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映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哲学,这种箴言人人都懂,人人都可以起而去做;罗素和怀特海合著的《数学原理》也是哲学,那本书里满纸是没几个人读得懂的公式和推导,跟我们的行为、做事也没什么关系。
随便打开一本哲学导论,你立刻看到十几种关于哲学的定义,从“揭示世界的本质”和“探究最普遍的真理”,到“反思自己生活的意义”。每个人还可以自己另外总结出几种来。
先哲告诉我们,哲学旨在探究事物的所以然。你知道很多历史掌故,知道每个月物价的变化,但你不一定知道历史兴亡的缘故,不一定知道物价为什么会发生这些变化。知识多的人博闻强识,但只有懂得道理,知其所以然,才算得上真知。
当然,知其然是知其所以然的基础,要懂得事物的道理,先要知道事物实际上是什么样子。大哲学家净是些博学君子。先哲有时也强调得鱼忘筌,甚至声称“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不过,这并不当真是说无须了解世界就能明理,只是在强调,哲学旨在明理,不在博学。
天下的事情,有些是有缘故的,有些只是偶然发生。你开车追尾撞了别人的车,这多半只是个偶然事故,追尾当然是你的责任,该道歉道歉,该赔偿赔偿;但若交警问你:“你为什么撞人家的车?”你张口结舌、无言以对。考试做错了一道简单的算术题,忘记钥匙放在哪儿了,一时失言冒犯了另一位客人,这些事情只是偶然如此,没有什么深层原因。当然,你也可能是有意撞人家的车,或有意说冒犯人的话,这些事故背后就有可以探究的缘由。
历史上发生的事情林林总总,历史学家爬梳历史事实,略过那些无关紧要之事,发现那些意义重大的事情,勾勒出历史发展的前因后果。我们会想,探究物价变化的原因是经济学家的工作,探究行星如此这般运行的原因是天文学家的任务,都跟哲学没什么关系。
不过,这是今人的想法,从前,人们并不严格区分一门一门学科,凡探究重大事物背后道理的工作,笼统视作哲学。这倒不是古人分不清何为经济,何为天文,而是因为天下的事物尽管五花八门,但它们背后可能有着同样的道理。重物抛到天上会落下来,火星环绕太阳转圈,每天有潮涨潮落,这些事情看似毫不相干,但在牛顿力学里,它们都由同一个万有引力理论得到说明。据此想来,只要我们向更深的道理追问,各种事物的所以然就会连成一片。
说到底,哲学的最终目的并非探究此一事的所以然、彼一事的所以然,而是要通过探究这些具体的所以然,最终达乎世界的深层原理。我们本来在多种多样的意义上问一件事情的所以然。我们问钟表的指针为什么转动,得打开表盖,查看里面的齿轮发条,这里问的是钟表的机制;我们问武松为什么杀死潘金莲,问的是他的动机。
古人追问事物的所以然,并不把机制和理由分得清清楚楚,这多多少少是由于,在古人看来,事物之所以具有这样那样的机制,本来是有理由的。这有点儿像我们在研究生物机理时的想法,长颈鹿为什么脖子这么长?我们是在问长颈鹿脖子越来越长的机制,但这个机制背后还有一个进化论的理由。
从前,天下形形色色的道理是通过理由连成一片的,现在,科学放弃了对理由的追问,但科学并非退回到零零星星的所以然。科学也追求整体性,不过,这个整体不再是网络式的融会贯通,而是建筑式的层层还原。世界这个大机制的最基础的一层是量子物理学,其上是化学,其上是生物学,其上是生理学,其上是心理学。每一个层次的所以然,由下一个层次的所以然来解释。
粉笔为什么是白的?因为粉笔是由碳酸钙做成的,碳酸钙吸收红外波段和紫外波段的光线,不吸收可见光,所以,各种可见光都从粉笔反射回来,合在一起就是白色。为什么碳酸钙只吸收不可见光呢?因为原子和分子所吸收的光子的能量必须与它们自身能量级别之差相应。为什么原子和分子的能量级别是离散的?这要用描述原子和分子行为的波函数方程来解释。
这一层一层构成了世界的整体机制。世界就是这样一个大机器,这个世界机器没有目的。天下的事情不再被分成有些事情有缘故、有道理,而有些事情只是偶然如此。在一个层面上偶然如此的事情,從更基础的层面上看,其实“必然如此”。你好像偶然忘记钥匙放在哪儿了,但我们可以在潜意识里找到遗忘的原因。
科学取得了巨大成就。这还不仅是说,现代工业没有哪个部门不依赖科学,而且,科学使我们对世界有了崭新的理解。然而,在科学所刻画的世界里,没有理由,没有目的。从前,世界的存在是有意义的,日月星辰、山川草木就像我们的家园。现代人常感叹意义的失落,原因多种多样,但我们现在对世界的整体理解肯定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我们不能为此责怪科学。科学旨在求真,有目的就是有目的,没有目的就是没有目的。草生出来是为了喂羊,羊长肥了是为让人大快朵颐,人是世上最高级的存在,上帝造出这个世界来为人服务,这种想法不管多么令人安慰,却并不怎么靠谱。
选自《价值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