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随平
饮茶记
茶从陆羽指间的文字里醒来。
醒来的茶,是《风》《雅》《颂》,是唐诗,是宋词。每一个名字,都温润如玉,风雅迷人。
龙井、普洱、碧螺春;翠兰、猴魁、竹叶青;瓜片、毛峰、大红袍;滇红、苦丁、狗脑贡。绿茶、红茶、青茶、白茶、黄茶、黑茶,每一款,都若娉婷而立的女子,氤氲着淡雅的清香。
明前雨前茶,当是茶中佳品。若是在春风和暖的春日午后,在纸窗之下,搭起炉架,提壶烧水。水是山泉水,陆羽品鉴: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乡居之时,饮泉水。村居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终年潺潺溪水绕着村庄腹部悠然叮咚,溪水的源头也是源泉的出处。在山崖与沟底交汇的崖面低处,有一泉眼,粗若小儿手腕,一股清凉之水轻轻盈盈地冒着,不分白昼黑夜。顺着泉眼低处,乡民们开挖出一低洼坑地,从下至上用石块砌上来,上面盖了一石块,留出一方泉眼,望着高处的穹苍。泉水明澈,浸着凉意,尤其是在晨起间,乡民们三五结对挑了水桶,踩着水滴浸湿的柔津津的土路,沿着蜿蜒小道挑水回家。这泉水,除了做饭,唯有饮茶。
这泉水,虽是山水,但终不是陆羽眼中的山水,我想,真正上等的山水应是出自石山之水吧。终究是泉水,也比过滤的自来水甘醇,清香又甜蜜。茶可独饮,亦可三五围炉。独饮,饮的是一份悠然,一份闲适;围炉而饮,饮的是情义,饮的是茶水之外的真意。
泡茶,杯盏亦是不可小觑的器具。
绿茶当是玻璃杯盏,红茶当是瓷盏。玻璃杯盏透亮,看得见茶叶舒展有致,就像中国书法点横撇捺、起承转合,或藏或露,腾挪间,现出一份悠然景致,赏的是一枚茶叶的前世,看得见茶园的真味。瓷盏泡茶,赏的是茶叶的今生,观其色,方知茶的性情,或是浓烈,或是醇厚,就浸在色之中。白瓷盏当泡黑茶,黑瓷盏当泡黄茶,这是我对瓷盏的偏爱,就若偏爱宋词之婉约,明清之遗风,在一份明净的小里,透出生活的诗意。
饮茶的间隙,蓦然抬首,便见有鸟雀悄然立于青瓦檐边,寂寂然,静静然,许是它们亦爱上了这方茶饮之地。举杯,轻啜一口,茶香就顺着舌缘弥散开来,聚至舌根,倏忽沉入喉部,肺腑之间,清香逸散,如清风揽怀,四体通透。而后,长舒一口气,谁知这鸟雀跟着丢下一声脆亮的鸣叫,振翅而去。丢下的鸟鸣亦可入茶,茶与鸟声,仿若沈从文之于湘西,“理不清,剪还乱”,就这样就着鸟声独饮,从春而秋。
冬日饮茶,当于屋舍之内,四野落雪,风迷茫,夜迷茫,唯有灯火醒着,茶醒着。
饮茶的人安坐瓷盏之中,如沐春风。
执勺记
钱钟书说,“人生最和谐的两件事莫过于烹饪与音乐。”音乐是精神修为,在烹饪之后,民以食为天。
烹饪,是司厨者的职责。林洪的《山家清供》,袁枚的《随园食单》,“吃”出了境界,是“吃”之盛宴,“吃”之魂灵,仿若魏晋文章,隐逸着一股风骨,一股士气。
这些年,读书与作文少了,却迷恋上了执勺。掌勺有别于执勺,掌勺当是司厨者技术的艺术表达,若书法,在点横撇捺之外,或瘦劲,或圆润,执勺便是日常烟火,是一日三餐。
器物是有灵性的,厨具亦然。杯盏茶碗,刀具案板,对于司厨者而言,就是他的爱物。我曾托人从老家用杏木做过两块案板,一块菜板,一块面板,菜板小,面板大,面板固定在厨房一角,菜板庋置其上。案板用红椒油反复浸泡擦拭,慢慢地,红油浸入木头纹理,晨光斜照过来,案板红艳透亮,灵物一般,刀行其上,让人心生不忍。爱其物,其物必恋人,十余年来,晨昏烟火,在杏木案板上刀走如飞,切出了春风几许,秋阳几缕,融融菜香从这里开启。
对于厨具,我亦是喜欢手工造。
手工打造,有火的味道,有淬炼的温度,有汗水的浸润,这样的菜刀,用起来得心应手,心生踏实。现代工艺加工的样式新颖,锰钢明晃晃的,握在手中,耀人的眼,让人生出几许惧怕。云南古法锻造、实木手柄的户撒刀当是司厨者的首选,有朋友居云南,前两年托人送我两把户撒手工刀,酸枝木手柄,菜籽油淬火,手工“V”字开刃,边角圆润,切肉切菜,锋刃锐利,肉丝边缘齐整,有若瘦金体,骨感淋漓,用这样的刀做菜,有几分古意,几分优雅。说到古意,便想到宋人林洪。
宋朝在经济、文化教育领域当属历史上的黄金时期,饮食文化便是其一。林洪作《山家清供》。山家清供——山野人家待客时所用的清淡田蔬。清淡田蔬,田蔬清淡,单就这食材,便让人唇齿生香,淡雅怡情,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疏朗清丽。至于梅、菊、牡丹、芙蓉、桂花等花馔,更是馨香弥散、满室生香,取其入口,丝滑绵润,绵绵芳香,入得肺腑,整个人必是通灵清雅,宋词不过如此,元曲亦不过如此。菜蔬当是田园菜蔬为上,阳光下撒种,雨露浇灌,清风拂尘,短则半月余,长则三月左右,葫芦、黄瓜、茄子、豆角、辣子、西红柿、油菜,应有尽有。趁着晨光明丽,露水还未散去,提一篮子,豆角青青,黄瓜水嫩,茄子油津津,油菜青秧秧的。回厨,取井水一瓢,洗去泥土,豆角、辣子斜刀切丝,柴火熊熊,翻炒三五分钟,盛盘即是美食一道。田园菜蔬外加柴火加热,吃一口,口齿生津,如沐春风,的确,柴火饭有清香——草木清香,透着阳光的味道,山野的味道。这味道,如夜静品东坡诗词,余味悠长,萦绕不回。
事花记
花养在乡下,有乡野气。
桃花、杏花、梨花、苹果花,牡丹、芍药、蔷薇、牵牛花,兰花、菊花、梅花、夹竹桃,庄前院后,阡陌地头,从春而冬,大快朵颐地开,开在乡野大地,梦一样。
桃花小巧玲珑,粉嘟嘟的,开在春日的向阳坡,抑或从人家的墙院边挤出身子,探望着,像邻院的小妹,清清纯纯,阳光洒满脸庞,仿若春晨的好时光,结满枝头。杏花开时,已落过几场雨,晨起推窗,哇,檐下的杏花开了,是昨夜摸黑开的,蝉翼般的花瓣上缀着雨珠,沉甸甸的,像白瓷盏壁上倒挂着的水珠。好在风还没醒过来,一切都保持着夜的静谧。梨花开,总是白了头的,母亲喜欢坐在梨花树下乘凉,她的头发早早地白了,像灰白的光阴洒在头上,若早年读过的宋词,婉约中含着淡淡的愁绪。至于苹果花,最初的一朵,一定是从父亲的指缝间开出来的,一天一树,一树接着一树,不几天,就开满了村庄的腹地。苹果花开,开出一撮一撮火柴梗样的花蕊。年纪还小的时候,我总是担心那些火柴梗在大把大把的太阳地里着火,后来读过了几本书,我就把那一撮一撮殷红的火柴头比喻成挂在苹果树枝头的词语或者文字,像燃着的焰火,或是头顶红盖头身穿白纱裙的舞者。牡丹、芍药是约定好了的,它们几乎同时掏出内心的丝绸,大朵大朵,挨挨挤挤,挤在蓝绸布样的天空下,整个村庄就成了洇染的巨幅画布。画布上,印着牵牛花的水墨,水墨画多是写意,牽牛花萦萦绕绕的茎就是写意,寥寥几笔,从后院的菜园地埂边垂下来,绕着椿树,缠着杨树。牵牛花最好看,好看的是它的蓝,这种蓝我说不好。安静时安静,热烈时热烈,像是写诗歌,总是凝结着你此时此刻的心境。心境宁谧,这蓝,就跟着你安静下来;心境热烈,这蓝,就跟着你舞动起来。多少次,我就坐在地埂边,或晨或昏,望着一茎一茎的牵牛花出神,那小小的蓝色喇叭几乎能吟出韵律,《蓝色多瑙河》或者贝多芬的《月光曲》,直到繁星的辉光落下来,灌满它的蓝色小喇叭。
菊花开在乡野,就是野菊花。
野菊花开,是落在山坡上的星辰,弥弥漫漫,或黄或蓝,碎花布一般。童年的时候,我就穿着母亲用碎花布块一块一块缝制的棉袄,穿在身上,我就感觉自己穿着一身的野菊花,走在冬日的阳光下,似乎还能闻到野菊花甘洌的馨香。野菊花小朵小朵地开,风雅,迷人,轻轻地摘三五朵,站在高处的地埂边顺着风一撒,野菊花就顺风旋舞起来,舞到崖边,舞到夜梦深处。
寄身城市的人,总会在阳台上或多或少养几盆花。在阳台上养花,是养一份乡野记忆,养不出乡野气息。
搬进新居的时候,朋友送我几盆花,兰花、令箭、菊花。兰花高洁、典雅,有君子风范,我把它供在书案上。古人以“兰章”比喻诗文之美,以“兰交”比喻友谊之真。“兰章”我只能望“兰”出神,醒过神了从书架上拿下古人的书籍阅读,唐诗宋词元曲明清笔记我都看成我学习的“兰章”。至于“兰交”虽不如词语所示那么圣洁高雅,却也真诚,“气如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心有兰兮我不悔。只是这菊花,每开过一茬花身子就枯过一回,剪了,再生,再开;开了,枯了,再剪。但就是无论如何也开不出那一份乡土气息,或许,它的根系就不曾在山野之地生长过,不曾经历过风霜雨雪的侵蚀与历练。
“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事花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