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锋
我的村上接受史有点奇怪。一开始的时候,我对村上春树的作品是比较抵抗的。记得最早看到《挪威的森林》还是在20世纪80年代,在一本外国文学杂志上,随便翻了几页就看不下去了。当时的印象是:太小资了,很肤浅。那个时候心高气傲,自以为很深刻,很多东西都不放在眼里,尤其是对小资情调,还带着与身俱来的保尔式的满腔蔑视。到了90年代中期,拿到《挪威的森林》,不知怎的就翻到渡边和直子在东京漫无目的、没完没了地转悠的段落,突然莫名其妙地被感动得一塌糊涂。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时候已经完全过了青春期,也就是说完全过了村上人物的年龄了。这多少有些错位吧,不管怎么说,从此就不再仇视小资,附带着连披头士都一道喜欢了。后来有机会去东京,专门沿著本乡、御茶水到四谷走了一圈,就是渡边和直子在那个漫长的下午走过的完整的线路。
感动归感动,我到底不是村上的忠实信徒。看他的作品,我常常还是一半迷恋,一半不屑。一边熬夜看,一边骂自己:都这把年纪了,蠢不蠢啊。我对村上的这种含混不清的态度,恐怕和村上及其笔下人物同这个世界的关系有点相像:他们是抗拒的,也是认同的;是反叛的,也是媚俗的;是超然的,也是现实的。无论如何,在我们这个年头,文学应该感谢村上,是他,而不是那些拿了诺贝尔奖的衮衮诸公,硬生生地替文学从好莱坞大片和网络游戏中抢夺了可观的一片地皮。日本已经有人在谈论把村上的头印到钞票上去的可能性了,我觉得这一点都不过分。
拿到最新的《海边的卡夫卡》,我又是差不多整夜不眠地把它看完了。这一回,村上的巫术魔法简直是铺天盖地而来,挡也挡不住。小说写少年田中卡夫卡带着父亲的恶毒诅咒坐夜行巴士来到高松,在郊区一个小小的图书馆里打工。气度非凡的图书馆员大岛身上有什么秘密?美如天人的馆长佐伯难道真是田中的母亲?这部小说可以视为一场惊天大梦,在梦中,一些骇人听闻的事情无可挽回地发生了。当梦结束的时候,我们这个世界也连带着得到了改变。所有这些稀奇古怪的事件,都以村上一贯中性温和的语气娓娓道出,各种细节纷至沓来,清晰如生,却又克制而不过分渲染。一卷终了,我们会忍不住问:这真的是梦吗?
我曾经路过高松,吃过那里特制的一种乌冬面,确实是特别有嚼头。我坐过那种夜行高速巴士,路线和田村的大部分重合。我去过几个小型的纪念图书馆,那份整洁和宁静同小说里的甲村图书馆一模一样。这一部分的世界是干爽明朗的,亲切熟识,伸手可揽,即使是离家出走,也似乎轻易可以配上一份悠扬轻松的口哨。但是走着走着,不对了,世界开始晦暗不明,一切都开始变得飘忽不定。在不少作品中,村上经常提到“世界边缘”这个概念,什么是世界的边缘?为了防备警察的追捕,大岛长途飙车,在舒伯特钢琴奏鸣曲的伴奏下,把田中带到森林边的一个小屋。可以说,这个小屋就是我们的“正常”世界的边缘。在这里,暗影逐渐笼罩,另一个世界开始显露形迹,它就隐藏在巨大无边的森林深处。那个世界到底是什么,地狱?死亡?原罪?无意识?这就是但丁在《神曲》中为之惊心的森林,也是霍桑的古德曼·布朗发现了他妻子的秘密的黑松林。甚至,在一种延伸的意义上,它就是那个诱惑了渡边,吞没了直子的“挪威的森林”,深厚黑暗,恐怖迷人。田中卡夫卡正因为远离了尘世的喧嚣,才得以徘徊在世界的边缘,终于不顾一切地突破了界线,回归于母体,参悟了真相,直面于自己的罪孽,深抵黑暗的心脏。
小说的另一条平行线写天真淳良如婴童的奇异老人中田,他因为战争的创伤而失去全部记忆,靠一点可怜的养老金过着极简单的日子,连买电车票都不会,可是却通猫语,还能召唤鱼和水蛭从天而落。中田其实也是一个游走在世界边缘的人物,他的大脑是一片无边的虚空,也正因为如此,他离真实比谁都近,或者说,他就是真实。中田不堪忍受一个自称琼尼·沃克的人对猫的残酷虐杀而将其杀死,然后踏上了关闭世界之门的旅程。这条线和田中的内心之旅是密切关联的。中田面对的是外部世界的凶残和邪恶,田中面对的是内心的诱惑和罪孽。最终,这两条线索在高松重合了。外部的罪和内部的罪,这两者难道不正是一张纸的两面吗?也正是在这一点上,《海边的卡夫卡》既是幻想风的神话寓言,又是直面现实的入世之作。问题是,外部的罪可以用一把锋利的刀来终结,内部的罪有那么容易一笔勾销吗?表面上看来,田中卡夫卡比俄底浦斯王更加坚强勇敢,后者只知一味逃避,田中却悍然主动闯关,直入禁区。但是,罪孽的克服也就是罪孽的完成,此一永恒命运悲剧的内核在两千年后的今天,可以说没有多大改变。
选自《作品与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