打我周不凡才是喦松兄的所想。他想,不如我给他们摊明了,省得以后这家伙多心而起意外麻烦。他往周喦松杯里倒满酒,又把自己杯子倒满。
“来!不凡敬大哥一杯!祝大哥一路平安!飞黄腾达!”周不凡一仰脖子,把那杯酒喝了,看着对方也喝尽。又把两人的杯子倒满。
“一凡感激喦松兄这些日子的用心,还望喦松兄继续提携,人说背靠大树好乘凉,不凡今后还得仰仗大哥。不凡有个提议,不知道喦松兄能否接纳……”
“你说你说!”周喦松说。
“我想与师座结拜为兄弟!”
周喦松一脸的笑,说:“好哇!好哇!你是党国精英国家栋梁,有你这么个弟弟,是我周某的荣幸。”
两个真就到了神龛前,双双跪了向神灵盟誓:自此时此刻起,周喦松和周不凡,愿结拜为肝胆相照之兄弟,不能同时生愿为同日死。然后咬破手指,滴几滴血到杯里,两人一口把酒喝了。
“亮子就拜托兄弟你了!”
周不凡说:“弟弟会尽全力照顾,还有那件事情也请大哥放心,交给我,找到了东西,弟弟决不会食言,如有二心,天打雷劈!”
他们继续喝酒,开怀痛饮。心上没了疙瘩,酒就喝出了气氛,也喝得顺心顺意。喝得多了话就多了。
黄有亮了一直陪着他们喝酒,一个是他姐夫一个是他上司,他们谁说喝,黄有亮就喝,酒量是在喝酒中增长的。他喝了,但没事,头脑很清醒,听他们说话。
“我说弟弟,你跟共产党的人打交道多,他们中的一些人一些事,不能让人理解?”
周不凡说:“这是最最可怕的事情。短短几年,他们竟然能让这些推车卖浆之流、大字不识几个的乡下人拥有坚定的信念。”
周喦松说:“我弄不懂,我一点也弄不懂。你说人都已经落泊到做叫化子,饥寒交迫,贫病交加,走到绝路死路,还有什么主义?”
周不凡说:“他们信,就有!”
周喦松说:“他们怎么就信了呢?而且不是一般的信,就是把命丢了,也要信,不要命的信。”
周不凡说:“是怪,不可理喻。”
周喦松说:“但我还是信那句话。”
“什么?”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周不凡自己往杯里倒了满满的一杯酒,闷声不响地喝下,声音嘶哑的略带了点凶狠的语调说:“我也信。就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三、周不凡要动下一步棋
队伍三天后开拔了,这并不影响周不凡的部署和具体计划的推进及实施。应该说,一年多时间过去,虽说粤赣边境的山里,仍有部分“残匪”作祟,但其势已是强弩之末,对于周不凡来说构不成大碍了。
柳起跃重新出山,虽说四处讨米,但那身份确实对他帮助很大,除了搜罗旧部,串连同志,还真的形成了组织。这共产党还真的坚韧,好在一切都在周不凡的掌控之中。陈秋阳暗中呈送的情报,将点滴说得清清楚楚,如果周不凡不是为了那十三根金条,早就对柳起跃和这个“共产党江西临时省委”下手了。这些共产党人,真的有些可怕。其实,在坊间,传说红军十万大军早就灰飞烟灭了。可这些“灰烬”,一点也没“死心”,还要招兵买马重整“河山”。还真的就能死灰复燃,不仅复燃,在他们看来,成熊熊大火不仅只是可能,而是必然。
所以那帮人冥顽不化,那些人前赴后继,那些人竭尽全力与敌手斗智斗勇拼死较量。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周不凡当然留有后手,他有他的对策。
周不凡要动下一步棋,这一步棋很关键。他琢磨着要不要把计划跟黄有亮说,如果说,这个白脸秀才还没有完全摆脱书生气和那些所谓“底线”,他总是跟人讲人道讲人性,尽管现在这后生已经适应了许多,但周不凡知道,要彻底改变黄有亮,还得有些时日。
他决定不跟黄有亮说。
叫化子最喜欢村里镇街上富户人家做红白喜事。富户人家喜欢摆排场,红白喜事都摆流水席,流水席登门都是客,叫化子也有座。
叫化子也有“帮”,过去叫“丐帮”。但这一带不能说“帮”,只是叫化子间有时也互通消息,比如哪家有红白喜事,大家就互相传递消息。反正白吃白喝,只让吃不让拿走。一张肚子能吃得下多少?不如叫大家一起共享。
富家的红白喜事是叫化子的节日。
南路镇这一天有个染坊掌柜嫁女,柳起跃也随了几个讨米佬去了南路。叫化子一般在柴房和灶间一角有专门的席位。柳起跃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和几个同样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坐到了院墙一角的那张桌。才落座,有人踩了他一下足尖,抬头,竟然看见熊正武了。熊正武侨装叫化子混到这里,当然只是为了找柳起跃。
柳起跃小声说:“我身后有‘狗。”
熊正武笑了,小声说:“所以在这么个场合嘛。”
他们就在那种嘈杂中把事谈完了,这么个场合是最好的掩护。
熊正武说:“你该回家了。”
柳起跃说:“仇家没找到,‘狗还盯了我哟。”
熊正武说:“大家想把赣宁会馆买下来。”
“哦,也好!”
“想动用那笔钱。”
“那地方,秋阳和全子都知道,全子他……好吧,我跟秋阳带了你去取东西。”
陈秋阳很快给周不凡递了新的情报,说已有“动静”可能要“挖矿”。
黃有亮说:“终于盼来了这一天了。”
周不凡说:“长线放得太远也太久是吧?我说过,想钓大鱼,不得不放长线,放长线不说,还得有耐心。”
黄有亮说:“真没想到。”
周不凡说:“我也没想到,看来于私方面就是把柳起跃逼成讨米人,逼他往死路上去也没让他动心思。可是于公,却显出毫不迟疑。这是平常人难以做到的,我从没见过这种人,我也不相信世上会有这种人。”
“天下为公。”黄有亮嘴里莫名跳出这四个字。
“你看你?那是国父中山先生说的,和他们扯不上。”周不凡说。
黄有亮其名地摇了摇头,他想尽快结束这一切,他不知道内心是一种什么感受。这些日子的境遇,让他内心深处充满了矛盾,他要与过去决裂,他要改造自己,但看到的听到的,都告诉他,脚下那条路通往辉煌。可另一方面,邪和正,好与坏,黑与白。他越来越难以辨别了。他曾跟姐说起过内心的苦恼。姐说:“凡事不要想那么多,癫子才想那么多,想多了脑壳塞多了东西一大堆乱草还活个什么?”有时他想,姐说的并没有错。对错不说,有个人说说,心里好受些,有个人说说,总比憋在肚子里好多了。
现在姐走了,他没人诉说,心里总是莫名地七上八下。
他想:我得坚定。既然走上这条路,就认定了走下去。
他想:我不想这些了,我不想了,行尸走肉就行尸走肉得了。想那么多?
“我不想那么多了。”黄有亮突然跳出这么一句,周不凡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没多想。
“于公,他还真的似乎动了念头。”
“哦?”
“任其发展‘组织,致使这家伙和他们的人想入非非以为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他们野心就又起了膨胀了。那就得要活动经费吧?可能还想着要发展队伍喔,那就得有钱买枪置炮招兵买马吧?要钱的地方多了,他想稳了也稳不住了。”
“哦!”。
一切安排就绪,布置到位。黄有亮提出,周喦松的军队不在了,是不是要地方保安团配合行动?周不凡说多此一举,而且这种行动,参与的人越少越好。对方也一定和我们想的一样,这种行动,不会参与的人太多,不会兴师动众。何况,对方在明处,我们在暗处,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哦!”黄有亮内心深处还是存疑,他仍然不太相信那些金条的存在。
四、这个谜迟早会解开的
柳起跃不知道缠在他身上的那根“线”一直没断过。一大早,三个人就往那方向走,除了他和陈秋阳还有熊正武,再没别的人。熊正武一直担心人手少了,那可不是一般的东西,是金条呀,要有个闪失,还了得?
三个人往那方向走,先是陈秋阳心里七上八下。那不是去的盘佬山吗?那里明明埋的是石头。可转而又想,也许此前柳起跃也是在盘佬山掉的包哩,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对于这,黄有亮也有疑虑。那时,他们远远地跟踪这三个人,看着他们往盘佬山方向走。他看了看周不凡,周不凡很淡定。
然后就是进山,远远地看着柳起跃三人进了那个洞子。
黄有亮说:“那两只匣子里的不是石头吗?”
周不凡说:“那个洞子不小。”
黄有亮说:“不小,确实不小。但你从来没相信真正的金条埋在那洞子里。”
周不凡侧了脸,颇有意味地看了看黄有亮。
“亮子,说说,你说说!”他说。
黄有亮说:“要你相信,早就掘地三尺了。”
周不凡说:“亮子,你姐没说错,你真是块好料。你再说说为什么柳起跃还要往那地方去?”
“是不是对陈秋阳有所怀疑?”
周不凡笑了说:“你出息了,走!这里由汤八仙带几个人看着就行了,今天他们不是来取宝的。”
在南路镇那家大户吃流水席的时候,柳起跃对熊正武跟他提及的事感到很惊诧。原先熊正武提起对陈秋阳的怀疑时,柳起跃始终对这一点予以否定,觉得陈秋阳不可能反水,至少不可能对不起自己。陈秋阳曾是药铺里的账房,后跟掌柜的姨太有私情被人发现,那药铺老板找了江湖上的人要取陈秋阳的命,是柳起跃找人疏通,花去大把人情和银洋,然后为了让陈秋阳保命,还把他发展进组织。要不是我柳起跃和苏维埃,他陈秋阳早就去阴间做鬼了,难道他会忘恩负义?
没有人知道那些金条的事,除了自己和全子,还有管钱的陈秋阳。熊正武怎么会跟自己说起这事?肯定是陈秋阳跟他说的,陈秋阳为什么要提起这事?
柳起跃不动声色,他跟熊正武说:“好吧!”
然后,柳起跃把自己认真收拾了,乱发理了剪了,也换上一身长衫,人瘦得脱了形,那是没办法立马变回来的。他淡定地往盘佬山方向走,有时侧了眼看看身边的陈秋阳,没看出有什么异样来。
也许陈秋阳是出于公心,才把那秘密透露给了熊正武。柳起跃想。
后来他们就进了那个洞里,点了火把细致地观察了一番,也没看出什么异样。
两只匣子被弄了出来,打开,熊正武和陈秋阳都“啊呀”了一声。
当然还是石头。
熊正武说:“怎么回事?”
陈秋阳说:“我也不知道,是我和柳主席还有全子一块埋的。”
那时候柳起跃往洞外走,出了洞,他往四下里看了看,也没看出什么异样。身后,熊正武跟了来:“起跃同志,这是怎么一回事?”
“至少印证了陈秋阳没有反水。”
“你一开始就做了安排?放的就是石头?”
柳起跃点了点头:“那些东西,是组织上留下来的特别经费。现在,还不到动用它们的时候。”
熊正武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组织有组织原则,既然组织上让柳起跃负责那笔经费,如何处置,何时启用,是柳起跃来决定。熊正武是坚信柳起跃的革命意志和大公无私之品格的。
至于盘佬山的之行,熊正武觉得是柳起跃对陈秋阳的一次考验。
对陈秋陽的考验,熊正武和柳起跃各安排过一次,但没看出陈秋阳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陈秋阳却有了两次惊心动魄的经历。他庆幸针对这些“伎俩”,周不凡早就教会了他方法和对策,没有出现破绽和意外。周不凡竟然早就知道会有两种“情况”发生。不仅这两种,在感化营里周不凡至少传授他对付十几种可能出现的“情况”的方法。这没有让陈秋阳感到安心,倒更觉得岌岌可危。他夹在两块门板中间,有人大力地推挤着门板,把他挤压得喘不过气来。
陈秋阳重又回到“赣宁同乡会会馆”,在那做了管家。其实那是临时江西省委的交通站和活动的地点。临时省委组建起来后,熊正武任省委书记,柳起跃是组织部长。这个部长很称职,这么艰难的日子里,走村串户,竟然把大部分失散的同志搜罗和召集了。有些犹豫甚至有些摇摆的同志,柳起跃苦口婆心劝其归队。
熊正武跟柳起跃说:“这么说你觉得陈秋阳没什么异常?”
柳起跃说:“你上次有过一回对他的考验,这是第二回,我覺得陈秋阳是可靠的。但非常时期,你建议保持单线联系是对的。”
熊正武说:“你那影子般的‘仇家,时不时出现,我们不得不小心,万一是……”
柳起跃说:“这个谜迟早会解开的。”
其实去盘佬山的每一步,陈秋阳都走得心惊胆颤,好在是酷暑天气,每个人都大汗淋漓的,看不出陈秋阳因内心的恐惧而沁出的大汗。然而那洞子里的时光,不是度日如年,而是每分每秒都万分难熬,心里有一只兔子上下跳。但他还是努力地按照周不凡先前教他的,小心地应对每一个环节。
老练的周不凡把那地方“复原”得天衣无缝,柳起跃没看出任何破绽。看到柳起跃走出洞外,陈秋阳心头那块大石头才放了下来。
汤史为又来到周不凡那,他带来了陈秋阳的情报。其实那些周不凡已经很清楚。只是最后那一句让黄有亮和周不凡不得不考虑。陈秋阳报告中的意思是,停止以经费之需而逼迫柳起跃,否则,可能引发对陈秋阳的怀疑。
周不凡对黄有亮说:“亮子,你怎么看?”
黄有亮说:“既然柳起跃带着他们往盘佬山处去,明显是不会启用那笔财宝,继续这一计划,陈秋阳可能会因此暴露。”
周不凡又笑着,黄有亮觉得奇怪,事情明显,决策也就不二,别无选择。就是说逼迫诱使柳起跃因“公”而动用那笔资金的计划也行不通了。行不通就得另想办法,不能让陈秋阳冒险。
“难道我又错了?你那么笑?”黄有亮说。
“你想的是让陈秋阳停止三号行动?”
“那当然,既然对方已经明确此时无论如何不会动用那笔资金,三号行动继续下去已毫无意义,弊多利少不说,陈秋阳还凶多吉少。”
周不凡摇着头。
黄有亮说:“长官的意思还得继续下去?”
“不仅得继续下去,而且还得加大力度!”
黄有亮不解地看着面前的这个面带笑容的男人。他看见那男人朝他招了招手,黄有亮走了过去,周不凡把嘴贴近黄有亮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黄有亮眨巴了眼睛,表情说不出是诧异还是惊喜。
第九章
一、柳起跃叫人绑了
传言是悄然而起的,不知道来自何方,也不知道来自谁的嘴。来无影去无踪,总在人前人后突然就冒了出来。总之,是从哪一天开始的,没人说得清,但那传言确确实实在大家中间流传。有时候,柳起跃能感觉到来自他人的那种异样的目光。
那天,几个人打平伙。客家人各自凑钱喝酒,叫打平伙。几个人喝了喝了,不知道怎么就因薪金的事发起了牢骚。有人说:“说好了每月给点烟钱酒的,不仅没半个毫子,还得我们往里贴钱。”
“话不能这么说,先前不是也带了粮米去办公家事的吗?”
“先前是先前哟,先前这一片都是我们的,出入脸上光鲜,没人盯贼人似的盯着,先前风光的呀,觉得天下就要是大家的了。”
“现在也一样的嘛,只是革命暂时遇到了些挫折困难。”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不知道那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你看你?”
“看我?看我怎么了?”
“柳主席说乌云很快会过去的,日头就要出来了。”
“柳主席,他信?你信他?”
“你喝多了,阿九。”
那个叫阿九的人站了起来,他确实喝得有点多,站着有些不稳,但情绪却很激动。
“没喝多,没……没喝多。”阿九说。
“你没听人说吗?不是没钱,有一箩的银洋哩。”阿九猛地抹了一把脸,那么说。
“听说了,那也是公家的钱。”
有人被阿九的话挑起了情绪,附和阿九说:“公家的就不能拿些来应急,我们跟谁做事?公家吧?现在不是事事缺钱吗?公家的事还得大家拿出钱来?公家的那些银洋做摆设的?拿出来应急不是正当的事吗?”
“老柳有老柳的想法。”有人说。
“恐怕真是有想法的吧?”那人话里显然有话。
“你们也知道老柳的,他就是个抠门的角儿。”
“是抠……”
“那时候在省苏维埃时,总是嘴上挂了句话:必须是十二分的节俭,否则就成为革命的罪人。他还要求所有的人,不浪费一个铜板,就是一张信纸,一点墨,他都要管的。”
“抠门鬼,他是个抠门鬼。”
“就是就是。那时当个主席,细枝末节他都要管,死抠,不让多点一盏油灯,他起草文件的毛边纸,先写铅笔,后写红笔,再写墨笔,正面写了背面写,抠门到家了。”
“那时他不是还有个外号吗?”
“叫十二分的节俭。”
“一见到他,大伙就开玩笑说‘啊,十二分节俭主席来了,他不当个事,笑笑,说大家懂得节俭就好,毫不介意。”
那个人就板了张脸:“哎哎!你看你跟我说这些?相干吗?”
“什么?”
“抠门和贪心两回事,要说相干,那抠门的应该更贪。”
有人就说:“哎!你们不能这么说人家老柳,人家老柳不也跟我们一样,人家老柳还做叫化子讨米。”
“也许他是装的呢?”
“知人知面不知心。”
“你们不该这么说人家柳主席,人家吃这么多苦,要图财,人家早就……”
“是哟是哟!他总说有仇家,可蹊跷的是那个仇家是谁?他自己也说不清,谁也没见着,总不会是只鬼魂的吧?”
他们争了起来。
但争来争去,为柳起跃说话的几个就没那么强硬的了,对方一口气提那么多的问题,他们回答不出来。
有些事不能拿上桌面说的,一说就似乎成真,尤其有人添油加醋,三人成虎呀。
小屋子有些暗,那是在马家洲街角的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子。每次柳起跃来泰和都不住“赣宁旅泰同乡会”会馆。一是那儿很招摇,难说有敌人的眼线。二是,他就是不是讨米叫化子,一般的水手和小贩手艺人什么的,住在那地方,也不合身份的嘛。那只是個接头联络的地方。那时候,组织上已经派陈秋阳在会馆工作,陈秋阳表面是泰和“赣宁旅泰同乡会”会馆的账房先生,做的却是组织上的迎来送往工作。
陈秋阳见到柳起跃,似乎有些意外:“柳主席你还真来了?”
柳起跃说:“怎么了?”
“你没听到风声?关于你的那些传闻。”
“那算个什么?有谁信嘛?”柳起跃笑笑:“你还不了解我吗?我是什么人,大家都还是知根知底的嘛。有人还怀疑过你,不是也烟消云散了吗?”
“可……”
柳起跃说:“白色恐怖,敌人残酷镇压,确实有人投敌了,确实情况复杂了。那些日子,很多人失散多日,有些特殊情况很难说的,我还是信那句话,只要身正,不怕影邪。”
柳起跃听到陈秋阳叹了一口气,他说:“你看你叹个什么气,我又没个什么事,这一年来,我不是好好的。”
陈秋阳说:“你还是避避的好。”
柳起跃说:“仇家一直在我身边哩,我避得了么?我倒是真想仇家明里站出来,我要看看这家伙的面目。”
那天晚上他要出门找熊正武,才出小屋子,有人用乱草堵住他的嘴,用布蒙住了他的眼睛,几个壮汉把他按倒在地上。
柳起跃叫人绑了,那些人把他带到另一间黑屋子里。
有人把他嘴里那团草扯了。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绑我?”柳起跃说。
“有人说你藏了一缸银洋,他们叫我们来取,你若告诉我们地点,放你走。”
“哦!这事呀!没这事!”
“有没有你心里清楚,我们也都清楚。”
柳起跃还在琢磨这是些什么人,眼还被他们蒙了,看不见,就是揭了那布,也怕是看不见,他们不会点灯的。他想不出是谁干出这事,是蓝衫队?早不弄晚不弄一年多了才动手?是山匪?山匪哪知道他们藏有那笔钱?是仇家?仇家也不知道那情况的呀,省苏维埃的经费,一直鲜有人知,也就那么三个人知道,账房先生,他的警卫和他自己。对了,他跟熊正武说过,他们讨论过是否要些钱来做活动经费,他想,陈秋阳多少跟熊正武透露过,自己也向熊正武主动说起的,但熊正武不可能泄漏出去的呀!如果熊正武也信不过,那还信谁呢?熊正武是坚定的革命同志,柳起跃一直就不怀疑。他们的初识和交往,非同一般。
红军来苏维埃区前,熊正武找到排帮的一些排客,和他们交上朋友。熊正武常坐他们的舟排上县下州,穿梭来往。那时柳起跃跟熊正武说:“先生,你不贩货也不做其他营生,你来来去去许多地方做什么哟。”
熊正武说:“做大事,总不是游手好闲吧?”
柳起跃说:“看你先生正直的样子,怎么能和那些人比的嘛,先生不是一般的人,肚里有文墨。”他看见熊正武包袱里那些书了,还有纸笔。
熊正武说:“我说了做大事,你们不信。”
柳起跃说:“好好!我信,他们不信我也信。”
柳起跃和熊正武成了好朋友。
后来,熊正武成了柳起跃的好伙计,是熊正武发展他入组织的,熊正武介绍柳起跃入的党。他们一块弄“大事”了。那年,熊正武一家五口全被反动派杀了。柳起跃还专门和熊正武住了两天,和他说话,安慰熊正武。
熊正武怎么会做出这种事?熊正武和反动派有血海深仇,熊正武和自己一样是硬骨头,不信谁都可以,我不能不信熊正武。柳起跃这么想。
柳起跃咬紧牙关,说:“没有就是没有,你看你们想那种事。”
对方还真对他不客气了,对方动手了,先是巴掌,不知道扇了他多少巴掌,好几个人打了扇了,扇了左脸扇右脸。
“没有!”
然后把他上衣剥了,他们用细竹梢抽他,他背脊疼痛难当。
“没有就是没有!”他说。
然后,他们给他上了许多刑,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
“我不会说的!”柳起跃说,“打死我也不会说,你们不了解我,我的同志才知道这一切,就是千刀万剐了我,我也不会说的!”
很快,柳起跃就昏了过去。那些人看来无奈了,他们往他身上浇凉水。他睁开眼,模糊地看见面前站着的一个人,他吓了一跳,他想,血糊了我眼睛吧。做梦了吧?怎么面前站着的是熊正武?竟然是熊正武?但再看,那人确确实实是熊正武。
“是你?”
二、谁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
熊正武那天被几个人围住了,那几个人说:“老熊,我们信任你。”
熊正武说:“你看你们几个这么说话什么意思嘛?”
那几个说:“没什么意思,我们觉得有些事想不清楚讲不清楚,心窝里一摊烂泥。你想,心上一摊烂泥,心上窝了那么多的事,我们怎么工作嘛?”
“噢!”
“我们知道你心里也有混混泥水。”
“我没有,我……”
“你是组织派来的,你觉悟高,你应该能想个明白。”
“啥事?啥事?”
他们就把他们心里的“浊水”倒了出来。
熊正武想了想:“你看你们怎么会怀疑柳起跃同志?”
“看你老大说得?不是我们怀疑他,是他的作为让我们怀疑。”
“得有证据嘛,不能轻易怀疑我们的同志嘛。”
几个人就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你不能说他们说的没道理。
他们说:“他那个仇人来无影去不踪,弄些没名堂事情,你不觉得怪?是他自己弄的也难说。”
“他自己为什么要弄嘛?”
“他把那些银洋私吞了呀。”
“你看你们这么说?”
“放迷雾呀,搅混水呀,弄得自己像受害者呀。”
那些人七嘴八舌,大堆的话说得不是十分在理,但有些话却也让人觉得似乎是那么回事。
“我也是从山里逃出的,才几天就被蓝衫队的人抓了,在里面脱了一层皮,死里逃生活了一条命,你看这腿,就是给他们打断的。可他出来‘招摇了一年,是大官哩,竟然没事样到处跑?”有人说。
“他说是召集失散的诸位重新起事,说要大家不要灰心丧气革命到底东山再起,让‘大火再烧起来,可关键时候就没见他动静,再起事要队伍要吃要喝的吧?枪要吧?”有人说。
“先前他总是说钱要用在到刀刃上。现在正是关键时刻,组织上的银洋为什么不拿出来?”有人说。
熊正武说:“你们说的这些,我想办法联络上级,向上级汇报,事情总会弄清楚的。”
但没想到那些人等不及了,他们没等熊正武的指令就动手了。等熊正武得到消息赶了来,已经是这么个现实了。熊正武火急火燎地赶了来,说:“胡来!”
然后,就有了和柳起跃的对话。
熊正武很淡定:“是我!”
“怎么会?老熊你不信任我?你也觉得那些银洋是我拿了?”柳起跃说着,他心里想,好在他们不知道是金条,要知道是金条那……
熊正武说:“非常时期,谁都不能相信,我们过去吃过这方面的亏,报上的消息你也看了。龚楚也投敌了你不是不知道。”
“龚楚是龚楚,他反水做叛徒,不是谁都跟他一路货!”
熊正武说:“我了解你,他们这么做确实莽撞,但现在局势纷乱迷离,一些同志有这样那样的误解在所难免,重要的是我们得用事实证明自己。”
“对对!你得证明自己,空口无凭。”那几个男人嚷着叫着。
熊正武过来给柳起跃松了绑,他朝那几个男人怒斥道:“你们不能再胡来了!”
“不管,谁都得清清白白是不?”
熊正武说:“那是!”
那些人说:“他得证明给我们看!”
因为这事,熊正武去了一趟油山,找到留守中央负责人。
“胡闹嘛!”负责人说。
“具体情况组织上很清楚,无论情况如何,只凭推测没有证据武断地这么对待自己的同志,这么搞,好不容易保存下来的‘火种,会被自己弄熄。不利于团结嘛,当下面对强敌,面对前所未有的困境,最最重要的是大家的团结。”
负责人是资历很老的同志,对革命坚贞不二,当然思想觉悟也比其他的同志高。据说多次去过苏联,并且见过列宁和斯大林,就在不久前,叛徒龚楚带着白军便衣队突袭了留守中央重要领导人的宿营地,差点让留守中央全军覆没。但他带着留守中央的同志,仍然在油山一带打游击,仍然正常的有条不紊地进行工作。
“这种事要严肃处理!”负责人对熊正武说。
柳起跃在床上躺了半个月,起身下床能走动了,就问起那几个男人的事。
熊正武说:“我才从项首长那回来,联系上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们,非常时刻嘛。”
“哦!有什么指示?”
“首长说要处分他们,昨天关了他们禁闭。”
柳起跃侧脸了看了熊正武一眼。
“自找的,他们自找的。要搁前几年,他们做出这等事,还不都肃反了?算他们命大。”
“我看看去!”
他来到关人的地方,大凡关人的地方都是柴房牛棚废弃的水碓房榨房破庙等地方,惩罚嘛,反省嘛,让你反思长记性下次不会再犯。
一个破庙,在山里偏僻的地方,他们被反绑了双手关在屋子里。有两个看守把着门。
“我知道你会来的,我还是那话,你得让我相信。”那个领头起事的叫季百方的男人说。
柳起跃说:“迟早我会拿出东西的,我说过,现在不是时候。”
“好的,别的不必多说了,要怎么收拾我们吧?由你!”男人一副英武模样。
柳起跃朝季百方走了过去,谁都觉得有一记狠狠的巴掌会扇在季百方的脸上,也许不止一记,是疾风暴雨。但没有,走过去的柳起跃给季百方松了绑,然后又给那几个人松了绑,说:“非常时期有非常的做法,一些常規被打乱了,一些常理也有所违背,让人有所误会,让人不理解都是正常的。”
“你?”
“也许事情搁在我身上,我也会像你们那样。”
谁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连周不凡都很意外,周不凡得到这一情报时,愣在那摇了好几下脑壳。他精准的实施着这一计划,掐算好了十拿九稳的,怎么就又满盘皆输?就是说,这一招也彻底没戏了。
三、无毒不丈夫
黄有亮跟周不凡说:“我是越来越不相信那些金条的存在的了。”
周不凡说:“亮子,你这话说得?”
黄有亮说:“就是说你还是坚信那些金条是存在的?”
“当然,毫无疑问!”
黄有亮说:“要真有,也不会……”
“不会什么?”
“不会有这么一种人的。”
“我也觉得不会有这种人,怪得很嘛,不是一般的怪。为私,他不动那东西可以理解,但于公柳起跃似乎也不那么上劲。确实也如他们认为的那样,正是用钱的时候,他……”
周不凡说:“我跟共产党打了近十年的交道,他们确是那样,常常不按套路和规矩出牌。”
“这次我们又失算了。”
周不凡说:“有些事情我真没有想到。我想,像柳起跃这种把名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怎么会对同志的误解显得那么的淡定从容。”
黄有亮说:“你真的确信那些黄金存在?”
周不凡说:“我在‘匪区三年,搜集了无数情报,误差率很低。关于这笔匪资的情报,是我花费心血最多投入也最多的,决不会有误!”
黄有亮只有暗地里摇摇头,他不相信那是事实,经过这么多的事,那批黄金还只是谜一样的存在。不可能的嘛,绝不可能!他不知道周不凡又打算用上一招毒计,这回,周不凡似乎信心十足。
这一步棋将置对手于死地。
柳起跃没去讨米了,柳起跃也没去找活做。熊正武和大多数同志执意让他在马家洲“赣宁旅泰同乡会”会馆里养病。身上伤虽然好了,但身上这些年留下的病痛不少,得让柳起跃养养。
不说病,柳起跃觉得一点事没有,但他们说老柳你得养养,什么也别想了,什么也别做。让秋阳照顾你些日子,不然那身体怕要扛不住的。
才歇了一天,柳起跃觉得手脚不自在,他到屋后去劈柴,陈秋阳去街子上购物,回来看见那一幕,柳起跃光了膀子,举了把斧头在那劈柴。
“要死喔要死喔,说好了什么也不要做,静养的,你看你?”
柳起跃说:“我闲不住,一闲骨头发痒。”
陈秋阳说:“闲不住也得闲!这是任务,上头给你任务是养病,上头给我的任务是照顾好你。你看你这么弄?”
“我弄什么了?”
“你不歇你不养,还天天劳动。你任务完不成不说,我的任务也要泡汤。”
“哪有那么严重?过去风里雨里,什么苦没吃过,身体不是没个什么事?吃水上饭做排客水手的人,身体哪有那么娇贵的嘛。”
但陈秋阳仍然把他扯回了屋,他把从街上搜罗来的大堆旧报纸丢给柳起跃:“你要的东西,我都帮你弄了来,你说你读报,你习文练字,都行,不要做别的事。”
“这么闲着,我倒真是会闲出病来的。”柳起跃说。
他真就病了,陈秋阳个乌鸦嘴,胡咧咧说话还真应验了。那天,才起身,出了厢房门,走到天井边,就觉得眼前金星乱串,很快又一团黑,天旋地转。他一歪身倒在天井里。
陈秋阳正在菜园里和厨子摘菜,会馆就是客栈,同乡会的乡亲多是商贩。不管是赣州还是宁都,其他县上来的商贩也多爱住这地方。会馆自己辟了片菜地,种了些蔬菜瓜椒什么的。
有客人在,就近扯些葱蒜,很方便。
陈秋阳和厨子摘的是冬苋菜,满满两篮子。才要去河边洗了回,突然身后一女人呼天抢地的叫。两人回头,是会馆里的帮佣福天婆。
“哎呀呀!哎呀呀!”福天婆嘶喊着,颠颠地跑了来。
厨子说:“哎哎!天塌了,你那么叫?”
“要死喔要死喔。”
“你看你福天婆,什么事,你说你说!”
福天婆说:“老柳,那個老柳……”
“老柳怎么了?!”
“跌天井里了喔。”
陈秋阳和厨子跑回会馆,看见柳起跃昏在那,额角磕了个口子,血流了满脸。几个人手忙脚乱将人抬上床。
福天婆一头一脸的汗,脸上满是惊惶:“早上好好的,怎么就这样了?”
厨子说:“是哟是哟,昨天还好好的。”
陈秋阳说:“我去请郎中来,天晓得怎么会是这样?看样子老柳病得不轻。”
柳起跃的发“病”,陈秋阳是知道缘由的。那是周不凡的另一计策。用周不凡的话说,“棋一步一步走,看对方的棋路,然后决定下一步棋。”
上几次的策略都不见有效果,那就接着走下一步。总有一招能制服他。
“我不信!我就不信这一年我们几个全部心思都放在对付这家伙身上,我不信我们会败在这个人手里。”周不凡说。
“我就不信对付不了这个人。”周不凡跟黄有亮说。
“你说他不简单。”
“我是说过,不简单是不简单。”他说。
“他还真的是不简单,不然我不会备有这么多后手,不然不会出这么多棋子。每一步都要将死他,可他就是不就犯,他就是不中招,这个姓柳的,非同寻常。”
“这步是险棋。”黄有亮知道整个计划的内容。周不凡把这一计划全部告诉了他,黄有亮听了有些吃惊。计划前一部分陈秋阳负责实施,其实很简单,就是想办法在柳起跃的食物中悄悄下一种药,让他某种器官功能下降。比如说肝,那要是出了问题,那脸上身上都是病状,让其半死不活。
当然是种“疑难杂症”,是一般郎中冶不好的病,要“命”的病,得请省城或者别的什么名医高手。
行营调查科在前些年就开始用一切手段从共产党“要犯”那里取口供。有些人任你怎么样,软硬不吃,铁了心也铁了嘴,你很难撬开那张嘴。有人就说西洋有催眠术,有手段让人像灌了迷魂汤,你说什么他答什么。不想说的全在“梦”里吐露了出来。据说上头还真派了人去西洋学那“妖术”,可都不得要领,学不会。但却受到了启发,既然迷魂,那中国自古以来就有迷魂汤,也有好多种“妖术”让人“魂飞魄散”或者“魂不附体”,不是也能在犯人的“梦”中套出他们的口供来?
就集中了国内医学界名士高手,研发这种“神药”。庐山特训班教官曾专门讲过这一课,周不凡印象深刻。他想,这一招关键时候或许真有用,他没想到现在面对那块“石头”,他得用上这办法。用些神奇“汤汁”,让石头变软变成鲜肉,不仅能吃得下,且能吃出“味”。
就是那汤汁迷不了柳起跃的魂,他病成那样,总得顾命的吧?治那重症,从阎王爷那把人抢回来。名医高手要价高。得用好药,这也得花钱。你自己的命不看重不要紧,但组织上看重,再说,就是你自己不要命,组织和革命同志也容不得你“牺牲”,必不惜一切代价予以救治。
要是生命垂危,你总不能将组织上那么重要的东西随了你的死把秘密带到坟墓中去吧?
黄有亮说:“长官,你这招毒。”
周不凡笑笑:“无毒不丈夫!江湖险恶,你死我活,你不出手狠,死的就是你!”
四、柳起跃病倒了
陈秋阳当然知道这一切。那天汤八仙又被请到“赣宁旅泰同乡会”会馆,给那几个从南边来的商贩算命,这些生意人很信那个。这一带自古来就不安宁,客家人和本地的土著常常争斗,就有不少败了的躲进深山为匪,打家劫舍,为非作歹。自古来就是个棘手事情。到明万历年间,更是匪祸连连,民不聊生。赣南闽西,稍有点钱的人家住一种特殊建筑,叫围屋,赣南一带的是方围,闽西那一带的是圆围。不管方的圆的,但围屋的作用是一样的,类似一座城。外面有一条壕沟,然后是高墙,门是铁门,门上有水道,一旦贼人火攻,这水道就会有水灭火。四角都有碉楼,碉楼上有枪眼,可关照到围屋的每个角落,就是说四面无死角,只要贼人近前,都在射击的射程中。围屋里有足够三个月的粮食,当然高墙之中也有井,数月内的围困足以对付。这种围屋就是防匪所建,就可想当年匪患之猖獗。到明代,匪患愈演愈烈,大明神宗万历皇帝朱翊钧觉得事态严重,把王阳明派至南赣平乱剿匪,终得以治理。但近代,皇帝没了,群龙奋起,谁都想得天下。有枪就是王,列强也虎视眈眈,各支持自己的势力在这块土地上拉起大旗占山头。军阀混战。晚清始,赣南闽西又难得安宁。到民国,也是纷乱。直到共产党占了块地方,别的小股匪被红军收编的收编,不肯被招安的,都叫红军给剿了。
红军被剿,远走他地。这地方乱象再起。商贩就常被抢甚至丢了性命。你不来就是了,你到别处做生意就是了。但这地方偏偏怪。出好东西出值钱东西。莲子稻米上好烟叶桐油茶油。这些并不算个什么,主要是矿石,这地方有很多的矿产。都很值钱,尤其钨,全世界也就这地方最丰富。
所以,还是吸引了很多商贩冒险往这地方来。虽说赚一票大的,一本万利,但脑壳拴在裤腰带上,还是小心翼翼。这些商贩,每做一单生意都提心吊胆。
所以,他们信命,因此常常的算命先生帮了掐算。
汤八仙就常去那些地方给这些商贩测字看相算八卦。
汤八仙对陈秋阳说:“你就按周先生说的那么办,一样一样你都要记个清楚。”
“我知道。”
“你记清楚了?”
“记清楚了。”
他们让陈秋阳给柳起跃的饭食里下的是他们弄来的一种药。那药就是针对肝脏的,伤人的肝,就是说让人得肝病,那人就真像病人,四肢无力,脸色发黄。茶饭不思,渐渐瘦下去。
陈秋阳真就那么做了,才不到半个月,那药真就起了效果,柳起跃本来体质就弱,哪受得了那药。
柳起跃得了病,且病得不轻。
熊正武接到消息,立马就从兴国赶了来。
“怎么了?怎么了?半个月前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说病就病倒了?”
陈秋阳说:“谁知道呢。我和作子厨师在园子里摘菜,他起床就倒在天井里了。”
陈秋阳语调有些异样。大家心急火燎地说:“快快!快去请郎中!”
陈秋阳心里五味杂陈。自反水做了叛徒,他常常想躲到山里去,与尘世隔绝。但他知道,周不凡之所以让他活着,就是想利用他找到那批黄金的下落。很少有人知道那些金条,陈秋阳给江西省苏维埃政府管过账,知道那些黄金的存在。当初,确切地知道这批金条存在的就三个人,除了柳起跃就是他,再就是柳起跃的贴身卫兵全子。他很惊讶,那个周不凡从哪弄到的情报?那是个不一般的角儿,奸猾,凶狠,脑壳好用。居然能知晓这秘密。但想想,这些家伙总归有办法,比如追溯到黄金的源头,这事一般人做不了,像周不凡这样精明的情报人员,就能办到。他们总能在复杂的线索里找到蛛丝马迹。然后得到他们想要的情报。
鬼晓得他们怎么弄的,就这些让人可怕。陈秋阳经常暗地里想。他们是人?是妖?这个周不凡确实不平凡,别的不说,他那一对眼睛,看人就像下刀子。当然,那是审讯犯人时。周不凡给他的印象就只有这些。其实,周不凡最老辣的还是那对眼睛,人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那张脸是见人有时是草有时是花有时是石头有时是烂泥。见鬼时也一样,是花是草是叶是根是石头还烂泥……一切随了环境需要。总之他是“变色龙”,那脸随时变,怎么变,你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陈秋阳这些日子来,心里那“石头”终于变小变轻了些。他经过了两次“考验”,且自己也一直很小心,没什么破绽暴露。也就是说他安全了,他“心安理得”了许久,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从前。只是偶然想到那八字还没一撇的金条,心里会七上八下一阵子。
但继而又想,周不凡不是一般人能对付的,他是個诡计多端的家伙,是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狠家伙。陈秋阳觉得迟早这家伙会得逞,就是说那些金条,一直在周不凡的算计中,总有一天八字不仅会有一撇,还会是完整的一个八字。
想到那些金条,陈秋阳内心一角乍然一亮,周不凡是答应事成之后有酬劳的。就是半根金条,这也不得了哟。
但事情并不那么顺利,陈秋阳跟周不凡说过,柳起跃不是一般的角,大公无私不说,意志也很坚定,不会轻易就犯,那些金条绝非那么容易到手。周不凡说他已经想到这点,也做了充分的准备和部署,他说他是个喜欢跟猎物周旋的猎手,他说,功名利禄当然重要,但有一天发现你空有一身本事没了对手,那不是很悲催吗?
陈秋阳没想到周不凡会用这一毒计,且让自己去执行。那天,陈秋阳捏了那包粉末,看了看了,觉得这事很重大,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汤八仙只说按上头说的办就可,其他不必多问。陈秋阳已经习惯了这一切,叫干嘛就干嘛,至于为什么这么干,其事后的结果如何,不得深究。
他想,这么个境况,保命为上,不仅保自己的命,且要家人平安,一切只管埋头做。行尸走肉也好,狗屎烘蛆也好,活命是最好。
他没想到柳起跃这么快会发病。他知道是那些粉末的作用,让柳起跃成了“病人”。
情形很吓人,不是一般的吓人。死人伤人的事,陈秋阳这些年见过不少,但那是交火之中,真刀真枪地来去。要搁战场,这么个样子不算什么。但在这么个境况里,看了自己的身边人被自己下手弄成这个样子,陈秋阳心里还是很不安。
前些日子,柳起跃去会昌,专门绕道去了平高。陈秋阳是平高镇上人,柳起跃去了陈秋阳家里,看望了他家妻小,走时,把身上的毫子全掏了出来。想想,柳起跃从来都是这样,他记得手下每个人来自哪里。只要有机会,就会去看看他们的家小。
柳起跃才从平高回,说:“我去看过你家了,婆娘和伢们,三个伢都长高了胖了。”
“哦!”
“这里事轻闲时归家看看,田里活忙时也多回家帮个忙,女人伢们不容易。”
陈秋阳不敢看柳起跃的眼睛。
“我给你弄点东西补补。”陈秋阳说。
他弄了些山里的好东西,麂子还有石鸡什么的,小心地熬了,熬得香气四溢,端了来,说:“老柳,趁热吃!”
柳起跃笑着,给他也盛了一碗说:“你也喝点,你也补补!”
陈秋阳心里不是滋味,他端了那只碗说:“好的,谢谢老柳!”就端了那碗,拈了块肉放嘴里:“啊啊!真香!”突然就说:“哎呀!八子厨子还让我去买盐的喔!”急急地端了碗往外走,在没人地方,把那碗肉倒在天井暗沟里。那天,会馆那只黑狗围了那暗沟打转直叫,福天婆说:“那狗怎么了?”
厨子八子说:“鬼晓得,叫了有阵子了。”
陈秋阳知道狗叫的缘由,说:“暗沟里那只龟惹了黑狗哟,狗在骂人哩。”
陈秋阳反水后,知道自己做过很多缺德事情,但心肠硬了,挺挺就挺过去了。给柳起跃下药,他不知道后果如何?但他知道为了那些黄金,周不凡什么都做得出来。
果然,柳起跃病倒了,“病”得不轻。陈秋阳知道,那些粉末在起作用,那些粉末成了虫子,虫子在柳起跃周身游走,噬咬了他,吸他的精血,甚至游走到骨头缝里,让他半死不活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陈秋阳突然觉得很难受。不仅只是愧对,他想,他得尽早结束这一切。
他跟大家建议:“老柳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熬到现在,总不能看着他这么被病魔夺去性命。”
熊正武也说:“上头指示,让我们不惜一切代价救治柳起跃同志。”
“就是就是!”大家说。
当然需要钱。这就是周不凡的阴谋之一,逼迫柳起跃说出藏匿财宝的地方。你总得顾及自己的性命吧,你总得要把那批财宝交给组织吧?
陈秋阳跟大家说,我们找熊正武同志,请他去跟老柳说去。他们就一起来到熊正武处,和熊正武说了那通话。
“老熊你得去,你得亲自跟老柳说,他听你的!”
熊正武确实去了柳起跃的房间,他们把门窗关了,很认真地跟柳起跃商量。
“该花的钱还得花呀,你的性命重要,你也是革命的财富呀。”
“你是说……”
“嗯,那笔经费……”
柳起跃摇了摇头:“不行,我说过,那不是一点点钱,那是一大笔钱,我得保证那些资金的绝对安全。现在到处都是‘狗,到处都有他们的人,谁能保证那些东西取出来后绝对安全?”
“可救你的命需要钱。”
“我知道我死不了,我还得活着把那笔财宝亲手交给组织。”
熊正武从屋里出来,看脸色陈秋阳知道计划中的第一步又失算了。熊正武说:“老柳说得也有道理,钱的事我们另想办法。”
陈秋阳说:“是的是的,我们想办法,一定要救老柳。”
季百方那天带头将柳起跃绑了,也是第一个动手向柳起跃动刑的人。他一直过意不去,现在这情形,是个补过的好机会。他说:“说得对,一定要救老柳!我们想办法。”季百方从怀里掏出几块银洋:“这是我给家里修屋的钱,我全拿出来!救老柳的命为大。”
那天,大家挖空心思想了很多办法,竭尽全力救柳起跃的命。
第十章
一、神医
有人跟熊正武说,某地的黄家老爷请了省城一位神医来哟。包治百病。黄家老爷在外寄人篱下三年,那三年积郁成疾,不是小疾,是大病。你看好不容易还了乡,风风光光回来,队伍里长官师长做了他的乘龙快婿。祠堂重又修葺,田地福利费也收了不少回来。又是一方土豪。何等的福分嘛?可偏偏病倒,眼看了躺床上再难起来。
还是女婿孝敬,从省城请了名医来给岳丈大人诊病,确是高手,眼见黄土都埋到脖子的病人,况大壮硬是一根针几副药就让黄家老爷活脱脱回到从前。
大家说,请这位神医去给柳起跃诊病。只要能治好老柳的病,要多少钱我们想法凑。
況大壮是坐了轿子去的,他很讲排场,这也难怪,神医嘛,人都尊重,请的人也多,你不讲还不行,对方把你当神当救星,能请得动,已经不错了。用轿子抬了去,不算什么。
况大壮一脸的严肃,进了“赣宁旅泰同乡会”会馆,茶水也没喝,就径直去了那间厢房。这郎中是个敬业的好郎中。
有人说:“喝口茶,歇歇。”
他说:“先诊病,有些病,生死在分秒之间哟,耽误不得。”
病人躺在床,看去十分严重。有人给神医搬了个凳。况大壮就坐在病人的床边,他号脉观舌苔又掰开病人眼睛看了老半天,说:“我给他扎几针,端碗水来。”
很快有人就端了碗水来。
况大壮说:“出去!都出去!这有什么好看的?”
“都挤屋子里,浊气重,于病人没好处。”他说。
“你们在我眼前晃了,搅乱嘛。”他说。
“都走都走,都出去!”他这么说。
人都走出门,况大壮把门窗关了个严实。人说,郎中都这样,要扎针啰,不让人看穴位嘛,你看了他还成什么绝技了呢?
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况大壮就是调查科的那种“专家”,他专门为探求柳起跃的“口供”而来。他端了那碗水,侧转身,手麻利地把那点东西倒进了碗里,也是一种末末。就把那碗水端到病人的嘴边。
“喝了喝了!你喝了!”况大壮说。
柳起跃想都没想,就咕噜噜一口气喝个精光。
很快,他就觉得自己是块大石头,往一处深不可测的地方坠去。那时候,况大壮手里那根针,也扎在了那些穴位上。显然药和针灸起了作用。
柳起跃开始断断续地说着话,像在说梦话。他脑壳里像梦境样,出现了许多场景,一幕一幕从眼前晃过。
有一个声音游丝般在他耳边响了,总是要扯出些“线头”来,要扯出什么秘密来。柳起跃断续地说着,字词从他嘴里跳出来。
况大壮从容地记着,把柳起跃的梦话一字不漏地记了下来。他还小声在柳起跃耳边说着什么,其实都是引诱的话语,把昏迷中说着胡话的人往那个“主题”上引,主题当然是那些金子,来之前,况大壮草拟好了“问话”的脚本。
昏迷中的柳起跃听到那两个字“金条”,他嘴唇哆嗦了,但终于还是没吐出一个字。
况大壮作出了最大的努力,但无济于事,他摇了摇头。一切做完后,他把那几张纸收好,把门打开。
季百方第一个冲进门,他太急切了。他看到的是昏迷的柳起跃:“哎哎!怎么会是这样?!”
况大壮很冷静,他朝季百方看了一眼。
“怎么?”
“没什么没什么,神医……”季百方说。
况大壮递给季百方几包药:“把这些药熬了病人吃,一日三次,连服五天,药量都写纸上了。”
那些药,其实是解药,解的不是眼前的昏睡,解的是先前陈秋阳下的那些药引发的症状。
二、周不凡要给柳起跃下毒
周不凡常收听中央广播电台的广播。乡间俗地,报纸不仅稀罕,且因交通的缘故报纸都送得较迟,到手时不是新闻是旧闻。
周不凡就听电台,虽然信号较弱,但他还是叫人在半山高处弄了根天线,声音断断续续,勉强听得见内容。
那天一早,一则消息从那只匣子里跳了出来。
“中央社南京消息:西安事变突发:今天五时,东北军包围蒋委员长临潼的华清池下榻寓所,将蒋委员长扣押,十七路军还扣留了在西安的陈诚、邵力子、蒋鼎文、陈调元、卫立煌、朱绍良等国民党军政要员,邵元冲等人遇难……”
周不凡惊呆了。那时,大家才吃了早饭,约是九点钟的样子。今天的一切早有了安排,准了黄有亮两天的假,他姐黄燕来回了,他回家看看他姐。他在收拾东西,也没什么,黄有亮在镇上给姐买了些点心。可听得天井那边周不凡的喊聲。
“都来!都来!你们都过来!”
黄有亮怔住了,他以为周不凡屋里又进了蛇。周不凡似乎什么都不怕,就是怕蛇,那天床底下一条蛇趴那,让周不凡魂飞魄散地掀门而出。
“快来!快来人!”周不凡那么叫,大家去了他屋里,发现是条蛇。
这回周不凡又那么叫,有人就说:“长官,屋里又进蛇了?”
周不凡脸色铁青,话说得有些失态。
“是蒋委员长……西安出大事了。十七路军兵变,扣押了蒋委员长及随行……”
“怎么会?!”
“电台里说的……来!来!”周不凡朝大家招了手。很快大家都凑到那架收音机前。他们听到那匣子里“嘶啦”的一阵怪响,那女播音员娇柔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匣子里绕了出来。
“……今日凌晨五时,东北军突袭蒋委员长在华清池的临时行辕。委员长被扣押往西安新城大楼,与此同时,杨虎城十七路军在西安城内行动,扣押了陈诚等中央军政要员。张、杨即通电全国……”
有人就“呀”出了声,后来大家都抬起了头,额头上都是汗,他们大了眼睛看着周不凡。
“怎么会?”
周不凡没吭声,他还想问人这么一句哩:“确实,怎么会?”
黄有亮没他们那么紧张,他总觉得说兵变有些早,以他对东北军张学良的了解,最多只是兵谏。黄有亮是读书人,对外面的事比一般的军人了解得更多些。国家正在危难时刻,日本人已经侵占中国大片领土。而各地的军阀为一己之利互相厮杀,民不聊生,国将不国。但黄有亮是个书生,他心里明白,却盲从,不知道如何把握,他有时觉得人像睡在一大团云朵上,被什么东西推着,没个方向。随波逐流,与世沉浮。
“静观其变。”黄有亮嘴里突然跳出这四个字。大家都看着他。他们觉得这毛头后生一个读书人话说得好笑,变?这看着一变就是乱,世道乱了这么多年。但这些人里不少人喜欢“乱”,所谓乱中取胜,乱世出英雄。
况大壮的那几张纸就是那时候送过来的。
那些纸片放在了周不凡的桌上。几个人把况大壮记下的柳起跃的“梦话”字字句句细细琢磨和研究了几天,没找出他们需要的东西。
黄有亮注意观察长官周不凡的脸,他第一次从那脸上发现了异常,周不凡的目光失去了光彩。暗淡混浊,脸黑灰了,嘴角奇怪地颤动了几下。这一切虽然很短暂,但黄有亮还是捕捉到了。他想,周长官心事重重哩,西安那边传来的消息让他揪心。现在,他精心布置实施的计划,又一次落空。这一切,对他打击太大。周不凡把一切想得那么周到和周密。每一步棋都足以将对方将死,每一环都是高招,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因此,一年多来,他不急不躁淡定从容,即使失败落空,他也只是觉得对方是个高手,与高手周旋,其乐趣无穷,只是谁笑到最后的问题。
他觉得自己胸有成竹,稳操胜券。
可现实却是另外的一种结局。
他跟况大壮说:“你给他解药了?”他这话有点突然,在对方看来也有点莫名其妙。
“当然。”
“你不该给的。”
“是你下的指令!”
周不凡说:“是我下的指令。我不该给的,我们不该给他解药。”
几个人都看着周不凡。
况大壮说:“长官,你没事吧?”
“我不该给他解药,不该给……”周不凡叨叨着。
大家看着他,目光一直没离开周不凡那张脸,没人说话,大家沉默了很久。
况大壮说:“不给,那他会死的。”
周不凡恶狠狠地说:“就是让他死!”
“可是?”黄有亮说了一声“可是”,他想说的是这姓柳的一死,那黄金线索就彻底断了。
“走吧!我一个人坐坐。”
大家散去,那部收音机还在响着,发出单调冗长的“嘶啦嘶啦”的噪响。黄有亮回到屋里,脑子里一团糊糊,周不凡的话让他犯了糊涂。他往那边看去,看见窗里坐在那的周不凡有些异样。那个男人,呆呆地那么坐着,指间里夹着烟,一根一根地抽。
黄有亮想想,还是来到周不凡的房间。不知道为什么,黄有亮有点不放心。他推门进屋。周不凡没吭声,黄有亮说:“为什么你说不给他解药?”
周不凡没看黄有亮,说:“我错了,看样子那些金条确实不存在。我不相信一个人对那么一大笔钱,面对十几根金条,能做到这么淡定。”
黄有亮说:“你说过那一定存在的。”
周不凡说:“我说了我错了,那情报可能确实是错误的。”
黄有亮很诧异,他大了眼睛看了周不凡好一会儿。周不凡却不看他,似乎只盯了地上的某个东西,头也没抬说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
黄有亮说:“你看你?我当然不信,我说过那东西不存在,你每次都言之凿凿。可现在?”
“我还是不信天下有那种大公无私的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信这句话。”
黄有亮没把自己内心的想法告诉周不凡。这些日子,他得出的结论正好相反,好奇也好,任务也好,这些日子他把关于柳起跃这个人的所有的材料都搬到自己的房间里,仔细梳理,慎密研究,却得出了个推翻自己先前判断的结论。
那批黄金确实存在。
当然,有些事情却又引起了他的怀疑,比如对于柳起跃这帮“赤匪”。黄有亮脑壳里塞满的都是官方和家族还有报纸上电台呀什么的塞给他的那些东西。可这些日子追踪柳起跃,从这个“赤匪”身上却看到完全不同的一些东西。完全不是过去自己脑壳中固有的根深蒂固的那种印象。共产党里有精英,共产党里有坚定分子。柳起跃是他们中的一个典型。一个大字不识的底层苦力,在江河里撑排驶舟的水手,几年间共产党让那些普通人成了中流砥柱,成了精英,成了不同凡响的人。虽然他们中确有陈秋阳那样的不坚定者叛变之徒,但黄有亮这两年来,接触的对手大部分都出乎他的意料,都是那种有信仰有意志的人。具有不同于普通人品质的人。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才短短几年间,就能让这些推车卖浆的“草民”具备那种素质,敢与国家“精英”们挑战,敢和拥有几百万军队的政府对抗。
黄有亮想搞清楚,他随了周不凡走村串巷,看到的听到的,一直让他搞不清楚。
后来,黄有亮给了他姐黄燕来一个书单。黄燕来看了,像被火烫了一样叫了起来:噢!你要看这些书?你找禁书看?”
“我想看看。”
黄燕来说:“那都是谬论,都是无稽之谈,妄言邪说。”
“我就是想看看嘛。”
周不凡拿过书单看了看,说:“为什么不能看?应该让亮子看看。”
“这都是些禁书,全是说赤色革命的事。”
“呀!三姨太,亮子早不是孩子了,看看,让他看看。看看对他有好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哦!”
“我们在庐山特训班还专门安排了课程,重点研究共产党这些‘歪理邪说。”
“哦!”黄燕来当然信周不凡的。这个男人是蓝衫队的骨干,自己做师长的老公都不敢小觑这家伙的。他说了,那就是了。
黄燕来对弟弟的事很上心,只要对黄有亮好,她竭尽全力。
书陆续都找来了,黄有亮开始阅读。开始时只是泛读,后来就读进去了一点。再后来就不是一般的阅读了,是研究。周不凡常常支派黄有亮下乡。黄有亮就在赣南闽西乡下去办事,每到一处,他总要在那待着做点额外的事情,就是走村串户搞社会调查。
那些书,让黄有亮有了些思考。他不像周不凡说的样知己知彼。不错,他是知“彼”了,但却越来越不知“己”的了。通过那些书,黄有亮了解了一些共产主义学说,那正是周不凡他们说的“邪说”。但黄有亮结合了乡下自己的切身调查和体验,这没什么邪的呀,有些话是在理的呀,很有道理。既然在理,那怎么能说是“邪说”呀?
那些日子,他又一次有了去意,他很想离开这地方。
他跟他姐黄燕来说起自己的想法,他以为黄燕来会有异议,但没有,他姐笑着说:“再过些日子就可以走了,你也该走了,在这地方一年多快两年了,人挪活,树挪死。”
“啊!”黄有亮觉得姐姐并不了解他心里所想。
“周不凡说快了,那个人快挺不住了,很快就能拿到那东西。”
“哦。”
“你看你?你不跟姐说说?”
黄有亮摇了摇头,他意思是没什么可说的。但显然黄燕来理解错了。
“不说不说,保密。做这事嘴要紧,就是跟亲近的人该说的话说,不该说的话不要说。”
黄有亮跟踪了柳起跃两年多,似乎对那个男人了如指掌。好像柳起跃成了自己的老朋友。这两年间,所有关于这个男人的言行举动,都会通过各种眼线送到周不凡和自己手里的。黄有亮觉得自己对这个男人再熟悉不过。
他渐渐相信了那笔宝藏的存在。
所以,当周不凡说他错了,那情报可能确实有误后,黄有亮十分吃惊。因为这时恰恰相反,黄有亮由原来的怀疑,变为相信,现在更加坚信不疑。
黄有亮想,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好惊奇的。只是对那个男人的看法不同,只是对那些共产党人的看法不同。
黄有亮跟周不凡说:“你是说我们要鸣金收兵了?”
“什么?”
“那批黄金不存在嘛。”
周不凡叹了一口气:“也就只有这样了。”
“你看你叹气?”确实,黄有亮从来没看过周不凡叹气。
“报告由我给总部呈送,就算结案了。但我没善终,他也别想有个好结果。”
“谁?!”
“柳起跃!”周不凡几乎是咬着牙说出那三个字的。他有些恼羞成怒,毕竟,他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且败在这么个男人手上。
“你想对他怎么样?”
周不凡說:“他是个病人,且得了那么重的病,也是顺理成章。”
“什么?!”
“既然病成那样,病死也是正常。他不是曾经奄奄一息了吗?既然能够治好他,也能够治死他。这事让陈秋阳去执行吧。”
黄有亮明白了,周不凡要给柳起跃下毒。
周不凡很快就恢复到先前那种常态,已经没有了那天的沮丧和悲催。他有条不紊地做着手头的工作,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黄有亮想,反正大家都要分手了,我再也不愿意看到你了。他跟他姐说了,想换个地方,他姐黄燕来和姐夫也在给他找门路。周喦松也说确实你那性格是个文官的料,不是行伍里的铁,打不出好钉的,在这耽误你了,我给你找到好地方,就让亮子你去成一枚好钉,成为栋梁。
黄有亮前些日子已经向周喦松递交了“辞呈”等着周喦松帮他找到好地方,那“辞呈”立马会批下来。姐跟他说快了。
“这不是要给你找个好的高枝吗?不然早就让你走了。”姐说。
三、这一年的最后一天
黄有亮沿了河堤跑步。
是个晴朗的天气,这一年的最后一天。
时值初冬,秋已过,该收的收了,该黄的黄了,黄的叶红的叶都收敛了,落了下来,落叶归根。枝头是秃的了,叶被秋风收了纷纷坠地。一棵柿子树上的叶比果少了许多坚持,只要霜稍稍掠过就落地,只留果在枝上坚守。枝头上橙黄的圆圆果实挂在那。很诱人的柿子,让鸟们急切了。在远处的枝头跳了叫了无非是传递了消息,就有一只两只鸟聚了来,后来就是一群,鸟们跳了叫了,看看四周无人,“呼”一下全飞到了柿子树上,那些果,很快就啄得不成样子。
青的依然青翠,那是竹和松,不被霜冻左右,还是我行我素地绿了。竹多在坡下沟溪的旁边。松则满坡皆是。绿得招摇。
黄有亮跑出一身汗,回到老屋子。他掀开门,看见周不凡衣着一新:他穿了一身新制的中山装,脚下皮革铮亮。大早的在那梳着他溜光的头发,他边梳边看着墙上的什么。黄有亮有些奇怪,他走了过去。周不凡看的是墙上的一队蚂蚁。那队蚂蚁欢快地在那白墙上游走。黄有亮走到周不凡身后,他看了那队蚁阵排成细细地长线在往前行进。
黄有亮说:“你看蚂蚁?”
“看咧!他们兴奋了咧,亢奋了咧。”
“又不关你事。”黄有亮说。
“错,人活世上,万事万物都关你事。你觉得不关你事,与你无关,你要觉得关你事,息息相关。”
“那蚂蚁呢?”
周不凡还是没回头,他依然梳着那溜光的头发。
“它们很得意,前方有一团糖,有甜东西,它们亢奋了,它们以为就是丰收和胜利,当然,充满了喜悦和希望。”
“那是!”黄有亮说。
“可是他们并不知道等待他们的结局是什么。”
“你知道是什么吗?”
黄有亮摇了摇头。
周不凡用左手食指在身边一处小盅里小沾了那么一下,然后在墙上划了条横线。
那时,祠堂里的人都起来了,大家都往天井地方来,毕竟一大早两个人就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并伴有奇怪的举止,还有周不凡上下一新的着装。他们也伸长了脖子专注看着周不凡的那根指头。
有人说:“什么都好说,但不要过那条线。”
周不凡扭过头,看了那人一眼:“它们越不过去。”
人们看着那些蚂蚁被甜腻的东西吸引了成队地往那里爬,最前头的几只尝到那点“甜”,很快就从墙上掉到地上。
“它怎么了?”有人问。
周不凡说:“死翘翘了。还会前赴后继地死,不止一只两只,是无数只。”
“你看你?好好的你弄死人家?大早的你弄这事?”
周不凡没理会说话的那男人,说:“那点甜东西让它们忘乎所以,人也一样,唯利是图逐利而行,最后都是那句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你看你?”有人嘀咕。
只有黄有亮知道周不凡想干什么要干什么,他在试那药的毒性,他要下手了。他言语中充满了暗示,也充满了凶狠。现在,他看了那些蚂蚁纷坠而亡。他在发泄。
黄有亮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周不凡说:“亮子!你过来。”
黄有亮走了过去。
“你换上军装,我叫人给你弄了套新的来。”
“哦!”黄有亮突然想起个事。
“这些天收音机怎么了?没听到那匣子动静?”
周不凡轻描淡写地说:“坏了,那东西动不动就罢工,鬼知道怎么回事。”
黄有亮闪过一丝疑惑,那收音机确实常出毛病,但以往一有故障,周不凡总会急了找人修理。且周不凡自己也懂几分无线电,有时候就自己摆弄了,也能让那收音机出声。可那只是一闪念,黄有亮没往深里想。
“我带你去过新年,去个好地方。咱兄弟辞旧迎新。”周不凡说。
黄有亮看着周不凡。
“你别那么看我,你照我说的做!就算是任务吧,执行命令!”
黄有亮听到“任务”两个字,不再迟疑。很快,他把军装穿好。他走了出来,周不凡哈哈地笑着,朝黄有亮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拍拍黄有亮的肩膀。
“亮子,又帅又精神,是个人物!像个党国的精英。”周不凡说。
第十一章
一、知人知面不知心
祠堂前几根上马石杵在最显眼的地方,那是家族的荣耀。族里出了近士等功成名就的人物,除了挂匾,张扬的标志就是上马石了,上写某年某月为某某立。就是说,族里人做了大官,风光了回来省亲或者清明中秋正月里归家过年过节,是骑了马来的,到了地方,不回家是要先到祠堂里来的。
马就拴在那根石头上。
人穿新衣,马套好鞍,风光无限呀。
族里出的人物多,上马石就多。
那家大祠堂前有两根上马石,也就是说祖上出过两个风光人物。今天那石柱上拴了两匹马。高头大马,配的也是好鞍。
黄有亮看见那马,也愣了一下。
“人要衣装,马要好鞍。走,上马,我们出发!”周不凡说。
马很招摇,马上的人更招摇,一路上马蹄响了,还响着铃声,两匹马都装了铃铛。
黄有亮想,这一定是周不凡的主意。他不明白一向低调的周不凡怎么突然就变得如此张扬。
黄有亮静静地观察周不凡,觉得这男人确实与往常迥然不同。
周不凡一路上话不多,走旱路,他持着缰绳,时忽鞭驱了那马,快慢有致地走着。穿乡过村,他总是慢下来,似乎是某种展示。过川越滩,周不凡扬鞭策马,奔驰如风,又似乎是某种发泄。终于到了江边,是赣江,章贡两江汇而合流,那赣江的水冬里依然能行舟走船。两个人牵马上船走水路,周不凡很长时间没进舱。他手持缰绳,和那匹白马张扬地立在船头。
黄有亮看出那个男人心里的沮喪和灰暗,不然那个男人不会有这么多的反常之举。
鞍马劳累,但还是精神抖擞地出现在了泰和马家洲那古街子上。
当然是骑了马,不快不慢地那么在石条路上走,马蹄敲击出很好听的声音。很快,黄有亮就看到一块“赣宁旅泰同乡会”的牌子悬在那。
黄有亮愣了一下,他知道他们到了一个什么地方。招牌上的那几个字,常常出现在相关的报告中。他想起那个叫柳起跃的男人来,他明白周不凡所做的一切。他要杀人,暗中下手,杀一个对手。
很快,陈秋阳出现在门口。他缓步地走了过来,黄有亮看去,那个男人瘦了许多,脸上一种病态就是笑了也抹不去。
陈秋阳微笑了迎过来:“长官!住店?”
他们当然装成互不认识,说了些套话客气话,然后陈秋阳叫来八子厨师:“帮长官牵马去后院。”
两个人住了下来,他们的房间被安排在了楼上,从那可以看见对面楼上楼下的屋子。周不凡不是考虑安全,也不是要便于观察。他是要耳闻目睹一场事情的发生。
黄有亮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长官。”黄有亮跟周不凡说。
周不凡笑着:“一切都安排好了,辞旧迎新。”
“长官,大可不必……”
周不凡扭头看了看黄有亮:“亮子,不是大可不必,是非常有必要。”
黄有亮知道,那包毒药早就交给了陈秋阳,只等待周不凡的命令,随时下手。
一切都很简单,随便掺入茶水和饭菜中,只一丁点,就会要了一个人的命,不仅只是要命,死的过程还很痛苦。
黄有亮无言地摇着头。周不凡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摇头,你心里还是那四个字:大可不必。”
黄有亮想说我也知道你肚子里在想着什么,要做什么。但他没说,他一直觉得这男人歹毒凶狠,但从没想过这人会阴险毒辣到这种地步,一个失败者的报复会如此的恶劣。他要看着对手痛苦的死去,这种人内心是多么的阴暗多么的残酷多么的下作卑鄙。我还曾经崇拜过这男人,还有那么多的人赏识认可这个男人,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
他想,我得做点什么,但他觉得自己很无奈,觉得自己很渺小,他根本救不了那个男人,他无力回天,他只想找个理由离开这里。
二、听得两个人云里雾里
这是旧岁的最后的几个小时,晚饭时间就要到了,按周不凡的计划,在晚饭时把药放进柳起跃的碗里。剩下就是那男人痛苦的最后的几个小时,黄有亮知道那药的作用,会让人死前有各种痛苦,痛不欲生。这个姓周的,就是想听那个对手死前的痛苦的叫声,看对手死前的惨状。
“我们今天要见见我们的这个对手。不是吗?两年来,我们一直没见过这个人,我倒是要看看他长得怎么样。”周不凡说。
黄有亮没吭声,他正烦乱的时候,心里乱七八糟的一堆东西,理不清个头绪。
周不凡要杀人,杀的不是个一般的人,是德行操守意志品格都非常优秀的人,杀的是正直的人。这些人追求共产主义,也并不与三民主义相冲突,也都是为了推翻旧制。也是为穷苦人谋利。恰恰相反,两年来,黄有亮看到的太多。姐夫和周不凡等,每天自己看到的都是冠冕堂皇,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当面是人,背后做鬼,龌龊肮脏。
黄有亮五心烦躁,急火中烧。他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可内心已如热锅上的蚂蚁,乱得让他有些失去分寸,几近崩溃。
楼下那面老钟沉闷地敲了五下。下午五时了,再过一小时是晚餐时间,周不凡把“执行”的时刻定在六点。
周不凡说:“听说这地方风光不错,走,看看去。”他看出黄有亮内心的焦灼,他觉得必须在那后生身上“火上浇油”,他带黄有亮来这里的另一个目的,就是要好好地“折磨”一下这种富家子弟。
他想起自己的童年,六岁父亡母亲改嫁,他过继到了叔叔家。虽然说叔叔对他挺好,但周不凡的内心却对富家子弟有种莫名的仇恨。
“你不去,那我去了!”周不凡说。他知道对方不会去,他故意那么说的。他想让他一个人在这,没人相伴。黄有亮还是没吭声。
“你不去我去了哈!有些时候,走走,看看风景,挺好。”说着,周不凡下了楼。
陈秋阳也在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他内心翻江倒海。经历了这么些提心吊胆的日子,也经历过几次考验。他老练多了狡猾多了,心理素质当然也大有提高。一般的情况,他都能应对自如,做到滴水不漏。可今天,这三个人同时出现在他的面前,周不凡让他去执行那“任务”,就是亲手杀了柳起跃。不管怎么样,柳起跃救过他的命,是救命恩人,还把他带入队伍,一起同甘共苦那些年。陈秋阳的心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内心很煎熬。他很清楚,人可以无耻,但不能无耻到这个地步。从什么时候起,周围的同志发现陈秋阳工作更积极了,以前喜欢夜里神出鬼没的那个男人,变得本分老实了许多。赌场不去了,连酒馆也很少光临。夜里,陈秋阳屋里总亮了灯,响着噼啪的算盘声,那盏马灯烧的油比别人的多多了。大家都说,陈秋阳很不错,人手不够,白天在会馆里做帮手,夜里自己默默加班,从没跟组织计较过。其实是从那天起,陈秋阳不敢一个人独自走夜路。他总蜗居在屋子里,哪也不去。他在自己面前放了那把算盘。真算账时算盘山响,没账可算他也拨动些珠子弄得山响。拨算盘成了他的伪装,也成了他的一种娱乐方式。
陈秋阳衣兜里放了那包粉末,轻飘飘的一包东西,让他觉得重若千斤。这东西拉坠了他,把他带到一片黑暗中。
他想回屋里安静一下,但楼上木板被人踩出咯吱咯吱异乎寻常的响声,这响声让他更加烦躁。陈秋阳知道在那徘徊着的人是谁。他想着怎么样才能让他脚步停下来,他看见了那叠旧报纸。
黄有亮很快听到有人上楼,他看见门口一个人影晃了一下出现在那地方。
是陈秋阳。
陈秋阳送来了茶水和点心,他还拿了那叠报纸。
“长官喝茶。还有,没事看看报。”陈秋阳跟黄有亮说,但不敢看黄有亮的眼睛。他放下壶和报纸,走了出去。黄有亮倒了杯茶喝着,眼睛看著窗外,一片迷离。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不凡急步朝这边走来。黄有亮掏出怀表看了看,他知道那个时刻快到了。
黄有亮百无聊赖地拿过一张报纸翻着,他听到周不凡的脚步声,也听到厨子八子招呼客人吃饭的喊声。他往那边看了一眼,楼下廊道那头,陈秋阳端着托盘往那间屋子走,黄有亮知道那些“饭菜”非同寻常。
楼下那架老钟,发出沉闷的敲打声,下午六时。木楼梯“吱呀”地响了,那是周不凡欢快的脚步。也就那会,黄有亮偏偏瞥见了那堆旧报纸,也瞥见了那条新闻的标题。他怔住,又飞快地抓过那张报纸看着。周不凡的脚步声已到门口,他听到周不凡喊了他一声“亮子”,他没应,抓起那张报纸冲下楼去,一直冲到那间屋子。那男人已经端起碗,举了筷子,要张口吃那些“饭菜”。陈秋阳正准备返身出门,看见黄有亮冲进门来,一把将柳起跃手里的托盘连饭带菜全掀落在地上。
瓷盘瓷碗碎裂的响声。
周不凡推开门,屋里四个人呆在那,互相看着。周不凡和黄有亮一样,是第一次见他的“猎物”,他没想到面前的这个人面黄肌瘦,还真是那种病入膏肓黄土埋到脖子命悬一线的模样。男人身材相貌再普通不过,就是这一带哪都能见到的普通乡下农人。周不凡想笑,但没能笑出来,他看见他的“猎物”一脸的茫然。倒是那个陈秋阳完全跌进了恐惧的深渊。陈秋阳像被什么定住了,大张的嘴和眼都闭合不了,像一根木头杵那一动不动。
沉默,大家都呆了。
还是黄有亮打破了沉默。
“难怪这些天没听到你屋里收音机的声音。”黄有亮莫名地对周不凡说了这么一句。
周不凡嘴角跳动了一下,似笑非笑。他听懂了黄有亮话里意思。
“收音机坏了,关键时候它就坏了。”
“坏得真是时候。”
“这种事很难说,有时候人也这样,好好的,突然就病了哩,也突然就死了哩,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这些天蓝衫队送报纸的也病了?”
黄有亮没有听到回答,他转过身,发现周不凡不见了。很快,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他没管那些,他走近柳起跃,叫了声:“柳先生……”
柳起跃和陈秋阳疑惑地看着黄有亮。黄有亮没看他们,他弯下腰来,捡拾着那些瓷片,一边说:“一切都结束了,该结束了……”
听得两个人云里雾里。
黄有亮拿过那张报纸:“你们没有看到?才送到的报纸,报纸来这地方要几天,消息晚到了几天。”
陈秋阳说:“什么?”
“十二月二十五日,在中共中央和周恩来的主导下,‘西安事变以蒋介石接受停止内战,联共抗日的主张而和平解决。蒋介石在西安接受中共的建议,国共第二次合作……”
陈秋阳拿过那张报纸很快地翻动着。他看到这条消息,脸色大变。
黄有亮继续跟柳起跃说着话:“结束了,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了。”
“真的?”
那张报纸安静地放在茶几上,陈秋阳也毫无声息地消失了。
三天后,黄有亮竟然在百里外的龙口的河堤上见到一个身影,那个人像是陈秋阳。黄有亮走了过去。
果然是那个男人。
黄有亮站在陈秋阳的面前,那男人没认出他来,衣着脏乱,毛发邋遢,眼睛那光散了聚不到一起,看人看物都侧了脸,模样怪异。陈秋阳手里握了根蔗杆,挥了舞了,口里细碎地吐出一串词。
“托塔李天王驾到,你还不跪了?你不跪是不?跪呀跪……”陈秋阳说。
黄有亮站那没动。
“你不跪我就把你杀了砍了,拿你去喂蚁虫,喂蚊子。”
黄有亮还是一动不动。
“你个坏东西。”陈秋阳真举起那根甘蔗杆朝黄有亮挥去。
黄有亮依然那么立在那,没动弹。
那根舉起的蔗杆到底没落下来,陈秋阳把他折断了。
“来!来!金条,给你金条,我有好多金条。”
陈秋阳疯了。
三、善始善终
黄有亮在等待姐夫的消息。他的那份“辞呈”,应该很快就有消息。他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在这地方待下去了,虽然是他的家乡,虽然这里在的一切他都很适应。偏偏他不适应周边的那些人,他父亲,他姐夫,甚至他的姐姐。当然最让他难以忍受的就是周不凡了,他竟然在很长时间里对这个男人充满了敬意,喊他为老师,还真心诚意地想从他身上学一些东西。
回到驻地,黄有亮担心周不凡会尴尬,但那个人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脸上看不出任何异常。该说就说,该笑就笑,该吃就吃,该睡就睡。黄有亮知道周不凡的“老辣”,把什么都藏得很深很深。
大早的,有人在敲黄有亮的门。他从那声音的间隔和轻重上就能判断出敲门的是谁。当然,除了周不凡,也没什么人敲黄有亮的门。
黄有亮打开门。
“亮子,紧急电报。”
黄有亮以为自己的事情解决了,他看了对方那张脸,但看不出什么动静。听到周不凡莫名地抛来一句:“不是冤家不聚头。”
黄有亮有点疑惑,不知道周不凡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马我已经让他们备好,我们整装出发。”周不凡说。
黄有亮想,我管他,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执行任务,善始善终,我不能让别人笑话我,说我虎头蛇尾。姐光鲜地送我来,我走时也得光鲜了走,不让姐丢人。
两人依然是一身整齐的衣服,一身光鲜亮丽。周不凡的头发弄得铮亮齐整,那身中山装在他的身上总是那么贴切,左衣兜上的那枚徽章,有些歪,但不妨碍周不凡的气势。
黄有亮也那么一身戎装,跨上那马,就少了书生气,多了几分英武。
蓝衫队的人全部出动,都荷枪实弹。那边,还调动了保安团的二十几个人,也都背了枪。黄有亮在马上眉头又跳了几下,微皱了起来。想想,他还是侧过身问周不凡:“国共合作了,还有战事?”
周不凡笑着说:“是呀,国共合作了。这是合作之后我们的第一次行动!”
两条船就泊在码头那,冬里水小,只能走这种船。人和马都上了船,水手就扯起了帆,顺风走舟,天有些冷,人蜷缩挤在舱里抱团取暖。
走了水路又走陆路。走陆路周不凡和黄有亮并没有完全骑在马上。在马上有些冷,走走就走热了。走路比在马背上舒服了,马大多时候成了摆设。
他们到了一个地方,周不凡说:“上马!”也让队伍列队,整齐前行。
终于到了那个地方,远远的,看见几个男人候在那。马蹄声中,他们离那几个人越来越近,再后来,马背上的黄有亮愣了,他勒住了马。
周不凡也勒住了马:“怎么了?”
黄有亮抹了一下眼睛,又抹了一下眼睛。
“是他!”黄有亮说。
周不凡说:“嗯,是那个姓柳的,是柳起跃他们,他带着他们的人……”
“怎么?”
“国共合作了。一家人了。”周不凡笑了说。
“我没想到今天会见着他。”
“世上的事山不转水转,一切都很难说。”周不凡说。
“才一个多月,这人长胖了,完全不是先前那样子了,我差点没认出来。”
“亮子,你跟我这两年,眼睛是练出来了,这眼力不错。”周不凡朝黄有亮竖了一下拇指。
“你骑马,你带兵,你还在他们面前摆捧场气势?”
“看你说的。”
“我又没说错,我说错了?”
“上峰的命令,全副武装配合当地进行一次行动,做安全保卫工作。”
“哦!”
“上峰说要做到万无一失。上峰就是不说,我们也不会出现疵漏的,第一次的合作行动嘛,我们不能给我方丢脸。”
“你知道会看见这个人。”
周不凡摇着头。
“你也知道是个什么任务。”
周不凡还是摇着头。周不凡确实没想到,命令上没说,只是说配合对方的一次行动。至于“盛装”,那是因为毕竟是第一次,国共合作,国民党的一员不能为党国丢脸。
老远的他也一眼认出那个两年来自己苦苦追踪的“猎物”,但他依然出奇的镇定。他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见到他的那个“胜者”。他感觉到了黄有亮的震惊,但自己“镇定自如”。他想,命运真是捉弄人,两年来,他和那个人及那个人的同伙一直苦苦明争暗斗刀光剑影,就是为了那些金条,现在那个“谜”要彻底揭晓。
他想起那句成语:殊途同归。但内心却涌上许多苦涩。
他和黄有亮一样,很快想到要求配合的是一件什么工作。
他老远地下了马,然后朝对方走了过去。我脸上要自然,要有笑。他就那么想着。然后笑容堆在他脸上,看不出一点做作和勉强。他努力让自己的脚步走得很稳很坚定,他感觉黄有亮跟在他的身后,他看不到那张脸,但他从黄有亮的脚步声上感觉到那后生的心境。你肯定惊讶,我都始料不及。但不能乱了方寸,这就是层次,这就是区别,这就是高下。
他听到黄有亮在他耳边嘀咕了声:“你看,我说那笔财宝……”
“怎么?”
黄有亮说:“那些黄金确实存在。”
“也许。”
“你看你还说也许?”
周不凡内心确实是那么想的:“弄这么大阵势,这地区国共合作第一件事,能假?”
周不凡说:“这两年这地方经历的事让我对任何事都怀疑,你觉得正常?”
对方就四个人,柳起跃看见他们,迎了上来。周不凡向对方行礼,黄有亮行了个标准的军礼,那些士兵也向这几个人行礼。
黄有亮看了柳起跃很久。
他忘了哩,他不记得我和周不凡了哩。黄有亮想。但转而又想:不会的吧,就是在病中,也应该记得的,就一个多月前的事哩。两个人还穿着那天穿的衣服,一身光鲜总该让人记忆深刻。怎么会忘哩,那个场面也很特殊的。
但柳起跃的脸上不见风吹草动。
“公事公办。”周不凡和那几个男人说。他们再没说话,各自心照不宣。他们沉默着只顾往那个方向走。柳起跃带路,大家跟着他走。
周不凡原先是跨上了马背的,但黄有亮没有上马。他牵了马,跟在柳起跃几个男人的后面,很从容地走着。周不凡看了看,下了马。他似乎有些尴尬,但脸上没显露出来。
“大家注意警戒!”他朝那些背枪的人命令道,涣散着的士兵立即绷紧了神经,他们当然不知道是个什么“任务”,他们云里雾里。
黄有亮突然觉得周边的山形水势似乎有点熟悉,他眨巴了好几下眼睛,认真地看了几回,脑壳里过着旧时的记忆。
他肯定自己的判断,他走到周不凡的身边:“长官……”
周不凡没看黄有亮,他继续着他匀速的脚步:“是的!那里是盘佬山!”
黄有亮说:“到底还是藏在这片山里。”
周不凡說:“我那时想到应该是在这片山里,可你没法找,大海捞针。
他们继续往山上走,走着走着,周不凡和黄有亮都愣住了。柳起跃带他们去的地方就是那处山洞。
周不凡和黄有亮互相看了一眼。
“在这里!”黄有亮忍不住了,又贴近周不凡的耳边。
“我说过那些金条不存在吧?”
“什么?”
“全子死了,陈秋阳疯了,只有一个人知道秘密。”
“长官,什么意思?”
“匣子里当然都是石头,他一定是取那两只匣子,看见石头他会很吃惊。”
黄有亮说:“让人觉得有人掉过包?”
“演戏,演一场戏,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化成了尘埃。”
“你说过有的,我后来也相信金条的存在。”
“当然有,被人取走了,被人狸猫换太子掉包了。”
“你看你?”黄有亮说。
“有人早取走了,找了两个替罪羊。”
“你看你这么说?”
“看就是!”
“看就是!”黄有亮也说了那么一句。
然后大家小心翼翼地进了洞子,这回不是手电筒,这回是火把。一行人都把火把点了,洞子里亮如白昼。
四、完璧归赵
这些日子,熊正武和他的同志一直很激动。他们也是那天才从报上得到的消息。在赣南山区,消息十分闭塞,就是县城富户,也没几家有收音机,报纸要经水路陆路才能送到手里。远在西安那天的狂风暴雨,在这地方波平浪静。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但赣南偏隅,消息到这,迟了好几天。
岁末那天,熊正武也是从报上得知那一消息的。
他从遂川赶到泰和,那天夜里,他发现马家洲的“赣宁旅泰同乡会”会馆里气氛异常。
厨子八子说:“阳伢子好好地把老柳的饭菜掀了。”
柳起跃说:“不是阳伢子掀的,是那个后生。”
厨子八子说:“我看见阳伢子冲出门,发疯似的跑了。”
福天婆说:“就是就是,我也看见了,阳伢子好好地破门而出,跑得飞快。”
熊正武说:“阳伢子呢?”
厨子八子和福天婆都摇了摇头。
熊正武问柳起跃:“怎么回事?”
柳起跃就把发生的事情说了。
熊正武说:“可能那个就是你的仇家哟,一直影子一样纠缠着你的仇家。”
厨子八子说:“他们想毒死老柳,他们想收他的命。”
“就是就是!”福天婆说,“我把地上那碎瓷烂碗清了倒沟里,那只黑狗吃了立马死了。”
熊正武说:“老柳有惊无险没被暗算,这就好,平安就好。现在,总算熬过去了,国共合作了。”
厨子八子说:“那就好,都是中国人,打来打去的。”
福天婆说:“都说成一家人了,齐心打日本人,对哟这就对哟,打他日本鬼子!”
柳起跃一眼就认出马背上的那两个人,就是那天入住“赣宁旅泰同乡会”会馆的神秘“客人”。他想,还真是应了那句话,不是冤家不聚头。当然,现在国共合作了,不是冤家和敌人了,是朋友了。他朝那个身着中山装的男人笑了一下,但那男人没反应,也许他看到了,也许根本没看到。但柳起跃看见那个身着军服的年轻人朝他看了一眼,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
很快,他看见马背上那两个男人下了马,他们牵了马朝这边走来,边走边说着话。
然后,那个中山装男人脸上出现了笑容,那种笑一直挂在他的脸上,看上去与他的着装很不协调,让人觉得怪怪的。
柳起跃带着他们往盘佬山走去,就走到那处洞子前。后来他们进了洞子,后来他就搬开那块石头。后来就刨开土……
那两只匣子出现在大家眼前。
有人打开匣子。
“呀!”
“呀呀!”
“呀呀呀!”
他们很惊奇,那是石头嘛,哪有金条?他们举了火把,他们在找柳起跃,才发现那个男人并没有停止挖掘。柳起跃继续挖掘。
他们的视线集中在了那把锄头上。
后来,他们看见了那只粗糙的木箱,就是那种装子弹或者手榴弹的箱子。有人从深坑中搬出并撬开了箱子。火光中,那些金条光灿灿地显现在大家眼前。
柳起跃叨叨地说:“没少,十三根,一根没少。”
他说:“现在我终于放心了,我这些东西原封不动交给组织了,完璧归赵!”
柳起跃很淡定很自然。
洞子里的人沉默了很久,有人的火把掉在了地上,但没再捡起来,那团火在潮湿的地面跳了几下,熄了……
后记:
黄有亮的姐姐黄燕来和姐夫周喦松那天满心欢喜,请了一顶大轿,还请了锣鼓班子,置办了长长炮仗。他们要欢送黄有亮离开三川去省城就职,他们给他找了处“高枝”。
门口的轿子已经备好,有人举了根洋火,只等了那个后生掀帘进轿就划着点燃那几丈长炮仗。
远处,那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又在河堤上浪唱浪走,那是癫子陈秋阳。他每天大早就出现在那地方。早些时候,还有一帮细伢在他身后追逐叫嚣,到后来,就形单影只的一个人了。但那个曾经的叛徒依然是满脸亢奋,颠了跳了,嘴里叨叨了。日复一日,我行我素……
黄有亮突然改变了主意,他说他不走了,他要随队伍上抗日前线。那年的八月“淞沪会战”打响,周喦松奉命率第六师欲进驻宝山浏河一线集结待命。黄有亮说:“我不能走,我不能临阵脱逃!”黄有亮跟着队伍去了宝山。不久日军在飞机舰炮的掩护下,于吴淞强行登陆。第六师迅速占领蕰藻浜,在沈家宅和陈家药库至宝山一线,顽强抵抗。
黄有亮第一次经历战火,但他没有退缩。他在战壕里给他姐黄燕来写信:“我和姐夫一切都好……”下面不知道该给姐写些什么,“一寸河山一寸血,中华男儿,视死如归……”他还想起报上看到的徐锡麟的那两句诗: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他把那两句诗抄在了给他姐黄燕来的信里。
黄燕来的泪水,滴满了那张信笺。
抗战胜利后,队伍开赴东北与解放军作战,黄有亮说:“相煎何急?我不去!”他真的没跟队伍走。黄燕来给他找了人,安排在杭州一家军队弹药仓库工作。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在即,黄有亮把保管的仓库里数万颗炮弹连同自己一起交给解放军。投诚后的黄有亮跟人说:“知道不?几万颗炮弹中有缴获的日本燃烧硫磺弹,万一被国民党特务引爆,半个杭州城都没了……”
那天,周不凡受到重重的一擊,他像他手里的那支火把,掉在洞子里阴湿的地上再也不能燃烧再也没有过光亮。已经锋芒不再的周不凡去了重庆,他还是追随他的恩师康泽,毕竟那是委员长器重的十三太保之一,背靠大树好乘凉。但一路看好的康泽却因为与苏俄归国的蒋大公子有隙,被冷落。树倒猢狲散,周不凡很失落,回到吴城和叔父一起做生意,解放初期为躲避“镇反”运动,他又去湖南等地“重操旧业”走村串户做起补锅锔碗的手艺。可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有一天,有人找他补口锅。他怎么补都没能把那口锅补好。
那人说:“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到万无一失天衣无缝的……”
周不凡没抬头,他明白那几个来人是什么身份。他说:“我跟你们走。”
次年,周不凡被人民政府以反革命罪枪决。
柳起跃历尽艰辛舍命保护下来的那些金条和银洋,悉数交给组织。重新组建的中共江西省委,用这笔经费买下了在泰和的马家洲的那栋房屋。那建筑,依然挂着“赣宁旅泰同乡会”的牌子,其实是省委秘密机关。余下经费,组织上用于保释狱中的大批战友。
那些年的困顿艰苦使柳起跃身患肺痨,他始终不肯花费分文去寻医救治。柳起跃弥留之际让人把他抬到“赣宁旅泰同乡会”的院门前,他说,还有两位失散的同志下落不明,他得等到他们。
他没等到那一天,却在那个清晨的阳光中溘然长逝。
(责任编辑:龙娜娜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