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浠墨
回想起来,那是恩平去过最远的一次春游,到现在恩平还能清楚地记起那个地名——金沙滩。
红星小学四年级的春游地点就选在金沙滩。恩平第一次听到这个地名,用手肘戳戳冬瓜,低声说道:“明天记得带一个大袋子。”面对冬瓜迷茫的眼神,恩平故作神秘地一笑:“金沙滩啊!咱们明天去淘金子!”冬瓜反应过来,“嘿嘿”笑出声,好像已经捡到金元宝一样。
恩平正在头脑里规划着各种探险方案,“啪啪”两声拍桌板的声音吓得他猛地抬起头。原来是丁佟,她露出两颗小虎牙,充满期待地说:“听说你爸是天源酒店的大厨?”
恩平艰难地咽了下口水,张嘴刚想回答,丁佟快人快语直接分配任务:“我们刚才商量过了,你负责准备食材,要管飽哦!”
冬瓜捶了恩平一拳,说:“大厨,我们的肚子全靠你啦!木炭我会给你带够的。”
丁佟笑着望向恩平。恩平很喜欢她这种渴望的眼神,像极了馋嘴的小猫,与她站在舞台上演唱时截然不同。后者是高高在上的,供人眺望的;而馋嘴猫更真实、更亲近、更惹人疼。
“放心吧!我这个大厨一定会喂饱你们的肚子的!”恩平用食指指节敲敲桌子,以示保证。
恩平连夜让大厨老爸准备了三只三黄鸡,抹上盐、蜂蜜和料酒,腌了一晚上。早上用锡纸一包,故作神秘地拎在黑色塑料袋里,馋得丁佟和冬瓜一个劲儿地往袋子里嗅。猜谜游戏进行了一路,馋虫也折腾了一路。
“想吃到美味,听我的!”恩平的口气不容置疑。
冬瓜放下木炭,脱掉鞋袜,跟着恩平来到河边,挽起袖子,两个小伙伴大叫着:“一二三!火箭炮!”四只小手同时插入浅浅的透亮的河水里,戳出了四个洞,再稍稍用力,黏糊糊的黄泥就被四只小手捧了起来。他们就像捧着一大堆光彩夺目的金子,心满意足地走回岸边。
丁佟涨红了脸,不知所措地反复在搓手,不知该不该出手帮忙。她觉得这些男孩子太荒唐了,到底要做什么食物,需要去挖脏兮兮的黄泥?
接下来,恩平做的事儿更让丁佟大跌眼镜,他居然把黏糊糊湿漉漉的黄泥涂抹在锡纸上,厚厚的抹了一层又一层,再用双手拍打结实,仰头笑眯眯地对丁佟说:“帮我拿小铁铲过来。”丁佟顺从地从小竹篮里掏出小铁铲递给恩平。恩平开始挖洞,三个小洞很快就挖好了,刚刚能把三个裹满了黄泥的锡纸包塞进去。恩平把浮土填实,在洞上面架起木炭,点起一堆火。
丁佟头一次感到自己无知。她噘着小嘴,沮丧地坐在小马扎上。在等食物烤熟的时间里,恩平讲起“叫化鸡”的来历,丁佟睁圆了双眼,舔舔嘴角,又露出了馋猫的模样。这与她平时吃过的食物完全不同,她心底油然而生一丝羡慕,她觉得恩平见过世面,与众不同。
等到炭火微熄,恩平说:“应该熟了。”
冬瓜迫不及待地用木棍扫开炭灰,用小铁铲小心翼翼地挖出三个大土块。
恩平把身旁的黑色塑料袋倒过来一抖,几个土豆、红薯不偏不倚地滚进了洞里,他迅速将微熄的炭火和泥土埋进洞里,用小铁铲拍实。
“这样能熟吗?”丁佟表示怀疑。
“肯定能熟,我们先吃叫化鸡!”恩平戴上厚厚的隔热手套,开始摔打三个大土块。撕开锡纸那一刻,三个人一起“哇”地叫了起来,焦黄酥脆的鸡皮泛着油光,冬瓜忍不住伸手就去撕肉吃,结果被烫得哇哇大叫。
那一天,三个人吃完了三只鸡,又挖出土豆和红薯,边嚷着烫边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他们一直吃到老师喊回程,才恋恋不舍地收拾东西。
三个人约定以后还要再在一起做美食吃。可是很快,还没等到秋游,丁佟就转学走了,着急得连告别都没来得及说一声。不久,冬瓜也随父母去了新疆。
三个人就这么分开了,恩平渐渐地也不那么爱吃叫化鸡了。
后来的生活就进入了快车道,快到恩平都来不及回味。
妈妈总嫌弃爸爸的工作上不得台面,哪怕他是五星级酒店的大厨。所以,妈妈早早就断了恩平做厨师的念头,把他带到声乐培训机构转了一圈,说:“选一样吧!”
恩平知道他没办法反抗,这是老妈帮他规划的、上得了台面的未来。
恩平转了一圈,最后被一阵“叮叮咚咚”的声音吸引。他停在一间教室外面,笃定地对妈妈说:“我学这个。”透过锃亮的落地玻璃,妈妈看到一位身穿民族服装的老师正抱着一个像二胡样儿的乐器边弹边舞,身姿妖娆。妈妈嫌这个乐器过于女性化,正要劝说,可恩平摆出一副没得商量的表情,并表明这是他做的最后妥协了。妈妈只好转身去向老师了解情况,当得知这个乐器男生学更有优势,并且在艺考中可以加分时,妈妈马上拍板了。
正式报名的时候,恩平才知道他选的这个乐器叫天琴,是壮族的传统乐器。他独爱的恰是那琴声,像叮咚作响的泉水声。
恩平就这么一直学到了15岁,凭着民乐特长,他顺利进入了音乐学院附中。
恩平的天琴在一众乐器中非常突出,因为他不仅要弹要跳,还要唱。可是最近恩平开始变声了,不管他怎么扯起嗓子唱,出来的声音都哑哑的。眼看国庆汇演马上就到了,老师们一合计,干脆调一个学民族唱法的女生来合演这档节目,恩平弹、跳,女生演唱。
蒋老师眼珠转了转,说:“叫丁佟吧,她高音又清又亮,合适。”
那个叫丁佟的女生第一次到排练室来,恩平正在自弹自跳,舞动幅度很大,丁佟看到后“咯咯”地笑出声来,笑得肚子都疼了。恩平被这笑声惊扰了,他停下演奏,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女孩。只听女孩说:“你也太妖娆了,哈哈哈……”丁佟笑着,无意中抬起头来,正对上恩平的双眼,笑声突然就被生吞了下去,两个人愣愣地望着对方。
他们认出了彼此,尽管已有整整五年没见了。突然被故人掀起了记忆的帘布,两个人一时变得惊慌失措起来。正在窘迫之际,蒋老师正好进来,她看人都到齐了,便说:“恩平,这是为你伴唱的丁佟,你们试一曲,看看配合度怎么样,就唱《唱天谣》吧!”
恩平急忙端起琴开始弹,丁佟也开始唱了起来,她的声音婉转动听:“啊——泉水弯弯过山坡/壮家年年唱山歌/泉水不断歌不断/山歌出口流成河/泉水不断歌不断啊咧/山歌出口流成河……”
从这天起,恩平和丁佟每天下午都用一节课时间来排练这个节目。他们练得非常认真,而且,他们发现只有毫不间断地练习才能打破横在心头的尴尬。每天练习时,他们都要面对一整面落地镜,这让他们更加局促不安,无法接受自己现在挺拔的身形,每长高一寸都像是对过去的背叛。
国庆前一周有一次彩排,恩平一大早就赶到市音乐厅,发现丁佟已经到了,正站在大门外的通告栏前。丁佟转头发现了他,说道:“哎呀,你看,市委领导要来视察工作,彩排延期到明天了。”
“哦,这样啊。”恩平嗓音沙哑低沉,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他们一起往回走,快到公交站台时,一辆白色大巴车缓缓地停在了路边。恩平转头一看,车头前方立着一块牌,红色大字写着“金沙滩”。他停下了腳步,迟疑地问:“去……去吗?”
“去哪儿?”丁佟下意识地问,等她顺着恩平的目光看到了那块写着“金沙滩”三个字的牌子,内心陡然翻滚起来,随口说出了“真疯狂”三个字。
恩平一开始还是犹豫不决的,听到这三个字反倒把心一横:“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恩平甩下丁佟向马路对面的菜市场跑去。
早市人潮涌动,透着一股新鲜的气息。恩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满足地笑起来。
恩平快速地找到鸡鸭摊,掏出钱算了算,挑了一只鸡,还软磨硬泡地让老板娘送了一张牛皮纸。恩平将买好的料酒、盐、五香粉抹在鸡肉上,用牛皮纸一包,塞进黑色塑料袋里,连跑带跳地回到公交站台,远远地就朝丁佟招手。
太阳这时才全部露出脸来,恩平和丁佟坐上了当天去往金沙滩的首班车。丁佟又看到了熟悉的黑色塑料袋,她翕动鼻子,凑到袋子前狠狠地闻了一下,眼睛突然就亮了。
“真像馋嘴的小猫!”恩平欢快地看着她,这个念头又冒了出来。
丁佟是恩平见过最像小猫的人,而恩平做的叫化鸡是丁佟吃过最美味的一道食物,单凭这一点,他们就没法忘掉彼此。
丁佟平时是端庄的,在舞台上演出要求她沉稳,连笑容都是练过的,张嘴演唱时,牙齿露出多少颗都有讲究。自从学了民族唱法,对嗓子不好的食物都被列入了禁食名单。可是丁佟天生就是一只馋猫啊,每当她闻到美味,总会下意识地翕动鼻子,调动全身细胞去寻找,眼神瞬间被点亮,又“忽”一下熄灭。这套动作行云流水,几乎在几秒之内全部走完一遍,很少有人会注意她这微妙的变化。
“我好像闻到了不一样的味道……”丁佟不停地翕动鼻子,下决心要挖出真相,不能让任何一种味道被埋没了。在她心里,每一种美味都值得被铭记、被尊重,因为它们深深地嵌入她的味蕾,滑过她的食道,在肠胃里发生过最彻底的化学变化,最终融入她的血液,给过她愉悦,也给过她力量,甚至还成为了她十五年生命中不可多得的亮色。
一个半小时后,他们来到了金沙滩。恩平和丁佟站在河滩边,沉默无言,他们俩在努力回忆这过去五年的时光,尴尬地发现居然是一片空白。时光看似优待着他们,未来似乎也为他们敞开了光彩夺目的大门,只要他们认真努力、循规蹈矩地按照这条早已被规划好的道路走下去。可是如果未来也如这片单调的黄色河滩一般,毫无生气,他们又做何期待呢?
恩平去游客中心借烧烤用具和木炭,却被告知不允许在河滩烧烤,要统一到烧烤中心。恩平返回河边,脱下鞋袜踩入水中,从河底捞出一捧泥。丁佟反应过来,掏出黑色塑料袋里的牛皮纸包,迎了上去。两个人默默地给这只鸡抹上了湿漉漉的黄泥。
恩平说:“我们到那边去吧,今天只能做烤鸡了。”
裹了黄泥的鸡被架在烧烤架上,炭火烧了起来。恩平又去买了几个红薯,扔在架上。
“这算是烤鸡,还是叫化鸡?”丁佟偏着头问。
“只能叫烤鸡了。”恩平语气中略带遗憾。他本想故地重游,用味觉唤醒过往开心的记忆,可惜事与愿违。
一群秋游的小学生嘻嘻哈哈地跑了过来,带队老师喊破了嗓子,也盖不住他们震天的喊声。这份无拘无束倒是感染了恩平和丁佟,他们的心情也变得轻松起来。
“不知道冬瓜现在怎么样了,那时还说要一起去秋游的。”丁佟提起曾经的约定。
“他在新疆,过得挺好的。他数学还是那么厉害。”恩平轻松地说道。
“你的歌越唱越好了。”恩平想把话题接下去,打破即将笼罩下来的沉默。
“是吗?”丁佟把红薯翻了个面,不以为然地说,“我后来转学到音乐学院附小,一路保送读附中,如果不出意外一毕业还会保送到音乐学院。”
“多好!”恩平衷心地赞道。
“可是我更怀念小时候无拘无束唱歌的自己。”丁佟说到这里,嘴角微微翘起,像是想起了一件美妙的事儿。等她意识到自己过于自吹自擂了,便又涨红了脸,迅速转移话题,“你呢?怎么会突然学起了天琴?”
恩平知道她的潜台词是“你怎么不做厨师”?他摇摇头,无奈地说:“我妈觉得家里有一个大厨就够了。”
孩子们的叫嚷声一阵阵涌来,渐渐包围了恩平和丁佟。还有一些顽皮的孩子打打闹闹,闯入了他们的位置,其中一个男孩挺着圆鼓鼓的大肚子挨了过来,他对黄泥包裹着的叫化鸡产生了兴趣,不停地问这问那。恩平微笑着向他解释:“这是叫化鸡……”
恩平同一群孩子讲起了叫化鸡的来历,丁佟远远地站着,她记起了曾经在她心中与众不同的恩平,她又从那些孩子脸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他们一个个睁圆了双眼,舔舔嘴角,露出了馋猫的模样。
丁佟笑了,在这片空白的记忆中,还是留下了几个闪亮的瞬间。金沙滩“叮叮咚咚”的河水下面,黏糊糊的黄泥中,曾经印着他们的小手印,这些也是岁月拼命想要冲刷却冲刷不掉的。
恩平用力摔裂了包裹叫化鸡的泥壳,硬脆的黄泥散了一地。恩平撕开牛皮纸,围观的孩子们“哇”的一声叫出来,他们舔着小嘴,围着恩平。恩平喊着:“小心烫!小心烫!”可是孩子们毫不介意,一边被烫得“哇哇”大叫,一边拼命地去撕那炙热的鸡肉,就像火中取栗般英勇。
丁佟也撕了一小块鸡肉。这只鸡是生生烤出来的,并没有埋进泥土里,总是缺了什么,可她依然想尝一尝。
“就尝一尝,就一小口。”丁佟心里想着,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仅仅是这一小口便让她找到了过去的味道。她更加期待和恩平明天的彩排。她的心里回响起像金沙滩的河水一样“叮叮咚咚”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