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人
我一进山就碰到了黑乌鸦。
我进山是砍扎纸人竹料的,我师傅纸人张接了一单扎纸人的活。他说,三保,你进山时顺便给你王伯烧两炷香,化几张纸钱。临走,他又吩咐,代他对王伯讲几句请原谅的话。
我问他讲什么呢。
他说这纸人是专门烧给你王伯的,是个下凡仙女美人痣呢,有点难搞。你就讲万一扎不好,请多多包涵吧。
师傅说的王伯叫王忠,刚过世不久,他的坟就在山脚。王忠是个孤寡老人,听师傅说他在解放前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几十年杳无音讯,村里人都以为他死在外面了。可过了好多年,他突然回来了,瘸了一条腿,脑袋上爬了条蜈蚣疤。那时全国已解放了,据说他是战斗英雄,衣锦还乡。公社组织了欢迎仪式,县武装部还来了领导。王忠胸戴大红花,夹在乐鼓队和秧歌舞中间,傻乎乎乐。我那时三岁了,爬在我爹背上看热闹。看见他一瘸一拐扭秧歌似的,乐得我在爹背上也扭起来。再一看,突然看见从他军帽里爬了半条黑蜈蚣在他脸上,吓得哇哇大哭。我怎么也想不到,就是这样一个丑八怪,还和美人痣扯上了关系。
美人痣就是师傅要扎的那个纸人。
那天,老村长提了两瓶红薯烧和一包酱酥肉来看师傅。这老哥俩都缺牙豁嘴的,不像当年那样钢牙铁齿嘎嘣嘎嘣嚼得碎炒黄豆了,只能选择软食物对付。
我温好酒菜,在一旁把盏侍候两位老人慢喝细谈。
“王忠哥哥走了。”老村长捏着酒盅,眼神如酒浑浊无光。
“走了。”师傅人没醉,他手却在抖,杯里的酒晃晃荡荡洒出来。据说他俩和王忠从穿开裆裤时就一起上树掏鸟、下河摸鱼。往日,三人从嚼炒黄豆到吃酱酥肉,都离不开这张小圆桌。现在,灯光只把两人投影地上,缺了王忠往日坐的那个位子,像他们豁牙的嘴,留出了空白。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师傅喃喃自语。他知道,接下去,他们两人的影子也将消失,会只剩下孤零零朱漆小圆桌等待风化腐朽,一切终归尘土。
“王忠哥哥,您走好。”两人把第一杯酒倾倒地上。接下来无语,只有呷酒的吱吱声和嚼肉的吧嗒声。我突然觉得这吧嗒声特像村里那头老病牛反刍。啊呸,怎么往这块想去了?我扇了自己一嘴巴。
老村长问我怎么啦。
我说打蚊子。
师傅摇了一下手里的蒲扇说这天都快立秋了,还真有蚊子呢。他吩咐我去烧一把艾草熏一熏,别让臭虫来捣乱。
我马上到屋角去搂了一把干艾草放在院子里点燃,浓浓烟雾弥漫开醉人艾香,夹杂着酒气,人被熏得有点昏昏沉沉。
“王忠哥哥孤单呀。”老村长长喟叹了一声。
“快了,他马上有伴了。”师傅的酒杯又抖了一下,酒洒在他手上。
“是呀,应该给他找个伴呢。”
师傅发觉他俩说的不是一码事。他看着老村长,等待下文。
“给他扎一个老伴吧。”老村长说。起了一阵凉风,屋瓦上的草唰唰响,门口有个影子晃了一下。
我出去看了一下,什么也没看到,赶快把门关上了。
“扎老伴?”
“是呀。他孤单一生,黄泉路上应该有个伴呢。”
我听师傅说过,王忠早年家境贫寒,父母双亡,靠为别人放牛砍柴为生。师傅比王忠小三岁。那年,师傅的爹被派中了壮丁,一家人哭得死去活来。有人为他们出主意花钱买替身。恰巧,王忠的爹上山砍柴跌伤了腰,需要钱治疗。老纸人张便用三块光洋买了十六岁王忠替他去卖命。为这事,我师傅一直觉得对不起王忠,虽然这不是他的错。三块光洋没挽救王忠的爹,最后连他娘也疯了,在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投河自尽。
王家家破人亡,王忠也一去多年杳无音讯。师傅以为他多半死在战场上了,心里更多了几分愧疚。那些年,他常梦到王忠,有时断了胳膊腿,有时缺了半边脑袋瓜,血肉模糊,吓得他半夜惊醒,尿了裤子。他把噩梦讲给爹听,老纸人张也惊恐不已,生怕王忠鬼魂把儿子小命索了去,就帶儿子去鸡鸣寺找法师求解。法师却另有一番见解,认为王忠没死,只是身陷绝境九死一生,所以托梦求救,教老纸人张回去用心扎一个纸王忠,去寺庙做一场法事,用替身把王忠从绝境解救出来。
现在老村长要师傅给王忠扎纸人做老伴,师傅肯定乐意。
“扎个啥模样?”师傅问老村长。扎纸人难不倒他,他是“纸人世家”传人,早年间他祖父辈就靠为丧事人家扎陪葬纸人谋生,手艺在当地堪称一绝。新社会移风易俗,不兴扎纸人陪葬这一套了,师傅失业了几十年,可手艺并没丢失。但他年纪大了,黄土埋了大半截,眼花手笨,早已经封刀停笔了,有单也是交给他关门弟子我来做。现在,为了好哥哥王忠和老村长天大的面子,他要最后一次亲自挥笔操刀。
老村长就等他这句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师傅。我探头悄悄瞄了一眼,惊得狗怕热似的吐了下舌头:它虽因年代久远发黄褪色,还有斑驳血迹,但仍能分辨出清秀五官,是一个年约二八芳龄美女,两眉中有一颗黑色美人痣。
“这是哪来的?”师傅惊讶不已。难道王忠生前有妻子?我忽然想起,王忠解甲归田后,被公社安排任大队民兵营长兼仓库保管员,还给他发了一条七九步枪。他家老宅已倒塌,就暂住生产队仓库看守粮食。那时候,政府和群众都对他的生活给予关心帮助,特别是他的婚姻。可是王忠回家后却一直不谈婚事,对给他介绍的对象一律拒见。有人怀疑他是不是在战争中负伤失去了生育能力,同时也失去了对女性的兴趣。在种种舆论压力下,为了证明自己清白,王忠不得已答应接受介绍,但他有一个很奇怪的条件,就是要求给他介绍的对象除了年龄和他相符外,两眉中间必须有一颗美人痣。一时间,两眉中间有一颗美人痣的女子排队和他见面,但王忠和她们接触后都觉得不符合自己要求,他因此得罪了许多人,受到群众指责和公社、村领导批评,他从此不谈婚姻。
老村长说这是王忠的遗物。
“就照这个扎?”
“对。”老村长说,“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师傅哑口无言。过去,他扎纸人都是即兴发挥,雇主只要看着顺眼就行。现在,老村长像是塞给他一只刺猬,既扎手又不能丢。我看师傅为难,知道这活非同一般,但又不敢饶舌多嘴。
老村长看他为难,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封包:“我知道这活难度大,但不会亏你。这是全村父老乡亲一点心意,收下吧。”
“别别别……我接……接。”师傅慌得直摆手。他如果收了这封包,他日黄泉路上就无脸见他的王忠哥哥了。
我刚走到山脚,就发现有人已在坟前祭拜,是村里那个又聋又哑面貌丑陋的独眼老女人,大家都叫她黑乌鸦。
我停住了脚步,心里有几分困惑,为什么黑乌鸦会在这里祭拜王忠?她蹲在王忠坟前烧纸钱,一张一张烧。她真像一只黑色乌鸦,咿咿呀呀哼着只有她自己才能听懂的语言。纸灰子如一只只黑色蝴蝶在风中飘舞,消失。
这个女人就像那纸灰子一样的黑蝴蝶,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无名无姓,在千家村停留好多年了。由于她说不出自己的来历和姓名,所以连户口都没有。刚来时,她还是个中年人,住在村尾破庙里,靠乞讨活着。她乞讨只是到附近村子去从不进本村人家。她出门的时候头上蒙一块破布,把脸遮得严严实实,因为她已经吓哭了包括我在内的好多小孩子。孩子们都说她像老巫婆,再也不敢到庙边去玩。有人说看见她在夜里抓小鸡吃,咔嚓直接扭断鸡脖子连毛和血一起吞下去;有人说看见她在狂风暴雨的夜晚站庙屋顶上和城隍菩萨干仗,竟把战败的庙神的赶走了。总之,越说越神,越说越恐怖,人们再也不敢到庙里烧香拜神了。总之,她就是千家村头上一只黑乌鸦,给全村带来不吉之兆;是一块乌云,投下阴影使千家村人恐怖和窒息。人们惶恐不安,纷纷提议把她赶出村子去。这个提议得到了很多人赞同,大家都推王忠去做这件事,因为维护社会治安是他的职责。于是,王忠背了那杆老七九步枪,领着两个民兵去了破庙。
村民们跟了去,一是助威二是看热闹。
我也偷偷跟去了。
人们原以为那个丑女人会被吓得躲在庙里不敢出来,或者偷偷从后门溜走。可是,她不知为啥提前得到了消息,竟然梳洗穿戴得整整齐齐地站在庙门口迎接我们,但那张独眼的脸依旧比庙里的城隍菩萨还要吓人。
王忠愣住了,村民们愣住了,我更是躲在爹身后不敢露面。
女人的独眼毫不畏惧直视王忠,把曾经的英雄盯得打了一个寒颤。眼虽是独眼,但清澈透明,如一潭幽深的湖水淹没了王忠,浸得他浑身发凉。
王忠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人们知道王忠是个忠厚仗义古道热肠的人,他开不了口说让人走的话,便推那民兵代他说。那民兵壮着胆子对女人说:“那啥……你别再住在这里了,你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王忠还是不说话。
村民们跟着嚷嚷:“对,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
王忠突然说:“你们别嚷了,嚷破天她也听不见。”
一语惊醒梦中人。对啊,她听不见别人说话。一个民兵说:“听不到我们就直接把她送到外村去算了。”
村民们附和:“对,把她送到外村去算了。”
王忠反问:“这里都容不下她,外村就让她住了?”
人们愣住了,想不到王忠竟这样说话,难道他发善心了?可是如果继续让这个女人住在这里,不知道还会吓到多少孩子。再说了,让她继续住在庙里,神灵会不会震怒?会不会降罪村民?
村民问王忠:“那就让她继续住在这里了?”
王忠还没说话,村长突然出现了。村长就是现在的老村长,那时他还年轻。他刚从公社开会回来,见这里聚了这么多人,便过来看个究竟。
村长问:“你们这是干啥?”
村民说:“这个女人住在这里对我们不利,我们要把她赶走。”
村长问这个村民:“她是不是手脚不干净偷了你家东西?”
村民摇摇头,表示没有这回事。
村长又问另一个村民:“她是不是黑夜里砸了你家窗戶?”
这个村民也摇摇头,表示没有这回事。
村长继续问村民们:“还有谁站出来说说,她到底损了你们啥了?”
村民们都不吭声了,证明之前有人看见的那些恐怖现象都是瞎说。
“我请大家回忆一下,二十年前,我们村遭旱灾,不少人都逃荒到了外地,同样有乞讨的,有住过别村破庙和牛栏的,别人赶你们走了吗?”村长说,“那一年,我在逃荒路上得了疟疾,饿昏在一个草垛旁,是一个好心的老大爷救了我,还用草药治好了我的病。现在,这位大嫂落的是和我们当年一样的处境。她虽然听不见也说不出话,但她一定是遇到了大难才流落他乡。我观察她很久,发现她从不瞄别人的鸡窝,也不乱进别人的菜园子,就连要饭也不进我们村。这说明了啥?说明她是一个明事理很正派的人。至于说小孩子怕她,那是我们大人没跟小孩子说明这些道理,助长了他们的敌对和恐怖情绪;还有人说她亵渎了神灵,现在到处都在破除封建迷信,哪里还有啥神灵?就是有,神灵也是讲大发慈悲救众生的,不会降罪我们。相反,如果有人要把她赶走,那就是坏了做人的道义和良心,不会得到好报的。”
村长一番话,说得村民们倒吸一口冷气。有人趁村长不注意,悄悄转身走了。
村长继续说:“这个事情我已经向公社汇报了,领导指示,让我们派人调查一下她的来历。即使查不到,只要她没违法犯罪行为,就可按正常流散人口收留,保障她基本生活,不要让她再四处乞讨。”
村民们不欢而散,那女人也回庙里去。
村长盯住王忠:“是你领头要把她赶走?”
王忠说:“乡亲们要求强烈,我也是迫不得已,但我没说要赶她走啊。”
村长说:“你还真以为你是个英雄了?你就不想想你是怎样从战场上捡回一条破命的?”
王忠不明白村长为啥会这样问他。他拍拍脑袋,苦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脑袋早被炮弹震坏了,打仗那些事一片空白,记不得了。可是她……我怎么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呢?”
“我知道跟你说了也白说。”村长说,“总之,这个女人不能赶走。而且,你还要负责领人帮她在村旁起两间泥房,别让她再住破庙。另外,平时你也要多留神,别让村里人欺负她。”
王忠拍了拍脑袋说:“好吧,你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做。”
我晃晃脑袋甩掉这些回忆。
等了一会,见那老女人还跪在那里没有离开,便把祭品放下,先去山里砍竹料。
按照师傅的要求,我在山里的竹林里东挑西选,选择适合扎纸人骨架的竹料。
为扎这个美人痣,师傅看着相片长吁短叹了两天。两人同是王老五,王忠是英雄,他自己只是老百姓。王忠竟然有那么一段令人费解和羡慕的艳遇,还有美女让他挑肥拣瘦,师傅自己却连女人味都没闻到,真是草鸡凤凰同类不同命。我知道他的心愿,他奢望自己死后也有个纸人做伴就满足了。
每次见师傅难受,我自己也难受。但又不敢劝他别接,只好替他捶腰捏背,让他好受一点。
那天,老村长又来了,还是提着红薯烧和酱酥肉。他这是第二次来了,目的很明确:催师傅做活。
我依然温好酒菜,燃了艾香,在一旁把盏侍候他们细喝慢谈。
看着师傅一脸愁容,老村长问:“这活很棘手?”
“你说王忠哥哥怎么会有这个美人痣呢?”师傅答非所问。
“这个只有他晓得。”老村长说。
“他不是失去记忆了吗?怎么还记得这个美人痣呢?”
“这不是有照片经常在他眼前晃吗?这可能是他唯一印象最深的人了。”
“给他扎美人痣是他的遗愿吗?”
“他没留这个遗言。”老村长说,“玻璃镜子照脸——很明显,非美人痣不娶就是他的遗愿,所以我们要为他了却这个遗愿。”
师傅要抽旱烟,我急忙替他点烟,看着他皱巴巴的老脸淹没在烟雾里。
“你给我句真话。”老村长不耐烦了,“是不想做这活,还是做不出来?”
师傅不语。
老村长把酒杯一放:“那好吧,死了张屠夫,不吃混毛猪,我另请高明吧。再这么拖下去,王忠哥哥会死不瞑目的。”
师傅慌了:“老哥哥您误会了,我是怕做不好对不起王忠哥哥,对不起乡亲们。”
正说着,门外一声响,闪过一个人影。我出门去看,回来时战战兢兢。老村长见我神色不对,问我怎么啦。我递给他一张发黄的草纸,上面写着“容貌误差无妨,美人痣必不可少。”
老村长偷笑了一下。
师傅满脸困惑:“你笑啥?”
老村长把纸条递给他:“这是王忠哥哥来了。你看,他把要求放宽了。好了,你就放开手脚做吧。”
师傅目瞪口呆。
我砍了竹料回来,见那老女人还跪在那里。这是怎么回事?我心里不耐烦了,师傅还在家里等着用竹料呢。罢了,不管这个女人是人是鬼,也要过去看个究竟。
我放下竹料,提起祭品,鼓了勇气向王忠坟前走去。这一去不要紧,吓得我惊叫一声,丢了祭品就往回跑。
老村长正在师傅屋里喝茶。
我一头跌进屋,人和竹料瘫在地上。
老村长惊问:“你这是怎么啦?撞到鬼了?”
我结结巴巴说:“那那那……那个……女女女人……死死死了……”
老村长瞪我一眼:“哪个女人死了?”
我指着自己耳又指着口说:“就是那个……那个黑乌鸦……”
老村长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黑乌鸦?”
“黑乌鸦……黑乌鸦……就是我们村里那个老女人……”
老村长颤巍巍站起来:“死了?在啥地方?”
“王忠坟前。”
老村长也慌了,吩咐我:“你快去通知村里人,叫他们都去山脚王忠坟前。”
村里人都去了王忠坟前,叽叽喳喳议论纷纷,弄不懂这个她为啥要祭拜王忠?又为啥要死在他墳前?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不约而同看着老村长,好像只有他才知道这个谜底。
我陪着师傅最后赶来。就算师傅通晓阴阳,阅尽尘事,现在也被眼前一幕弄糊涂了:“这这这是唱的哪一出?”他喃喃自语,似问别人,又似问自己。
老村长突然说:“你那纸人别扎了。”
师傅不明白老村长的意思:“为啥?”
老村长说:“王忠有伴了。”
师傅迷瞪了半晌,似有所悟。他指着那女人:“你是说……她?”
老村长点点头。
“她就是……美人痣?”
老村长仰头看天,无声叹了一口气。
村民哗然。
“她是美人痣?这不可能。”
“老村长,您在开玩笑吧?”
“说她是外星人我还相信。说她是美人痣,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老村长摆摆手,叫大家安静。等村民都不说话了,老村长才烧燃一锅烟,徐徐吐出一段烟雾:当年,王忠负伤昏死在战场上,是一个打柴女子把他背回家。这个女子叫满妹,她爹用草药治好了王忠的伤。为了感恩,王忠在她家帮了一段时间活。王忠忠厚老实,勤劳肯干,父女俩都看上了他;王忠也喜欢上了这个两眉中间有一颗美人痣的女子,最后由老人做主定了终身,但王忠丢不下部队,动了归队念头。父女俩深明大义,帮助王忠探听到部队消息,毅然送他去寻找部队。临别,满妹送给王忠一张照片,就是那张美人痣。
“王忠后来怎么不去找美人痣……满妹?”我打断老村长话问。
“王忠在另一次战斗中脑袋被炮弹震坏,记不得这事了。”
“这么讲美人痣是专门来找王忠的了?”
“满妹记住了王忠家里地址,在她爹过世后,就逃荒到了这里。”
“她既然到了这里,为啥又不认王忠?王忠为啥也不认她?”
“王忠失去了记忆,肯定不会认她了。”
“那她为啥不提照片的事?”
“我问过满妹,她说因为自己变成了丑八怪,在王忠面前开不了口。”
“原来美人痣会说话?”
“她不聋不哑。”老村长说,“她装聋作哑是不想让王忠了解她,但又不想离开王忠,所以一直住在了这里。”
原来,那时老村长也和村民一样怀疑那女人的来历,甚至担心她会对千家村带来不利。所以,他悄悄找了她。一开始,黑乌鸦……不,现在是美人痣了——还装聋作哑,可老村长是啥人?他阅尽了江湖沧桑,她一举一动都证明她是正常人。老村长说:“你不要再装了。再装我就把你赶出千家村。”
美人痣知道再也瞒不过了,一扑通跪在老村长面前:“求求大哥救救我。”
老村长听了美人痣讲述,问她找过王忠没。美人痣说王忠失去了记忆,已不认识她了。老村长将信将疑,允许美人痣暂留在这。他马上将这事汇报给公社,公社立即派人去美人痣家乡调查,证明属实。
有了证据,老村长才找王忠,可是王忠矢口不认,并且拿出那张美人痣照片:“除非她变成这个模样,我就认她。”老村长再三解释,美人痣是因为被民团发现她收留王忠,才杀害她父亲,抓她去邀功领赏严刑拷打毁了面容。后来虽然放了她,她却成了一个丑陋女人。但王忠是一根筋,竟说:“哪怕能看出她眉中有一点美人痣痕迹,我就认了。不然,我对不起满妹子。”
老村长把这话对美人痣说了,以为她会伤心绝望,哪知道她竟被感动得泪流满面:“有他这句话我就满足了。今生虽不能和他结为夫妻,但我会在这里陪他到死。”
在老村长操持下,千家村为美人痣举办了隆重葬礼,把她和王忠合葬在了一起。老村长领头,全村人对着美人痣遗像跪地:“美人痣,谢谢您了。”
美人痣,就像那纸灰子一样的黑色蝴蝶,神秘飞来,又神秘消失了。
原名伍秋福,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广西文学》《滇池》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