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险社会中的进步观念审视及其重建

2021-06-17 11:27马炯
湖湘论坛 2021年3期
关键词:风险社会重建

摘要:随着全球风险社会的到来,传统进步观念寻求全面进步的追求陷入悖论。传统进步观念确立的基础和前提——西方理性主义、机械历史规律论、实证主义——不仅出现功能弱化,而且演变成风险产生的源泉。因此,重建进步观念成为现代社会重要的时代议题。超越传统进步宿命论,重建科学合理的进步观,需要转变进步观念范式。只有对进步进行“否定”的定义,并把进步理解为一种实践的信念和存在质性差异的进步观念,才能以一种科学合理的进步观念指导人类发展。

关键词:风险社会;进步观念;范式跃迁;重建

中图分类号:C8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4-3160(2021)03-0120-09

进步观念对人类发展具有重要的指引作用,是人类现代化进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观念。然而,在现代性造成的“文明的火山”——风险社会中,传统进步观念却逐渐走向衰落。如风险社会学家乌尔里希·贝克所言,进步因为风险的增长而处境尴尬,“科学理性”“经济增长”“进步”等概念在今天的合法性值得怀疑。[1]33在风险社会中,重建进步观念正在成为一个重要的时代议题。传统进步观念将进步定义为从过去走向未来的光明坦途。然而,现代社会日益增多的风险、层出不穷的灾难与进步期许的美好愿景背道而驰,传统进步观念陷入困境。依据马克思主义进步观的指引,无处不在的风险与社会进步的图景不是截然对立的,社会进步并非在对美好未来的单纯憧憬中显现,而是体现在直面风险、克服灾难的实践中。实现进步观念范式的跃迁,进步观念依然值得坚守。

一、传统进步观念视野下风险社会的表现

重建进步观念的议题生成于全球风险社会的历史情境之中。乐观主义进步观念随人类理性的增长和科技的发展而兴起,并随着资本主义社会的蓬勃发展,在19世纪成为主导人类思维和行动的主流价值观。然而,进入现代社会,危险无处不在、灾难时有发生,人类由于风险增加而产生的不安全感、危机感、焦虑感也与日俱增,近代确立起来的进步观念逐渐被交织着紧张、困惑和冲突的风险概念取代。以乌尔里希·贝克和安东尼·吉登斯为代表的风险社会学家认为,由于长期以来受理性主导的现代性脱离价值之维,导致“现代性的断裂”,从而使全球置于风险社会中。风险社会的出现,不仅引发全球范围内风险的叠加,而且风险的多样性、流变性、不确定性和不可预测性进一步触发了人们对理性增长与科技发展将导向光明未来的怀疑,动摇了人们对乐观主义的信念。传统进步观走向衰落,促使在新的历史情境中重建进步观念成为重要的时代议题。

(一)“自反性现代化”恶性膨胀

在西方社会中,现代性方案承载着启蒙哲学家对未来社会的无限憧憬。然而,现代性在高速发展的过程中既促成了一个繁荣发展的世界,又将人类卷入一个整体风险的时代。出于对现实和未来风险的考虑,乌尔里希·贝克在探究现代性发展历程的基础上考察了风险社会,认为西方社会遵从着传统社会——工业社会——风险社会的结构性裂变。当前,“现代性从经典工业社会的轮廓中获得了解放,并缔造了一种新的形态,也就是这里所称的(工业化的)‘风险社会”[1]2。如果将工业社会对应“简单(或正统)现代化”阶段,那么,风险社会对应的则是“自反性现代化”阶段。风险社会作为一种全新的社会形态,是“自反性现代化”恶性膨胀导致的结果。

“自反性现代化”是“现代化的激进化”阶段,“‘自反性现代化指创造性地(自我)毁灭整整一个时代——工业社会时代——的可能性”[2]5。“自反性现代化”不仅意指对自主现代性过程的延续和“反思”,而且意味着对现代性的自我对抗、自我消解,即以理性为基础的现代性在正常地、自主地实现自我现代化的过程中,悄无声息地产生了不断削弱和消解自身基础的非理性和反理性的后果。在风险社会中,现代化利用自主的现代化的力量挖了现代化的墙脚,因而现代性的“自反性”在博弈中占据上风,使现代性以矛盾和对抗的形式显现出来。例如,科技日益演变为工具理性,与人和社会发生异化;资本贪婪地追逐利润,使劳动、生产与人的本质悖离,人日渐堕入价值理想缺失、人生无追求与生命无意义的空虚境地;具有“半现代性”特征的工业社会,使公民权利、公平、平等等普遍原则总是只能部分地得到实现,在体制上为社会动荡埋下祸端,导致风险威胁的日渐累积。可以说,“自反性现代化”的恶性膨胀,会使得整个社会处于一种混乱而又失控的局面。而风险社会中理性权威的丧失、人的堕落以及现代性的悖论,都意味着“工业社会文化中的集体的或具体某个团体的意义之源(如阶级意识或对进步的信念)正在枯竭、解体、失去魅力”[2]11。

(二)社会发展的不确定性增加

风险社会的出现,根植于现代性的“自反性”,同时又是现代性自我变异的结果。理性的分裂、秩序标准的模糊、信任系统的消解等现代社会结构性变异,既彰显着风险社会的特定属性,又成为现代社会结构性变异的增量,使风险社会具有极大的不确定性。

理性的裂变,意味着工具理性无限膨胀、价值理性日渐衰微。由此导致的结果是:国家希望以工具理性确定的规范和制度来化解风险,不断强化自身的力量,然而高度精细化的政治体系对世界的控制越强,人为制造的隐藏风险也就越高。对于这种“人化风险”,“我们甚至不知道這些风险是什么,就更不要说对风险的精确计算,也谈不上对风险结果的预测”[3]。理性的裂变表明,理性不再是不证自明的可靠支点,理性的权威开始动摇。人类渴望依靠理性计算风险、控制风险的企图沦为泡影,社会发展的不确定性不断扩展。

秩序标准的模糊,使人们的生活日益笼罩在风险的阴影下。如果说,在传统社会中,前人的社会规范还能作为后人的参照标准,那么,“在风险社会里,‘过去丧失了它决定‘现在的权利”[1]24。风险社会中,劳动力之间激烈的竞争和市场内的加速流动,都使得原有的以阶级和阶层为基础的传统社会秩序和价值规范失去效力,取而代之的是边界的消隐、秩序标准的模糊。在这种消隐和模糊之间,劳动市场和制度通过一种“共谋”,使个体失去传统家庭、阶级的庇护,沦为风险的主要承担者。风险的个体化使个人总是以自身作为行动的中心,并基于自身的利益在风险和机遇中作出预测。风险个体化导致风险主体多元化、分散化,这不仅带来风险种类和数量的增加,而且也带来秩序规范缺失和伦理价值真空,进一步加剧了人类社会发展的不确定性。

信任系统的消解,导致整个社会风险爆发的系数提高,加剧了发展的不确定性。信任是社会合作的基础,是维持人类社会秩序的黏合剂。然而,现代社会的结构性断裂引发了传统社会信任系统的危机。一方面,随着人员流动和技术交流日趋频繁,现代社会呈现出“流动性”特征,这就使以往基于亲情、地缘交往而建立起来的熟人社会被高度切割,人际信任关系被迫卷入更广泛的陌生世界中,社会信任半径因环境的拓展而逐步收缩。另一方面,由于科学知识的高度专业化、精细化和不确定性,专家信任系统对风险的判断和解释具有极大的不稳定性,消解了公众对专家系统的信任度。信任系统的消解,降低了人类联合行动的效能,减弱了人类共同抵御风险的能力。

(三)风险全球化

资本主义工业现代化对传统社会的祛魅,使全球日益成为一个联系紧密的联合体。在这个联合体中,风险正演变成全球性的存在。风险的全球化意味着风险不再局限于特定的时空、特定的区域,而是成为超越时空和地点、威胁着所有个人和整个世界的存在。

对于个人而言,风险全球化意味着个体承担的潜在的、隐藏的风险增加。全球化使风险以一种潜藏的、隐晦的方式被融入到每个个体的生活中。它就像“正常消费的夹带物”,随着人们对空气、食物、住所等生活需求,隐晦地潜藏在人类置身其中的世界中,无人能逃逸其外。例如:在生态方面,人类活动对自然的过度消耗,使人类遭遇自然灾害侵蚀的风险增加;在经济方面,经济全球化与市场无序竞争之间的矛盾,使得每个个体遭受金融风险冲击的概率大大增加;在政治方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所具备的毁灭性力量使整个人类都被卷入到毁于一旦的风险中。

对于地区而言,风险全球化意味着各地区的复合型风险增加。吉登斯指出,全球化“是随着社会和经济联系延伸到世界各地,世界上不同的人群、地区和国家之间不断增长的相互依赖性”[4]。全球化使资本、人员和产品跨国界流通频繁,突破了本土发展的局限,但与此同时,国家与地区之间的网络式连接既打破了传统地区发展的稳定性,又容易造成对经济风险的漠视,由此导致的结果是各个地区内生性风险、输入性风险、扩散型风险、并发型风险大大增加。

对全球而言,风险全球化意味着风险日趋“平等化”。在全球化背景下,风险淡化了国家、民族、阶级的边界,打破了贫富、阶级的区分,“风险对受它影响的人群展现出了平等化效应”[1]28,使整个人类和所有阶级都面临同样的风险与威胁。伴随风险的平等化,风险的穿透力和侵蚀力也日渐增强,整个社会逐渐成为“世界风险社会”。

二、风险社会中的进步观念观照:传统进步观念的困境审视

风险社会的到来,结束了以进步观念为主导的传统乐观主义思想主线,拉开了工具理性与资本共谋的“失控世界”的序幕。在19世纪享誉盛名的进步观念,曾被视为关于历史运演的总结性概括。近代西方理性主义、机械历史规律论、实证主义都曾为传统进步观念的确立提供担保和证明。但在风险社会中,不仅传统进步观念寻求全面进步的图景陷入了悖论性情境,而且进步观念得以确立的基础和前提也陷入了功能性困境。随着全球风险社会的来临,传统进步观念不仅在认知世界方面出现功能退化,而且在改造世界的过程中正在成为风险产生的源泉。

(一)西方理性主义的困境

启蒙运动以来,理性一直被视为文化发展和社会进步的基本标志。在促进社会发展的过程中,理性逐渐成为整个社会的最高权威。伏尔泰、杜尔哥、孔多塞、孔德等人都对理性进步引领社会进步有着坚定的信心。“奥古斯特·孔德所设想的历史的唯一目的就是人类理性的进步”[5],圣西门试图描绘的也是“一部完整的人类理性进步史”[6]。在启蒙思想家那里,理性是知识之源、科学之基,它折射出人类为之奋斗的一切美好图景,并作为前提和基础引导着人们运用知识去发现真理、改造世界。由此,“理性的优先主导性的引申之一产生了一种含糊却广泛存在的对‘进步的设定。”[7]

启蒙理性的价值预设,本意是运用人的理性能力摆脱宗教和神权的束缚,在尘世建立真正的人间天国。然而,随着现代性走向“自反性”,理性内部也在发生裂变,即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日益分离。这种分离导致的后果是价值理性日渐边缘化,理性日益膨胀为工具理性。在工具理性的片面主导下,人类对自然的无度开采屡屡招致自然的报复,资本无止境地追逐利益加剧了人际关系的紧张,科技对人的宰制导致理性追求与人文精神背道而驰。这些都表明,工具理性的肆意增长和无限膨胀,不仅扭曲了启蒙时代所倡导的理性精神,导致灾难频发的现代社会同全面进步的美好图景相背离,而且也造就了一个异化的世界,引发极其严重的现代风险。在此意义上,以寻求真理和实现进步为初衷的理性主义,在开化蒙昧和启迪思想的过程中却产生了不断消解进步基础的非理性的意外后果。理性的内部分裂导致的困境,不仅暴露了理性自身的矛盾,使全面进步的图景在风险社会中沦为泡影,而且也表明,理性自身正日益成为孕育现代风险的源泉。

(二)机械历史规律论的困境

机械历史规律论是指机械历史决定论者视域中的历史规律论,有别于马克思主义历史观下的历史规律论。它主要包括两层含义:一是历史发展有其内在的逻辑必然性,人可以认识并揭示出这种必然性;二是人们在认识规律的基础上,可据此对人类历史未来作出可靠的预测。这一论断,对于进步观念的确立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19世纪的西方思想家们都以揭示隐匿在历史活动背后的规律性和统一性为主旋律,在“历史发展有规律”的论断被确定之后,历史进步的信念逐渐被人们扩展为一种稳定的历史运演法则。在进步规律的指引下,人们普遍乐观地认为:整个人类历史就是关于人类向着美好未来不断前进的过程,不断进步是历史的内在本质和基本属性,向上向善是历史发展的唯一方向,至善尽美的终极乐园是人類社会的最终归宿。

若历史发展毫无规律,则历史进步就没有保障,我们对历史的认识也将陷入历史可能进步也可能退步的不可知论中。就此而言,历史规律论是进步观念确立的基石。但是,西方思想家们在寻求历史规律性的同时,忽略和漠视了历史发展中的偶然性、复杂性和主体的能动性,以至于进步被命定为历史的唯一方向。随着风险社会的到来,历史灾难之维日渐凸显,使得“历史规律论”在理论和实践中都陷入了困境。在理论上,否认和排除历史偶然性、不确定性及不可预知性的历史规律本身就是荒谬的,风险社会中“不可预知的风险”的增加,则体现了被漠视为“偶然”的灾难对“必然”进步规律的否定。在实践中,历史规律不能超乎历史进程之上先验地规定历史发展方向。一方面,人类知识边界的拓展导致知识的不可知性会使历史发展充满不确定性;另一方面,关键历史人物的主观抉择、民众的利益冲突以及偶然的自然灾害等都会导致历史发展的不可预知性。已经发生的两次世界大战、当前云谲波诡的国际局势以及日益严重的生态问题,都表明历史进程并没有完全在历史规律的光明指引中前行。理论和现实的困境,既表明了“历史规律论”的困境,也动摇了传统进步观念的根基。

(三)实证主义的困境

实证主义从社会历史发展的现实中找寻进步的依据,为进步观念的确立奠定了基础。以孔德、斯宾塞、密尔和布克哈特为代表的实证主义哲学家,受科学成就的鼓舞,在“拒斥形而上学”的口号下,从自然规律中引申出社会规律,从“生物进化论”推演出“社会进化论”,为进步观念的确立找到了科学理论方面的可靠支撑。在他们看来,资本主义工业革命的兴起和发展、资本主义民主政治的建立、市场经济的运作和科技的进步都表明,整个人类历史是一个不断进步并逐步完善的统一体。从这些社会进步的事实出发,“进步”不再是虚无缥缈的“理想境界”,本质上是历史发展过程中表现出来的客观结果。进步观念之所以日渐被人们普遍接受,不仅是因为它契合了人类寻求进步的价值目标,而且在于它合理地解释了进步的事实基础、历史进程和整体面貌。

从进步观念批判现状、憧憬理想的社会功能来看,进步作为客观事实,它肯定和证实人类为寻求进步所付出的努力,展示出人类社会进步的成就和意义。同时,作为一种价值理想,它为人类寻求进步的创造性活动提供指引,是人类实现进步的不竭动力。但是,在战乱纷争、失业和贫困等社会问题日渐威胁人类生存的现实面前,进步的神话日渐陨落。“击垮进步思想的谎言”、戳破“进步的幻象”之類的声音层出不穷,好像人类的进步本来就是谎言和幻象一样。就连始终对历史的进步充满信心的英国史学家E.H.卡尔也在《历史是什么?》一书中感慨,“对于历史学家来说,进步的观念是一个过时的笑话了”[8]78。进步观念在风险社会中的陨落,不仅是指它在解释世界方面不再科学,而且意指它在指引人们改造世界的过程中,正日益成为风险的“帮凶”。一方面,已经发生的诸多灾难性事实和正在困扰着人类的严重的社会问题、环境问题都“证伪”和消解着进步观念的科学性;另一方面,进步观念一味地强调历史的“进步”之维,遮蔽历史的灾难和风险之维,使人们在缺乏风险预估的乐观情绪下,放松了对可能发生的风险的警惕,以致一旦灾难来临,毫无准备的人类将更难以有效应对“突发的”风险问题。

三、反思与出路:实现进步观念范式跃迁

风险社会的到来,阐明了人类命运已经处于全球性风险威胁的境地,颠覆了传统的乐观主义进步观。但是,传统乐观主义进步观的困境,并不意味着人类只能走向风险剧增、前途无望的未来。正如风险社会学家贝克也承认,“人们可以对进步说‘不,但这根本改变不了它的进程”[1]258。这实际上表明,不论此前进步信念在理论和现实中遭受过多少质疑和否定,人类寻求进步的愿望从未中止,人类创造美好未来的实践从未停滞。于人类而言,进步观念依然不可或缺。在传统进步观念“反现代性”特征已经展露无余的情况下,风险与发展如影随形的现实,客观上要求我们实现进步观念范式的跃迁,重构科学合理的进步观念。

(一)两种进步观的根本异质性

风险社会学家否定进步观念的主要论据,来自于所谓理性的悖反、科技的异化和风险的剧增等事实与进步信念所期许的美好愿景相悖的矛盾。然而,这种将风险、危机与社会进步截然对立,进而批判进步观念不合时宜的观点,未免过于简单。面对人类寻求进步的实践是否必然招致威胁人类生存的风险与灾难的发生、风险的存在是否就意味着对进步观念的彻底否定、如何对待人类怀揣进步的美好愿望与未来风险剧增的关系等问题,不同的回答,折射出传统进步观念与辩证进步观念之间本质的差异性。

风险社会学家对“进步观念”的理解大体上仍然停留在传统进步观念所措置的语境当中。传统进步观念是一种直线式乐观主义进步观,它将人类历史理解为朝着一个光明的未来不断前进的历史进程。进步被预设为历史运演的客观规律和本质属性,具有与历史同一的客观必然性。以之烛照世界,灾难和风险往往被忽略和漠视,“不断进步”被解读为人类历史的“唯一的宿命”,人类历史被理解成进步事实不断累积的坦途。然而,“进步本身不能被看作‘社会演变的规律,或者被看作历史发展的必然解释”[9]。更何况20世纪以来,我们已经见证了许多灾难,两次世界大战、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印度洋海啸以及正在全球肆虐的新冠肺炎疫情等等,都使人意识到历史的偶然性和“进步宿命论”的虚假性。在理论与现实的矛盾冲突中,传统乐观主义进步观趋于瓦解。

作为科学的进步观,马克思主义进步观科学地回答了进步问题的“历史之谜”,为我们超越风险社会中传统进步观念面临的困境提供了指引。马克思主义进步观通过对社会进步的历史起点、历史规律、曲折道路和理想目标进行宏观考察,描绘出一幅交织着进步与退步、发展与代价、机遇与风险的社会进步的辩证图景,并强调以辩证的态度对待充满矛盾和曲折的社会进步过程。在马克思看来,进步不是预成的、命定的,人类历史也不是进步事实不断堆砌的通途。社会进步源于人类对现状的否定和超越、对现有困境的改造和变革,生成于人类历史不断累积和创新的过程之中。如果说,向上向善事物的不断累积是社会进步的基本标志,那么,否定现状、变革对象和超越自身则是社会进步的本质特征。也就是说,从历史的辩证法出发,退步、灾难、风险并不意味着对进步的完全否定,更不是可以忽略和漠视的对象,而是人类在实现进步过程中必须正视和面对的重要历史要素。这些否定性因素的积极意义,在于其不仅时常与进步构成对立统一的矛盾体,而且还是孕育和化生进步观念的母体和契机。

对比两种进步观念,二者的根本异质性在于:后者对灾难和风险的认识,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抛弃了传统进步观念的偏见,从历史辩证法的视角承认了退步、灾难和风险的正当地位和重要意义。这不仅破解了传统进步观念的困局,而且也消除了风险社会学家们从进步和灾难的非此即彼的选择中所带来的没有未来的恐慌。

(二)实现进步观念范式跃迁,构建科学的进步观

“进步的概念必须以灾难的概念为基础。”[10]承认灾难和风险是我们重构进步信念、破解人类发展困局的前提。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的开篇就指出,现代性的困境源于启蒙的悖论。由于启蒙思想缺乏对倒退、灾难的反思,“对进步的毁灭向度的思考”一直处于缺场的状态,人们因此也就失去了与科学进步观念之间的联系。要构建科学合理的进步观,首先必须忠于历史事实,既承认历史的进步与成就,也不否认历史的灾难与风险。传统进步观念的一大缺陷,就在于执着于对进步的简单信仰,陷入一种精神的麻痹状态,使人对迫在眉睫的危险浑然无知,进而错失应对风险的最佳时机,最终在灾难的啃噬中陷入困境。古语有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历史的灾难之维,提醒人类始终居安思危,思考当下的处境,从而在灾难降临时能够迅速作出决断、找寻出路。只有直面灾难,才能规避风险。真正的进步观念既包含着对人类潜能的信心,同时也内蕴着对灾难的反思和对风险的警醒。为重拾人类进步的信念,我们需要超越简单的进步宿命论,实现进步观念范式的跃迁。

第一,从定义而言,我们不能对“进步”进行肯定的定义,而只能对其进行否定的定义。所谓否定的定义,是指今天的进步信念不应建立在对美好未来的片面向往上,而是要建立在对人类风险和灾难的化解和克服上。进步观念应该从克服灾难、化解风险和防止人类自我毁灭的意义上来理解。回顾历史,人类历史从来就无法完全排除偶然性、退步、灾难和风险。这些否定性的历史事件提醒我们,“社会进步”不是无数进步事实同义反复和自我证明的结果,因此不能将进步简单地理解为进步事实的叠加,更多的时候“历史上的进步表现为现存事物的否定”[11]。从历史发展现实看,灾难和风险本身就是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的重要环节。正视灾难和风险,意味着摒弃从纯粹否定的意义解读灾难和风险。就灾难和风险的积极意义而言,其本身就是进步观念生成的基础,进步体现在对灾难和风险的克服和化解中。从这个角度来理解进步,就不难理解马克思把哲学的任务定义为“必须推翻使人成为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12]的深层意蕴了。在马克思看来,共产主义概念不是建立在生产力发展的进步倾向上,而是建立在克服资本主义的破坏性和毁灭性的本质上。真正的进步不是一味地向往美好、追求善,而是体现在克服灾难、防范风险和阻止罪恶的行动中。因此,要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和社会进步,首先必须正视无产阶级正在遭受的苦难。苦難、罪恶以及人类面临的潜在风险威胁,不是对进步的彻底否定,而是作为历史建构过程中的关于理想与现实发展不一致的有益提示。它提醒人们检视发展方案、调整发展策略、解决发展中的问题,进而实现向更高发展阶段的跃升。这也是进步只能被否定地定义的真正内涵,即进步概念只有经过否定性的经验创伤,才能超越自身,进而达到更高层面的自我肯定。

第二,从社会功能看,进步观念不是在理论哲学中展开的“社会进化论”,而应被理解为一种实践信念。历史不是受预成的进步规律主导或超验的历史目标支配的自然“进化”过程。进步不是必然的,而是有条件的。理解人类历史进步,我们必须抛弃自然因果关系论和历史宿命论,转向一种实践的因果关系。从实践逻辑出发,进步是带着人类解放和发展诉求对未来的尝试性展望。作为人类实现历史的合理潜能和主体自主性的一种“历史筹划”,进步还只是一种潜能,至于这种进步的潜能能否转化为进步的现实,则有赖于人改变现状的行动。因此,对于进步观念社会功能的理解,我们需要转变范式,从把它作为一个必然实现的美好图景,转变为基于历史不确定性条件下人类自觉追求自主性的伟大事业。英国史学家卡尔在见证了传统进步观念的衰落后,也曾深刻地指出,“相信进步并不意味着相信任何自动的或不可避免的进程,而是相信人的潜力的进步发展。”[8]223在这个意义上,真正的进步不是自然的恩赐,它作为关于人类实践的筹划,是社会全体成员奋斗的结果。首先,现实的进步,是对人类发挥积极潜能去寻求更自由、更人性化生活的过程及其结果的肯定。进步体现在实践者实现人类自主化的筹划和行动中。其次,把进步理解为一种实践信念,还意味着进步本身是值得人类努力去实现的一种更好状态。它符合人类超越自我、最大限度地改善生活、促进社会合理化的期待。最后,把进步理解为一种基于人类发展诉求的实践筹划,意味着进步不是虚无缥缈的“幻象”,而是一种具有现实合理性的实践信念。它指引着人们为实现理想而科学筹划并为此付诸行动。

第三,从评价机制看,要超越直线性进步观,确立质性差异的进步观。人类历史不是一个现成过程的延续,而是一个不断自我定义、自我生成的过程。评价历史进步与否,不能脱离具体的历史情境,在空洞的时空中泛泛而谈。“‘进步并不是一个中立的术语;它是有特定前进目标的,这些目标是根据改善人类处境的种种可能性来确定的。”[13]这就意味着,评价历史进步,不能一概而论,最为关键的是要还原到人类改善自身处境的具体情境中,即区分不同情境下质的差异,而非量的差别。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对此有过深刻的论述,他把社会形态区分为以人的依赖性、以物的依赖性和以人的全面自由发展为基础的三种社会形态。在这里,他不仅始终围绕人类生存处境和自由状态来考察历史,而且确立了不同社会形态下关于进步的质性差异的评价机制。那么,面对风险社会中风险与发展并存的情形,我们不应片面地以物质方面的繁荣来衡量社会的发展状况,也不能笼统地将风险与进步对立,得出进步无望的定论。历史地看,无论是工业社会,还是风险社会,都只是历史中的某一特殊发展阶段,它总是由具体历史条件下的特定因素结合而成的。因此,对于历史的理解和评价,我们不能基于历史连续性原则作出统一的评判,更不能给未来的发展状况下一个结论。相反,我们必须从具体的历史环境中识别出成就与损失、机遇与风险各自的意义与价值。

在世界风险社会中,面对风险的常态化和未来不确定性的增加,我们不能囿于风险和灾难之逆境而丧失关于未来的憧憬和信心。失去进步信念的指引,人类社会将会在黑暗的摸索中迷失方向。人类的未来需要确定的方向指引,进步观念是指引人类前行的唯一灯塔。实现进步观念范式的跃迁,进步观念依然值得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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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曹桂芝

收稿日期:2020-12-11

基金项目:江西省社会科学基金高校思想政治理论课研究专项“习近平关于爱国主义教育的重要论述研究”(项目编号:20SZ12)

作者简介:马炯,女,湖南湘潭人,赣南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哲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马克思主义社会发展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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