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腾宇
《别尔金小说集》是普希金于1830年在“波罗金诺之秋”期间创作的诸多作品集之一,同时也是伟大诗人首次以散文体创作小说的作品集。虽然这是伟大诗人首部散文体裁的作品,但却成功刻画出许多典型的“小人物”形象,并以当时俄国贵族相当流行的决斗为题材,普希金刻画出一位好斗逞勇、气量狭窄的枪手形象—西维奥尔。本文从分析西维奥尔这个人物形象的命运入手,对《射击》中蕴含的讽刺意味进行探究。
一、普希金与他的《别尔金小说集》
1830年秋季普希金在波罗金诺领地视察时,因霍乱流行而滞留在领地之内。而正是在这短短的100天内,诗人的创作灵感如泉涌一般喷发,完成了包括《叶甫盖尼·奥涅金》《别尔金小说集》在内的许多令人称颂的作品,而伟大文学家在这一时期进行的创作,也被世人称之为“波罗金诺之秋”。
《别尔金小说集》共包括五部短篇小说:《射击》《暴风雪》、《驿站长》、《棺材匠》和《乡村姑娘》,素材均取自民间传说、回忆和作者生活遇到的故事。在叙述方式上,小说集的前言指出:别尔金并非《射击》等五篇小说的直接叙述者,而是作者作为增强小说的真实性而构思的假托叙述者。此外,在前言中,作家自称是小说集的出版者,并将别尔金描绘成一个平庸、温和却又缺乏想象力的外省地主,由此来强调这些故事的客观与真实性。五个故事中涵盖不同的人物,包括外省官员、军官、士兵、商人、农民和手艺人等,具有广阔的社会阶层性,五篇小说也以简洁明快的形式,揭露出俄国底层人与人之间可悲的矛盾。普希金的文字就像鹅毛笔临摹的素描般淡雅、空灵而富有想象力,这种简洁明快的文体成为俄国散文小说发展的典范,并对其之后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二、西维奥尔:拜伦式的英雄,撒旦般的魔鬼
《射击》描述的是两场决斗,它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是一篇“没有作者”的小说,代替小说作者“我”的分别是旁白情节的叙述者П中校,两场决斗则分别由主人公西维奥尔和他的对手Б伯爵进行叙述。小说的主人公西维奥尔年轻气盛,因为嫉妒英俊潇洒、出生贵族的Б伯爵,故而挑起纷争与其决斗。但在决斗时,对手毫不在乎的态度彻底激怒了西维奥尔,于是他决定保留这一枪。六年后,当他得知对手即将结婚的消息后,立即前往伯爵的新婚住所,向对手索回当年的一枪。当两人再度决斗时,为了羞辱伯爵,西维奥尔要求对手再抽一次签。正当西维奥尔的枪再次瞄准伯爵时,伯爵的妻子跪求他饶下丈夫的性命。这一次,西维奥尔非但没有开枪,反而满意地转身离去,而他酝酿了六年的复仇计划也告一段落。
世人常说:“性格决定命运。”毋庸置疑,《射击》的主人公西维奥尔是《别尔金小说集》中最具有争议性的人物。而文学批评家对他的评价也分为两极:有的人认为他是浪漫主义下拜伦式的悲剧英雄,性格刻薄、乖戾,愤世嫉俗;也有人认为他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貌似一位宽容、有奉献精神的救世基督,骨子里却是一个邪恶的恶魔。
事实上,如同拜伦式的英雄一样,西维奥尔并不具备传统英雄那样的美德,他极度敏感,自恃清高,是一个有着强烈自尊心的知识分子。“他个性神秘,脾气暴躁,说话刻薄,他的遭际充满神秘意味。他像俄国人,名字却是外国名字。以前他当过骠骑兵,很得上级赏识……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退伍,住在这个可怜的小镇上来。”西维奥尔本人就是一个未知的谜团,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为什么住在这个偏僻的小镇,为什么尽管他家徒四壁,款待起人来却又一掷千金,甚至,这个小镇上的人也不敢问他这些事情。无论从主人公定居的小鎮还是从他的行为来看,西维奥尔都表现出了自己特立独行以及孤僻的性格。
西维奥尔的性格除了具有神秘性质之外,还具有诸多矛盾和冲突之处,例如:虽然他日子过得清贫,花起钱来却又大手大脚:“虽然午餐只有一个退伍士兵做得两三道菜,但香槟酒却像河水一样流淌。”或许这可以看作他安贫乐道,喜欢热闹、好客的一面,但他好客、喜闹,却又定居在乏善可陈的小城,这样的行径也不无矛盾之处。
此外,同样的矛盾也反映在他待人接物的态度之上。西维奥尔曾向故事的叙述者П中校表示,自己不太在乎别人的意见,但是六年前第一场决斗的导火索却是一位年轻、英俊、才华洋溢却又富有的伯爵的出现触动了他骄傲的内心,动摇了他的领导地位,最终使得他妒火中烧,近乎疯狂地向伯爵挑衅,引发了第一场决斗。这里可以看出,拥有着强烈好胜心的西维奥尔根本不可能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也许时过境迁,六年的外省生活使得西维奥尔变得沉寂、淡泊名利,但若真如此,他又何必在得知伯爵新婚消息后便急急忙忙赶往伯爵新居处要回属于自己的那一枪?
然而,西维奥尔也未必如俄国文学批评家扎斯拉夫斯基所描述的,是一个隐藏在耶稣和善、自我牺牲形象下撒旦般的恶魔,是一个冒牌的耶稣。独居在小城时,他不仅时常宴请驻地内的军官,乐于将图书馆的藏书借给别人读,而且在打牌时也不与别人争论,即使和其他军官发生冲突,即使知道不决斗会有损自己的威信,也冷淡处理,更懒得和旁人多做解释。他在和旁白叙述者坦诚时说道:“我尽可能地把我的克制说成是宽宏大量,可是我不想说谎。假如我能惩罚他,而自己不冒任何生命危险的话,那我怎么也不会放过他。”事实上,西维奥尔大可不必说出实情,而说实话也不一定会赢得他人的赞同,但与其矫揉造作地掩饰,他宁可选择坦诚面对,这诸多行为都显示出了他坦白、自尊而不矫情的性格,并且对军官们的友好和豪爽都显示出他并不是一个沽名钓誉之徒。
那么,西维奥尔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从文中看,他和普希金《四小悲剧》中的《莫扎特与萨利耶里》的主人公萨利耶里一样同为嫉妒所苦。西维奥尔受浪漫主义的荣誉观影响,最终落入自己自我遵循的社会规范的陷阱中不能自拔。他原本可以跳出浪漫主义的陈腔滥调,但因错将意志当做命运,最终只能成为一个复杂的悲剧人物。换言之,他不过是一个好胜逞强、气量狭小的偏执狂,无法坦然接受一个拥有一切、养尊处优的天之骄子轻而易举地夺走他努力赢得的优越地位。此外,令他愤怒的不止伯爵的好运气,还有他那漠不关心的态度。不过,就算妒火占据了他的脑海,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所以他对伯爵的复仇也就仅限于见到伯爵的软弱而得到满足。
三、“无赖汉”与“代罪羔羊”两种形象的比对
英国文学批评家理查德·格雷格(Richard Gregg)将《别尔金小说集》中的所有人物换分为两类,一类是所谓的“无赖汉”型(scapegrace)——即传统正派的人物,他们一般都是富有、英俊潇洒的贵族,而另一种是“代罪羔羊”型(scapegoat)——他们多是无钱又无势的可怜人,但他们心高气傲,希望凭借自己的努力取得与那些贵族出身人物同样的地位。在《射击》中存在着的是一个黑白分明的道德世界:“无赖汉”型的伯爵当然是一个好人,而“代罪羔羊”西维奥尔则被不断形容为一个邪恶的代表。如果是他作为一个心胸狭窄且不服输的反派人物,那么集上天宠爱于一身的伯爵显然与他形成强烈的对比:伯爵外表英俊,出身显赫,且深受女性青睐,所有西维奥尔渴望、努力才能获得的事物,伯爵都得来不费吹灰之力。伯爵所拥有的一切,都引来西维奥尔的嫉妒。但天真的伯爵并不知道西维奥尔的妒意,反而希望与其交好,但西维奥尔不能忘记他的出身,也因此无法接受他的友谊。伯爵越是坦荡,西维奥尔的拘泥和狭隘也就越发明显,两者间的对立最终使得两人走上决斗的悲剧之路。总之,伯爵的存在就如一面镜子般反射出西维奥尔的不完美。伯爵是他努力也达不到的目标,而西维奥尔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也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伯爵的泰然与大度凸显了主人公的逊色,更点燃了他心中的妒火。他认为伯爵是抢走自己风头的劲敌,强烈的妒意令他想除掉伯爵以泄心头之恨,而一场复仇计划也随之展开。
四、决斗——隐藏在嫉妒与复仇之后的讽刺
毫无疑问,《射击》是一篇充满讽刺意味的作品,其中作为故事主轴的两场复仇更是具有讽刺的效果。如果说嫉妒是引发第一场决斗的导火索,那么复仇便是第二场决斗的目的。并且,决斗者在俄国文化中有着十分迷人的形象:他们优雅而勇敢地挑战污蔑自己的人,在决斗时表现出高尚,如若幸存,还要毅然决然地面对之后可能会有的惩罚;他们无法忍受侮辱,视荣誉如命。换言之,决斗在俄国文化中是一种光荣的行为:俄国贵族为了维护自身荣誉而勇敢地向对手挑战。然而西维奥尔与伯爵第一场决斗的理由却显得荒谬:西维奥尔在舞会中见到伯爵成为众多贵妇注目的焦点,一时眼红,在伯爵耳旁说了一句粗话(读者甚至不知他到底说了什么),伯爵因此脸红,打了西维奥尔一巴掌,致使两人当晚决斗。伯爵或许是为了西维奥尔说的那句粗话而决斗,但西维奥尔却是为了与伯爵一较高下,设下陷阱与之决斗,这本身就是一场阴谋。
除了决斗原因不同之外,两人对待第一场决斗的态度也南辕北辙:一开始西维奥尔便充满愤恨的激动,全神贯注地对待此次决斗,焦躁地等待对手的到来;而伯爵却用军帽盛着樱桃,从容地慢慢走来,似乎把决斗当作是一场玩乐的游戏,即使开枪没有击中对手,也怡然自得地吃着樱桃,甚至把剩下的樱桃核吐在西维奥尔的面前。虽然伯爵的子弹没有击中西维奥尔,但他吐出的樱桃核却如子弹一般击中西维奥尔那高傲的自尊心。
美国文学批评家杰夫·勒沃(Jeff .Love)指出:伯爵面对死亡时的漫不经心、毫不在意的神情固然使西维奥尔恼羞成怒,但更令其记恨的是伯爵似乎有意向他挑衅,不认为他有轻易取走自己性命的能力。这对西维奥尔来说更是一种羞辱,于是他脑海中闪过一个“恶毒的念头”,他明白伯爵会为了展现其贵族的诚实与荣誉而答应他日后再来索回这未放的一枪,所以他当即决定不开枪,而伯爵也正如他所料,答应了他不合理的请求。于是,怀揣着复仇的心态,西维奥尔搬到了穷乡僻壤,苦练自己的枪技,甚至将自己房屋的四壁打得千疮百孔。他不断地练习射击,以便两人再次决斗时能给伯爵致命的一击。
西维奥尔就这样在小镇千百遍演练自己的复仇计划,并且在得知对手即将结婚的消息后,毫不犹豫地放弃自己在小镇的一切,前去伯爵处索回自己六年前未放的一枪。并且第二次决斗时两人的神态较第一次完全不同:伯爵见到西维奥尔时毛骨悚然、神情慌张,求西维奥尔在妻子回来前快一点开枪;而西维奥尔则一改六年前的焦躁不安,好整以暇,甚至还要求伯爵再抽一次签,再讓伯爵一枪,以显示自己的“绅士”风度。而此时的伯爵不顾贵族的尊严与荣誉,遵照了西维奥尔的要求,但由于惊慌,枪再次打偏,击中了家中的壁画。而此时伯爵妻子也已返回家中。尽管此时伯爵心中又燃起了保护妻子的勇气,但由于西维奥尔的嘲笑与侮辱,伯爵妻子放下了自己的尊严,祈求饶恕丈夫的性命。在充分侮辱、折磨完伯爵夫妇后,西维奥尔满意地收手,并在临走前为了证明自己精准的枪法,站在门口朝伯爵击中的壁画处开了一枪才扬长而去。
在第二次决斗中,西维奥尔的真实个性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也证明了他并不是旁白叙述者П中校一厢情愿想象中那种浪漫主义拜伦式的英雄。与其说西维奥尔对伯爵的嫉妒是拜伦式英雄感叹上天不公,想要替天行道的精神,倒不如说是平凡子弟对贵族人家的嫉妒。正因为西维奥尔到底还是一个凡人,当他看到意气风发,抢走自己风头的“幸运宠儿”如今胆怯、惊慌失措的窘态和其妻子紧张害怕地跪在自己面前的卑微姿态,他六年来的不平之气一下子得到了纾解,似乎酝酿了六年的复仇也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要比伯爵优秀。如同旁白叙述者所言,西维奥尔一向逞强好胜,如果六年前伯爵在第一次决斗时表露出任何胆怯之情,或许第二次决斗就不会出现。然而,《射击》的讽刺就在于西维奥尔为了证明自己的优秀,而将人生最宝贵的六年耗费在复仇的情绪之中,沉溺于其中而无法自拔。当西维奥尔为了复仇不断练习自己的枪技时,他的对手继续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六年后,伯爵拥有了一位漂亮的妻子,组建了幸福的家庭,而西维奥尔除了高明的枪法之外却一无所有。更何况,勤练六年的精准枪法并没有在决斗中取走对手的性命,反而使得自己命丧于协助希腊反抗土耳其的起义之中,这对西维奥尔的命运来说本身就是一种讽刺。
五、结语
1830年秋季普希金因瘟疫而滞留于波罗金诺,在归心似箭却又感到婚事无望的这段时间里,焦躁不安的情绪反而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推动他创作出许多不同风格和体裁的杰出作品。《别尔金小说集》固然是普希金首次以散文形式写出的实验作品,但它成功地简化了俄罗斯早期散文作品的传统,并且为俄国之后的散文风格作品的卓越发展奠定了基础。普希金以紧密的情节、严整的结构和生动简练的笔触塑造出一系列“小人物”形象。而决斗的主题在19世纪的俄国文学中始终占有着重要的位置,西维奥尔也正是普希金巧妙运用两场决斗场景所描绘出的一个特殊人物——充满神秘色彩以及孤僻的性格使人自然而然地想到拜伦式的悲剧英雄。但事实上,西维奥尔充其量不过是一个不能面对现实、接受“人外有人”、气量狭窄的偏执狂。当更优秀的人出现时,他不但不承认自己的缺陷,反而对因嫉妒对对方产生莫名的恨意,进而开始酝酿一场长达六年的复仇计划。不过普希金笔下的西维奥尔终究只是一个执拗的凡夫俗子,六年后见到不可一世的对手露出怯懦的神情,见到天之骄子脆弱的一面后,他的好胜心终于得到满足,因此决定不开枪,而这对于西维奥尔本身而言,这就是最好的复仇。由于主人公狭隘的嫉妒心作祟,将生命中最好的年华浪费在过去的仇恨之中,最后客死他乡,《射击》所蕴含的讽刺意味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