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尚俊
内容提要:
铁匠、木匠、石匠、银匠、漆匠、画匠……一年四季,手艺人游走在各个村庄,像火把一样,温暖并照亮着一个又一个村庄。他们是村庄流动的血脉,打造着乡村的特色与神圣,美好和质朴。乡村的雍容与华贵,譬如女人的头饰与耳佩,窗棂上细小的刻花,银器的光亮,漆器的色彩,以及扎花、剪纸、……通过匠人灵巧的手,将它们一一展现。匠人成为度量和测试一个村庄殷实与丰厚、欢乐与庆典的温度计。毫不夸张地说,乡村匠人是村庄文明的最初传播者,是行走在村庄的乡村艺术家。如今,随着社会类似加速度的发展,农耕文化渐渐逝去,乡村匠人也在渐行渐远,默默逝去,然而他们在乡村的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
匠人是乡村对手艺人的称谓。
早些年,每个村子都有手艺人,也即匠人。他们背着工具,走村串户,如同乡村的河流四季流淌,浸染着乡村平静的生活。
自给自足男耕女织的农业社会,一个乡村就是一个社会发展的高度浓缩,就是一个各种人手齐备,吃穿住行样样能够自己供给的经济复合体,就是一个“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能工巧匠竞相发挥聪明才智的宽阔舞台。乡村的盛衰兴旺与许多怀揣技艺心明眼亮匠人的辛劳付出息息相关,与那些普通平凡但身怀绝技的匠人的劳作,有着千丝万缕不可分隔的血肉联系。
乡村匠人用自己的智慧为乡村编织着美好的梦想,温暖着乡村贫瘠而单调的生活,他们不但是农家日月的完善者,也是乡村某个时期的名人。他们的名字被乡村尘封的岁月雕刻在用情义构筑的无影碑上。乡村匠人的种类很多,有木匠、石匠、铁匠、银匠、画匠、毡匠、骟匠、萝儿匠、剃头匠、泥瓦匠、杀猪匠、裁缝、厨子、风水先生等等,民间有“四大匠,八小匠,108毛毛匠”之说,每一个匠人的手艺都与乡村的日月光景密不可分。
村庄最初其实是由一个匠人,两个匠人,然后是更多的匠人组合起来的。泥瓦匠垒石砌墙,木匠制作门窗大梁,铁匠打造犁耙刀斧,石匠、银匠、漆匠、画匠……匠人以他们的灵巧和智慧建造着一个又一个村庄。那些浸染着匠人的血汗与灵性的手工制品,占据着村庄的角角落落,构成村庄的生存与脉象。
乡村生活苦焦而繁杂,匠人就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同样的日子,让匠人过得滋润而美满。所以在乡村,有石匠木匠铁匠泥水匠,一个匠人一道風景,一个匠人就是一个故事。他们用自己的双手,为村里村外的人们制作着乡村需求,创造着乡村文化,延续着乡村历史,也改写着自己的生活。
木 匠
乡村的每一家每一户,都有木匠高超技艺的杰作。从居住的房屋到种田用的犁头,从装衣服、盛粮食的各式柜子到供村人歇息坐的长条木凳、椅子,各式各样零零碎碎的东西,让人无法忘记。
木匠亦称“木工”。在制造家具零件、门窗框架,或其他木制品过程中用手工工具或机器工具进行操作的人。
木匠是一种古老的行业。鲁班是木匠的祖师,木工师傅们用的手工工具,如锯、钻、刨子、铲子、曲尺,划线用的墨斗,据传说,都是鲁班发明。他们伸展绳墨,用笔划线,后拿刨子刨平,再用量具测量,制作成各种各样的家具和工艺品。
木匠使用的工具有斧头,用以劈开木材,削平整;刨子,用以更细致的平整;唑子,用以琢孔;锯子,用以开料和切断;鲁班尺,丈量和角度;墨斗,用来划线。
墨斗是传统木匠最奇特和最不可缺少的工具。相传,宋朝诗人秦少游出一谜语给苏东坡猜。谜面是:“我有一间房,半间租与转轮王,要是射出一条线,天下邪魔不敢挡。”苏东坡心中有数,却装猜不着,另作一谜让秦少游猜。曰:“我有一张琴,琴弦藏在腹。凭君马上弹,弹尽天下曲。”苏小妹马上和诗一首:“我有一只船,一人摇橹一人牵。去时拉纤去,归来摇橹还。”苏小妹诗罢,见秦少游一时不解,便答道:你的便是大哥的,大哥便是我的,我的便是你的。原来三个谜语互为谜面,亦互为谜底,三首诗均说的是墨斗!看来墨斗虽小,其作用以及产生的文化内涵是不可低估的,因而它也成了乡村木匠的最爱!
乡村最吃香的是木匠。木匠心灵手巧,能将一堆不成型的木料加工成有型的家具,婚丧嫁娶,立柱上梁,一年到头,有干不完的活路,有挣不完的钱,还能落个吃香的喝辣的油嘴,他们一年到头不用下田,不出力流汗,干的是良心活,活干得好坏快慢,全在主妇的那双手上,主妇的茶饭好,能按时吃,木匠吃得高兴,活就干得好干得快,如果不给木匠吃香的喝辣的,活干得不好外,还有意害你,人常说长圣人短匠人,木匠不悦意要害你,好好的木料一锯子下去,想长也长不了了。
木匠是乡村作用最大的匠人,什么样的木料做什么样的活,木匠心里最清楚。“桑木扁担梨木案,椿木门扇蛀不烂,槐木车辕松木椽,柏木棺材耐千年。”就是一代又一代木匠传下来“因材施工,照木下线”的真经。所以在村子里,木匠也是比较受人尊重羡慕的行业。乡村的农民们就像尊重教书先生一样尊重木匠。
合缝、凿卯、扎楔是木匠活路的三大难关。合缝就是将两块木板用胶粘在一起。技术好的木匠将两块木板粘在一块浑然一体,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后仍完好如初。手艺好的木匠做活从不用钉子,只要卯凿合适,一套就严实牢靠,永不变形。如果做桌椅的腿,还要在套好的卯中扎几个木楔。扎木楔时必须粘上胶往卯中塞。这样扎出的楔才结实耐用,即使摇动家具时,扎入的卯中木楔也不会松动,就像长上去的一样牢固。
过去河湟乡村基本上每个村都有木匠,有的村子甚至有四五个、五六个的。他们一般是师带徒,父子也好、兄弟也好、师徒也好都是每两个为一组,东奔西跑。有的组合真正是能工巧匠,他们既对“对儿木”这样的普通房子易如反掌,也对“拱檩悬牵”那样构造复杂的“大房”手到擒来,特别是那在木料上镂刻与雕凿的各种花鸟纹样、祥禽瑞兽、人物传说栩栩如生,惟妙惟肖,为房主们增添了无限的文化韵味。
房子是一个家庭的标志,也是一个村庄的标志。一个村庄里有许多精到的大房,既能看出主人的富有,同时也能看出这个村庄匠人手艺的精道。
乡村的庄庄村村到处是耳目一新的大房,同样村村庄庄有着心灵手巧的木匠。
剃头匠
一种匠人是一道风景,剃头匠就是这种风景里的风景。
他们随身带着一个木箱,里面的工具很简单,无外乎几把剃刀、猪鬃刷子、肥皂、毛巾等。理发一般都是用剃头刀,如果有一把手动的推剪就是很“现代化”的工具了。他们给老主顾逐个理发、剃头、刮脸、剪鼻须、放睡(按摩)。站在旁边,看着一颗颗长势茂盛的脑袋,转眼间变成光不溜秋或各式各样的发式,心里一阵阵暗笑。
在过去,乡村剃头匠主要是为男性服务的。
他们进得村来并不吆喝,总是在村头树荫下、牛棚边甚或是老粪场上等固定的地方摆好架势。等来人坐定了,剃头匠人便磕去烟袋的烟灰,习惯性地甩开围布不紧不慢给来者围上。而后翻开扣在炉灶上的铜盆,舀几瓢半温不热的热水,伸手试试便按下剃头人倔强的脑袋撩洗起来。头还没擦干,他便手执剃刀,在炉灶边上挂着的、黑明黑明的辟刀布上“噌噌”地来几下,而后再次按着剃头人倔强的脑袋,只听得头顶“嚓嚓”几声响过,一簇簇湿漉漉的头发便应声撒落一地。头顶剃光了,刀子开始在脸上游刃有余地、细枝末节也不放过地扫荡起来。脸庞和嘴唇周边的胡子消灭了,躲在耳朵周围的一些散兵游勇也不放过。
剃头并不是太难的技术活,一般每个村就有几个剃头匠,有时人们请到自己家来剃,有时到剃头匠家里去剃。这些乡村剃头匠基本上不要什么报酬,只是义务而已。
村人从满月时开始,就会定期剃头,晒着暖洋洋的太阳,让剃头匠剃去一段陈旧不堪的岁月,那些时光的毛发就会像鸟羽洒落一地,成为泥土的一部分。这时乡村剃头匠犹如村人耕种土地时一样精细而耐心,他听着锋利的剃刀刮过头皮的声音,就像村人听见锄头铲过杂草时的声音,心中往往荡漾着一丝难以觉察的快乐。
已往乡村理发多是“光头”,小孩们顶多留个木梳背(前顶留一木梳宽的头发),所以管理发叫剃头,剃头的就叫剃头匠。所以,乡村是光头的乡村,一颗颗闪亮的光头布满村庄的巷巷道道,老人的光头、中年的光头、小孩的光头,像西瓜地里的西瓜,触目可见,触手可及,挤满乡村的空间。
如今,乡村剃头匠已渐渐消失,代之而来的是时髦的“美发厅”等,人们不再靠剃头匠料理,而是进理发店修饰。那種单一的光头“发式”已不为见,代之而来的是各种时髦发型。理发也不再是男人的专利,更多地成为女人的市场。她们靠理发师的精道手艺,把自己的头发收拾得乌黑明亮,光彩照人。但是,那种乡村风景依然挥之不去,或隐或现。
铁 匠
抡锤子的手臂,臂膀上凸起的肌肉,铁钳子,烧得通红的铁家什,通红的火炉,总觉得这一切是优美版画上的写真。
过去,乡里人用的铁器农具差不多都是本地的铁匠锻造的。马和骡子蹄子上的马蹄铁,呲住烈马的马撅子,割麦子用的镰刀,劈柴、砍东西用的斧头,女主人做饭用的切刀,裁剪用的剪子,庄门院落门上的镣扣儿,平田整地、开渠挖坝用的橛头、钎子,浇水平田用的铁锹,甚至门扉和拴狗,其他用具如小孩儿们玩耍用的铁环儿等等,总之,农家生产生活用的铁制工具,都需打铁匠用锤子一下一下敲击出来。铁匠吃的是力气饭,他们首先要练好打铁本领和拉风箱的基本功夫。拉风箱要学会边拉边看火候,待铁块软化后,就赶快放在砧板上敲打,待铁冷却了再继续加热,如此反复直至一件铁器形成,然后投入水缸中进行淬火。“淬火”《汉书王褒传》作“清水淬其锋”。因此,为了使菜刀、镰刀、斧子、锄头等坚韧锋利。“淬火”这道工序是铁匠行里的硬扎手艺,难度大,技术性强,因此,老铁匠传授给徒弟的真经是淬火的技术。如今在偏远的山村里,仍有个别铁匠在自家门前保留着那个简易的铁匠铺子,坚守着那祖宗传下来的手艺绝活。
铁匠铺也是村里的一道景观。清晨抑或黄昏里,位于村口的铁匠铺冒着通红通红的炉火,看见那团火红,乡村和人们的心扉就温暖了许多,就甜美了许多。铁匠师徒们虎视眈眈地站在那儿,一下一下的用力把风匣拉得“啪哒、啪哒”直响,一股又一股的蓝色烟雾从烟筒口腾出来,飘飘扬扬,袅袅娜娜,满天的暮霭和村里飘出来的炊烟汇合在一起,浩浩荡荡被风吹送到远方。炉火通红一片,铁匠用铁钎夹来一块熟铁,让它在红红的炉火中砺炼一番。然后,铁由硬变软,像小孩们玩的泥巴一样绵软,放在铁砧上,铁匠拿着小铁锤,徒弟拿把大铁锤,小铁锤指哪打哪,极有节奏地敲打着。听起来,他们不是打铁,好像在演奏心中的乐曲。按照铁匠事前的构思和设计,一把剪子或是铁锹,便在他们反复敲打中逐步成形了。然后,把初具规模的模具放在炉火里冶炼,再敲打。
铁匠有时候也走出铁匠铺,钉铁掌的时候便是这样。走出铁匠铺的铁匠依然是村里的风景。钉掌是铁匠的又一个营生,他们走到斜阳下的马桩前。这时候,铁匠显得很神气,他指挥众人把马或骡子拦腰拴在桩子上,捆住四蹄,他自己则把要钉的蹄子提起,削掉磨损的旧铁掌,然后噌噌削平蹄面。这个过程,马或骡子会痛苦,脖子会扭动,蹄子会扑腾。铁匠瞪着眼让帮忙的人把它们抓牢,一使劲儿,新铁掌便钉在了蹄子上。骡子或马穿上新“鞋子”,又该去拉车或耕地了。
骡子和马总有做不完的活儿,铁匠便总有打不完的铁,打不完的农具,打不完的营生。于是,我们看到的他,便总是抡着铁锤,在单调的撞击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昔日繁华的铁匠铺现在是“门前冷落鞍马稀”,新生代的“铁匠”们使用现代的氧气焊和电力,加工各种钢门钢窗,而更加轻巧方便的铝合金正步入人们的生活,装饰与美化着现代城市甚至农村民居。
搭起炉灶,燃起炭火,拉起风箱,将烧红的铁块放在砧子上,抡起铁锤,甩开臂膀,叮叮当当,这样铿锵有力的铁锤声,曾经响彻乡村的春夏秋冬,响彻父辈们的早晨和黄昏,如今这样的乡村铁匠也渐渐消失。
石 匠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前,乡村几乎家家都有一副磨面用的磨子,每个村庄也有一盘水磨,一家人一年吃的粮食,全都要从磨口中流出,石磨使用率高,也老化得快,所以乡村就出现了以錾磨子为生的能人——石匠。
石匠在村里也是非常重要的匠人,他们为庄户人家除了打磨磨盘外,还打磨碾场的石滚子,雕刻石碑、柱墩子、马槽、猪槽等一些村里人家常用的物件。
石匠都背着一个搭裢,戴一副石头眼镜,搭裢装有錾磨子用的铁钎和铁锤,他们走村串户,用手中的铁锤和铁钎把家家户户磨平的磨齿重新开凿,开凿磨齿时那四溅的石渣与迸出的火花时不时会伤害眼睛,所以戴在眼睛上的那副眼镜对石匠显得非常重要。石匠吃百家饭,终年和石头打交道,他们养成了和石头一样朴实的性格,干活实实在在,从不因主家招待好坏而偷工取巧,从不为工钱而争多论少,他们从师傅那儿传承下来的只有一句话,“做人如石头,要实实在在。”
他们一手拿着铁凿子,一手拿着几斤重的锤子,对着用铅笔画着斜斜花纹的圆形柱墩子等,一锤一锤地打、凿、磨。锤子落在凿子上,凿子顺着已经画好的花纹,一道一道自上而下刻着。石头的粉末像雪花一样从石头台子上纷纷扬扬落下来。石匠每用锤子小心地敲一下凿子,就会在手心吐一口唾沫,然后牢牢地攥住锤子,细细地瞄准花纹发力。凿子不偏不斜,稳稳当当地落在花纹上。
在农村石匠既属体力活,又属技术活。他们同样能把中华文化的精髓雕刻在自己的“作品”里,雕刻在石墩子的花纹上,有牡丹,有芍药,有鱼有龙有凤,有的石柱子上还刻着“花开富贵”“金玉满堂”“年年有鱼”之类的文字。霞光照在那些已经雕刻打磨好的柱墩子上,闪闪发光。他们那双关节粗大、指甲又黑又厚的手能够刻出这么好看的花和字,真是独具匠心,手艺精巧。
所以,乡村也是石匠的乡村。村里的清晨或黄昏,石匠们在树荫下旁若无人专心致志地和石头对白,目不斜视聚精会神地与石头游戏,偶尔麻雀或燕子们俯冲下来,摇头摆尾地上前窥探,发现与它们没有直接的关系后又瞬间飞失。于此,巷道里多了些许石磙、石磨、石碑、石柱,还有马槽猪槽。当麻雀喜鹊们再次光临的时候,它们发现原前的景致不是跟它们没有关系,与乡村有关系的就与它们有关系,乡村是石匠的乡村,也是鸟雀们的乡村,继而它们兴高采烈沾沾自喜地在石磨石磙上飞腾,在马槽猪槽上跳跃,石匠在为村庄制造物品,也为它们增添风景。
如今乡村的五行八作已经越来越少,身怀绝技的老工匠大都作古,乡村少了昔日的纷杂吵闹,人间失去了原始的纯真古朴。石磨的废弃让靠錾磨子为生的石匠退出了社会的大舞台,世上石匠这个工种几乎消失了,鸟雀们也极不情愿三步一回头地离开村庄,石匠与石头的对白留在了乡村的深处,石匠剖璞取玉、点石成金、实事实做的性情与品行定格在了乡村的黄昏。
毡 匠
乡村的一年四季温差变化大,冬天比较寒冷。在过去,为御寒,人们喜欢穿皮袄、戴毡帽,家里特别喜欢铺毛毡。现在,已不多见了,只有为数不多的老年人还喜欢铺毛毡。
毛毡就是毡匠师傅们的手工制品,用羊毛,也有的用牛毛制成,铺在炕的底层,是农家火炕上非常适宜的垫子。夏天,火炕不煨火时,隔潮湿、保暖;冬天,火炕煨火时,传热功能好,能热到炕的每一处,即使炕火很大也不烫,睡卧在上面十分温暖。
毡匠的身影现在越来越难看见,昔日的乡村,他们和乡村的生活难以割舍。装粮食的毛线口袋,每家每户炕上铺的毛毡,甚至冬天穿得御寒用的毛线袜子等等,都出自毡匠一丝一线的纺织。
毡匠们身背一面大弓,早出晚归,出远门有时十天半月不回来。每到一家,他们歇上片刻,抽上一袋烟,就开始干活了。擀毡是各种匠工行当中最辛苦的活,一般来说,要经过弹毛、铺毛、喷水、卷毡、捆毡连、擀连子、解连字压边、洗毡、整形、擀毡、晒毡等,每个工序只用简单的工具,用手工操作完成。首先把清洗过的干羊毛摆放在案子上,用右手肘弯拉动弓弦,左手扶在弓弩上,经过来来回回的无数弹拨,一个多小时,羊毛在弓弦的弹拨下,很快松散开来。毡匠拉弓的动作很优美,分明是演示舞蹈动作,随着弓弦明快的节奏,那些粘连发黄的羊毛变成一团团雪白的花絮在案上颤抖、翻腾,犹如朵朵白云飘动。
接着,毡匠正式开始“擀毡”了,他们把松软的羊毛,按尺寸要求,先铺一层毛,再洒少许豆粉和白石灰,据说,加豆粉是加强粘合度,加白石灰是为防虫蛀、防潮湿。然后再一层一层铺完,喷上水,用底下提前放好的一层布将铺好的毛卷成圆筒,坐在凳子上,用两条布带或绳子兜住毡卷,用双脚不停地在斜放的门板上来回滚动蹬揉。大约“踩揉”两小时左右,毡的薄厚擀好后,收边。一條毛毡,这才大功告成。一般制作大一点的毡,需要两个人的相互合作,才能完成。最后,晾干、晒净。这些看似粗放型的劳动,其实包含着许多技术含量,这就要求毡匠既要有力气,又要掌握一定的技术,弹毛的节奏、铺毛的薄厚、喷水的量度、捆卷的方式、擀毡的力度、洗毡的次数等等影响着毛毡的质量好坏,而这些技术是毡匠长期积累的经验,只可意会,凭借无数次的实践打磨,他们练就了这样的技术。走进农家院落,只要主人家拿出存放的羊毛,毡匠们便心领神会,手到擒来。那些陈旧发黄的羊毛,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羊毛,经毡匠师傅的半天舞弄,洁白无瑕,平展绵软的毛毡终于形成,好看得如一件工艺品。
毡匠,为人们带来过无限温暖,为乡村做出过极大奉献。他们的活儿是苦活、累活,凭辛苦吃百家饭。他们一年四季,走村串户,走南闯北。挣着微薄的收入,艰难地养家糊口。看着自己的“杰作”铺在人家的炕上,温暖着老人小孩、男人女人的心,虽苦犹乐。
画 匠
在乡村,不可忘记这样的一群人,他们背着一个个小木箱,四处游走,把现实中的各种水果和花卉,把想象中的各种山水和楼台,把记忆中的各种故事与传说,把人间的各种希望与美好定格在乡间的生活里……
这群人,就是乡村画匠。
画匠,顾名思义,就是以画谋生的匠人。在乡下,能工巧匠是有身份的人,虽然称不上什么“大家”,但他们在某些方面高人一筹,有特殊技能,他们用自己的本领和勤苦装点乡村的生活,受到乡亲们的厚待。
乡村生活是五颜六色的,因为有画匠们的装点与描绘。
过去,在一般情况下,农家需要画匠作画的家具和饰品主要有以下几类。一是房屋门面。富贵人家修建的如拱檩悬牵、拱檩悬牵加飞椽等“大房”,其椽缘门面,雕刻的花藻要油漆和绘画,主要需画花卉方面的内容,直接往木面上画。二是门箱炕柜。这类家具主要是陪嫁用具,做工精细,要画得好看。画匠们的绘画主题较为丰富,两只门箱上各两幅画,加上炕柜上的四幅,这一套家具上共有八幅图画,画作向人们讲述了八个民间故事或传说。有选自“二十四孝”的故事,如“百里负米”“卧冰求鲤”等;有古代感恩故事,如“投桃报李”“结草衔环”等;还有从其他方面反映传统美德的故事,如“三娘教子”“映雪读书”等。门箱炕柜主画面四周的边框上,点缀有瑞兽祥禽花卉等图案,象征“福禄寿喜财”,表达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由于民间画匠们掌握的题材丰富,他们所描绘的人物故事,在家具上很少出现重复的题材。还有其他家具如面柜等,花卉方面的比较多。画柜时,柜面大致分四个版块,每块画一个图案。牡丹花、梅花、荷花、菊花等四季花,娇艳欲滴,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美观大方,象征一年四季,花开富贵,日子红火,蒸蒸日上。另外,重要的就是画寿材了。乡村人家的老人上了年纪,就要做寿材、画寿材,结束后要“贺寿材”,体现人们对入土为安的重视,一般在棺材四壁上画24孝图,还有神话故事等。
民间画匠的画作,大体属于通俗画艺术之类。其题材主要有山水画、花鸟画、人物画,近似于油画、国画、水粉画之列,没有什么流派。一般情况下,就能看出是谁画的。画匠的作品虽然登不上大雅之堂的画展和收藏,可在农家里的几样家具和饰品上,红红绿绿、浓墨重彩的涂抹,非常实用,极为朴实,恰到好处地点缀着农家生活,让庄稼人的小屋增添了几分喜气和光彩,也让庄稼人的心里有了许多知足和踏实。
画匠作画的时间,依据农事也分为几个阶段。冬天庄上打完场,是一年的农闲季节,往往这个时候,农民便开始过冬了。所以,修房建屋,制作家具成了最佳的时机。自然而然地画匠们画门面、画柜子,大多是在冬天里进行的。这是其一。其二是春节过后的二三月,农村一般的寿材都在这时候落成,做材、画材、贺材连为一体,也是画匠最忙碌的季节。再就是农家遇到结婚嫁娶的时候,谁家的孩子结婚,需要家里焕然一新,这必须请画匠到家作画,还有女方家做画陪嫁的箱子柜子。在这三个阶段中,是画匠最忙的时候。农忙季节已过,其他的人们已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了,而画匠们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画匠作画的工具和材料也并不复杂,毛笔、染料和板刷也就够了。画柜子前,需做好前期准备工作,和好滑石粉腻子,然后用腻刀把腻子在柜面刮一遍,再用细目砂纸反复磨打平整,这是画画的基础。然后把自己的构思说与主人,征求一下意见后便拍定图案方案,最后选色、调色、作画。待画面干透后,再用板刷刷上一遍清漆,既保护绘画又使画面光亮如新。
乡村是生产粮食的地方,也是产生艺术的土地。日子再艰难,粮食再不够吃,心里还是有一份儿丰盈的,但这不是物质的,是精神的。所以那走乡串村的画匠们竟也像是乡村的知识分子,他们那一双手,是色彩斑烂的,指甲缝里,甚至是手指的皮肤里也都是色彩。他们的心里有各种的颜色与花样,生活中也有各样的感觉与情调。看他们画画儿像看变魔术,一只笔,把红颜色和白颜色调了,从红到粉,从粉到白,是一个过渡。再用一支笔,先蘸些白,再蘸些粉,再蘸些红,三种颜色就在一支笔上了,然后一笔一笔地画起来,一朵一朵的牡丹也就怒放起来,是一笔成就,不需要描的,这是乡间的笔法。一朵朵牡丹花开放在那里,饱满得像大个儿的馒头,绿叶子都一律着了鲜亮的黄边,那是分外多的一份阳光!一切都是乡间的好看和富足。
在乡村画匠的精心经营下,乡村成了艺术的世界、文化的家园。走进一个个巷道,迈入一户户人家,到处是花朵与颜色。梅花、菊花、荷花,牡丹,荷花是大朵大朵的,一定是在中央,但更多的人家是喜欢牡丹,那牡丹也一定是画在家具的中央,大朵大朵的红牡丹与黄牡丹。无论外边是什么样,一进屋,这满炕的色彩缤纷和满眼的花卉水果会一下子让人觉着日子是火腾腾的,生活是美滋滋的。这样的油抹,是满炕铺的,那就是,满炕的鲜花和水果,满炕的色彩!躺在这样的炕上,四周的墙围子上又都是山水和楼台。还有这里门箱炕柜上的美好故事、美好传说,以及美好希望、美好明天!
如今,随着时代的发展和环境的变迁,人们的生活发生了天翻覆地的变化,乡亲们的审美观点也不断地被突如其来的新式家具冲击得七零八落,大柜小箱一茬一茬地被换去扔掉,村庄的原生态不断被改变,画匠画柜这门手艺却也随之淡出了人们的视线,留在过来人心底的只是一份不舍和留恋。
磨刀匠
磨刀匠,是游走在乡村匠人中的一种。磨刀匠以修磨人们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菜刀和剪刀为业。现代京剧《红灯记》里的交通员——磨刀人、磨刀师傅就是一位磨刀匠。磨刀師傅那句“磨剪子来,戗菜刀”的台词,让人至今耳熟能详,已成为此行业的经典吆喝声。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刀诞生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磨刀匠。过去的菜刀款式单一,在日常生活中很容易变钝,在那个年代一把好的菜刀价格堪比天价,因此经常更换菜刀就显得格外奢侈。而对于磨刀匠来说,能让这些菜刀重放光彩也是一件美事。
磨刀匠人用的工具及设备,不像其他匠人那样复杂,他们肩上扛着一个下面带有扁担的长条板凳,板凳上装有手摇砂轮和戗刀设备,在板凳的一头,挂着一只装有粗细磨石和其他工具的工具箱,为人磨刀时,放下板凳,骑其一端,是为工作台,或磨或戗娴熟自如。只见一阵火星四溅,沙沙作响之后,便大功告成,人们用老了的刀剪,在磨刀人的手中,神奇般地获得了新生,被磨得光亮耀眼,锋利如初。
磨刀这活看起来简单,其实也是有技巧的,用力要均匀,磨刀要细心,这样磨出来的刀才会耐用。磨刀、磨剪子中,最难的是磨剪子,磨的时候不光要掌握角度,力度也要合适,不然磨出来的剪子不好用。每磨一遍,磨刀师傅都用眼看一下刀刃的厚薄和锋利程度。一般的操作程序,也就是“行活”:在开磨前,先看清刀钝的程度及部位。接着分别使用粗细两块磨刀石,固定后浇上一些水,便才开始磨刀。先磨内刃面,保持角度不变,每磨几十下,就观察刀刃线,直到卷刃被磨平。接着磨另一面,需严格掌握角度及力度,难度相当高,也是普通人最难以做到的。粗磨用完之后用细磨,不断观察刀刃线,磨至刀面光亮后,会用手轻摸一下,然后齐活。也就10来分钟,一把刀就磨好了。而后还拿起刀在自己的小腿上刮两下,他们往往会说,真正的快刀是能削断腿毛的,我得验收了以后才放心交货。
看来磨刀虽是个粗活,但是粗中有细,刚中有柔。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工,这才成就了闪亮的菜刀,便利了乡村的生活。
许多磨刀匠游走在乡村往往有几十年,有的甚至一辈子。他们平时走村串户,奔东跑西,熟知乡村的一切,谁家里的菜刀用钝了,剪刀使老了,谁家里的日子和和美美,谁家里的生活安逸,他们了如指掌,一清二楚。但不管如何,无论哪家,他们都会一丝不苟、麻利快速地磨好刀,给主家一个满意,虽然挣的是小钱,可也知足常乐,自得其乐。
今天,社会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乡村磨刀匠仍偶尔游走在昔日的乡村小道,用千年不变的“磨刀磨剪子”叫声为乡村增添着古老气氛。那一连串的金属碰撞声犹如戏台上的打击乐,清脆而悦耳,悠扬而久远。
风水先生
“风水先生本姓钟,指南指北又指东,若能葬得帝王命,何不葬下你祖宗”。这是古代对风水先生的讽刺。
风水先生是具备风水知识,受人委托断定风水好坏,必要时并予以修改的一种职业。通常风水师也兼具卜卦、看相、择日等技艺,而某些道士、庙祝、中医师等亦可能偶以风水营生。专职的风水师亦称堪舆师,民间相信风水者常尊称其为风水先生,由于风水先生要利用阴阳学说来解释,并且人们认为他们是与阴阳界打交道的人,所以又称这种人为阴阳先生。
乡村的历史,离不开生生不息庄稼的支撑与帮扶、离不开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的父老乡亲的打拼与矢志追寻,更离不开毡匠、木匠、铁匠、泥瓦匠,这些能工巧匠们的辛苦付出与奉献;同样离不开风水先生们的撮合与维护。
风水术自古以来就渗透在人类社会中,可谓源远流长。它的玄奥与神秘,既是一种难解的文化之谜,也是一种不可忽视的自然现象。同时也是地球磁场与人类关系学,其核心是人们对居住环境进行选择和处理的一种学问。范围包括住宅、宫室、寺观、陵墓、村落、城市等诸方面,其中涉及陵墓的称阴宅,涉及住宅方面的称阳宅,是一种择吉避凶的术数,一种有关环境与人的学问,同时也是调整和改造命运的最高玄学。
清朝范宜宾曰:“无水则风到气散,有水则气止而风无,故风水二字为地学之最。而其中以得水之地为上等,以藏风之地为次等”。风:空气流动的现象;水:水流。风水是古代的一门有关生气的术学,一般只有在避风聚水的情况下,才能得到生气。从现代科学理论来看,风水学是集地球物理学、地质学、环境景观学、自然生态建筑学,以及地球磁场方位学等于一体的综合学科,另外也是一门解释天、地、人关系的自然学科。相信风水的人认为它是一门科学,不相信风水的人则斥为迷信。不管科学也好,迷信也罢,只要有人认可它,它就有存在的价值。而事实确实如此,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布衣百姓,凡是盖房起宅,或是红白喜事,大都要请风水先生看场相宅,以祈求后世更强,荫庇子孙。
在乡村风水先生与阴阳先生既有区别,也有一定的联系。风水先生主要看风水、择日子,勘查阳宅、阴宅。天文学、地理学和人体科学是中国风水学的三大科学支柱。天、地、人合一是中国风水学的最高原则。中国古代风水师仰观天文,俯察地理,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由经上下五千年的实践、研究、归纳和感悟形成。中国古风水师理论为:宇宙万事万物由三部分组成,即气、数和象。按照现代科学观点它们是:能量、信息和态势或形式。三者共存,不可分开,又界限分明。气,是客观存在,按照现代科学观点可假设为能量;数,是宇宙万事万物存在的程序或逻辑,按照现代科学观点可假设为信息;象,是气根据数而存在的形式或变化的态势。用现代科学概括为:象是能量依据信息程序而存在的态势。其宗旨是审慎周密地考察、了解自然环境,利用和改造自然,创造良好的居住环境,赢得最佳的天时地利与人和,达到天人合一的至善境界。阴阳先生主要以念经、超度,画符念咒、施行幻术、抓神弄鬼,多以迷信活动为主,有的也懂得观星宿、相人面,还会测方位。有的人往往兩者兼而有之,既懂风水,又会阴阳。
风水阴阳先生是每个村都有的,只是大小不同而已。有的选择黄道吉日,有的确定风水地方,有的预测生辰八字,有的进行占卜算命。
自古河湟人对起屋造房、婚丧嫁娶等重要活动是相当重视的。他们必须选择风水好的地方或黄道吉日进行这种重要的活动,是为了给后代创造福分,这也给风水阴阳先生的存在创造了条件。
因而乡村也是风水先生的乡村。村庄的一年四季,不时发生着生老病死,也不时产生着婚丧嫁娶,风水先生们就出现在这些乡村生活的近距离现场,用罗经等用具为村人们安房立门,择日看相,选定阴地。他们风餐露宿,奔东跑西,进百家门,选定一副副庄廓,择出一个个日子,办定一件件事情,抚平村庄的急躁、满足村人的需求,他们出现在不同的乡村,做着相同的事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农耕文化造就了阴阳五行的丰富和流行,只要有炊烟的弥漫,就会有阴阳先生的登场,这是一群任时代风雨催生和浇灌的人群,虽然他们的道行是低着头、贴着地在行走,但他们的行为里却包含着形成的信念和渴望。
铁匠、木匠、石匠、银匠、漆匠、画匠……一年四季,手艺人游走在各个村庄,像火把一样,温暖并照亮着一个又一个村庄。他们是村庄流动的血脉,打造着乡村的特色与神圣,美好和质朴。乡村的雍容与华贵,譬如女人的头饰与耳佩,窗棂上细小的刻花,银器的光亮,漆器的色彩,以及扎花、剪纸,通过匠人灵巧的手,将它们一一展现。匠人成为度量和测试一个村庄殷实与丰厚、欢乐与庆典的温度计。毫不夸张地说,乡村匠人是村庄文明的最初传播者,是行走在村庄的乡村艺术家。
匠人把村庄建造得沉稳、端庄、典雅,而又不失浑厚、大气、铺张,神秘中隐伏着某种命运的征象与密码,透着民间思想的温热与低语、淳朴与光芒。这样的村庄里杂货店、烧饼摊、面食店、药铺、面铺一应俱全,磨房、染坊、榨油坊、豆腐坊各有归所。村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村民早出晚归,安居乐业。匠人们以他们一贯的精细做工,对抗着工厂产品的粗制滥做,以他们的温热和质感对抗世界的冷漠与虚浮。在这种对抗与坚守中,匠人为村庄保留着许多宝贵的东西,比如真实,比如美,比如善,比如安静与耐心。总之,村庄在匠人的勤苦布局下为世界守护着正在消失的一种精神与品质。
灿烂绚丽的乡村文化,培育了无数的乡村匠人。数不胜数的民间匠人又创造着丰富多彩的乡村文化。如今,随着社会快速发展,农耕文化渐渐逝去,乡村匠人也在渐行渐远,默默逝去,然而他们在乡村的历史上也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有的还正在焕发着七彩的光芒,殷实着我们的精神家园。
乡村匠人,一个独特的乡村社会群体,一个不可或缺的乡村生活需要。
乡村匠人,一道农耕文化的天然屏障,一道乡村远去的亮丽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