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丽饶
麻糊村只有一所三年制小学,从四年级起,我们都得到外村去读书。班上大多数同学都去了相邻的虎口村走读上学,老师说我成绩好,可以重点培养。爸爸便托人将我送进全虒亭镇最好的小学——虒亭完小。但爸爸又说麻糊村到镇上得走三十里路,我只能在亲戚家寄宿。
亲戚是年过花甲的老姑和老姑父。
开学那天,妈一边帮我收拾行李,嘴里一边念叨:“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眼要快,手要勤,处处察言观色。万一惹了人家不高兴,你这学可就上不成了……”
于是,我一路小心翼翼地跟在爸爸身后,怯怯地走进了老姑家的院子。
我前脚刚踏进大门,就听到一阵凶猛的狗吠。循声望去,拴在院里压水井旁边的一只小黑狗,正扯着链子朝我们又扑又叫。我害怕地扯住爸爸的衣角,小碎步往前挪动。
院子干净整洁,院子正中央的枣树上,一树青枣已经泛白。我跟爸爸走到枣树下时,屋里探出人来。这时,狗的士气愈发强硬,叫声也更加威风。
“别乱叫!”主人先是板着脸冲狗训道,转而笑盈盈地看着我们说,“来了?”
狗便迅速收起了脾氣,嘴里变成“呼呼呼”的哼唧,时不时还回过头看着主人摇几下尾巴。马屁精!我厌恶地看了它一眼。爸爸赶紧拉过我,催促道:“快叫老姑父!”我紧张地叫了一声:“老姑父!”老姑父高兴地点头应和,把我们让进屋。
想到接下来的日子要跟眼前这两个陌生的老人生活在一起,我无比沮丧。
入夜,这股沮丧泛滥起来,继而又转化成漫无边际的孤独和思念。我躺在一张单人床上,望着窗外明晃晃的月光,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这时,地上突然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我以为是老鼠,一骨碌坐起来去扯灯绳。灯光将满屋照亮后,我才看清,原来是它——那只仗势欺人的小狗!它竟然蜷在我床底下的灰布上面,此刻正下巴贴地,两只贼溜溜的大眼珠子警觉地盯着我。讨厌的家伙!我想把它赶出去,于是试探性地跺了一下脚。小狗立即表现出不友好,又用“呼呼”声向我示威,但身子一动未动。我再跺一脚,它又哼起来,并且抬起头,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我赶紧跳上床,钻进被窝里。这时,小狗也放弃了行动,回到灰布上面。
接下来的日子,我每天背着书包从老姑家进进出出,小狗便趴在压水井旁,眼珠子紧盯着我的身影骨碌碌转。我才无所谓呢!我总是不屑地瞥它一眼,走出院门。
转到镇上上小学后,班上的女同学根据她们的家庭住址和课余活动项目分成一个个小圈子,作为一名插班生,我在努力地尝试着融入她们。仔细想来,刚来镇上这一段时间,唯一愿意跟我打交道的就只有这只小黑狗。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一路思索着它身上的优点。它不挑食,我们吃剩的饭菜倒进它的碗里,它从来不介意。它也大度,只要给它送吃的,它都不计前嫌地摇头摆尾。起码,它搭理我,每天晚上和我住同一个屋。我心头突然有一个想法,得给这只狗取个名字。黑子?黑黑?小黑?黑蛋?不行,黑蛋是我们村最勤劳的后生的小名,它配不上这名字。黑二?也不行。我在家排行老二,它叫黑二,岂不跟我平辈儿?黑三还差不多!对,黑三,干脆就叫它三三吧,还顺口,而且明显比我小了一截。三三!三三!我试着叫了几声,感觉不错!
每天傍晚天黑下来时,老姑父就把三三的链子解开,放它自由活动。三三卖力地摇着灵活的黑尾巴,甚至觉得还不够,连后腰和屁股都跟着全力以赴地扭起来。老姑父一松开链扣,它就直冲院门蹿进外面的夜幕去了。三三玩够了便自己回来,时早时晚。它会拱开房门,径直钻到床下的灰布上,有时看我还在灯下写作业,就蹭到我的椅子旁边卧下来,安静地等,这时感觉它还是把我当“自己人”的。不过我发现三三很势利,倘若有老姑和老姑父在,它定是寸步不离地粘着他们献殷勤,我自然而然就成了“外人”。
虒亭完小四年级以上的学生都要求上早自习和晚自习,我需要老姑父接送。入冬以后,早上五点半小镇温度很低,墨黑的天空中,满天星斗被冻得晶晶透亮。老姑父极不情愿地从暖烘烘的房间里走出来,对我说一声:“走!”我们便出了门。
一路上,老姑父袖着手,缩着脖子走在前面。我无声地紧跟着,三三在我身后小跑。一直把我送到学校门口,老姑父又说一声:“去吧!”说完,他便转身回去了,三三也赶紧跟上。
比起早晨送,晚上接我的时候,三三显得更加欢喜。不知道它哪儿来的神奇本领,我下了晚自习,跟同学们涌出校门时,它总能逆着拥挤的人群先找到我,然后兴奋地在狭窄的缝隙间拱来拱去,把我引到开阔的地方。
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我跟同学们熟悉了,建立起了友谊。放学后,我最要好的伙伴葵葵跟过来,羡慕地说:“三三对你真好!”我摸了摸三三的头,它更加欢喜,竭尽所能地扭着屁股摇尾巴。
小镇下了初雪。晚上,我把作业写完,老姑和老姑父也睡下了,三三还没回来。屋内没有点灯,我把椅子搬到临窗的煤炉旁,一边烘烤被雪水浸湿的棉鞋一边支棱起耳朵等待房门被拱开。在温热的火光里,我不知不觉便困顿起来……迷迷糊糊间,我隐约听到一阵遥远的怪叫声,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丰富的乡下生活经验让我觉得这叫声是狼,但这里是镇上,不可能有狼出没。听声音不是鸡,也不是老鼠。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院子里静悄悄的,地上、房顶上白茫茫一片。雪色映照下,厨房桌椅碗柜的轮廓看得一清二楚。
难道是三三?我连忙跳下椅子,看灰布上还是空的,三三果真还没回来。于是,我拎起火筷匆匆地出了门。快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我听到声音就在门外,怪叫声比刚才更加激烈,而且我仿佛嗅到一股难闻的气味。
我一只手紧紧地握住火筷,一只手握紧门闩,眼睛紧紧贴着木门扇的缝隙往外看。啊,一团黑乎乎软沓沓的东西瘫在雪地里。是三三吗?却又不像!除了那黑颜色外,没有一丝三三身上的影子。但声音就是从那团黑里发出的,哀怨而痛苦。我隔门轻轻唤了一声:“三三?”
那团黑抖了一下。
我赶紧开门,走近一看真的是三三。它受伤了!我把它抱起来时,摸到毛发间冰冷冰冷的。三三的右胯处不知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个血窟窿,血还在往外渗。我把它放到煤炉旁边,点起蜡烛时,看到它的黑眼睛在流泪。我心疼地抚摸着它,却又不敢给它清洗,也不敢惊动老姑。我找出妈给我备的抗菌药片,研碎后撒在三三的伤口上。它轻声地呜咽着,两只泪汪汪的黑眼睛温柔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
第二天才知道,是小偷光顾了我们的巷子。巷子里的三条狗抱团死守,最后小偷盗窃未遂,将气撒在了狗身上。姚湾家的大黄狗被敲折两条后腿,残了;另一条花狗肚皮上被扎伤,死在了雪地里;三三是幸运的。
元旦前后,老姑父去城里的女儿家小住,我以为这下得自己孤单着走夜路了。可万万没想到,第二天清晨,伤口还没愈合的三三早早就站在了门口等我出门!路上,它一瘸一拐地粘在我身旁,不前也不后。来到校门口,我蹲下身抱了抱三三的脖子,拍拍它的脑袋说:“我进去了,你自己回家吧。小心点!”三三呆呆地立着不动,我摆手示意它回去,它仍不动。我便假装像往常一样自顾进了校门,我不放心,躲在墙角暗处看它。只见三三低头嗅了嗅地面,便悠悠地转身走了。走出没几步,它又回头看了一眼,然后继续往家的方向走。灰蒙蒙的晨雾里,我仿佛觉得那个一瘸一拐的背影,是我的亲人。
渐渐地,班上的同学都知道我有一只叫三三的小黑狗,还知道它每天都接送我上下学。上了五年级,学习突然紧张起来。经过四年级几次期中期末考试,我在虒亭完小基本稳住了年级第一的成绩,认可、崇拜和喜欢我的同学也越来越多。上下学的路上,许多人都愿意跟我一起走。有的是被家长动员要多跟优秀的同学接触,也有的绕道与我同路,是为了跟三三同路,这让我很自豪。
毕业考试像一个紧张而又压抑的噩梦,所幸结果是好的,我如愿考上了县重点初中。去学校领录取通知书时,我顺便来老姑家拿行李。
三三蹲在枣树下的一片阴凉里,仰头遥望天空飞过的鸟儿。一发现我从远处的街上走来,它便三步并作两步冲出来迎,汪汪地叫着,围着我打转。我开心地摸了摸它的头,告诉它:“三三,我考了全镇第一名!”它摇尾巴。我又说:“三三,我得去县城读书了。”它还摇尾巴。我还想告诉它:“三三,我不能带你去。”它的尾巴摇得更欢了,但我却说不出口……
我拎着行李包从老姑家出来,三三一路跟着我来到西街的渡口。船还没来,它便安静地在行李包旁坐下来。三三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沉默,它静静地遥望着对岸层层叠叠的山影,一动也不动。我突然想送三三一件礼物,却又没有合适的可送。它平时最喜欢玩我钥匙扣上那个铜铃铛,我把它摘下来,系在了三三的脖子上。三三伸出红舌头温柔地舔了舔我的手,没有再多表示。它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
船开了,三三像刚刚从梦中惊醒,猛地蹿跳起来。它焦急地在岸上穿来穿去,朝我“汪汪”直叫。我摆手示意它回去,它却丝毫不理会,居然跳下水游过来了。船上的人七嘴八舌,我急得站了起来。艄公说:“你坐稳!再往前走到水深处,它就不敢跟了。”我只好坐下,训斥它快回!谁知三三根本不懂深浅,它仍旧义无反顾地往前游。我急得哭了起来,艄公只好稳住船,假装要打它,三三这才不得不返了回去,铜铃铛在水里叮当作响。
我放假從县城回麻糊村,先坐公共汽车到了虒亭镇上,再去西街渡口搭渡船。我听住在岸上的甜甜姑婆说,那天我乘船走了以后,三三一直在岸边闷闷不乐地待到了天黑。月亮上来了,甜甜姑婆捡菜叶都回来了,它还不回。一直到深夜,宝峰湖进入了梦乡。黑黢黢的夜幕下,甜甜姑婆远远地看见三三仰着头,望着夜空中的一弯瘦月歇斯底里地狂吠。那是一种恼怒、怨恨而又不依不饶的责问,仿佛我的离开是月亮造成的,它便拿它来撒气……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世界上那些不圆满的弯月或半月,都是被三三吠出来的。
是三三把它们吠成了思念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