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亮
1
他的记忆里总有一条河,不宽,水流得也不急,河面上长年有风,飒飒的,河水的味道便被吹出去老远。这么多年,他总是在回忆那个味道,他觉得那个味道跟他的生活很像,枯萎,青黄不接的样子。
他把女儿姗姗叫到一个无人的包厢,流淌的喧闹声被阻断在外面,室内出现了一种固体的静。他想按一下女儿,示意她坐下来,但她的肩膀触电般晃动着逃离了他的手。姗姗的身体生硬地杵在地上,眼神也是硬的,直愣愣地盯着包间侧面的石膏板墙。墙上悬挂着一幅卡通人物塑料画,画里也在下雪,就像今天他再婚赶上的天气。雪虽然不大但下得毫无预兆,酒店外面地上已经铺了一层毛茸茸的白。他潦草地看了女儿一眼,摇了摇头。女儿手里攥着个白手帕,马尾辫耷拉在黑呢子长衫上,裤子和鞋也是纯黑色的,这些颜色看起来有些肃穆。他偷着笑了笑,姗姗应该是故意这样穿的,她在用这样的方式祭奠自己父亲今天的再婚。一直以来,看到女儿他就有种自豪感,女儿眉眼精致,长了双让很多女孩子羡慕嫉妒的大眼睛,但今天她长睫毛缝隙里似乎藏着些细小水滴。
你哭了?
他轻声问了句。女儿仍然没有看他。这段时间他面对女儿,总隐隐感到一种恐惧,具体是什么也说不太清楚。他感到单纯的女儿正发生着某些可怕的变化,她在背后似乎干着危险的事情,这种感觉很复杂。小龙已经挨打了两次。他再婚的对象叫张虹,她与前夫的儿子叫小龙。他想阻止,但女儿不承认。当然他也不希望这事和女儿有关系,但是第六感告诉他,这事就是女儿干的。她希望把生活搅得一塌糊涂,而且他又没抓住什么把柄,同时又担心惊扰到女儿那点脆弱的自尊。他感到有种东西,正在虚无和空荡中摇摇欲坠。他常感觉不安。
隔着酒店十人标准大圆桌,他在女儿对面站着。他觉得女儿的脸色和室内气氛,都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这种气息让他心疼。他揉了揉胸口,稳了稳神,他本来想说,好女儿,你今天给爸爸点面子,守着这么多人千万别闹,爸爸可是个要脸面的人。可这些话沿着他的喉咙溜出来,顺着口腔转了一圈,滑出来却是一声叹息。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本来他不想弄这种仪式,顶多摆上一两桌,有那么个意思就算了。可是张虹不干,她说她原来的男人死得早,在把小龙养大的过程中,心里一直窝着一团火。那种叫尊严和屈辱的东西,多年相生相伴。
他们显得有些迫不及待,才悄悄认识半年就结了婚,很像今天这场突如其来的雪。张虹很有个性,恋爱期间不让他动。他说,咱们又不是初婚,男女之间不就那点破事么?有什么好神秘的。她非说要等到结婚后,至少要等到领证后。张虹亲自定做了婚纱,还给他和小龙定做了西服。对小龙挨打的事情,她说既然小龙说不认识,那就先当不认识,如果和你家姗姗有关,别怪我打死人。他很诧异张虹能说出这样的话,她给他的感觉一直都是温柔可亲的,很特别的绵羊音里能拧出水来。再说小龙这孩子也特殊,喜欢哭鼻子,该哭不该哭的,他都能整出眼泪,惹得坏孩子们总喜欢戳他。他的哭像一场又一场的表演,他们很乐意享受。小龙今天不知道去了哪里,或许他不愿意出现在这样的场合。这样让在酒店外迎接客人的张虹有些左顾右盼、魂不守舍,样子很滑稽。
他觉得生活一瞬间就改变了容颜,他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
其实姗姗想整点事儿,前妻王静昨天已经在电话里跟他说了。她说姗姗不对劲儿,要让你结不成婚,我也一直在劝她,但没起多大作用,你要提防她在婚礼上胡闹。前妻话语里,似乎在说一件和她毫无关系的事情,听不出幸灾乐祸,充其量算是一种提醒,这种漠然让他很受伤,有种细小稠密的疼,在他心里鱼苗般游过。他忽然希望女儿不要参加他的婚礼,甚至有些反感。但姗姗今天还是来了,一直坐在他的父母身边,忽而背驼下去,缓慢地划拉着手机翻看着网页,有些漫不经心。忽而又快速地双手打字,似乎在和谁聊天。刚才看到女儿,他主动凑上前,试探性地说,好女儿,你要好好听爷爷奶奶的话。
没想到,姗姗鼻子里挤出了一聲哼。这声哼轻飘飘的,却意味深长,他吓得一激灵。他跟张虹想结婚的事情,女儿一个多月前才知道,她反应的激烈程度,超出了他的想象。前妻王静在电话里说,女儿坐在地上哭了半夜,说爸爸说话不算数,让她伤透了心。王静过来劝女儿,又被女儿推出门外。接着听到了让他更加恼火的事情,女儿高一班主任老师说,姗姗早恋了,对方身份不明,让他注意点。他电话里批评女儿,姗姗说,你没资格教育我!接着就挂了电话。他气得说不出话,他想起了那条河,这一刻,河水不可理解地静止了,河面上飘荡着浓浓的雾气,他看不到岸。
2
今天看到父母,他忽然就湿了眼眶。
他叫宋兴巷,父母在下面县城,他出生时母亲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应该是希望他兴旺当年住的整条巷子吧。可是前妻王静却常说他,兴巷这个名字不好听,叫个兴家兴国也好吧,再说当年那条巷子早就拆迁了,你能兴旺个屁?他说,王静你也改改名字叫王动吧,我看见王静这俩字就烦。他和王静总有吵不完的话题。母亲总是喊他全名,这是老人家的习惯。可是王静很不喜欢母亲这样喊,说你妈都把你喊生分了,哪有指名道姓喊自己儿子的。她直来直去跟妈妈掰扯,他不在的时候,似乎更厉害。他说,你不能跟我妈吵吵,毕竟她是老人。王静却说,你这是道德绑架,老人做得不对还不兴人说吗?你的观念怎么就这么落伍?
有时候他懒得回应,王静非逼着他回应才拉倒。有时候她还笑话他说,你应该叫农夫山泉,人家是大自然的搬运工,是运水的。你呀,就是运话的,你就在我和你妈之间传来传去,还不知道加工。让他诧异的是,结婚前他们吵个没完,离婚后却处成了朋友,她变得温柔多了,说话也开始会拐弯,不那么直来直去了。甚至在婚姻家庭问题上,还当起了他的培训师,他见面找个对象,她还给他参与些意见。前些天,王静还在微信上告诉他,以后再结婚,一定要明白在家庭中,老婆才是第一位的,因为她和你相伴终生,父母和孩子是并列第二位的。王静说,我给你说这些,你别以为我对你有什么企图!
当然他们之间的很多话,不敢让女儿知道。女儿继承了妈妈的性格,似乎更直来直去,就像一段笔直的高速公路,永远只能朝着一个方向往前走。女儿只要求父母复婚,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和最初宋兴巷离家时一样。离婚手续办完后,他想快刀斩乱麻,赶紧搬走。姗姗下午好像有预感似的,忽然就提前回了家。那时姗姗已经初三了,成绩中游,一直很黏爸爸,这么大姑娘了,单纯得像几岁的娃娃,常常抱着爸爸的胳膊,晃来晃去的。
姗姗看着满客厅的行李,说爸爸你要出远门啊。他正琢磨着怎么跟孩子说,之前他跟王静商量过,两个人都想办法做好孩子的思想工作,让姗姗平稳度过初升高和青春期。王静忽然就说,姗姗,有件事情得告诉你,我和你爸爸离婚了。他差点就冲过去,捂住王静的嘴巴。姗姗张大了嘴巴,四肢被冻住似的愣在那里,她看着妈妈,又转头看着爸爸,两行眼泪冲了出来。他走过来,揽着女儿坐到沙发上。姗姗紧紧抱住他,号啕大哭,反复就说一句话,爸爸不走,我不让你们离婚。
他拍着女儿的后背说,爸爸妈妈确实没有办法生活在一起了,你和妈妈住一起,爸爸会常来看你,还会像原来一样爱你。女儿忽然站起来,拽住他的手,用力摁到妈妈手上。王静顺势抱过女儿,冲他努嘴示意快走。女儿又拽着他不放。过了一会儿,他狠狠心掰开女儿的手,喊楼下等待搬家的人,帮他把行李搬下楼。在离开的路上,他感觉有些恍惚,除了姗姗让他心疼,他还能感觉到王静的失望。王静生完孩子后,十多年没上班了,年过四十的女人,表面上看着没吃亏,要了房子和孩子。但没了婚姻,好像忽然就变得一无所有了。这话是王静说的,她后来竟然给他发了多条短信。
她说,其实我输得一塌糊涂。
她说,你也没赢到哪里去。
他琢磨着这些话,一夜无眠。宋兴巷从家里搬出来后,临时住在自己礼品店二楼。离婚后兴奋中藏着复杂的失望,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几天后王静给他电话,说姗姗闹腾了几天,没事了,让他放心。生活像凌乱的风中树叶,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说实话,父母是同意他和王静离婚的,特别是母亲,婆媳两个水火不容,几乎到了见面就吵的程度。办离婚手续,他之前没告诉父母,来了个先斩后奏。他和王静在一场大闹之后,直接去了民政局。可是,离婚后的第二周,父母忽然就从县里来到了辉城。
母亲郑重其事地说,王静就是直肠子、性子急,人的本性是好的,刀子嘴豆腐心。宋兴巷,你要抓紧复婚。他说,妈,你说什么呢,你不是同意我离婚吗?顿了顿又说,什么刀子嘴豆腐心,都是没情商的借口。王静这种人,就喜欢把别人置于尴尬境地。
他懊恼于母亲态度的变化。后来从父亲话语中得知,是姗姗周末去了爷爷奶奶家,搬来了救兵。父亲说,姗姗不让说是她,让我们帮着劝劝。这孩子忽然变得懂事了,什么家务都做。原来啥也不干,只知道躺在那里玩。给她钱,也不要,她只是希望你们赶快复婚。他抬眼看着母亲,深吸一口气,问母亲,那条河还在吗?母亲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你说什么?他说,老家城边那条河。母亲说,在啊,怎么不在,还能飞到天上去?还真让母亲说对了,他就曾梦到过那条河飞到了天上,在白茫茫地流着。
后来母亲也常说,姗姗怎么办?这孩子单纯,过年宰鸡杀鱼都躲着她,她说它们都是她的朋友。还有一回,她发現捕鼠笼里的老鼠,竟然生了几只小老鼠,她就非要养着,说那也都是命啊。可老鼠是四害呀。他茫然地点着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后,母亲为难地说,这孩子见面就让爷爷奶奶做工作,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孩子说。
当然宋兴巷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孩子讲。
因为无论他怎么讲,姗姗都有一堆理由反驳他。
3
姗姗,给爸爸个面子,今天别捣乱了。他终于觍着脸说了。
哼。她斜他一眼,你为什么说话不算数?
他感觉原来单纯的女儿不见了,她像变了一个人。现在的姗姗顽固,身体里还藏着种说不清的东西。凭一个父亲的直觉,他感觉女儿正在做着某种交易,以此达到她想要的目的,交易的人就是所谓的痞子,而交换的条件或许就是她的未来。他的心一片冰冷。王静电话里也跟他说,最近常发现有男孩送女儿回家。他电话里接着和女儿谈的时候,几乎要哭了,姗姗啊,你专心学习吧,别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女儿还是那句话,你说话不算数!接着就挂了他的电话。他当然知道女儿说的不算数指的什么,这和姗姗的初升高的成绩逆袭有关。
刚离婚那段时间,女儿还算消停,除了在王静面前哭哭闹闹外,从没和他联系过。他给女儿打电话,说抽空带她去爬泰山。她说不去,那态度就像结了冰疙瘩。一个月后,女儿突然开始来他的店。他没想到女儿会主动上门,像换了一个人。后来几乎逢周末女儿就来,似乎是在监视他。他最头疼的还是女儿的成绩,当时女儿读初三,是关键时候,可是女儿的成绩一直在退步。他想给女儿报个辅导班,可她根本不屑。他明白女儿不上辅导班,可能是因为担心周末没了时间来这里看着他。有次他又给女儿提辅导班的事,接着很坚决地说,你要是考不上一中,就别来店里了。
没想到女儿忽然说,行啊爸爸,我要是考上一中了,你就回家好吗?他只好说,不管回不回家,你都是爸爸的心肝宝贝。姗姗像抓住根救命稻草,不住地要他承诺,只要她考上一中,爸爸妈妈就复婚,爸爸就回家。他被逼得没了办法,只能应付着说,等考上再说。没想到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竟然成了孩子学习的动力。她乖乖上了辅导班,在第二年中考中,竟然超出一中录取分数线六分,连初中老师都很惊讶。
他摆了升学宴,请亲朋聚到一起,热闹热闹。席间他给孩子送了个华为手机。可姗姗对这些毫无兴趣,只是问他,兑现诺言吧爸爸,赶紧和妈妈复婚。他只好找各种理由,敷衍女儿。实在躲不开,就说考虑考虑再说。终于熬到女儿九月开学,姗姗需要住校,他这才松了口气。作为孩子,怎么可能干预大人的事情呢?但姗姗似乎不信这个邪,她同时也在警告妈妈王静。有次,王静的大姐王彤给宋兴巷来电话说,你们要是还能凑合就复婚,实在不行你就做做姗姗的工作,我给王静介绍过,让姗姗硬是给搅和散了。她那个跳啊蹦啊,眼珠瞪得像要吃人。抽空啊,兴巷你也劝劝她。你和王静都该有自己的生活,老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
说实话,他听到王静找对象,心里开始是拒绝的,合着自己的女儿,马上要管别人叫爹了。但后来感觉王静结婚后,说不定女儿就能跟着他生活。于是他开始做姗姗的工作,让她同意妈妈给她找个后爸。没想到,姗姗听了他的话扭头就走,连续多天没来他这里,直到他电话中给女儿承认错误,并保证不再犯错,女儿才原谅了他。从那以后,他当然不敢再提这件事了。后来,连他自己也感到意外的是,姗姗高二的时候,他担心的后爸没有出现,倒是他这个爸爸,给姗姗找了个后妈。
怎么不说话了?回答我呀。姗姗口气有些挑衅,爸爸别结婚了,你结了,我妈妈该怎么办?女儿眼神忽然变得柔和。他激灵了一下,对不起啊,女儿。以后这些,我会慢慢跟你解释。他盯着女儿,都有乞求的口气了。
宋兴巷的电话铃声,是这时候响起来的。斯卡布罗集市多美好的地方。姗姗说。
他的铃声是女儿换的,莎拉·布莱曼唱的。他的女儿姗姗,把爸爸、妈妈和她自己的手机铃声,都换成了这首歌,而且不许更换,搞得他面对客户接电话的时候,显得让人难以想象的高大上。他明白不能总在这里待着,张虹应该是想让他赶紧招呼客人,他没接电话。
其实,他本来是不想说那句话的……他咬了咬牙,把声调调低,很郑重地说,姗姗你要懂事,如果你闹了,爸爸就再也不喜欢你了,不搭理你了。他惊讶地看到,姗姗的脸忽然红了,接着又白了,像灯泡亮了片刻又灭了,眼神中出现了惊慌,眼圈也跟着发红。现在想想,他感觉自己真是混蛋,竟然拿女儿对他的爱,反过来给她施加压力。
姗姗忽然站起来,走到门口,愣怔了下,接着折返回来,一把抓下他胸前那朵新郎花,掷在地上跑了。喧闹声涌进来,他的心瞬间被塞满了。他咽了口唾液,咬了咬牙走了出去。有风吹过,竟有一些冷。他好像听到了河水流动的声音,深邃而慈悲,他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无法泅渡的悲伤来。见到张虹的时候,她的神情有些慌张,对他说,小龙又被打了。司仪在喊他们上台。他说,先弄完仪式再说。酒水仪式进行时,他感到心也在慢慢上升,上升,从身体里悬浮出来,怎么也摁不下去,被什么东西死死揪着。
4
更没想到的是,姗姗成了他新家的常客。
离婚第二年,他付首付买了个现房两室一厅,后来搬到那里,姗姗也常去。他曾许诺女儿,把其中的一室刷成粉红色,让姗姗住。当然那时候,他还不认识张虹。现在这间房子成了小龙的卧室。在这件事情上,姗姗并没有过多计较,表现得很大度,但是她从来不和小龙说话,也不搭理张虹。有时候还故意跟爸爸胡闹,像小时候那样。他从心里感觉亏欠了孩子,也拿她没办法。
有次姗姗拿来个鱼缸,里面有三条鼓眼泡金鱼,她明目张胆地跟爸爸说,那两只大的是爸爸妈妈,小的是她。宋兴巷知道,张虹也是在强忍着。他预感到似乎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临近春节的一天,女儿缠着他买衣服,张虹和小龙也跟着去了。他很愿意给女儿花钱,连续挑了好几件。女儿越来越漂亮了,这让他感觉在营业员面前很有面子。张虹和儿子小龙正在挑衣服,姗姗催他马上走。张虹很生气,说他太自私了。姗姗接着就火了,骂张虹不要脸,破坏别人家庭。他很生气,随口说了女儿几句,没想到姗姗把衣服扔到地上,哭着就跑了。
半月后,发生了更加让他气愤的事情。他正在外地进货,张虹来电话说,儿子小龙又被打了,还是上次那个人。这次人家报了真实身份,是你女儿的男朋友。张虹说,小龙的变化让她担心,这个自己走楼道都害怕的孩子,路过饭店,竟然从人家笼子里揪出一只活鸡,直接摔到地上使劲踩。宋兴巷气得发抖,他提前坐飞机赶了回来,直接去了原来的家。女儿正在自己屋里,他指着女儿说,看看你干的都叫什么事?你能有点尊严吗?姗姗冷笑一声,呀,打你亲儿子,心疼了?他说,你以后不许这样了。女儿说,你能管我以后吗?以后我不光打你亲儿子,连张虹也一起打。他终于扬起手,冲着女儿就是一耳光。
女儿突然就愣住了,眼神是惊恐的。他的印象中,这是第一次打女儿。
过了半分钟,她才哭出来,你打我,你怎么能打我?
连他也想不到,这是他与女儿生前的最后一次见面。
再见到女儿的时候,是一个月后。
期间,他给姗姗班主任打过几次电话,班主任说姗姗最近不爱说话,独来独往的,他就一直担着心。姗姗喝了农药,脸部有些扭曲。他摸着女儿的脸,浑身剧烈颤抖,昏厥过去……
一个月后,他和张虹分了手。他们彼此都无法再面对。女儿走后,王静忽然变得有些精神失常。她天天抱着女儿的枕头,到哪里都抱着。王静更需要他的照顾。他没有离开这个家。他想着能梦到女儿,可是女儿在他梦里没有出现。
在整理女儿的遗物时,他发现了一个十六开的日记本,封皮上写着斯卡布罗集市。翻开里面是女儿的日记,每张纸的右下角都画着株植物,欧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他开始不明白这些都代表什么,百度后才知道,植物都是歌词里的,代表着家庭幸福、爱情忠贞等。百里香还代表着勇气,似乎女儿经常给自己鼓励似的。女儿日记里还写道,她并不爱那个所谓的男朋友,她只是想让他帮帮她,而交换的条件就是——她自己的身体。看到这里,他的心剧烈颤抖。他感觉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消失了,唯有那条河在他心里湿漉漉地流着,既无来处也无归途。
他仔细看完了姗姗的日记,都是让爸爸回来的痕迹。他瞬间想到很多事情。
离婚后不久,女儿第一次来到他住的礼品店,他赶紧给孩子出去买零食,结果回来后,姗姗两个指头,捏着一根长头发问他,这是哪里来的?他当时就蒙了,仔细看了看,这头发偏黄又软,赶紧给女儿说,这是你妈的头发呀。姗姗惊讶地笑了笑说,别说啊,还真像她的。那我妈妈什么时候来的?他说,应该是被子上带过来的吧。她冲爸爸摇摇头说,不许你招惹女人。然后把中指立在嘴唇正中,轻轻嘘了声。还有次,女儿姗姗来店里的时候,发现他正和一位女客户交谈。这女的是老客户,长得很漂亮。姗姗当时就不开心了,直接就问,这女的是不是你新交的女朋友?他赶紧解释,说人家有对象了,是爸爸的老客户。女儿半信半疑。
宋兴巷颤抖起来,反复问自己很多问题,假如趁着姗姗很小的时候和王静离婚,姗姗就不会死;假如他等姗姗上了大学或者成家后,姗姗就不会死;假如当初不给她考上一中就和她妈复婚的错觉,姗姗就不会死;假如再婚之前跟她沟通好,姗姗就不会死;假如不打她,姗姗就不会死。可是,这世界哪有那么多假如?
他一遍一遍看着日记,一遍一遍听着《斯卡布罗集市》,满脸泪水——
您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
欧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带我问候一个朋友
她曾经是我的挚爱
请她为我做一件亚麻衣衫
在那青草芳菲、鲜花葳蕤的地方……
他认真地给王静洗每件衣服,给她做每顿饭。有时候,他希望自己也变成王静的样子,能忘记世间的疼痛。但更多的时候,他希望她能趕快好起来,似乎这样就能让时间倒转,转到他们女儿还在的日子。
去年秋天,王静忽然清醒了。他们办理了复婚手续。那天他们一起去了女儿的墓地。
女儿的墓地在城西,那个地方叫天福园。他发现女儿的公墓上,有新鲜的烧纸灰烬。公墓管理员说,有对老夫妇每月都来一两次。他点头,烧掉了准备好的结婚证复印件。他想通过一缕青烟,告诉女儿这件事,这是女儿的心愿。
王静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
他默默地在女儿墓前坐下,闭上眼睛。他仿佛听到了河水流动的声响,像女儿在歌唱。
女儿在唱什么,斯卡布罗集市吗?
从墓地回来的当天晚上,王静就失踪了。再也没有回来。
5
我是开酒馆的。今年疫情隔离解除后,我遇到一个叫宋兴巷的顾客。
他半醉半醒地告诉我这个故事。并反复说有个集市,可以在欧洲,也可以在亚洲,可以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
对!我少有地点头。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唯有爱和希望。
宋兴巷一直在寻找着王静。
最后分手的时候,他问我:
你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
说这话的时候,他没有半点醉意,似乎已经完全清醒了。
70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聊城首批签约作家,市作协小说创作委员会主任。曾在《湖南文学》《作品》《时代文学》《清明》《福建文学》上发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