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葛富才的菜单
葛富才病危了,这是有天早晨老刘在微信里发消息告诉我的。
老刘随后给我打来电话,在周胖子的牛肉面馆见。老刘说,我们商量一下,买点东西去看一看老葛,毕竟朋友一场。
在周胖子的牛肉面馆,老刘呼啦啦吃完了半斤牛肉面,他胃口似乎很不错。老刘冲着我打了一个响嗝,发出一种酒窖里酵母的酸臭味,他眨了眨眼睛说,兄弟啊,这个葛富才,平时太吝啬了,你看,眼下马上就要死了,我看他把那些钱还握在手里干啥子。我看老刘的表情,有些幸灾乐祸了。
今年63岁的葛富才是个吝啬鬼,也确实不假,我有时感觉他就是巴尔扎克笔下葛郎台。咽气时的葛郎台手里还攥着金钱放心不下,他头上顶着一个布满血丝的肉瘤,里面堆积的全是算计与狡诈的毒素。葛富才秃顶下的后颈上也长着一颗很大的肉痣,肉痣上生出两三根毛发来,看上去很是恶心。
葛富才经营着小本买卖,他到底有多少钱,其实也是一个谜。不过最让朋友们纠结的是葛富才对金钱的极度吝啬,起初我们喊他“铁公鸡”,后来觉得不妥,“铁公鸡”上面还生一层锈呐,叫“玻璃公鸡”最合适,锈也不生。他时时刻刻琢磨着如何挣钱,是在鸡脚上也要剐一层油的人。像葛富才这种人,身边原本是没啥朋友的,可他倒是一个例外,他常常出入在我们的酒局饭桌上,当然差不多都是白吃白喝,然后抹着油光光的嘴巴就开溜,嘴里朝众人献媚地嘟囔一声:“下次等你们的电话啊!”喉咙里的食物刚落入胃里,他就在等待下一次的纵情吃喝了。
葛富才为什么能够融入我们的生活?后来我把这个事情想通透了。每当葛富才在我们身边免费吃喝时,我们就随意拿他的吝啬来尽情“消费”取笑他,喊他“玻璃公鸡”“葛郎台”“一根针(喻一根针也舍不得借给人家的人)”。每当这时候,葛富才只顾自己鸭子一样埋頭桌上狼吞虎咽,吃饱了抬头,冲我们装着傻笑,一点儿也不生气,其实他心里明白又赚了一次免费吃喝。有葛富才在的场合,我们拿他取乐,开心大笑,我们由此衬托出自己的慷慨豪爽,还流行一句口头禅“做人不要做葛富才”。有次吃饭,葛富才没来,我们顿觉失落,我打电话给他,喊他马上来吃海鲜,葛富才说他到甘肃进货去了,我们顿时没了吃饭的兴趣,敷衍着吃完早早散了。
葛富才60岁生日时,喊我到他家去,在一个本子上拟定了30多个人,准备请这些人好好吃一顿饭。在他生日那天,结果只来了13个人。那天晚上我买了生日蛋糕,熄了灯,让葛富才闭上眼睛吹灭了摇曳的生日蜡烛,开灯了,我见葛富才满眼是泪。吃饭时,我悄悄问葛富才:“老葛,你刚才许了啥愿?”他诚恳回答,愿九泉之下的爷爷保佑他,活过90岁。葛富才的爷爷活了96岁,老人家临终前还去洗了澡,然后坐到老椅子上,安然逝去。
我和老刘提着水果、牛奶去医院看葛富才,他已经气息奄奄了,不过见我们来了,他回光返照般清醒过来,他摸着我们送去的一个苹果,喉结蠕动中咕哝了一声:“我已经吃不下去了。”
看过葛富才的第三天,他的女儿打来电话,哽咽着说,我爸要走了,他希望你来一下。
我赶到医院,葛富才艰难地挣扎着起身,我以为他要像传说的某个重病之人要开口说话:“医生,我觉得我还可以抢救一下。”葛富才抬了抬眼皮,示意周围的亲属出门,他抖动着青筋毕露的枯手,从床下摩挲着取出两张纸,郑重地交到了我的手上,然后,安然地闭上了眼睛,似乎是一件沉甸甸的心事落了地。第二天黄昏,葛富才走了。
在葛富才的丧宴上,来了70多个人,这些人都是我一一请来的。那天的宴席,请来了专门的大厨,大家都吃得很欢,人人满意,感觉我请来的朋友们都没有为葛富才的离世而悲伤,到底是丧宴还是生日宴我一时都糊涂了。
我把这些吃了丧宴准备离开的朋友们召集在一起,打开那天葛富才交给我的两张纸。我告诉他们,这是老葛在病床上拟定的菜单、宴请的朋友。他照顾到了每个人的饮食口味,他还请大家都不要送礼了,说生前麻烦了大家,这一次,请大家吃开心一点儿,好好生活下去。
朋友们来到老葛的灵堂,对着他的遗像鞠躬默哀。我听见了哭声,老刘哭得最伤心。出了门,老刘长叹一声说,老葛这个人啊,就是吝啬一点儿,人其实是个好人。
一头驴的惊叫
我哥,就是我妻兄,50岁那年的一天,有天陪他喝酒,突然一把抱住我痛哭出声:“弟啊,我想去看我爸一眼……”
我哥说,他感到血管里的血,在喊,在叫,要去找到源头,要去认亲。
我哥,3岁那年就离开了他爸。他爸是西北人,来长江边县城出差时认识了岳母,后来到西北某城结了婚。我哥还有一个1岁的妹妹,离开他爸时,刚学会奶声奶气叫:“爸,爸,爸……”
结婚后第4年,我的岳母,坐了几天几夜火车,一手抱,一手拉,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西北的城市,她还是离不开长江边的这座县城。
岳母回到小县城,含辛茹苦拉扯着两个孩子。岳母以为,丈夫要来找她的,俩人分别时,都带着任性与赌气。等啊等,一直等了3年,山水迢迢,杳无音讯。岳母甚至绝望地想,丈夫已出了意外吧。有一次梦里,她梦见丈夫从坟墓里爬出来,满身是血,哭着求她,给他一口水喝,哭着求她,找一个男人嫁了吧。
在内心煎熬与沉重生活的压力下,岳母改嫁了,生下一个女孩,后来成了我的妻。我哥8岁那年,从县城出走了,他要去找他的爸。因为我哥也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的爸,在长江一艘轮船上,弹着手风琴等他。哭着醒来时,我哥说起了这个梦。岳母大叫,是啊,是啊,你爸是会弹手风琴。
于是那天早晨,我哥带着两个馒头出走了。他走到长江,想办法登上了一艘远行的客船。按照梦里的提醒,他一个船舱一个船舱地去找一个弹手风琴的男人。终于,他看到一个长头发的男人,靠在船舷边演奏着怀里的手风琴。多年以后,我哥想起来,那是《二泉映月》。我哥瘦小的身影,躲在阴影里,嘴巴瘪着,喃喃出声:“爸,爸,爸爸……”等那男人演奏完以后,我哥风一般冲出去,叫喊起来:“爸爸,爸爸!”
那男人一把搂住他,哭得吼天吼地。但我哥,真不是他儿子。那男人,4年以前也走失了一个儿子。男人走遍了大江南北,去找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头上有一个很大的旋儿。后来那男人把我哥送回了县城的家。那个湖北男人,成了我哥的干爹。再后来,我哥娶了湖北某城起初卖凉粉的女子为妻,就是他干爹介绍的。
干爹是我哥的福人,贵人,在他帮助下,我哥的生意,在湖北做得很大。我哥成了很有钱的人,却深深地忧郁了。我对哥说,你快乐一点儿啊,不要像我。哥说,我有了钱,却快乐不起来,我想我爸,我要找到他,给他一个深深的拥抱。
三年前,我哥问我岳母:“知道爸爸的老家吗?”岳母的泪一下涌出来了,他听丈夫说过,是一个叫会宁的地方。我哥一下就明白了,那里贫瘠,风沙大,干旱缺水。岳母还打听到了一个隐隐约约的消息,前夫后来回老家了。
去年春节,我哥和嫂子开着越野车出发了,去会宁,找他爸。去了会宁的几个派出所,按照那名字查询,都没有。是不是改了名字?我哥摇摇头。派出所的人说,很难说,或者是户口没在当地。
我哥咬了咬牙,开着越野车,在黄土高原上急驰。我哥横下一条心,哪怕走遍会宁的每一寸土地,也要找到他爸。
正月初九那天下午,我哥从越野车上下来,他看见了一个院子。老墙外,拴有一头驴,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我哥,它突然扬起脖子,惊叫起来!
我哥,血流一下加快,他快步走进院子,想去讨一碗水喝。他敲开门,在客厅香桌上,他一下便看见了一个老人的遗像,那上面,立有老人的名字。那姓,和我哥一样。那模样,我哥就是他的翻版。
我哥跪下来,连磕几个头。我哥,眼泪唰啦啦地流,哭出了声:“爸,爸爸!”
那家主人告诉我哥,那个老头,就是我哥的亲爸,1个月前就去世了。在他家里的墙上,挂着我哥3岁时的一张照片。他爸临终前的一句话就是,要找到失散的儿子和女儿。
我哥把他和驴子的照片,拿给我看。我看见那头瘦瘦的老驴,我相信那真是一头神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