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那条陡峭的山路,从云端连接到山外的世界。小时候我光着小脚丫,背着书包在山路上奔走,石板被我脚底的厚茧磨得光滑油亮。参加工作后,我曾想把过去的脚印丢在身后的山村里。可在那断壁残垣中,一些歪歪斜斜的脚印,在我脑海里依然清晰可见。
后来,我来到县城工作,本以为就此与山村说“再见”了。然而,2016年5月,我被选派到都安县下坳镇加八村担任“美丽广西”乡村建设(扶贫)工作队员。再次挺进崎岖的山路,千丝万缕的情感又涌上我的心头。
加八村四面环山,门前是山,窗外是山,山外有山。这里的山路,在青天之下,在云端之上,在悬崖之巅。为方便驻村工作,我筹钱买了一辆面包车,这辆车陪着我跑遍山山弄弄,短短两年行程就达十三万里。我的车尾厢里常放着一双解放鞋和一双水鞋。晴天,解放鞋踩着朝霞和晚霞,走村串户;雨天,水鞋蹚过浅河溪涧。这两双鞋陪伴我爬坡过坎,翻山越岭,寻找村民们与外面沟通的出路。
于是我的脚印有的落在悬崖峭壁的山腰上,有的留在怪石嶙峋的山坳中,有的印在泥泞的山间小路上,有的被淹没在野草丛里。
有一次,我帮龙瓦屯的搬迁户秦登文从山里搬家具到车家庄安置新区,路上突然下起了大雨。我脚一滑,被尖石划破脚,血汗和雨水一起流淌,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流入瑶山深处的石缝里。
那时候,动员群众搬迁是件吃力不讨好的差事,群众经常跟我们玩捉迷藏,有时候一个月都动员不了一户搬迁。后来我独自一人走村串户,跟他们拉家常,只字不提搬迁的事。有一天,龙桃屯有一位村民肚子疼,我和村民扶他到我车上,及时送他去医院。出院时,我买了一些菜和水果接他回家。饭桌上,他自言自语:“如果路通就好啦,孩子上学、老人住院这些事情都很方便。”“如果在山外,那就更好了。没几步路就到医院和学校了。”我笑着对他说,“你这次生病,如果叫外面的车进来接你去医院,虽说现在住院报销后花不了几个钱,但租车费贵,对吧?”“对,对!这病报销后没花几个钱了。”这位村民应和道,“还是搬到外面去好啊……”
后来,我经常利用群众赶圩的空隙,带他们到安置新区考察观摩。回到山里,村民们相互转告:山外面才是理想的生活环境。一个月后,村民们把我当成自己人,远远见到我就打招呼。不久后的一天,我跟村民围坐在火堆边聊天,他们主动问我搬迁的事是不是真的。于是我拿出了随身携带的搬迁协议书给他们签字。看着那一串串签名,就像我留在山间小路上深深浅浅的脚印一样。
我捧着签了字的搬迁协议书来到山坳口,如释重负地深深舒了一口气。回头向谷底张望,山村像只陶瓷碗一样也在凝望着我。尔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时而穿上解放鞋或水鞋,时而拄着树枝当拐杖,时而手脚并用,在这只大陶瓷碗中追寻阳光,和村民们一起寻找水源、勘察公路路线。我们有时拨开绿叶草丛,有时躬身钻进山洞,有时上坡下坡。鞋子穿破了几双,车轮胎换了几次。终于,一幅脱贫致富蓝图在瑶山人民心中慢慢浮现。
2017年的秋天,阳光特别暖和,收获的喜悦写在村民们的脸上。全村十二个自然屯全部修通了屯级公路,共二十多公里,有九条水泥硬化路、三条砂石路。四通八达的公路,解决了村民出行难的问题。那蜿蜒盘旋的屯级公路向瑶山深处延伸,伸向每家每户的门口,把人民的心连在一起。半山腰上几座清水池蓄满了山泉水,村民们拧开水龙头,就可以喝到像甘露一样的泉水。
村里那几栋新建的楼房特别抢眼,茅草树皮房再也看不见了。有的村民获得危房改造補贴,有的搬迁到易地扶贫安置新区,全村216户人家都住上了稳固的房屋。白天,村民们辛勤劳作;晚上,大家围在圆桌边,不是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而是交流种养技术经验。
看到这一切,我心里暖暖的。我这一路走来,那些穿破的鞋子没有白费。日新月异的瑶山像一朵朵美丽的花儿开在春风里,那些深深浅浅的脚印,在春光照耀下熠熠生辉。2018年,我回到县脱贫攻坚指挥部工作,即将离开我曾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的山村时,我十分不舍。后来,我又到高岭镇龙洲村担任党支部第一书记,我不断往前走,继续留下脚印,让大山把它收进心里。
如今,每次开车去看我那几户“亲戚”时,我总情不自禁地停下来向山村四周凝视片刻,寻找那些曾经的脚印。那一双双穿破了的水鞋和解放鞋,仿佛伫立在山坳的石头上,默默地注视着连绵起伏的青山。
瑶山深处的脚印,正贪婪地吮吸着香甜的甘露,开出更加灿烂的花朵。我从这些脚印中,能看到别样的风景,能唤醒曾经的记忆,能感受到人间的真善美和党的光辉!
作者简介:韩金秦,壮族,广西都安瑶族自治县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广西日报》《广西民族报》《当代广西》《三月三》《南国今报》等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近100篇(首)。有作品获得各级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