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春喜和秋明的较量。
春喜生在春天,秋明生在秋天,而这场较量,发生在夏天。
春喜说,夏天是从给麦子地灌水开始的。娃娃们不知道那会儿是小满——麦子的灌浆时节,但觉得给麦子地灌水的时候天气就热得厉害了,天气热了可不就是夏天?娃娃们自然同意春喜的说法。
春喜说,夏天是属于麦子的,从浇地,到麦子地里赶雀儿,割麦子,打麦子,晒麦子,直到麦子进仓,大半个夏天就过去了。娃娃们也同意,哪个娃娃没有在夏天的地里拾过麦穗?没在打麦场上吃过扬起的土?
春喜说,今年小日本又在到处抢麦子。他们还放出了很多汉奸,看到哪片麦子熟了就去抢收。河西好几个村的麦子都被抢了,苦了老百姓。娃娃们心里想着暄软香甜的白面馍馍,慌张地看向蹲在石碾子上的春喜——娃娃们相信,春喜一定有办法,谁让春喜是儿童团的团长呢!
办法是啥?
春喜眼神游移一下,马上又坚定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娃娃们看春喜这么坚定,马上就不担心了。
“走!去麦子地里赶雀儿去!麦子是咱的,谁也别想惦记!”春喜一挥手,娃娃们举着红缨枪纷纷跑向了自家的麦子地。
红缨枪是每个儿童团员的身份象征,儿童团员走到哪里都带着。
娃娃们嗷呜大叫着,欢声大笑着,挥舞着红缨枪,在田埂上飞奔,惊起了地里偷食的雀儿。
眼看着麦子就要收割了,能用红缨枪保卫自家的麦子,娃娃们很是自豪。
但这种像“二百五”一样在田埂上疯跑的事情,秋明才不会去做呢!
秋明喜欢动脑子,他把烂得实在穿不了的夏衣撕成条,绑在细长的竹棍上,在麦子地里隔一段插一根,风吹来的时候,薄到透明的夏衣条随风起舞,自然就吓走了来偷食的雀儿。
秋明对自己的“发明”很是得意,还给这个“发明”起了个名字——雀儿鞭。
可是,第二天傍晚,秋明走到他家的麦子地时,发现儿童团的几个团员正挥舞着他做的雀儿鞭在田埂上奔跑。
这也太欺负人了!
秋明气极了,冲那几个娃娃大喊:“给我拿回来!”
儿童团员们一看秋明来了,也大喊着:“汉奸来啦!快跑哇!”
快一年了,儿童团的娃娃们给秋明扣着一顶“汉奸”的帽子,不跟秋明玩儿,还处处欺负秋明。带头这么干的,当然是春喜。
为什么管秋明叫“汉奸”呢?
因为秋明有个远房表舅,在城里的粮店做工。去年的一天,麦子刚刚泛黄的时候,不知道什么风,就把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表舅吹到了秋明家。
表舅还带来了小半袋白面,说是前年的面,卖不出去了,店家就好心分给了伙计们。表舅想着这个表姐——秋明的妈妈,觉得表姐一个人在乡下带个孩子不容易,就想给表姐送些白面,缓一缓表姐的苦日子。
那天,秋明的妈妈很高兴,不掺粗粮做了顿刀削面,炒了西红柿鸡蛋卤,还从院子里摘了黄瓜,擦成细丝凉拌;摘了西红柿,开水烫一下剥皮,切成小块撒上白糖;摘了茄子切成滚刀块,倒了很多油和西红柿一起炒。吃完菜,盘子里还剩了好些油,可把秋明妈妈心疼坏了。
秋明最喜欢吃“雪山”,就是西红柿上撒白糖,平时难得能吃回糖,筷子就不自觉总往盘子里伸。不记得是第几筷子,秋明的筷子被妈妈的筷子打了一下,“快吃饭!”妈妈给秋明使眼色,秋明是个聪明娃娃,自然懂得妈妈的意思。表舅也是个聪明表舅,夹一筷子西红柿,蘸上白糖送到秋明碗里:“姐,秋明长身体呢,要好好吃饭。”
饭后,表舅从裤兜里掏出三颗糖放在秋明手里,秋明高兴坏了。等表舅走了,秋明仔细地看了又看,红色的糖纸包着红糖球,绿色的糖纸包着绿糖球,黄色的糖纸包着黄糖球。秋明伸出食指,用“点点豆豆”的游戏来决定把哪颗糖给妈妈:“点点豆豆,米粮二斗,皇上不在,请你先走。”秋明把黄色的糖球给了妈妈,剩下两颗不舍得吃,打开糖纸舔一舔,可是糖太甜太香了,到晚上的时候,一颗糖就被秋明舔得剩下半颗了。秋明怨自己管不住自己,想起中午吃饭时总吃西红柿,就给自己定了个规矩——每天早上舔一下,中午舔一下,晚上舔一下。哎呀,不行,改一改吧,每天早上舔两下,中午舔两下,晚上舔两下。
还不到收麦子的时候呢,表舅送的两颗糖就舔完了。妈妈看着秋明失落的样子,打开橱柜,拿出那颗黄色的糖:“给!”
秋明一看糖,眼睛一亮,但使劲摇头:“我不想吃了。”
妈妈把糖放进嘴里,就着糖纸咬下一半,还有一半在糖纸上,递给秋明:“一人一半,我先吃了,剩下的,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吧。”
秋明拿起糖,把糖纸上的糖碎舔干净,把糖再次包好,心里想着,以后更要慢些舔。
糖还没舔完呢,村子里就发生了可怕的事情——日本人开着好多大卡车,把麦子都割走了。村民们远远地看着,敢怒不敢言。
秋明也远远地看着,他在地头看见了跟在卡车后面跑的表舅,他气得回家找到糖,摔在地上,一脚又一脚地跺着。糖块被跺成白色的面面,涌出糖纸,散了一地。秋明还是不解恨,用脚掌使劲地碾着糖面面,直到糖纸稀碎,糖面面跟砖缝里的土混合在一起。
村里娃娃们也看见了,知道那个带路的汉奸是秋明家的亲戚。亲戚是互相的,汉奸也是互相的,所以,汉奸的亲戚也是汉奸。
从那天起,娃娃们就不再跟秋明一处玩了。
可是,秋明家的麦子也被抢了呀!
秋明母子在村子里过得更艰难。
一转眼,这更加艰难的日子快一年了。
又到了麦收时节,村民想早点把麦子收了,不给小日本机會。
春喜带着儿童团的娃娃们在麦子地里跑得勤快,一是赶雀儿,让它们少来糟蹋庄稼;二是侦察,防着汉奸和小日本。
秋明心里恨恨的,想着,如果今年小日本还敢来,他就跟汉奸和小日本拼了。与其顶着个汉奸的臭名声苟活,不如轰轰烈烈地跟小日本干上一场,他要让全村人都知道,他秋明不是汉奸,是战士。
这么想着,秋明往麦子地里跑得也勤快。
这不,儿童团员和“汉奸”秋明遭遇了。儿童团员劫了“汉奸”秋明的雀儿鞭,“汉奸”秋明气急败坏地追赶儿童团员。
其中一个叫八斤的儿童团员,家里富裕些,吃得就圆润些,跑得也就慢,被秋明从后面薅住了衣领。秋明顺着衣领往后一扯,八斤就结结实实地坐地上了。
八斤的胖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他一生下来就有八斤重,所以就叫八斤。
秋明一把抢回雀儿鞭,气得踢了地上的八斤一脚。
八斤勉强扭回头,一把抱住秋明的小腿大声求援:“快来,我抓住汉奸了!”
听到这么提气的喊声,跑远的娃娃们又折返回来了。
娃娃们跑过来的时候,秋明和八斤已经扭打在一起了。都是十二岁,个头差不多,八斤胖,力气足,秋明瘦,灵活。八斤想摔倒秋明,秋明躲开了;秋明想摔倒八斤,可是搬不动。
春喜听见喊声,从自家地里跑过来,招呼其他娃娃们别动手,站在一边给八斤加油。娃娃们看两个人在田间小路上扭打,八斤把秋明推着要抵在树上,快要挨着树时,秋明一闪跳进了灌渠。灌渠里没有水,长满了丰茂的野草。八斤扑进了灌渠,娃娃们涌到了灌渠边。
春喜带着儿童团的娃娃们高喊着:“八斤加油!打倒汉奸!保卫麦子!”
春喜又带头唱:
麦梢黄,日本亡,
拿起手中红缨枪,
去打汉奸小东洋,
狗汉奸,小东洋,
横行霸道恶魔王……
娃娃们把手里的红缨枪一下一下地往地上杵着打拍子,高声唱着,谁也没有注意到,沿着这条四五米宽的田间小路,走来一支部队。
一个黑汉子從一个战士背上下来,看娃娃们在灌渠里扭打滚闹,但看清是一群欺负一个时,不由得出声制止了这场较量:“停下!”
洪钟般的声音一下就钻进了娃娃们的耳朵。
娃娃们回头看去,只见一个黑塔一样的八路军单着一条腿站着,另一条腿上绑着木板,裹着布条,布条上还渗着血迹。
娃娃们被镇住了,打架的停了手,助威的失了声,跟着八路军回了村。
一番简单的休整,八路军就带着村民开始抢收麦子。
春喜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抢收麦子的。以前说“抢收”,是跟老天爷抢时间,怕下雨,麦子烂在地里头;现在是跟小日本和汉奸抢时间,天黑了,黑透了,八路军不休息,村民也干劲十足。一家地里一挂马灯,初夏的微风吹走了臭汗,没有人说话,也顾不上说话,手臂挥动,镰刀起舞,刷刷刷——镰刀与麦秆碰撞出丰收的喜悦,刷刷刷——麦秆与大地诉说着各自的梦想……割麦子,捆扎好,拉回家,一夜的劳作,第二天鸡叫的时候,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堆满了金色的麦垛子。
秋明做梦都没想过,“汉奸”事件后,居然有人愿意帮他家收麦子,还是八路军战士帮他家收麦子。
这就说明,秋明和妈妈不是汉奸。
秋明站在院子里愣神,妈妈抹着眼泪蛋蛋感谢八路军。
八路军战士抢收完麦子就要开拔去下一个村子了。
临走,一个战士拍一下秋明的肩膀:“得空了去趟村长家。我们铁连长找你。”
秋明进了村长的屋才知道,那个黑塔一样的八路军就是连长。
“秋明来了,问铁连长好。”村长坐在炕沿上摇着蒲扇,看到秋明进来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只是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铁连长也靠坐在炕头,腿下垫着被子,看到秋明进来,伸出手:“你叫秋明啊?挺厉害嘛!来,过来坐!”说着,铁连长拍了拍紧挨着他的炕沿。
这一年来,秋明第一次受到邀请,竟有些窘迫和不知所措。
村长起身,跟秋明说:“坐吧。”说完就出门了。
铁连长搂着秋明的肩膀说:“你家的情况我知道了。你们哪,是被汉奸利用了,这一年受了不少委屈吧?”
听到这样的话,秋明的泪蛋蛋就一颗一颗往下滚——还是八路军明辨是非。
秋明想把这一年的委屈和愤懑都流干净。
“村民的粮食没有了,也是事实啊。可恶可恨的是小日本和汉奸,可不是咱老百姓。你想不想利用汉奸扳回一局?”铁连长继续说。
秋明擦干眼泪,眼里满是坚定,但也有疑惑:“怎么扳回一局?”
铁连长胸有成竹,但又故作神秘:“天机不可泄露,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先去帮妈妈把麦子拉到打麦场。”
打麦场?
这个地方秋明这一年都不敢去。
去年,麦子被小日本抢了,打麦场用不上了;今年,人们可都记得秋明那个汉奸舅舅呢,还会让秋明家用打麦场?
秋明犹疑着。
村长端着稀饭和咸菜进来,放到铁连长面前的炕桌上:“还不快去,这几天先把你家的麦子碾了。”
秋明回到家门口的时候,看到他家的麦子已经装了车,男劳力在前面拉,春喜指挥着几个儿童团员,左右车轮边各一个,后面两个,帮忙推车。
秋明看到恨了他一年、欺负了他一年的春喜突然转了性,不知道是真是假,是憋着劲儿要狠狠欺负他,还是……
秋明愣神的工夫,春喜说:“我们……先去打麦场。你家里要是还有那种……那种赶雀儿的棍子,也一并带过来。这几天……咱儿童团员轮流守着,不让雀儿偷食。”
秋明能感觉到,说这些话的时候,春喜也带着不好意思。
秋明不知道的是,铁连长先找了春喜,批评春喜作为儿童团团长孤立群众,欺负群众,还告诉春喜,秋明可不是汉奸,而是八路军今年“麦子战役”的功臣。
一听秋明从“汉奸”变成“功臣”,春喜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但看着这个黑汉子,想着刚才的批评和“威胁”,春喜不敢张嘴,但春喜怕铁连长的“威胁”变成真的——立了功的秋明,很可能被铁连长委派成为儿童团的新团长。
“儿童团员们肯定拥戴我。”春喜想寻找自己的立场。
“你这是煽动儿童团员的情绪,更要批评你!”铁连长黑着脸,过了一阵脸色缓和了些,继续说,“不过,你要是能把儿童团带出个名堂来,这个团长的位子还是你的。”
“我们现在就不赖,我们负责给村子侦察放哨,如果有汉奸来,我们就报告村长,让村民小心应付;如果是小日本来,我们也报告村长,大家一起躲起来。”
“哼!”铁连长鼻子一哼,“侦察得不赖,还让汉奸带着小日本抢了粮食?”
这一句说到了春喜的痛处,春喜不禁住了嘴,狠狠地咬着牙。
铁连长看着春喜气愤的样子,认真地说:“我教你侦察的本事,你要和秋明配合,你俩一起做‘麦子战役的功臣。配合得好,打了胜仗咱论功行赏,谁的功劳大,谁就当团长。”
一听能从八路軍连长这里学真本事,还能努力保住团长的位子,春喜自然是高兴,铁连长说什么,春喜都一口答应。
儿童团要听八路军的指挥,这是错不了的。铁连长指挥春喜,春喜调动儿童团员,轮流守护打麦场上的麦子,不光是秋明家的,而是打麦场上所有摊开晾晒的麦子。
打麦场上,各家的麦子被摊成一个一个的圆形。
天气热得厉害,知了开始没完没了地鸣叫,儿童团的娃娃们被分成两拨,一拨跟着春喜学侦察本事,一拨被打发到打麦场坐在茅草棚里看麦子。
春喜每天跟铁连长学侦察本事,然后现学现卖,把儿童团员们拉到凉快地方开始点拨儿童团员。
看麦子的不敢有丝毫懈怠,看到雀儿飞下来,急忙起身,拿上雀儿鞭就去轰赶雀儿:“哦——嘘——哦——嘘——”
秋明怕娃娃们祸祸麦子,想自己守着,可娃娃们把茅草棚占领了,秋明可不想跟他们挤在一处。他远远地坐在柳树下,听着聒噪的蝉鸣,看大家都守得尽心,也就放心地走开了。
“怎么从汉奸那儿扳回一局?”秋明走着,想着,可还是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也不能闲着,趁着晒麦子的时间,秋明被妈妈叫去地里,翻地,点高粱,浇水。“夏播无早,越早越好。”高粱早种一天,早管一天,秋天收成就好很多。
这几天,天气出奇的热,几天的工夫,秋明和妈妈点了高粱浇上水,麦子就晒得差不多了。秋明和妈妈拿着连枷和一茶壶凉白开到打麦场,准备打麦子。
十二岁的秋明是使连枷的好手,他稍微弯腰,两手抡连枷,让连枷有节奏地落到麦子上,麦粒们都争先恐后地从麦壳儿里跳了出来。秋明打麦子的动作很有节奏,有了节奏,人就不感觉累了。
打麦场上,邻居贵叔正在套驴。套缨子和夹板两端的绳子后面,拴着一根胳膊粗细的木棍,木棍后面拴着砘子。砘子用石头凿磨而成。打麦场用的砘子,与普通压平地的砘子不一样,一头粗一头细,便于转圈,而且上面有楞,砘子转动起来的时候,那一道又一道的楞就把麦粒都搕了下来。驴拉着砘子走,砘子绕圈转,压过场上摊开的麦穗。贵叔牵着拴驴的绳子,不断调整着驴转圈的方向。贵叔是个好把式,大半天的时间就将秋明家的麦穗全压完了。
秋明妈妈对贵叔千恩万谢,就叫秋明一起把麦秆起出去,地上就剩麦粒和麦麸了。
晚霞还漫天铺着,晚风就起了,秋明扬起木锨要把麦麸扬出去。这可是个技术活,没有多年历练,一举木锨扬自己一脸,可是让人看笑话的,但秋明就是脑子好,使了几把木锨就找到了诀窍。他站在上风口,身体随着胳膊有节奏地下盛上扬,根据风力大小调整扬起的高度与力度。麦麸随风飘走,麦粒落到地上。秋明妈妈拿着笤帚,把麦粒收拢在了一起。
一盏马灯照着,不到半夜,秋明家的麦子就收完了。秋明和妈妈想的一样,晚上干活凉快,还能早点给下家腾地方。
五十斤的袋子装了四袋,秋明看着四个袋子挨挨挤挤地“站”在一起,心里很高兴。妈妈拍拍袋子感慨:“还真是,‘小麦小麦,亩产一百。”秋明和妈妈把麦子放到独轮车上推回家。
天气好的时候,秋明把麦子摊开在院子里,看到阴天了,赶紧回家收麦子,这样反复大半个月,晒到麦皮干硬,就可以长时间储存了。
地净场光,颗粒归仓。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全村的麦子都晒好了,藏好了。
全村看不到一粒麦子的踪迹,只有树荫下的婆姨们扯着闲篇,用一束又一束的麦秆编织着厚厚的草帘子,这些草帘子到了秋冬季节要给地里越冬的庄稼防寒用。精巴婆姨盘腿坐在草帘子上,上半身随着双手的动作略微前倾,时不时抬头跟左右的婆姨们对视一眼,她们身后的草帘子已经卷到半人高了。
秋明拎着一小袋新麦子,路过树下,看到妈妈在边上低头打帘子,不说话;还看到今年的草帘子比往年的窄一些,厚一些。
秋明来到村长家,铁连长的腿也好利索了,正坐在院子里乘凉。秋明在门口小声叫了一声铁连长,又小心翼翼地走进去:“铁连长,这是今年的新麦子,您……尝尝。”
铁连长接过麦子放在石桌上,打开袋子,抓起一把麦子仔细看着,言语间充满欣喜:“这么好的麦子,可不能便宜了小日本。”
“怎么扳回一局?”秋明复仇心切,开门见山。
铁连长笑,拍了拍秋明拿来的新麦子:“把这些麦子拿到城里的粮店,换成高粱面。”
“高粱还没熟呢,只能换去年的旧高粱面。”
“对!新麦子换旧高粱面,就是为了能多换点儿。还有,记住,就去你那个汉奸表舅的粮店。”
秋明看着铁连长,眉毛拧成个疙瘩:“那不等于是去给他送信?”
“对!就是去给他送信,让他知道,咱村的麦子丰收了,晒好了,不舍得吃,就等他带着小日本来抢了。”铁连长满脸的笑。
秋明一听,脸腾地红了,又急又气站起来,声音不觉高起来:“我不当汉奸!”
铁连长拉着秋明坐下:“你不是汉奸,但要利用这个便利条件,把咱去年丢的脸挣回来。”
秋明的牙咬得紧紧的,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三个字:“怎么挣?”
“你去有两个任务,一是让汉奸和小日本知道,咱村有现成的粮食;二是探一探小日本粮库的具体位置和把守情况。”铁连长一边说着,一边伸出食指,又伸出中指。
秋明盯着铁连长的那两根指头,琢磨了一下,笑了,转身要走:“行!”
“回来!”铁连长喊秋明,在秋明耳边嘀咕一阵,又指了指装麦子的袋子,“把这个也给汉奸。”
“这是感谢咱八路军的。等打跑了小日本,咱包饺子。”秋明走出院子。
这一年里,秋明的步子从来没有这么明快过,心情也从来没有这么舒畅过。他几乎是一蹦一跳地回家的。一路上,路边的小花在冲他笑,小草在冲他笑,就连石头砖块也都在冲他笑,杨树睁着大眼睛看着他,给他“啪啪啪”地拍巴掌鼓劲儿。
秋明背着一小袋麦子进城的时候,铁连长就要考春喜了:“小日本在北边的城里驻军,要是想防着小日本,该如何安排岗哨?”
春喜蹲在地上,拿起土坷垃開始画:“村北村西没有大路,不能进卡车,只能从村东村南两面进村,但南边有点绕远,所以,东边是最重要的侦察地段。”
铁连长脸上浮起笑意,见春喜抬头,忙收起来。这一个多月,铁连长有两副面孔——在秋明面前是和善的,多鼓励和引导;在春喜面前是威严的,多批评和指点。
“接着说。”
“北边和西边的小路可能会有汉奸骑自行车来,所以也要安排岗哨。这阵子高粱拔节了,那密密匝匝的高粱地,我们儿童团员藏在高粱地里,管他什么汉奸还是小日本,谁都发现不了……”
春喜低头画着,说着,不知道从天边翻滚着涌上来一大片乌云。等他发觉的时候,豆大的雨点已经砸到院子里了。
铁连长和春喜坐到了屋檐下。
“雨季又到了,河水也涨了。告诉儿童团员,可不能去河里玩水了。”铁连长说的是村子西边的汾河。
“哦。”
“草帘子搬到指定地点了?”
“嗯。搬好了。”
“儿童团员能搬动?”
“儿童团员的爹搬的。”
铁连长点头:“干粮和水准备好了?”
“各家都问过了,随时备着呢。”
“秋明家呢?”
“也问过了,准备好了。”
俩人唠嗑的工夫,瓦口的雨如柱子般冲下来,在院子里形成弯弯曲曲的“小溪”。
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秋明背着一大袋高粱面,伴着蛐蛐的叫声回来的时候,秋明妈妈拿着蒲扇坐在门口,脖子伸得像只大鹅。
“咋样?”秋明妈妈拿下秋明肩上的高粱面袋子,着急地问。
“按铁连长交代的,都办妥了。”秋明动一动有些木的肩膀,说,“我去找铁连长汇报一下。”
幸亏麦子晒好了,不然这连日来每天一顿暴雨,麦子可要发霉了,但地里的高粱正在拔节,是喜雨的时候,眼看着噌噌地直往天上窜,大刀似的叶片油亮鲜绿,透着股子精气神儿。
暴雨浇灌一阵,毒日头晒一阵,高粱秆子愈发挺拔结实。
一天早晨,日头早早地挂在天上烤着大地,天空安静得没有一丝风的踪迹。这天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可春喜就是觉得这天跟往常不一样,他早早地把儿童团员都撒出去侦察,主要“部队”集中在村东,一小部分在村南村北和村西。每个儿童团员腰里别着一小截柳树枝,看见小日本或者汉奸,就摘下一片叶子学鸟叫,小日本开着大卡车来了是急唳,汉奸来了是舒缓的鸣叫。
晚霞铺满天的时候,各家的炊烟刚刚升起,村东的急唳便传来,春喜气喘吁吁地站在了铁连长面前。
铁连长递给春喜一张纸:“打开看看,记住红圈圈标的地方,万一纸条丢了,就给李政委当场画一个。”
铁连长把这么重要的军事机密都告诉了春喜,这份信任让春喜激动不已,打开纸条的手都抖了。
“走哪儿知道吗?”铁连长不放心。
“知道,村北,摸着高粱地走。”春喜把小小的纸条卷一卷,塞进了裤带里。
“知道部队在哪儿驻扎着吗?”
“放心,我可是‘活地图。”
“遇到危险怎么办?”
“绝不暴露咱们的隐藏地点。”
春喜撒丫子往北边高粱地里钻的时候,全村熄了灶,带着干粮和水,开始往村南的高粱地里撤退。
高粱正在抽穗,一个个小小的嫩嫩的穗包就像一把把红缨枪的枪头,笔直地冲向天空。
村民们蹲在这天然的青纱帐深处,紧张得大气儿不敢出。因为要钻这青纱帐,村民都穿了长衣长裤,这会儿倒是正好防蚊虫了。
铁连长耳朵贴着地听,小日本进村了。
各家各户的灶热着,可人和粮食都不见了踪影,小日本很快会四处搜寻的。
果不其然,一顿饭的工夫,就听见汉奸的大喇叭开始吆喝:“乡亲们不要怕,皇军是来看望大家的。”
这声音,秋明再熟悉不过,是那个汉奸——秋明才不认这个表舅呢!
小日本之所以让汉奸使劲喊,就是不敢贸然进入这青纱帐,他们不知道这青纱帐里有多少游击队,多少八路军。
那汉奸扯着嗓子喊了半天,嗓子都哑了,也不见一个人,气得开始骂人:“你们这群刁民,皇军好心来慰问,你们不要不识抬举!”
啪——
这枪声是威胁。
“再不出来,皇军就把村子踏平!”
……
汉奸这样哄一阵,骂一阵,威胁一阵,夜色就浓起来,蛐蛐此起彼伏地开始跟汉奸叫板。
青纱帐的最外围火光冲天。
这青青的高粱秆很难点着,小日本应该是从村民院子里抱来了麦秆。
没有风,熊熊火光和滚滚浓烟直冲天际,可不知小日本用了什么法子,浓烟开始往地里钻——小日本想把藏在青纱帐里的村民和队伍呛出去。
“铁连长,怎么办?”秋明捂着鼻子,眼睛被熏红了,想狠狠地修理小日本,修理狗汉奸。
“再等等。”铁连长抬头看看天空,高粱静静地站着,明月高悬。
“等什么?”
“等东风。”
“哪有东风?”
“一会儿就有。”
“你咋知道?”
“我能掐会算呗!不然怎么当连长。”
秋明蹲在铁连长身边,跟他一起抬着头,等东风。
月亮走了半个天空,一片云飘过来,挡住了半个月亮,高粱穗微微动了一下。
铁连长碰一下秋明:“东风来了!”
秋明抬头,那嫩嫩的穗包齐刷刷地向西面微微点头,叶子也发出沙沙的轻响。烟雾被吹到西边去了。
秋明只听过三国时神奇的诸葛亮作法能借来东风,不知道身边的铁连长更神奇,不用作法也能借来东风,情不自禁地嘴里轻轻嘟囔着:“真是神了!”
铁连长递给秋明一盒焌灯儿(火柴):“去把村东高粱地里的帘子点着。有多少点多少。”
“烧了高粱怎么办?”
“下了这么多天雨,那帘子能出多少火星子?”铁连长拍拍秋明的脑袋瓜子,“咱要的是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中国的麦秆子不熏中国人,熏走小日本!”也是,秋明一向认为自己聪明,怎么这个时候犯傻了,不禁不好意思起来,挠着脑袋讪讪地笑着,向东摸去。
这麦秆帘子压着两行高粱躺在高粱地里,连遭了好些天的暴雨和暴晒,上面是干的,下面是潮的。秋明先把浮面上的麦秆扯下来一把,点着了慢慢往其他干面上引。火苗遇到受潮的麦秆,呛人的烟就升腾起来。
噼里啪啦的枪声集中向秋明这边射过来。
秋明能听到子弹在高粱地里呼啸,也能听到子弹打在高粱秆子和高粱叶子上的声音。
秋明惜命,猫着腰跑几步点一把火,快速地把干的麦秆帘子点着。边点火,秋明边想:“铁连长真是高明,收麦子的那会儿就想到了引汉奸和小日本来抢粮,然后在高粱地里来个里外夹击,消灭小日本。可是,这都要后半夜了,援军什么时候到呢?”
东风渐劲,不一会儿就听到了小日本气急败坏的吱哇乱叫和猛烈的咳嗽声。紧接着,枪声更加密集起来,不过这会儿,秋明已经完成任务回到了铁连长身边。
秋明很兴奋,漫天的星星都装进了眼睛里:“这招神奇!不费一兵一卒,二里长的草帘子就把小日本熏得哭爹喊娘了。”
“只要肯动脑子,修理小日本的法子多得是。”
“咱的援军什么时候到?”
“什么援军?”
“八路军哪!您的连队。”
“劫小日本的粮仓去了。”
“今天晚上?”
“对呀!”
“那咱怎么收拾汉奸和小日本?”
“别急,再过一阵,让你冲出去,当回英雄,收拾个够!”
“我没枪。”
“不用枪,能喊就行,有手就行。”
……
秋明还要再说什么,铁连长在嘴边比了个“嘘”的手勢,听了一会儿,又趴在地上听。
突然,铁连长高喊一声:“冲啊!”
身后,男女老少喊声震天,一起往高粱地外面冲。儿童团员们更是带劲,高举着红缨枪喊着向前冲。
只是,大家伙儿气势汹汹地冲到外面的时候,月光下只有卡车印,小日本早就不见了踪迹。
村民们站在街上,看着路边扔着的卡车围栏,原来,小日本刚刚是卸下了卡车围栏当风扇,把烟往高粱地里扇。
突然,秋明有发现——一个围栏动了一下,掀开一看,那个身影再熟悉不过了。
秋明冲过去,一脚踩住了围栏:“狗汉奸,不许动!”
围栏下,汉奸举着双手笑:“秋明,我是舅舅。”
“我没有你这样的汉奸舅舅!”
说话间,儿童团员们已经拿着红缨枪对准了汉奸。
“别!别!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汉奸的嘴脸变得真快。
秋明死死地踩着围栏和围栏下的汉奸,把这一年的力气都用上了。
秋明和儿童团员合力抓住了汉奸。大家伙儿都看见了,秋明母子确实不是汉奸。这么英雄的事儿在全村人面前做,真是提气。
大家伙儿找来绳子,把汉奸绑了个结结实实。
“可惜,让小日本跑了!”秋明推一把汉奸,心有不甘。
“跑不了。”铁连长胸有成竹,“半路上就把他们收拾了。”
这会儿秋明才完全明白铁连长的策略——引汉奸和小日本来抢粮,实际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八路军趁着小日本驻地空虚,劫了小日本的粮仓,小日本知道了必定要急着回去救粮,结果半路又挨了八路军的伏击。这计策,真是太妙了!
麦梢黄,日本亡,
拿起手中红缨枪,
去打汉奸小东洋,
狗汉奸,小东洋,
横行霸道恶魔王,
红缨枪,亮堂堂,
汉奸东洋消灭光!
一群红缨枪尖尖对着汉奸,把汉奸押到了村长家。
冷静下来的秋明想起了一个人——春喜。那个欺负了他一年,又带着儿童团员帮着晒麦子的春喜。
“一晚上没见春喜,他去哪儿了?”秋明不禁问铁连长。
“还是你胸襟宽。”铁连长拍了拍秋明的肩膀,手上的力道透着欣赏,“春喜去给连部送信了。”
“一晚上了,还没回来。”秋明不禁担心。
“放心吧!咱的部队劫了小日本的粮食,就地分给百姓了。春喜应该是帮着分粮去了。”
……
他们这么一递一句聊着,天就亮了。
秋明问起春喜的时候,春喜正往回跑呢。
一路上,春喜盘算着:这场“麦子战役”里,自己带着儿童团帮村民收麦子、晒麦子,还训练儿童团员侦察的本事,更牛的是给八路军送情报,帮助八路军给城里的百姓分粮,这可是头等功。
可是,让春喜万万没想到的是,一进村,“秋明活捉汉奸”的消息满村飞。
春喜儿童团团长的位子到底是不稳了。
前晌,八路军部队就进村了,还给村民带来了粮食。
村民们怎么能收八路军的粮食呢?
说好了,打跑小日本,吃饺子庆祝的。村民们赶紧挖出藏好的麦子,磨面的磨面,杀猪的杀猪。村里一派喜气洋洋。
只有秋明,还是形单影只,这一年的孤单,他一下不知道该找谁玩,他也不想玩。还有春喜,他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是该跟铁连长求情,保住自己儿童团团长的位子呢,还是把位子让给秋明,以后他一个人玩。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来到了村长屋里,想跟铁连长再叨歇(方言,意为闲聊)一阵。
村长家里有好些八路军,真热闹。李政委正跟铁连长说着春喜昨天晚上的英勇事迹呢。
铁连长看到两个孩娃娃都来了,招呼他俩到跟前:“这一仗打得漂亮!你俩都立了大功!秋明呢,刺探情报准确,烟雾放得及时,最厉害的是活捉了汉奸。”
春喜一听,心就凉了半截:“完了,完了,先夸的秋明,看来我的屁股要挪窝儿了……”
春喜一直低着头琢磨,没听到铁连长表扬他,更没听到别的,直到铁连长提高声音,严肃地喊:“春喜!”
“到!”春喜立马抬头挺胸,立正站好。
“我刚才说什么?”
“报告,没听到。”
“为什么走神?”
“我在想,我这个团长干不下去了。”
“为什么干不下去了?”
“冤枉了秋明一年,秋明还活捉了汉奸,抢了头功。所以……我这个团长是干不下去了。”春喜心里都是懊悔和不甘。
“哈哈哈……”李政委实在憋不住,笑出了声,“你的小心思还真多!刚才铁连长宣布了,你还是团长,让秋明给你当政委,你俩好好配合,把咱的儿童团搞好。”
春喜看看李政委,再看看铁连长。看到铁连长笑著点头,转头看秋明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结结巴巴地道歉:“这一年……不该……不该那么对你。对不住哇!”
“都过去了,没事!”没有了委屈和愤懑,秋明倒是坦然了。
饺子上桌,秋明夹起饺子,可是心里的疑惑解不开,就没心思吃饭,索性问道:“铁连长,您是怎么借来的东风?”
李政委笑了:“铁连长啊,神奇着呢!不光能借东风,啥风都能借!”
春明一听也好奇,忙问是怎么回事。秋明简单说一遍,春喜眼里满是佩服。
“打仗嘛,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这些条件咱都占了,小日本可不就是在自取灭亡。”铁连长唱着高调打马虎眼。
“天时是怎么来的?”秋明抓着不放。
“说是天时,其实也是科学。”铁连长说。
“科学?”春喜和秋明眼里都放着光。
“铁连长厉害着呢,上过大学,还留过洋呢!”李政委咂吧完嘴里的饺子,补充道。
对于春喜和秋明来说,“上大学”“留过洋”这可都是传奇故事里的传奇事情,这眼跟前就遇到一个,仿佛遇到神仙一样,不觉看铁连长的眼神就变了。
“好好吃饭,等消灭了小日本,你们也背上书包去上学,好好学习,将来上大学!”铁连长把饺子塞进嘴里。
“嗯!”春喜和秋明低头吃饭。
春喜明白,这场较量里,他和秋明谁都没有输,智慧、团结、勇敢的中国人赢了。
秋明呢,一直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场较量,不但能保卫麦子,还能摘掉“汉奸”的帽子,能重新融入儿童团,秋明心里舒坦。
作者简介:
金凤,女,80后。曾供职于某报社,担任低幼刊物主编及新媒体主编,主编、编辑的作品多次荣获中国少年儿童报刊工作者协会专业奖项。儿童文学作品见于《儿童文学》《少年文艺》《少年月刊》《读友》《少年先锋报》等多家报刊,曾获2019年《好儿童画报》“小百花”奖。目前从事动画编剧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