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死一下就提到日程上了。
突发脑出血,在医院抢救了一夜的老高还是没有醒过来。此时,老高仰面陷在白色被单里,在冬日早晨的惨淡阳光下脸色发金,双眼微闭,嘴巴微张,下颌上的白胡茬倔强而强硬地朝上指着。他脑袋被开了三个洞,每个洞都插着引流管。除此之外,身体其他部位能插管子的部位也全都插着管子。比起像是睡着了的人老高更像是一个叫不醒的装睡人。生命体征监测仪表上闪烁着的各項指标,每一个都倏忽高上去又倏忽低下来,与老高平日的严肃和板正极不相符。
医生掰开老高的眼皮,瞳仁一个扩散,一个收缩。老舒问医生,还能醒过来吗?医生没回答老舒的问题反倒问了老舒一个问题:老高今年是七十三了吧?老舒回答说:是。医生这才回答老舒的问题:百分之五十是醒不过来了,但百分之五十也可能醒。
穿行人间七十年的老舒本来已经活通透了,但在得到医生这个回答后,重新陷入迷茫,这到底是能醒呢还是不能?
天色大亮后,老舒和儿子小高做出决定——通知亲人。趁着老高还有百分之五十醒来的可能,该让亲人们来见最后一面。
最先赶到医院的是老高的弟弟和老舒的妹妹。老高的弟弟叫老舒嫂嫂,老舒的妹妹叫老高姐夫。老高的弟弟称呼老舒的妹妹小姨,老舒的妹妹称呼老高的弟弟三叔。这都是指着小高的辈分来称呼的,以示对对方的尊重。小高当着老舒的面问,小姨,三叔,你们看我爸还能醒过来吗?
小姨低下了头。
三叔一言不发。
老舒一下就明白过来。老舒也不是一下明白的,是一直明白,只是这明白苫着一层布,只要不揭开就假装热气散不出来。明白之后,老舒不露悲戚,反而更加镇定。把随身包检点一遍,该吃的药和该打的胰岛素针都在包里,保温杯里有水,糖块五个。老舒糖尿病史二十年有余。打胰岛素会诱发低血糖,所以保温杯和糖块是必备。假如老高的事真出来了,那老舒一定不能瘫下,一是要好好打发老高,二是坚决不给儿女再添事。
随后亲人们陆续赶来,姑姑、舅舅、婶婶、侄儿、外甥。谁来了都叫不醒老高,老高只睡他自己的。
接着,在北京工作的英也赶回来了。
显然,情绪比英本人更早到达。饶是如此,一进病房看到昏迷不醒脸色发金的老高,英还是震惊无比。英晚上睡觉有关手机的习惯,等第二天清晨洗漱完毕了才开手机。这一开手机不要紧,手机里有十几个未接电话,都是哥哥小高打来的。电话一旦接通,英的情绪就爆发。
这下,老高的老伴老舒,老高的一个儿子小高和一个闺女英都聚在老高身边了。老舒用手抚摸老高的脸,说老高你醒醒,你看看,我们都在你身边,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们说?
老舒的声音有点颤也有点哽,再说不下去。老高呢,还那样,两条腿偶尔在被子下抖一抖,那样子好像是能听到老舒说话,也想着要回应老舒,但隔着身体这道最大的障碍,老高跳不出来。
病房外,小姨、三叔和姑姑舅舅侄儿外甥,已经在商量老高的后事了。
住院部和手术室是连在一起的两座楼,手术室外间恰是一个阔大的等候厅,亲戚们都聚在这里。
最一开始,亲戚们还真不是商讨老高后事的,是惊讶与彼此的见面。
小姨和三叔有将近二十年没见面了,彼此都被对方的老惊讶到了。再一看,侄儿由原来一个青葱后生变成了一个油腻中年人,舅舅也不是原来的英明神武,看上去老而迟迈,一双眼珠盯住了谁半天转不开。姑姑也是霜结满头,身材委顿得很不堪。上一回双方亲戚见面还是英结婚的时候,这一晃就是小二十年。大家相互感慨,惊觉时光太快的同时猛然觉出,老高也不年轻了,属鼠的,今年七十三。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亲戚们这才开始商讨起老高的后事。
这一天是1月5号,小寒,气温骤降,风来得太快,宛如平地拔起,态度前所未有的强硬与决绝,刀子一样剌城市的钢筋水泥。街道两旁的树杈晃动着,发出呜呜的啸声,竟凭空多出几分悲鸣。假如这是为老高发出的,倒十分契合。老高生平正直刚烈,恪守原则,不媚俗不掺假,不苟言笑,配有这样强硬的天气来做一生的注脚。
亲戚们商讨老高后事,无非是对老高钦佩和感慨的延续,顶多是一种情绪和隐忧,不一定真能拿出办法,毕竟小高和英才是老高的当事人。而小高和英,还是要看老舒的意思。有父母在,孩子到底只是孩子。
没人敢和老舒提起。
老舒一直守在老高的病床前,一直用手抚摸老高,一直对老高说话。都是疑问句,问题也不难,问老高要吃吗难受吗你知道你现在什么情况吗?
老高这个人,钢了一辈子,并且越活越直,连走路都不待弯腿腕了,生怕不直。话少,要么不说话,说就必是行动,行动必要见结果,实心钢筋一样的意志。还看谁都不在眼里,谁在他眼里都低三分。老高后来满头银发,发际线后退,又瘦又高,老远一看,像孤愤的白头鹰。等走近了再看,妈呀,活脱就是白头鹰,脸面黑而眼神锐,不怒自威,谁见了都要怵一怵。
对老舒的提问老高一概不理。这倒也符合老高平时的秉性。在平时,老高一不高兴就不理人,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老舒问,又生气啦?老高不理人,脸色发金,睡得呼呼有声。
老高从来不是个爱睡的人,辛劳一辈子的积习,退休快二十年了都没有修正过来,依然珍惜寸金光阴,每天不走够一万步都觉着一天白过了。老舒俯下身近距离看老高,想要在老高脸上身上发现一些细微的变化来。
老高头上三个洞,每个洞口的插管都有淤血被引流出来,看上去有条不紊。老高的脸还是发金,但仔细看去,金里透着红。微微红,不仔细看,看不出来。这使得老高的气色好了很多,好像充满希望的样子。
再仔细看,还会发现老高被子底下的腿也不是乱动,是情绪激动了才动,这充分说明老高是有感觉的,什么都能听到心里,也明白,只是不睁眼而已。医生说那只是神经动,无意识的。但老舒不这么认为,英进来的那一刻老高就动得异常激烈些,这不很能说明老高是有感觉的吗?
老舒把耳朵凑在老高嘴唇边听,然后自己给自己翻译:挺好的。没事。马上就能醒。
2
一夜之后,老舒对老高有了强烈不满。
老舒对小舒说,你姐夫真是太自私了,怎么能这样?
哪样了?小舒不解。老舒说一辈子了都是我给他做饭我照顾他,他还从来不少吃,吃还必得有肉。老舒指指餐桌,说就在昨天还吃了那么多焖面呢,面里肉还不少。这么说着老舒就疑惑起来,难道是昨晚肉吃多了?也沒高兴也没不高兴,也没剧烈运动,也没忘吃药也没忘泡脚也没忘睡前做操,怎么就脑出血呢?要说有什么不对,也就是多吃了点这一项不对。可又能多多少呢,顶多两筷子。
老舒的不满就来自多出来的这两筷子。老舒说从来都是我给他做饭,惯得他,这辈子谁的饭都不能吃了,就只能吃我做的。老舒利索,是一把好手,干啥啥好,做饭尤其香。老舒说这回要是真有个什么事,那你姐夫可真是一点苦不受,吃着喝着就去了。他倒是不受苦了,留下我怎么办?
被留下来的老舒说话间血压就飚上来了,与此同时,血糖也往上升了不老少。
这一晚,电话千万不能响。
这是晚上10点,从送老高到医院至现在,老舒已经超过十二个小时没有睡觉了。老高还在医院里生死未卜,由小高和英守着。小舒陪着老舒在家里。已经有一个躺进医院了,老舒不能再有事。
老舒也七十岁了,身边不能没有人。
伺候着老舒吃过降压药,打过胰岛素,小舒就坐在沙发上看自己的手机。小舒这个人,嘴少而性愚,这种时候,她也不知道该对姐姐老舒说些什么。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谁都心知肚明的后果,要小舒说什么?
假话小舒肯定是不愿意说,真话肯定也是不能说,劝解的话小舒又不会说。比起智商来老舒已经成精,有什么是她没有打通穿透的需要愚笨的小舒来劝解?所以小舒宁愿低头看自己的手机。
临睡前老舒给手机充电。手机是老高的,老舒说一定要充好电,明天老高醒过来要用手机呢。老高那手机,都充一晚上电了电量也还在百分之九十,永远充不满并且总是自动黑屏。老舒这就更对老高有怨言了,早对老高说了要换手机要换手机,但老高就是不换。能接打电话就够了其他都是多余,老高总是这么说。可这世上想要再找出一个老高都难,就是这么倔。老舒说,老高要是能过了这一关,一回家我就给他买部新手机。
过关这一说,还是老舒弟媳妇的话。白天的时候弟媳妇拉着老舒的手说,姐姐你不要担心,没事的,这是我姐夫在过关呢,把这一关过了我姐夫就好了。
这话老舒一下就听进去了,觉得弟媳妇说得一点儿不错,本命年,庚子年,七十三,这都是关啊,老高可不就是在过关。联想到老高钢铁一样坚定又坚强的意志,联想到老高还那么喜欢吃肉,联想到老高不能不管自己,老舒就觉得,老高一定能过了这一关。老高是个非常有原则并且非常有担当的人,这一点不需要任何怀疑。
老舒和小舒睡在一张床上。床在夜里。
然而,老舒翻了一百单八个身了,依然睡不着。
夜是往深处行进的,呼呼带风的样子。至少摆放在窗台上的绿萝和悬挂着的窗帘都是微微摆动着的。火车高速行驶过的轰轰声,感觉比以往更风驰电掣些。夜里的房间比白天更加阔大,尤其在今夜,仿佛有一万匹马在房间里集结,仿佛有一万个战士在捉对厮杀。夜是消音器,把马蹄繁杂与人声嘶吼全都吸收。老舒只是翻了个身,就觉着火光一闪,伏尸遍野血流漂杵。一万匹马的尸体和一万个战士的骸骨,把个房间填得满满当当结结实实。
老舒出不上气来,用力翻个身才换上一口气。身边的小舒悄无声息,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没有。
有小舒睡在身边,老舒的胆子壮了很多,气也为之一顺。这时候觉得有个妹妹是真好,真的好。老舒轻声喊,小舒?小舒问,你是要喝水吗?
老舒不要喝水,她就是喊一声,并且听到妹妹的回应就心满意足。没有什么比有个妹妹更让人安心的了。
小舒一回应,一万匹马的尸体和一万个战士的骸骨都能消失。老舒躺在床上,床在夜里。老舒想不起妹妹小时候的样子,只记得她总是满脸倔强的表情,脸小肩宽,一幅难容于世的样子。不过她马上又否定了自己,中年发福的妹妹哪里是不容于世,分明是与世界达成和解甚至完全缴械投降,不然眼角眉梢处不会全是谄媚和卑微。
妹妹小舒比老舒小二十二岁,彼此除了血脉其余几乎没有任何交集。二十二岁的年龄差足够再造一代人,小舒和小高就是同龄人嘛。这些年,在妹妹身上都发生过什么老舒一无所知。老舒这才惊觉,自己和妹妹之间是有多生疏。
生平第一次,老舒主动拉住小舒的手。假如这样的一个冬天夜晚是需要温度的话,那这就是了。
老舒手里,小舒的手没有反握回来,还那样平平的,死过去的鱼一样。老舒换了拉法,把自己的掌心对准小舒的掌心。但那手还是死鱼,没有活过来的迹象。哪怕是脑出血后的老高呢,你只要拉他手他都能痉挛着往里勾一勾。
人,远比荒野更荒凉。这是真正超自然的现象。
老舒心里有些难受。
也不是心里难受,是真的很难受。老舒呼吸骤然紧迫,心在胸腔里狂跳如兔,身体开始打战,手脚发软。
不好,低血糖了。有二十年糖尿病史的老舒很有经验,立刻拧亮灯。灯是轰响在房间的炸弹,起着雪亮的火光。老舒和小舒同时从床上弹起来,小舒无比惊慌老舒沉着冷静。老舒说,水。小舒忙把保温杯递给老舒,老舒仰脖子往嘴里猛灌。
不够,再倒。茶几上有苹果,冰箱里有糖,快!老舒说。她浑身打战,脸色苍白,蓬乱的头发在灯光里每一根都格外动荡飘摇。
小舒与老舒继承的是同一种基因,都是手脚格外利索。倒水,拿苹果,开冰箱,动作又轻又快。但是,冰箱里没有糖块。用0.1秒时间反应,小舒关上冰箱,准确地从茶几下摸到糖块。睡觉前小舒的眼睛扫到过这几块糖。
接到苹果,老舒立刻啃下去,那样子,怎么说呢,像是几辈子都没吃过苹果的样子。小舒在灯后面看着老舒,又骇又怕。老舒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抱着苹果咬,像猛虎扑住白兔子,要多凶残有多凶残。但这凶残,杀着人的眼睛,逼着人流眼泪,不由自主的那种。
一个苹果一杯水后,老舒看小舒,说你倒是给我剥开糖啊。一个错眼珠的时间,老舒五块糖干下去了。
十几分钟后,老舒舒缓了许多。对小舒说高血糖正经不怕,不要命,但低血糖想要人命那是分分钟的事。凡打胰岛素一定会有低血糖反应,老舒说,我有经验。有二十年糖尿病史的老舒遇到这种情况不是一次两次了,她的经验足够编一本低血糖自救手册。
只是把从未经过如此阵仗的小舒吓得够呛。经此一役,小舒心理压力呈几何数倍增。她是来陪老舒的,把老舒照顾好是她的责任,但老舒如果是这个样子,这责任可就不那么简单。
再次关灯后,老舒发出鼾声。太累了和太渴了是一回事,得到床铺如同得到水,都有着咕咚咕咚的畅快。
这一回,轮到小舒来清点一万匹马的尸体和一万个战士的骸骨了。无论如何,身后的老舒总算是睡着了。只要她能睡着。小舒的心理压力逐渐递减下去,有那么一瞬好像是睡过去了,但其实根本不敢睡,浑身的每一根神经都搭在老舒身上,老舒千万不能出差错,老舒要是有什么差错,她可怎么跟两个外甥交代?
冬在走它的历程,风在使它的性子,夜在往最深处跌落,压在一万座山下的小舒朦胧了。这是年轻的好,一万座山也不过是多层被子,只要是在被子里,觉就还能在风中结它的种子。
就在小舒将要睡着的时候,老舒醒了。只要老舒醒了,就还能在夜里翻她的一百单八个身。
3
挺过一夜的老高还那样,一个瞳仁扩散一个瞳仁收缩。
老高在单独一间里,不是病房,是手术处置室,只放一张病床,再多哪怕一张凳子都没有。小高盯了一夜生命体征仪,这一夜,老高的血压突然高起来了,小高赶紧找医生和护士,值班主治医生带领护士立刻给药,很快就把血压降下去;体温突然又高起来了,小高赶紧报警,主治医生带领护士有条不紊给药,很快又把体温降下去。如此反复,小高就是这样过了一夜。
老高又挺过一夜,这让老舒看到的希望无限大。老舒抚摸老高的脸,给老高提各种简单并易于回答的问题,凑近了仔细看发生在老高身上的细微变化。
看到小高的样子,老舒也心疼,要小高回家补个觉。小高手里拿着一大沓单子,说我回什么家啊各种事等着我处理呢。
正赶上临近一个地区突发疫情,城市气氛骤然紧张,医院就更不要说了,高度紧张如兵临城下。医院绝对拒绝人群集聚,严格要求陪侍人员一个病人一个,并且必须做核酸检测。而在楼下,等着做核检的人已经排成百米长队。
英从北京回来的时候,石家庄还没有发生疫情,故而回来的过程还算顺利。一夜之后急轉直下,不但石家庄,包括北京都限制了出行。幸亏英早回来一天。
出入医院需要出示行程码,本城的人可以通过但异地的不行。英的行程码显示是北京,她只要出了医院大楼就再难进来。想进也行,请出示你的核酸检测。
但工作人员又不给外地人做检测,至少当下不能。至于什么时候能,对不起我们只是工作人员我们不知道。
英的焦躁越发明显,这种绕圈子把人往来回胡同里赶的事,她不能接受。
但还不能发作。脑袋上开三个窟窿一直昏迷不醒的老高相当于是医院押着的人质,不但要求你交钱交力还得交出好态度。即使发作又能怎样?占地面积150亩固定资产5个亿多医疗建筑56000平方米批准床位959张的一个省级三甲医院,它从来不缺敢于发作的人。英是个智慧的人,与其他所有具备智慧的人一样,焦躁也好,暴躁也好,她隐忍不发。
小高却不高兴了。一个人陪侍?可能吗?那得把他分成多少瓣才够用?不让异地行程码进医院,还不给做核酸,谁给你们的权力?小高一怒,直接找到院领导。
很快,英就做了核酸检测,并且办下来陪侍证。三天之内老高都是高危险期,别说一个人,就是再来两个人也照顾不过来。
医生给老高上了氧气,这样,老高每呼出一口气,氧气罩就蒙一层薄薄的白雾。这使得老高的每一次呼吸都有据可查。脑袋上有干涸的血痂,那是做手术时留下来的。老舒用热毛巾一点一点擦拭。医院只允许一个陪侍人在病房,老舒、小高和英三个人就调替着来,一个人在里面,其余两个出去在外面等。
外面,即手术等候厅。这里,小姨、三叔还有小高的媳妇小闫等待着接应。小姨是要照顾老舒,三叔呢,是拿主意的人。小闫是儿媳妇,不能少。
大家聚在一起商讨。小高说最好的情况是,十天也好半月也好甚至三个月也好,等我爸醒过来了我们立刻转院,转最好的医院或最好的康复中心。最坏的情况就是……,那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老高和小高在一个单位,这么多年来,单位里那么多婚丧嫁娶,小高看得也多,真是看也看会了。所以小高气沉得很稳。
小舒说你说反了吧,应该是最好的情况是你爸爸真不行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又干脆又利索又体面。最坏的情况才是你爸十天半个月或三个月后醒过来了,生活不能自理,那你才是真陷在泥里了,从此休想有体面。
小舒真是驴一样有什么说什么。小舒如果不驴,她早主动拉着姐姐老舒的手软语温存地安慰了。小高尴尬一笑。别说,这个笑话还真有笑点,起码不是强行挠人胳肢窝的那种。
三叔问你们想过没有,一旦出来事,是火化呢还是回老家县城?
还能回老家?小高和英都是一愣。从二十岁起老高就是在省城工作和生活的,五十余年了他还回得去吗?固然,父母在的时候老高和老舒年年回,父母不在了也年年回,老家还有兄弟姊妹呢。直到连兄弟姊妹们也一个个都离开了老家县城。现在,老家已经没人了。
我的房子还在县城,三叔说,有房子在就能回。
当然是回老家更好。
那么,什么时候回?怎么回?
现在回不太现实,老高这么高危,一路颠簸,等回到老家不一定还能活着。再说回去了哪里还有医疗?老高的确高危,但老高的确还在抢救过程中,有万分之一的希望肯定不放弃。
那就等出来事后再回?如果那样,老高不一定能回去,首先不吉利,其次是怕左右邻居不答应。乡俗如此,不让已经去世的人进街巷。
不让进街巷?那就是不能回了?
三叔说,不让进街巷就不进,在城外荒野地搭个灵棚照样办事。这不是三叔想出来的办法,这是县城里很多人办这种事的办法,无论什么原因死在外面,都是以这种办法回来的。回来是最终目的。
在荒野地?这不可能,感情上不能接受。老高那么一个有智慧有尊严的人,就不说起码是个处级干部吧,单是作为老舒的丈夫和小高、英的爸爸,就不能。
那就不回,就在省城。
三叔说凭什么不回,我们在老家有祖坟。再说了在省城买一块墓地,也是一大笔钱。而且,无论是卧龙山墓地还是寿阳山墓地,距离省城也都有二三百里,不比老家县城近。每到清明和七月十五,来扫墓祭奠的长队能把高速公路堵死,那是真正的活人受罪。
可是,小高说假如回老家,死亡证明哪里给开?没有这个证明很多事情都不能办,比如医疗费、丧葬费、退休工资以及各种补贴。老高是处级干部,医疗报销比例大,补贴也多,一起算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呢。何况也不只是钱的问题。钱能解决的事都不是事,问题是很多事不是钱的事。
一时间,全都沉默了。等候厅里人不多,稀稀拉拉散坐着,显出一种阔大与清冷。两道厚重的手术室门都紧闭着,把人对死亡和疾病的抗争隔离开来。
风还保持着昨日既有的凛冽,大部分顺着城市的大街肆虐,撼动高楼撼动高架撼动一切由钢筋水泥构建起来的强烈。有那么一小部分是顺着玻璃窗缝隙以及楼道门缝挤进来的,有点扁,但锋利不减,在等候厅里来回窜。
人世间的事,绝大部分是被赶在来回胡同里的。
4
驴有驴的好处。小舒问,你和我姐夫,你们商量过百年之后的事吗?
谁都不敢在老舒面前触及这一块,但小舒敢。这有什么不能触及的?好像不触及就不存在似的,好像老舒是个多脆弱的人似的,好像有什么是老舒想不通想不到似的。
小舒陪伴着老舒,但也多是低头看她自己的手机。
墙上的石英表无声无息地走动着,不知发生了什么故障,家里的暖气一点不热。老舒给自己换了一套厚厚的棉睡衣,这睡衣是老高的,老高一直不穿,嫌太笨。
小舒是实在冷得不行了,才把手机放下,问了这么一句。
老舒说商量过。
就在去年,老舒和老高还专门回过一趟老家,给父母上坟顺便看看将来埋自己的地方。就在父母脚下,长着绿莹莹的草,向阳又挡风,周围是茂密的庄稼。老高对将来属于自己的一片巴掌地很滿意。不但老高,三叔也很满意,用脚指一指说二哥你看,那是我将来的地方。又用脚指了一下说那是大哥将来的地方,到时候咱们仨并排躺。
不一定非得入土为安,这点觉悟还是有的。当了一辈子公家人的老高和老舒本来就把这事看得非常淡,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认真的、正直的、努力的、无愧天地的,这还不够?
但是呢,祖坟又让老高和老舒看到了可能性,尤其看到父母脚下这块巴掌土地,更尤其是并排仨,简直能亲出眼泪汪汪来。钢筋了一辈子的老高,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软下来的,甚至眼里涌出了热泪。
为了不给儿女添麻烦,老高和老舒商量的结果是,假如那一天真来了,先火化,然后把骨灰盒寄存起来,等另一个的事也出来了,照样火化,然后孩子们抱着两个骨灰盒一起回老家入土安葬。
既省钱又省事。这是老高和老舒能想出的最佳方案,以不给儿女添麻烦为第一要义,省钱是第二,入土为安排最后。
老舒说这些话的时候情绪平稳思维敏捷,顺带还做保健操。这个保健操老舒已经连续做了七八年了,效果非常明显。
做着操,老舒忽然说,我想起来了,前几天给你姐夫买过一套新内衣,你帮我一起找找。
小舒只好放下手机,和姐姐一起找新内衣。果然是新的,包装袋还没有拆呢。红艳艳的背心和裤衩在透明塑料包装袋里展示着簇新,有三分生硬,剩下七分全是傲娇,像极了有年龄优势的小青年儿。既然打开柜子了,那老舒就继续翻柜子,果然又找出一条没有穿过的新秋裤,也是艳艳的红。继而又找出一条新毛裤,这还是那一年英去香港出差给老高买回来的呢,一直没舍得穿。老舒说这几件明天去医院时都带上,你姐夫出院的时候好穿。
老舒还说,你姐夫要是过了这一关,我全给他买新的,从里到外全都新。
老高的专用柜还挺满当。里面每一件衣服老舒都能说出是哪一年买的,买的时候什么场景。浆洗干净的衣服像日记本,记录着老高几十年的生命历程,老舒把它们一一打开再重新折叠。
昨天一夜老舒几乎都没怎么睡,今天一天又在医院里,到现在了老舒一点要休息的意思都没有。不但没有,看这样子还越来越精神了。
啊呀,我想起一件事。老舒说,大前天我出门时不小心,羽绒衣被门把手勾破了,露了白。这么一说,老舒慌张起来,忙找出羽绒衣来看,果然在胳膊上有一处小三角口子,露出里面的白羽绒。老舒用指头按住口子,像是在补一个紧急缺口,说赶紧补。马上又推翻自己,说不能自己补一定要找专业的人补,补得天衣无缝补得看不出破损才行。这不是个好兆头,老舒说。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老舒和小舒的脸色都为之一变。什么情况?老舒几乎要跳起来。
进来的是英。没必要兄妹俩一起都守在医院,小高让英回家休息,尽管比起英来小高更需要休息。但很多事情只能小高来处理,尤其夜间,肯定是小高更合适一些。
老舒被白白吓一跳,但英也带来了好消息,老高的情况没有变得更坏。
英很憔悴,并且眉头紧锁,一口饭顾不上吃,先埋头刷自己的手机。北京的工作和家庭她是不由分说放下的,但总有很多事需要她处理。
英的焦躁和暴躁显而易见,对同事对家人都有着说一不二的强势,老舒和小舒都看着她。假如这个房间是有弹性的,尤其到了夜里会无限延展和拉伸,那么英晃动的身影和带有咆哮性质的动静就是及时止损。
趁着老舒去卫生间,英突然扭转头问小舒:如果我爸的事真出来了,该怎么办?
小舒驴了一下眼,反问什么怎么办?事要真出来了,有你三叔和你哥呢。
那三叔和我哥该怎么办这事?假如设定是回老家,那么棺材、装穿、打墓、埋葬、事宴,都该怎么办?我们该准备什么?怎么执行?
知道的还挺多。小舒说现在的婚丧嫁娶是市场化一条龙服务你不知道啊?再说事情还没有出来呢,你拿什么执行?
英之所以知道的还挺多,是因为她婆婆去年刚去世。
婆婆家在河北一个安静自然的小村庄,以前的时候英很想把寡居多年的婆婆接到北京住,但婆婆坚决不同意。婆婆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最终与农村长到一起,谁与谁分割了都不完整。以生活习惯为理由,婆婆不肯离开农村,但其实到后来婆婆不离开农村的原因,是怕没有死在自己家的炕头上。死不到自己家炕头,就埋不进自己家坟茔。这种小心眼带着农村老太太的特质,但也是一种宏大的执念,懂得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谁也给他解释不清。
从北京回河北农村老家给婆婆办后事,扎扎实实给了英一次头脑风暴。
太有尊严了!英说。
弥留之际,婆婆看了看守在身边的儿女,又看了看生活过一辈子的家,心满意足地闭了眼。感觉那一刻所有在漫长人生中受过的伤和吃过的苦,都随着眼睛的闭阖消散了。是一种真正的完结与关闭,有着成了佛出了界般的超然。假如世上真有得道成仙,这就是。
随后,擦洗身体,装穿衣服,入殓,盖棺,每一项都充满仪式感,在专人指导下由儿女完成。那是庄严大于悲痛的场面,不是伤心欲绝是哀而不伤,成年人的理智与情感在这种场面里得到最优质的体现。
整个过程里是要有哭嚎的,是仪式,而且无比重要。哭嚎是一种重要的通告或宣示,向着自己也向着尸骨未寒的老人。向着亲戚和朋友。向着房间与房间里所有的陈设,以及陈设上面天长日久的包浆。向着院落与院落里的砖块、草木、猪圈、羊栏,以及墙头上蹲站着的一只鸟。向着村庄里正在晒太阳的老人,以及老人座下日久天长的大青石。向着山岚,和在山岚上流动的风。向着高天与厚土,以及它们覆盖和承载着的未知。
埋葬那一天,英很真切地参与其中,她感受到的是神圣,是对人的尊重也是对死的尊重。整个过程英一点没感到过害怕。“就感觉婆婆就真的是升天了,获得重启。”英说。
老舒当然明白英的意思。由此老舒想到,老高最好的结局应该是回老家县城,虽然有五十余年不在场,但老高从来没有断绝与老家来往,他也从来不把自己当成老家以外任何一个地方的人。五十余年不改乡音就是最好的证明。
回吧,回吧。老舒说。这是说给英的,也是给她自己的。
今夜,小舒和老舒还睡一张床。英已经很疲劳,老舒让英好好休息,把英安排在小卧室,又给英放了一套厚厚的棉睡衣,嘱咐英早点睡。
夜很深了,英有没有早点睡小舒不知道,但小舒知道老舒还是睡不着。
老舒也不是睡不着,她是五分钟睡一觉,属于打盹式睡眠。灯已经熄灭,但老舒一直举着手机看。手机的荧荧亮光打在老舒隐在黑暗里的脸上,看不出是悲伤还是寂寥。看着手机,老舒好像是睡着了,鼻息沉重喉咙带响。手机还在闪绿光,看不出是悲悯还是恶意。
鼻息忽地就停顿下来,同时老舒的喉咙里咕咚一声。小舒吓一跳,不会有什么事吧,但其实这是老舒又醒了。醒了的老舒,各种打嗝,放屁,翻身,随后又举起手机。“当初看不懂刘姥姥看懂姥姥已中年”“真实事件改编看完人生奔(崩)溃”“忧郁王子姜育恒的爱情故事”,等等等等,老舒举着手机就是举起热闹,闹哄哄一片绚烂景象驱赶着由夜生发出的巨大空洞。
老舒睡着了小舒会担心,这么打呼噜老舒不会窒息吧,那咕咚一声有着什么东西掉进水井里再难捞起的恐怖。老舒醒了小舒就更担心了,如此亢奋绝不是什么好事情,连续几夜不睡觉,年轻人也吃不住,更别说七十岁的老舒。
老舒睡不着的时候,小舒肯定睡不着,但老舒睡着了,小舒不一定能睡着。由此产生出的压力变成竹签子穿透小舒,把小舒架在火上烧烤,高温三百六十度全方位炙烤,小舒的油和汗由里往外由衷散发。
老舒又一次看着手机睡着,但这睡超不过五分钟。果然,五分钟后,老舒再次举起手机,举起闹哄哄的人世间。小舒的油和汗,在高温火架上冒着滚滚油烟。
嘟——小舒耳朵里陡然起一声鸣镝。这穿孔一般的疼痛啊!
5
第四天最危险,这是脑出血昏迷规律。老高的脑CT结果出来了,引流效果达到预期目的,淤血排除非常好。但是医生说,需要切开气管。
第一反应就是不同意。老舒和小高,还有英,都有点激动,坚决不同意。
在老舒来说,不同意只是因为害怕,那老高得有多疼啊。同時隐约觉得,切气管意味着老高情况向着不好处行进。
医生耐心给老舒解释,切气管非常简单,几乎不算手术,而且切气管是必要的,病人会生痰,痰一旦淤堵很危险。医生说将来人醒了恢复过来,在气管上贴个胶布就能愈合,没什么可怕的。关键是,脑出血昏迷都是这种治疗方案。
果然非常简单,也不用进手术室,就在处置室里,医生用手术刀切开老高的气管,插入一根管子。整个过程也就十几分钟,包括前期消毒和准备,老舒全程在场。老高一点不疼,不做任何反应,也不躲闪也不抽搐,连咧一下嘴角都没有。老舒这才发现,老高的嘴唇是烂的。再往里看,发现上颚乃至整个口腔都是烂的。这是氧气造成的,也是必须切气管的原因了。
老高昏迷四天,也就有四天没有吃饭没有喝水,老舒摸着老高的手,摸着老高的脸,说老高老高你赶快醒来啊。仔仔细细看老高,发现老高变化不小,双颊陷下去了,舌头回缩,让张开的嘴巴有了一眼看不到底的黑咕隆咚,胡茬倒是一如既往的强硬,还长长了不少。两个眼皮微微翘起露出眼珠,眼珠是灰色的。
哦,老舒说。
至此她再不给老高提问题了,哪怕是最容易回答的那种。
气管切开后,老高的生命体征仪还算正常。不可能不正常,所有的不正常医生和护士都能用药物调控到正常。
老高出了处置室被转到重症监护室。
重症监护室还不如处置室,处置室起码只有老高一个病床,重症监护室却是八个病床。八个病床都住病人,每个病人都守着一个陪侍,房间虽然阔大,但拥挤也是非常真实。
英很不满意这样的病房,但想要找出比这个更好的病房,还真没有。这个医院就没有单间。英也不满意医生和护士,没有一个能达到她的心里预期。但这已经很不错了,医生和护士都和小高相处融洽,给了最大的优待和好处。要相信小高的能力,他是已经把事情都处理到最好了。
不要拿北京的标准来要求省城,小高说。
小高是在厕所里突发晕厥的。往起一站只觉眼前一黑,耳听咕咚一声响。
随后才知道那咕咚一声是手机掉在坑里的声音。赶紧把手机从屎尿里抢出来,没别的办法,只能用水冲。大水冲过之后,手机完全黑屏。
这和来回胡同是一回事的两个版本,不用水冲肯定是不行,但用水冲了更不行。与黑屏了的手机不一样,小高眼前的黑,是黑里透着金,金色的小星星到处飞。小高只觉得两条腿稀软,脑袋被锯过一样疼。
与此同时小舒也出了状况,早晨起来脑袋有点闷,极具经验的老舒赶紧给小舒量血压,结果是高压200低压115。这是小舒第一次面临血压问题。老舒慌了,问小舒哪里不舒服?小舒说,没什么不舒服,只是腿有点软。老舒急忙给小舒量血糖,出来的结果是空腹10.1。这也是小舒第一次量出这么高的血糖,之前小舒从不懂血糖。也不用测量,单是看脸色就能知道小舒状态不好,她两个脸蛋红得都有些发黑了。你赶紧去医院找大夫,老舒说。
小舒说我去什么医院啊,都几天没上班了,假都没请,全拿着厚脸皮蹭,我得去上班。
三叔来到医院。二嫂,你今天脸色不大好,精神也不如昨天。三叔拉着老舒,坐在等候厅排椅上。一同坐着的还有英,她一直在刷手机,焦躁与暴躁越来越明显。小高和小闫在病房里,老高拉在病床上了,被子上床单上糊得到处是,他们在处理。
老舒拉住三叔的手,说出两个字:意义。
现在的老高,从生命体征仪上看各项指标都正常,但这正常不是老高的而是各种药物的。血压高就用降压药,血压低就用药升血压。心率快就用药减速,心率慢就用药增速。这样的生命体征是一种虚假,是水草丰茂之下掩盖着的荒芜沼泽,对老高无益甚至极有可能是负担,血肉之躯如何经得起那么多反复无常的药物?即便没有任何医药知识这点浅显道理还是能看懂的。
七十三岁的老高,本身有萎缩性胃炎、肺气肿、高血压、糖尿病等诸多基础病,假设三个月后或是半年以后真醒了,又如何?前途不远,可以想见,就算醒了也只能是半个人,生活不能自理,神智不可能清楚。最怕连半个人也不是,根本就是个植物人。这是按照假如能醒来设定想象的,没有任何质量的生存意义何在?那是远比死亡可怕的深渊。更何况,老高醒来这个事,已经越来越渺茫了,这个谁也哄不了谁。
老舒问,假如你二哥会说话,他怎么选择?
这个答案是肯定的,假如老高会说话,他不会继续这种无效医疗,更不会延续无效生命。
二嫂,其实我昨天已经回了一趟老家县城,把事情都问清楚了,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复杂,县城里有专门承办白事的一帮人,从搭灵棚到打墓再到安葬,从纸扎到孝衣再到花圈,甚至连哭丧的人他们都有,万事不用东家操心。所以,三叔说,一定想回就回吧。
这不是想回不想回的问题,这是应不应该回的问题。老舒反问,你觉得呢?
三叔说,回吧,太拖累人,时间一长谁都受不了,好身体都能给熬成病人,得心疼孩子们。再说了,回去了是咱们自己家,我二哥心里能高兴。
三叔七十岁,与老舒同龄,该有的通透都有了,甚至比通透更通透些,没有什么是看不开和想不到的了。
二嫂,人终究是有这么一天的,从古至今谁都逃不脱,只要人不受罪就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三叔说。他反倒安慰起老舒来了。也不知道这话是说给他自己听的还是说给老舒听的,但就是觉得这句话应该有和必须有,尽管它云一样浮着,但熨烫着心,安抚着老舒。
老舒长长吁出一口气。
也就是在这时,英的手机响了。英一下站起身来,激动地说了一句陈大夫,我可终于联系上你了。
6
陈大夫是北京心脑血管病最好的大夫。更准确地说,陈大夫是当前国内最好最权威的心脑血管病专家之一。
从接到小高电话开始起,英就已经到处找专家找医院了,甚至在火车上她都是一路在联系。她把老高的情况汇总做成资料,发给各种可能,积极找寻专家、寻求治疗方案,她要把老高轉到北京,她还想着,把北京的专家请来也行。
实际情况是,想把老高送到北京,这显然理想化了。不但送不到北京,连转到本市其他更好的医院都做不到。并且,无论去哪个医院,都只能是这一种治疗办法。老高现在颅压非常高,相当以一人之力顶着一座大山,最好的办法是开颅。但老高基础病太多,一旦开颅怕是连麻药关都过不了,这和当初主治医生不给老高开颅的理由一致。
开颅一定能减除脑压,但老高不一定能下了手术台。不开颅呢,老高顶着整整一座山的压力很难转醒,不但不能醒,还会因为延误手术造成不可逆后果。
那我该怎么办?英问。她是又进了来回胡同里。专家没有回答英怎么办,但是说了一句,现在已经是第四天了啊。
随后,专家给了英一个营养配餐方案,已经第四天了,可以给老高进食了。
营养配餐也不是特别贵,一千块,一顿。老高一天只要两顿就可以,鼻饲。一顿营养餐后,老高肚子里哗啦啦响。这真是世间最好的声音啊,英的眉头舒开了一些。
好像是突然一个拐弯,前面是柳暗花明的又一个村庄。设若真的要送老高回老家,插在老高身上的那些管子势必要拔掉。那么,由谁来拔?
老高被送进医院,连个开颅手术都没有做,更别说一些昂贵的特效药,所产生的医疗费用都有医保兜底,根本花不了几个钱。老高从二十岁到省城参加工作,这一路走来从养家糊口到生儿育女,再到买房置地积攒家业,省吃俭用了一辈子,到老了,有条件了,却高血压、高血糖了,凡是之前想吃又舍不得吃的东西,现在一个不准吃。也不能抽烟也不能喝酒,也不能吃肉也不能喝奶,能吃的只有白菜和豆腐了,还不能多放油。穿什么都无所谓了,反正穿什么都不好看,一件衣服翻来覆去怎么穿都穿不烂,想再买件新的都没理由。所有这些翻译过来就一句话:有钱都没地方花。
有钱没钱,反正都不花,老高和老舒的节省不是与生俱来的,是在生活轨道上行驶多年的惯性,越到老越没有刹车机制。除了必要开支比如水电煤气、药和人情往来,钱都积攒起来做防老用,将来吃药打针住院做手术,这些都要用到钱。到那时拿出钱来,是既不给儿女增加负担,也给了自己保障和尊严。
这些钱,只有真正用到了,才能把附在其上的虚妄去掉,才能钱是钱的作用人是人的未雨绸缪。干干净净的钱,拧出来的全是苦心孤诣,迎着太阳一看,里面既有波澜壮阔的人生,也有五光十色的人生艺术,多好。假如用不到这些钱,那这钱岂不是一个最大的讽刺?那样,迎着太阳光一看,看到的可全是抠抠搜搜的愚昧和通不透的滑稽了。
再说了,怎么就不该在老高病床前尽心尽力了?老高一辈子,刚毅正直有爱心,和谁处都是尽量帮谁,有亏自己吃,有便宜紧着别人占,而且极有原则,活得光明正大,决不蝇营狗苟,多好一个人啊,值得为他倾尽力量。只有这样,才能在将来的岁月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以及面对自己内心深处的时候,无怨无悔地说一句,我们尽力了。
老高还在挺,不管他有没有意识,也不管刀子剌在身上是不是知道疼,老高还在以一人之力顶一座大山。更何况,老舒还一直保持微笑,决不拿一张愁苦的脸来面对儿女和世人。
好像有什么是一下就扭转过来了,活在这人世,谁的头上不顶着一座山?不回了,老高不回了,就在省城接受治疗,假如真有一座山那就家人和老高一起扛。
7
老舒是忽然眼前一黑浑身打战,无论怎么吃苹果吃糖块都不能缓解症状,这才想到心脏的。非常警惕的老舒一刻不耽误,立刻办理住院。
检查结果是心脏血管淤堵已经百分之九十九。什么意思呢?就是抢救都来不及,除非是在抢救前。老舒有足够的警惕,也就有了足够的幸运,在抢救之前先把自己送上手术台。
医院为老舒做了心脏搭桥手术。手术不大,但用的时间不短,因为淤堵的位置比较独特和隐蔽,医生费了很大周折才把手术做完。
虽然有二十多年的糖尿病史,但老舒非常自律,二十余年坚持定时定点吃饭,坚持胰岛素和药物配合,坚持锻炼,所以身体底子好,恢复也很快,基本第二天就能自己下床。
决不给儿女添麻烦,老舒说。
小舒是指不上了,老舒安排侄女霞来照顾自己。若不是老高脑出血在先,老舒这手术应该算是大手术,但有了老高在先,老舒这都不算大事,小高小闫和英还是把重点放在老高身上。老舒说,照顾好你们爸,别管我。老舒由霞来照顾,霞说大姑不怕,有我呢。老舒拉着霞的手不放,说只要身边有人,我的心就不慌。
老舒住五楼,老高住四楼。这好,亲戚朋友来医院看望不用来回跑。
持续了半个月的寒冷过去了,气温突兀地回暖,太阳光毫不吝啬地铺满大地。年底下的城市更加繁忙蓬乱,大十字街口车如水一般流淌,人如蚁一般涌动,到处都是熙来攘往。黄铜铸就的地标“马踏飞燕”在冬日阳光照耀下异常闪亮,以极其昂扬的姿态向着远方和未来。它那么姿态轻盈又那么漫无目的,它那么神采飞扬又那么无所事事。它那么熠熠生辉,却也那么扎扎实实地被釘在城市最为繁忙的中央。
历时半个月,昏迷中的老高有了小动作和微表情,虽然照样不睁眼,但自己会闭嘴巴了也会自己再张开,还时不时打个哈欠。脑袋上的引流管早已去掉,三个开过的洞用白色纱布补着。保持着仰面问天的姿势,脸色不金了转而发黑,双颊塌陷得厉害,这使得张开的嘴深不可测,打猛了一看吓人一跳。
多出来的小动作,还有老高会不声不响把屎糊在被褥里。
“哟,爸你又悄悄拉被窝里啦?”儿媳妇小闫哭笑不得。为了省下小高,具体事情都是小闫在做。小高已经换两个手机了,第一次是因为太累在厕所里晕厥导致手机掉在坑里,第二次手机掉坑里了还是因为晕厥。小高对老高说,爸,你想让我换个高级点的手机你好好说嘛。
不想累着小高,给老高擦洗就全是小闫。被子撩开,老高赤裸下身,屎糊在上面,把老高一辈子的颜面损毁殆尽。小闫真是个好儿媳妇,里里外外,把老高擦洗得干干净净。抱起老高,换过床单,老高又睡在白色温暖里,打个哈欠,张张嘴巴,混沌如同一个婴儿。曾经那么一个威严、不苟言笑像白头鹰一样的老高啊。
生命好像是还持续着,但被分成截然不同的两个段,明亮和黑暗,老高恰好被卡在两端正中间,什么都由不得他。
睡还是不睡不由他,醒还是不醒不由他,进不进食不由他,拉不拉屎不由他。活着还是死去不由他,有没有体面不由他。他确实还在呼吸,但灵魂已经消失,他确实是在吃喝拉撒,但这与他无关。
《涅槃经》第十九卷,佛曰:受身无间永远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中之最大劫。
老高起了褥疮,屁股上碗口大的一个洞,像极了身体上开了另一张嘴巴,把苦难说尽,却了无声息。老高过的每一天都是覆盖在前一天上的纸,有着单纯的洁白和可预期的黑暗。隐约里,一头巨兽潜伏在老高身上,它不是来解除困厄的,那些有关尊严的和卑怯的,体面的和无可奈何的,坚毅的和悲怆的,它都看到了但就是不告诉老高。它把老高一贯里的英明神武涂抹得面目全非,什么叫杀人诛心,这就是了。老高是头虎,它就拔虎牙,老高是条龙它就揭龙鳞,老高是条蛇它就正好打在七寸上,但还不能去责怪它什么,因为它的名字叫爱。
到现在,唯有老高是与巨兽做顽强抵抗的。这是一个人的战争,虽有最强大的亲兵援军,但没有一个是心腹,虽然诏令天下但没有一句是他自己的。老高动用了全部心智,在最为激烈凶险的战事前采取最坦荡的战术——沉睡。再没有比这更坦荡的了,仰面,把最柔软的部分比如肚皮、脸皮和手心都交付出去,不挣扎不抵抗,不翻身不弯腿,不说一句话但呈现出触目惊心、不落一滴泪的英勇悲壮。
这不是缴枪不杀,枪不在他手里,枪是他的身体本身。无论是儿媳妇撩开了给他擦屎,还是女儿揭开了给他做按摩,他都不动声色。他忍辱负重,接受着强加的不公,他孤标傲世,不听、不看、不说,决绝关闭着眼耳鼻舌身意。
8
腊月二十九下午7点30分,老高去世,自突发脑出血到去世用了三十七天。终于,老高还是没有过了关,本命年、庚子年和七十三的,都没有。这就有些说不清了,到底是谁坚决不肯过关,老高还是病?
身上的管子全都拔了,覆盖在白色单子下的老高飘逸出尘,无论最后胜利的是谁,老高都用他绝无仅有的孤傲放出最后一枪。
老高为自己打回尊严,再没人敢动他一下。
再不用挤八人病房,殡仪馆居然是有单人间的。小高和英如愿把老高安排在单人间,四周鲜花簇拥。死去的世界活人不懂,但肉眼可见的是,老高原有的威严回来了,同时回来的还有钢筋一般的坚定意志,决不打弯儿。直挺挺的才是老高。一个真正的老高。一个老高愿意成为的老高。
家里设下灵堂,墙上贴出四个大字:驾鹤西游。老高的照片被黑框框住,端端正正摆放在桌上。桌子用白麻纸糊了,桌下放一个烧纸用的瓦盆,桌后放了纸人和纸马。四季干果与水果整整齐齐摆放在桌子上,左右是巨大白蜡,正中一个大香炉。香炉里,一炷清香袅袅娜娜。
多好的老高也只能留在殡仪馆。灵堂的归灵堂,殡仪馆的归殡仪馆。
老舒虚弱不堪。她的心脏支架手术很成功,手腕处的伤口基本愈合了,看不出是被刀子剌过的。她是很虚弱了,但脸色明净眼神清澈,思维特别敏捷,反应也很快,大方向和大事务都是她在拿主意,小高和英是具体执行和实施。老舒心里装着城池,和这座城池的交通图。这是岁月赠予的,也与老舒天资聪颖有紧密关系,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老舒从来没有差过老高。现在,老舒已经没有怨恨,只想着把老高体体面面打发了。老高的后事由老舒来监督操办,这是上天早有的安排。凡上天安排的,都是最好的,无与伦比。
不能在年前就把老高的事办了,时间不够。大过年的,都在家高高兴兴过年呢,老高从来不是让人厌烦的人,哪怕皱皱眉头都不行。按住,一切都等过完年再说。不发讣告,不通知亲戚朋友,不通知单位同事,甚至连同一个院儿里的人都不是很知道。
年,被老舒压得稳稳的。
灵堂设在家里,这就还算团圆年。开饭了,先给老高放一双筷子一副碗碟,饺子先给老高捞一个,菜先给老高夹一筷。老高在黑色框边的相框里微微笑着,闲云野鹤一般有了禅意。
英瘦了有十多斤,头顶上有了白头发,这让她莫名其妙有了一丝与年纪不符的慈祥。她只要不那么急躁,就属于漂亮类型。小高和小闫都疲累到了极致,人都矮下去三寸,说话都嫌费舌头。但小高小闫和英是多好的孩子啊,都还打着十二分精神,要把老高完结到最后。
窗户擦得无比明亮,家里更是收拾到放光,所有无用物品都搬移到地下室,床单被罩和沙发巾都已换新,一品红和绿萝红是红绿是绿,在阳光下生长正旺。家就是家,温暖和舒适的所在。这都是老舒在年前做的功课,那时她有预感和坚定的信念,老高一定会在年前苏醒并高高兴兴回家。会的,羽绒衣那个露白的三角已经补好了,心思巧妙的裁缝给上面缀了一朵本色花朵,看上去完美又完整,像是从来不曾破损。
老舒看着老高的照片,说老高啊咱们一起过年,过完年你就七十四啦我就七十一啦。老高在黑色框边的相框里对着老舒笑,和颜悦色,一改之前不苟言笑的强硬作风,简直言听计从。
年三十,老高在黑色框边的相框里和家人一起跨年,香炉里的香一直续着从未断开,左右两个巨大的白蜡烛也一直摇曳着,不能熄灭。禁炮的城市在年三十里倒有了前所未有的静谧,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和人,被年这块大海绵吸得干干净净。空荡出来的街道宽敞而笔直,好像射一箭就能直达天堂。想来,那些存在于城市里的众多来回胡同,也在这一天有了四通八达的顺畅了吧。唯有黄铜地标“马踏飞燕”依然如旧,以飞翔的姿态被钉在原地。无论它有着怎样的昂扬,都是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时的准则,它去年用旧的身体,还要在全新的一年里继续必要的辉煌。
大年初一,被黑色相框框住的老高又长了一岁,他是果然过了关的吧,七十三和本命年,还有多灾多难的庚子年,所以他的笑容才那样由衷。但是在殡仪馆的老高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在这里他不笑,也没有因为不笑就恼怒,此时他的身体不再是作战武器,而是大彻大悟后的金身罗汉。
老高这时再次被分为两段,家里的和殡仪馆的。来世间之前是黑暗的,去世之后也是黑暗的,中间活过的部分无比明亮,作为证据,老高把身体留下。这身体是磨损过的,老高用这身体喂养着死,死穿透老高像风穿透树林。
英和小高把供品和鲜花摆放在老高头前,这,是他们的爸爸,并且只是他们的爸爸。他们的有感情、有温度、有关爱、有严厉、有指望、有热切的爸爸。
正月初三,小高开始通知单位,贴出讣告,又给亲戚和朋友一一打电话报丧。老高初四送行,初五出殡,这个时间段,正好大家高高兴兴地过完了年,但还没有开始又一年的繁忙与劳碌。
陆陆续续,单位的同事和亲戚朋友来了,有来祭奠老高的,有来看望老舒的,有来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楼道门敞开,家门敞开,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来的人肯定都是满怀悲痛,但好奇怪,就是有那么一种莫名其妙的热热闹闹。
来帮忙和问候的人很多,老高和小高在一个单位,老舒虽然不是一个单位但是一个系统,这注定根基匪浅。冲着老高来的、冲着小高来的和冲着老舒来的,以及一个院儿里一起居住二十多年的邻居,反正大家都来了,都想着看能出点什么力帮点什么忙。小高、小闫和英进入了又一轮疲惫,给每一个来上香磕头的人深弯腰鞠躬,給每一个进门来的人递烟递茶。
总理事是单位领导老魏,颇具大将风度,何况也是办事办老了的,很快就把人员划分好,各办其事,井井有条,决不疏漏。接着就是制定出殡路线、预订饭店、联系火葬场、安顿亲戚朋友、写挽联记账本,这些都是事,具体又琐碎,缺了哪一点都能乱套。老魏一一分派忙而不乱,交割得清清爽爽。
所有事都是人的事。智慧到达的地方所有事都是通顺的,这是真正的马踏飞燕。
9
事实证明老高不回老家的决定是英明而正确的。在省城工作和生活五十余年,积攒了什么直到这时候才呈现出来。从初四到初五,来的人越来越多。来给老高上香、磕头、送别、上礼、办事的人,家里站不下,都站在楼下。从玻璃窗户往下一看,楼下乌泱泱站那么多人。不能说这是一种体面,但也不能完全说不是。
小高也是被众多人围着,都想让小高指派着做点什么。小高的好人缘和处事能力这就体现出来了,能来帮小高的,多是受过小高帮助的,或是小高有可能帮到的。怎么看都觉着,围小高的人越多小高的脸就越红润。
专门来看望老舒的,都会拉着老舒的手轻声安慰老舒。老舒是很虚弱,由坐着说话改成躺在床上。来看她的多是同事,也有亲戚,夹杂着邻居和朋友,兼有小时候的同学和玩伴。来了就都愿意拉着老舒的手,与老舒说一些贴心的体己话。
老舒开始由话来填满。
老舒说,差不多半夜十二点,我还没有完全睡着,听见身边老高喉咙里咕咚一声我就知道不好。我拧亮灯看老高,老高已经不会说话了。但我拿起电话要打120,老高还按住我的手,意思是不要?老舒像是在求证,但答案对她来说不重要。
老舒说,打120的时候医生还问我,病人有没有呕吐?有没有大小便失禁?我都说没有。是上了救护车老高才呕吐,才大小便失禁的。
老舒说,医生当时就说得很清楚了,开颅是最佳方案,但老高基础病太多,一旦开颅怕是连麻药关也过不了。只能做引流,先把淤血排出去。你们知道那个谁谁吧,也是脑出血,昏迷三个月后,醒了。还有我们老家一个,脑出血昏迷十七个月还能醒来,现在拄着拐杖到处走呢。
老舒说,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就。那时候有个卖墓地的来了院里,被我赶出去的你们还记得吧?我那会儿就觉得墓地什么的还离我们十万八千里哪。
老舒说,相跟不上,谁家的夫妻都相跟不上,总是一个迟一个早,去一个留一个,这是必然,没有谁家是能走一起走的。
老舒说,《国际歌》早就唱了,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要创造幸福还得靠自己。我就是要把自己的身体保管得好好的,过好以后的日子,决不给儿女添麻烦。
老舒说,从今以后要过得精致些,不会再舍不得了,不吃剩饭,不晚睡觉。
老舒是很虚弱,但这不代表老舒不坚韧。老高挺了三十七天,老舒就面带微笑了三十七天。
老舒的坚韧说出来未必都能懂。这是老舒穿行岁月的积攒。
老舒一直都在说,尽管她确实很虚弱了。能来看她,并拉着她手说知心话的人,都值得老舒掏出心窝来说话。老舒不让话停下来,怕一停下来那个旋涡般的空洞就把她吸走。
好就好在来看老舒的,对老舒说的话果然都贴心。
还记得吗,我那时候初来单位,都欺负我是县城上来的,唯有你对我照顾有加,就凭这个我要感激你一辈子。之前的小李现在的老李,拉着老舒的手说。动了真感情的老李眼里转着泪花,他现在已经很有钱很有地位了,但在失去老高的老舒面前还是表现出谦卑。这谦卑是递给虚弱的老舒的一块暖手宝,光滑又圆润,恰恰好抚慰温暖着老舒。
邻居小孟也是,一拉老舒的手自己先哭了,说住这么近我也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老高叔多好一个人啊。小孟说话低声细语,完全是说私房话的做派,恰到好处营造出一种是自己人在说私密话的稠密氛围。小孟说以后有什么需要我的就吆喝我一声,我随叫随到。
社区的小项来看老舒了。老舒想要坐起来说话,小项一把按住了,说你躺着不要动。说着四处找暖壶要给老舒倒水喝,说舒姐你好好的,药按时吃饭也按时吃千万注意自己的身体。小项一点没有干部架子,邻家小妹一样自带光环,给予老舒无限力量。
小姑子一直陪坐在老舒身边,有人和老舒说话了小姑子就低头叠纸元宝,没人和老舒说话了,小姑子就贴心地问,二嫂你是要喝水吗你是要躺下休息吗你是要上卫生间吗?来的都是客,但小姑子是家人。小姑子说二嫂,咱们都老了。一句话说出,人世沧桑白驹过隙的感慨全有了。有了这感慨,家里的温度都升起不老少呢。
单位里曾经坐过一个办公桌的老金也来了。老金一见老舒就说,好人啊真是个好人,老高真是个好人啊,病一个多月就能去世,不像我婆婆,都瘫痪快二十年了,如今都九十了还不死。老金显然是被不死的婆婆折磨坏了,端屎接尿二十年,自己都七十了还是看不到头,这导致老金和婆婆都是,一听说谁家有人得病去世了就无比羡慕。老金说你也别嫌我说话不好听,能痛快死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这得是上辈子做多少好事才能换来的结果。老金要这么一说,老舒就觉得老高真是万幸了,比起活不上来又死不下去,不知道要幸运多少倍。
同学梅来了。梅退休之前是中学校长,但是眼前的梅没有一丝当年风采,整张脸都是坐下来的,又虚又白,像极了泡在死水湾里的肿月亮。梅只能来看看老舒,看了马上就得走,她先生尿毒症做透析,一个礼拜两次,她既是丈夫的保姆,又是丈夫的护士,一刻离不开。梅坚持叫自己的丈夫为先生,这是她在溃败的生活面前保有着的最后一个异质,即使全部世界都是坐下来的,有了“先生”这个异质化称呼的存在,她就能假装自己不是行进在暮年的不归路上。这让老舒看到她的悲壮,同时也得到一种榜样般的力量,只要自己不倒那就没有什么是倒下去的,就算是已经坐下去了。
多年不见的小何也来看老舒了。小何说姨啊,你是给心脏做支架了吗,那我教你一套保健操吧,效果十分好,你只要感觉脑袋发闷或是胸口憋气,你就做这套操,保管是立竿见影。小何先天心脏病,但只要他自己不说别人根本看不出来,他有着保护心脏的丰富经验。操也简单,按这个穴揉这个点,再扭这里然后再抓这里,怎么样感觉好点了吗?小何现场指导,老舒跟着做一次,这哪里是好一點了,这简直好得不是一点半点啊。
说着各种各样的话,老舒就这么把初四和初五都度过了,等老舒从卧室里再出来,老高的灵堂已经撤除了。那么多的人都去火葬场送老高最后一程了,总理事老魏安排五六个人留下来打扫,这五六个人都是手脚利索干活有一下的,不用老舒操一点心,家就恢复了原样。贴“驾鹤西游”的地方,复把《五牛图》挂上;放灵桌的地方,复又摆上鱼缸;放纸人纸马的地方,再把假山盆景摆好。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就像不曾发生过什么。
老舒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就说,这个《五牛图》左边低了你们看是不是啊。五六个人看去,果然是左边比右边低了些,于是踩了凳子重新扶正。老舒说这个假山盆景也洗洗吧,好长时间了也没洗过。于是众人合力又把假山盆景搬到卫生间,用水冲洗了一番。
到最后连垃圾桶都洗干净了。
干干净净的家又恢复成到处发光的样子,一品红和绿萝又开始红是红绿是绿了,旺盛到毫无心肝的地步。老高要在,会反剪了双手站在绿萝或一品红前长久地看,你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但他就是能一看很长时间。也会站在鱼缸前看鱼,也是看很长时间,偶然还看着笑,也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就能笑,正经讲个笑话他从来没笑过。
初六,假期结束。小高和小闫都上班去,英回北京。这也是老舒安排下的初六,什么都不能耽误,尤其是正常上班和正常生活。
老高的骨灰盒寄存在殡仪馆,前面一枝肃静的白菊花,与众多骨灰盒一起,被整整齐齐排列着,摆放着,搁置着。去了的人都说老高的葬礼很排场,也很有尊严,火葬场的人员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很知道如何做事是对亡者最大的尊重和礼敬。想到的和想不到的,专业人员都想到了并且做在前面,贴心到让家属和亲戚朋友们无话可说。
老高的事,就这么圆满而完美地结束了。
只有一个人的家多少有点空荡。到底看看绿萝和一品红,是怎么吸引老高的就能让老高看那么长时间。老舒站在那里,用老高的姿势也反剪双手也微微低下腰身和头,恍惚见,就和老高并排站在一起了。午后阳光穿透玻璃窗户,把老舒和老高一起,笼在金色光辉里。老舒问,是你吗老高。老高说不是,我不用原来的身体有一段日子啦。
哇的一声,老舒哭了出来,这是第一声为老高发出的哭声,也是唯一的一声。在老高的葬礼上没人哭出过声,在火葬场也没有。所有人都用城市人该有的素质和教养表达悲痛,有足够的庄严和肃穆,也有无尽的不舍和哀伤,但是没有哭声。那不是城市人该有的声音。
老舒这一声哭也不是有准备和有预谋的,也不是突然激动。相反,她是無比平静后才哇地哭出了这一声。看到老高的那一刻就是看到世界最真实的一刻。世间的事都不够完美或者说世间就没有什么事是完美的,但那又如何?我们的智慧就是要在不完美中找到足够的平静,然后去拥抱。
责任编辑 梁学敏
作者简介:
苏二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太原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小说集《社火》,儿童小说《秘密的美好》。获赵树理文学奖2016-2019中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