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铭
2019年夏季,小满,我在广东一家叫优尚的连锁理发店里当发型师满两年。父母亲特地坐五个半小时动车从老家汪佃到广东看望我。
我看到母亲额头上两条粗眉,忍不住惊呼起来:“妈,你文眉了?”父亲插话道:“不止你妈,整个村的女人都文咯。上个月村里来了两个美容师,说是给大家提供文眉服务,你妈和你三姑把锄头一扔,从山上跑下去了。回到家就成了那样,花了300元哩!”“好看不?”母亲害羞地摸了摸眉毛问我。“好看好看!”我笑着说。
我在店里帮母亲烫了一个适合她年龄和气质的内卷小波浪,给父亲洗了头刮了胡子,然后我们一起去逛街。在商场里,我强烈推荐母亲去试穿一条如柳叶轻飘的碎花裙子。母亲穿上后笑脸盈盈。父亲站在一边露出憨厚的笑容。他对母亲说:“你不是念叨着想买耳环吗?今天我送你一副金耳环。”
“别浪费那个钱啊,给我买件衣服就行了!”母亲慌忙摆摆手拒绝。
“没事,今年柑果可以有好些收入呢,金项链和衣服都可以买!”看着父亲给母亲精挑细选的金耳环,我感到一种由衷的温暖和快乐,我想起了阿来。能有今天的温暖和快乐,要感谢阿来。
脑中还清楚地记得初次见到阿来的情形。两年前某一天,我打算吃完那顿午饭,就离开家去外面闯荡。这间下雨就会漏水的阴暗的砖瓦房子里,装着我整个年少时光,但已经装不下我长大的青春。我已经想好了,等父亲盛好第二碗米饭回到座位上之后就开口。虽然每次都被他粗暴地拒绝:“敢出去就打断你的腿!”谁知道奶奶比我先开了口。
奶奶说:“玉妈今天没去给苞谷除草。这大半天的干吗去了?”母亲立刻不甘示弱地回敬一句:“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没去除草?整天闭着眼睛瞎搅和。”“生仔不行,顶嘴真厉害!”奶奶又加一句。于是,本来安静的饭桌变成了两个女人互相斗嘴的战场。
十八岁的我和十二岁的妹妹低头吃饭,插不上半句话。桌上的菜渐渐变得模糊,耳边只有嗡嗡嗡的鸡毛蒜皮和针锋相对。父亲铁青着脸,突然掀起桌子。所有的饭菜倒到地上,洒了一地。妹妹吓得大叫起来。我抱着妹妹,看着父亲站起来走进房间。母亲和奶奶瞬间安静下来。母亲跟着冲进房间,责备父亲浪费了食物。两人从房间吵到客厅,开始互砸东西。我看到一张板凳嗖一声从头顶飞过,飞出门去,飞向一个背着阳光的身影,停在一只手上。2015年的夏天,阿来就这样出现在我家门口。
村支书卢叔说:“瞧这一家人,有什么事就不能心平气和地说吗?吓到小孩子可不好!也吓坏我们的帮扶小老弟了。”
白白净净的阿来从身后的帆布包里拿出两根包装可爱的卡通棒棒糖,递给妹妹和我。妹妹眼睛一亮,接过棒棒糖,忘记了哭泣。我望着他清澈的眼睛,迟疑着没有接。他冲我笑了笑说:“没关系!”我伸出手接过,说了一声“谢谢”。
卢叔说:“这位是你们家的帮扶干部,咱县法院的阿来。以后呀,他就来帮助咱們了。”
阿来把凳子放下,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他望着父亲说:“大哥大姐奶奶,我们都坐下来聊一会儿。初次到访,今天我来,是想进一步了解确认咱家的情况。先认认门,以后就会经常打扰。李大哥您家有什么需要和问题可以找我,我会想办法帮您。”
“困难很多,最大的困难就是穷!你看我这房子都要塌了。”父亲从身后搬出一张凳子坐下来,叹了口气说。母亲和奶奶也安静地坐在门边。
“我想出去打工。”高考落榜后,在家务农一年,在阿来突然出现的今天,我终于说出了压抑在心里的那句话。父亲和母亲都惊讶地看着我。
父亲暴躁地说:“你疯了?”
“我不想一直待在家里。我想跟姑姑去广东找工作。”
“胡闹,你一个丫头片子出去能干吗?”
“我年轻有力气,能干的事情可多了!姑姑在广东造纸厂务工,她说可以带我进厂。让我去吧!”
父亲从裤兜里拿出一根烟,点燃狠狠吸了一口,沉默不语。
“小雨妹妹,我们正好有一项助人政策很合适你,是市扶贫办牵头举办的职业技能培训班。你看,这里有烹饪、花艺、理发等培训,你看自己对什么比较感兴趣,到时候我帮你报名。市里近期就有技能培训了。扶贫办与一些企业公司有协议,为优秀的培训人员提供就业岗位,到时候也有机会去广东就业呢。”
“怎么可能会有天上掉馅饼这种好事?”
“大哥,天上不会掉馅饼。但是人会有改变命运的机会。这次培训由政府扶持,费用全免,不妨一试。您瞧刚才天上不是掉板凳了吗!”阿来的幽默把大家都逗乐了,僵持的空气突然缓和了下来。
我看到父亲紧绷的脸上有了一丝迟疑。我对阿来说:“我想学理发。”阿来拿出表格让我填写按手印完毕,说帮我拿回去报名。一周后,他打电话通知我到县里的职业学院参加技能培训。报到那天,他开着小汽车到村头来接我和隔壁家同龄的男孩广志。广志报名去学习烹饪。这个家伙在家里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宅在床上埋头玩手机。天知道阿来用了什么锦囊计,让这只邋里邋遢、行走的米虫愿意爬下床来,走向外面的世界。
我从乡里那间两层楼的小教室走出来,从家里种满苞谷的田地里走出来,来到市里的职业技术学院。这里绿树成荫,鸟儿欢快地飞过头顶,宽敞明亮的大教室可以容纳两百多人。我认识了很多新同学。开课第一天上午,一位穿格子短袖衬衫和黑色西裤的男子主持了开班典礼。他是扶贫就业培训办主任,姓张。张主任看起来比阿来年长一些,皮肤黝黑,说话语速很快,慷慨激昂。他告诉我们国家的扶贫攻坚政策,祝愿我们在政策扶持下练好生存的技能,获得收入。
随后我们被分成四个技能培训班。我在一班,美容美发班。广志在三班,烹饪班。还有汽车维修班和园艺班。我开始了自己职业生涯的第一次培训。这一个月时间,我突然感觉生活变得有趣又有意义。我认真地学习,起早贪黑,好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小陀螺。阿来经常在微信上问我学习情况,鼓励我要好好提高技能。
他说:“等你出师了,先给我理个头发呗!”我开心地答应了。上了半个月培训课,然后动手操作半个月,我基本掌握了头发基础知识、护理常识、发型与脸型、发型修剪等技能。学业结束前,我们班还去养老院和社区开展了免费理发活动。我用颤抖的手给一位农民工大叔修剪了寸头。他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对我说:“谢谢丫头,头发理得不错!”我马上发消息告诉阿来。他发了几个鼓掌的表情。我的心里一阵欢喜。
学业期满,我怀揣着培训结业证,带上母亲偷偷塞进衣袋的200元钱,咬咬牙坐上了去广东的动车。姑姑工作的造纸厂附近有一家发廊招收女工,我顺利通过了面试。
阿来到家里的时候,父亲并没给他好脸色。阿来问最近过得怎样?父亲气鼓鼓地说:“还能怎样?苞谷没得几分收成,女儿还被人带跑了。”阿来连忙赔着笑说:“没跑没跑,你女儿在广东一家理发店工作,月薪2500元保底加提成!”“啥?!”父亲的眼睛里闪动着亮晶晶的光芒,随后又不屑地说,“怎么可能有那么好的事情。你莫哄骗我山里人不懂事。”“真的!大哥。我不骗您。我今天来还要告诉您一个增加收入的好办法咧。”“你还想带跑谁?”父亲望望身边的母亲,再看看旁边摇着塑料扇子的奶奶。“不会不会!我今天来啊,是想和大哥您说,村里引进了柑果苗,号召大家种植柑果。大哥您家里不是有17亩空山地吗?要不我们好好计划一下吧……”
事后母亲告诉我这件事情的时候,笑说父亲当时手里还拿着板凳呢,好像随时要朝阿来扔过去似的。
我更讶异的是,母亲竟然开始会笑了。她说在阿来的帮助下,家里的砖瓦房已经重建起来,变成坚固的两层楼混砖房。父亲最近和阿来去领果苗回来种植。阿来经常到家里帮忙干农活。小伙子可真勤快,白白净净的脸蛋晒得红彤彤。之前父亲想让妹妹念完初中就回家务农。阿来几番劝说,读书有政策,在学校有餐费补助。父亲终于想通,送妹妹到县里新建的初中念书,妹妹的成绩一天天好了起来。
“还记得广志吗?他在县城摆了个烧鸭铺子,起早贪黑卖烧鸭,跟换了个人似的,小生意很火呢!对了,你三姑把街上房子的一樓改装成奶茶店,每逢圩日的时候可热闹了。我们打扮齐整去那里喝奶茶,聊家常,好时尚呢!”我听着母亲在电话那头神采飞扬地说着家乡的近况,心里暖烘烘的。“对了,三姑喊我帮问问,她的脸皮掉了,想拉回来要好多钱?”“这个可不便宜,要好几万呢!”“好几万啊!你三姑说算了,就让它掉吧!”我脑中突然浮现出家乡的人与事,如此亲切,又有点陌生,忍不住在电话那头笑出眼泪来。
到广东以后,我从洗头护理开始,到逐步可以拿起剪刀为顾客修剪头发,手中的剪刀越来越麻利,服务的顾客越来越多,成为大家眼中的6号潮妹发型师,有了更丰厚的收入。寄回家一部分,剩下的费用安排好自己的生活。去年春节放假十天,我没有回家,留守在店里。母亲默许了我的自由,父亲无可奈何,奶奶只是唠叨。“奶奶说想你哩!”母亲在视频聊天时对我说,阿来经常和奶奶说,女娃娃贴心得很,也会很有出息的。
团聚了三天,父母亲准备回去了,我送他们到动车站。父亲跑到一边抽烟。母亲突然拉着我的手,抹着眼泪说:“上个月家里的柑果林意外着火,阿来帮忙扑火,受了伤。他不让我们告诉你,可是我忍不住……”
“今年过年你可得回家啊!”父亲一脸严肃,声音却有点颤抖。
“好的!”我回答。
……
“阿来哥,你在忙吗?”动车缓缓开动了,我在微信上呼唤阿来。
“在整理材料呢,怎么了?小雨妹妹!”
“我想回家乡打工。”
“好呀,家乡现在变好了。”
“对呀,有了手艺,去哪里找钱不行。”
“懂事了!”
“阿来哥,今年回家,我帮你理个发咋样?”
“行啊!换个造型好过年。”
“就这样说好了哦!”
“好的,一言为定。”
我流着眼泪在对话框里发了一个大大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