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
有一年春节,铁凝来看我。她说:“我刚从杨绛先生那里来。她问我,你要去看钟璞吗?我说是的。杨先生说,替我问她好。”
我一听,立刻叫人拨通杨先生的电话。好在电话号码还在那里。报名以后,保姆小吴说:“我去问奶奶。”杨先生很快来接电话了。
我向杨先生问安,两人都很高兴。我们本是师生关系。我上过她的英国小说选读这门课。说着话,彼此都有点伤感。杨先生说:“我还记得你听课时候的样子。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学生,我一直把你当作作家。我是上一代女作家里最年轻的,你是这一代女作家最年长的。我们两个联系了两代人。”我从不知杨先生有这样的想法,也没听到过这样的说法。我这一代中最年长的应该是茹志鹃。但因为我是杨先生的学生,所以她知道我。在电话里我听见杨先生的声音稍有些沙哑,但讲话还是很清楚。杨先生说:“我又听见鸟叫了。”我当学生时她就说我的声音像鸟叫。我说要去看她,铁凝在旁说:“我陪你去。”可是,因为南沙沟没有电梯,我不能上楼。结果就像许多事情一样,拖啊拖,拖到最后终于没有去看她。这是我们的遗憾。
1966年8月18日,在天安门前有接见红卫兵的活动。为配合这次接见,各单位又揪出一些不起眼的“牛鬼蛇神”,我便在其中。我当时已被隔离在贡院西街《世界文学》杂志原址,和编辑部几位同志一起,每天中午在火炉上煮方便面。这一天下午,我被传唤到社科院大院编辑部的办公室,和外文所的老先生们一起接受批斗。我好像是升级了,当时杨绛先生也在场。造反派气势汹汹地喊口号,有人向杨先生大声喝叫:“告诉你不准搽粉,你怎么还搽?”杨先生天生皮肤很白,她低声分辩:“没有搽。”那人又大声喝叫:“不准分辩!”
因为“子弹”不多,批斗很快结束。这是8.18那天在我们这个小单位的一幕。
1969年秋,我和蔡仲德结婚,当时“文革”气氛已经有所缓和。《世界文学》编辑部和外文所有十来位同志来祝贺,杨先生也在其中。她是来客中唯一的长者。
以后,我和杨先生之间的不愉快是时代的颠簸所致。一切关系都撕裂了、扭曲了,极不正常。
杨先生走在人生边缘上时,想来是希望一切正常。我现在也到了人生的边缘。我要说一声:“杨先生,我的老师。不久在彼岸,讓我再在你的指导下研读英国小说吧。”以上的文字是多年前写的。因为觉得事情已经过去,不必再提起,也就搁下了。转眼间,杨先生去世已将五年。现在看来这些话还是应该说,告诉大家杨先生和我的关系状况。我想这也是杨先生所希望的。
北宋哲学家张载把辩证法的规律归纳为四句话:“有象斯有对,对必反其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人的一生不知有多少大小恩怨,只是争执,离仇还远,也都应该和而解。我相信这个道理。
选自《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