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还是疾病？

于赓哲

古人出于天命观，总要为名人渲染一个神异的出身，所谓圣人必有异相，他的出生、外貌、身体特征总要有异于常人之处，由此可以证明天命之所归。先秦时期还没有这种思想，到了汉代尤其是汉武帝大兴儒术之后，神学化的汉代儒学逐渐塑造出了很多神异现象，例如圣人出现常伴随着黄龙、麒麟、凤凰、甘露、朱草、灵芝、彩云等的出现，身体也有各种异于常人的地方，例如重瞳，手长过膝，一字眉，体有三乳、四乳等。进一步再反推历史，给仓颉与尧、舜等传说人物也编出了各种代表道德品质和卓越能力的神异表现。《淮南子》说：“若夫尧眉八彩，九窍通洞，而公正无私，一言而万民齐。舜二瞳子，是谓重明，作事成法，出言成章。禹耳参漏，是谓大通，兴利除害，疏河决江。文王四乳，是谓大仁。”

神异现象可以帮助完成王权与神权的结合，中国的君主同时身兼国家大祭司（这与西方的教皇与皇帝之间的抗衡关系不同），以天命渲染政权的合法性，以祭天、祀宗庙等方式强化其身份，与此同时，臣下也可以用天命、五德终始说来约束皇帝，所以这种史籍中的异象就是君主与文人心照不宣的文字游戏。

很多异象是身体之外的。例如魏文帝曹丕出生时据说有青色云气形成车盖笼罩上方;晋元帝司马睿出生时有神光，照耀一室尽明，他母亲所躺着的藁草垫突然返青，像刚割下来一样（古代产妇身下垫草垫，目的是便于清理血污、羊水等，所以婴儿降生也被称为“落草”）;刘宋开国皇帝刘裕出生时“神光照室尽明，是夕甘露降于墓树”;南齐武帝萧赜出生时，祖母、母亲都梦到屋顶盘着龙;北魏孝文帝出生时“神光照室，天地氛氲，和气充塞”;北周武帝宇文邕出生时“有神光照室”;唐太宗出生时“时有二龙戏于馆门之外，三日而去”;明太祖朱元璋降生时“红光满室”……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还有的则是身体的异象，或者可称为“异相”。例如刘邦股有七十二颗黑痣，刘备“身长七尺五寸，垂手下膝，顾自见其耳”，即手长过膝盖，耳朵很大，自己可以看到。南梁武帝萧衍右手有个“武”字，宋真宗左脚趾有“天”字，等等。这些身体的异相有的可能是编造，有的则是对于事实的理解偏差。古人没有今人的科学知识，思维模式也不同，在“圣人必有异相”思想的影响下，会把一些生理现象或者疾病理解为异相，然后渲染夸大，构造出神奇之处。下面就来谈谈一些被歪曲理解的疾病或者生理现象。

一、项羽重瞳

项羽以重瞳而著称。重瞳也称重明、重华、双瞳，就是一个眼睛里有两个瞳孔，历史上多位名人有重瞳子，如虞舜、项羽、王莽、吕光、李煜、明玉珍等。《史记·项羽本纪》：“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这是当时的传闻，是否真实并不清楚，但起码说明人们认为项羽等人有这样的异相。

那么究竟什么是重瞳？字面意思是同一眼里有两个瞳孔。但是现实生活中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晋文、赵怡冰《“重瞳”记载的起源、内涵和转变—— 从项羽重瞳说起》认为：“‘重瞳记载的对象有很强的针对性，以君王圣贤为主，从汉代开始流行。先秦人物的‘重瞳应多为后世补叙或附益之说。……后世的统治者和文人出于当时的政治需要，为‘重瞳增添了新的内涵，并寄托于古代圣贤身上，因而先秦人物的‘重瞳直至千年甚至几千年后才开始被文献广泛提及。”也就是说，先秦的那些“重瞳”记载可能是在秦汉以后已经有了“重瞳为异相”的观念之后人为塑造出来的。

那么司马迁所说的项羽重瞳是真是假呢？我的意见是不可轻易否定。因为司马迁距离项羽时代不算很远，而且司马迁是项羽的“粉丝”，对其崇拜之情溢于言表，甚至不惜冒着“政治不正确”的风险将其列入“本纪”之中。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司马迁有女婿名杨敞（后来在汉昭帝时期官拜丞相），他是赤泉侯杨喜的曾孙。而杨喜曾是刘邦手下干将，最后追击并逼死项羽的功臣之一，《史记·项羽本纪》：“是时，赤泉侯（杨喜）为骑将，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这里司马迁详细描述了亲家先人近距离被项羽吓退的狼狈样。项羽自杀后，因为追击有功，五名军人同时封侯，《史记·项羽本纪》《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记载五人是杨喜、王翳、吕马童、吕胜、杨武。其中获得项羽头颅的是王翳，杨喜等各获得尸骸一块。也就是说，杨喜近距离接触过项羽，对于项羽的外貌有过直接的观察。而他可能把这个作为“创业史”讲述给后人，而司马迁是从女婿那里听来的。这虽然不是一手资料，但起码是有迹可寻的。

所以项羽重瞳不可轻易否定。假如记述为真，那么究竟是什么病？人不可能真的有两个瞳孔，有人解释为是虹膜炎导致瞳孔由“O”形变形为“8”形。虹膜炎的确可能引起瞳孔收缩、边缘不规则，但这种病有周期，一般只能持续4—8周，不至于被人作为一种外貌“异相”记录下来。更重要的是，假如发生如此严重的瞳孔变形，那么项羽应该已经有视力障碍，会影响到军事行动，但是史籍中没有这样的记载。

所以把“重瞳”解释为结膜黑色素斑、结膜黑变病也许更为合理。结膜黑色素斑，或者说结膜黑变病（Conjunctival Melanosis）有可能发展成结膜黑色素瘤（Conjunctival Melanoma），是一种少见的黑色素瘤（恶性）。这种黑色素瘤有时就在瞳孔旁，突出表面，乍看起来像是另一个瞳孔。而且还有些人的病灶一直停留在黑色素痣階段，没有发展为恶性黑色素瘤，那么看起来也会类似两个瞳孔。

黑色素瘤或者黑色素痣，病情没有恶化的时候，暂时不会影响视力，其症状都是在瞳孔旁有深色斑，所以可能会被古人理解为“重瞳”。由于这种病较为少见，所以很容易被塑造为“异相”。项羽也许就是一位患者。吕光、李煜等可能也是如此。当然，历史上得这种病的不可能只有名人，但只有名人的病才会被附会为“异相”。

二、石勒耳鸣

后赵创始人石勒是羯族人（有关石勒族属有不同说法，这里暂从《晋书》）。少时家贫，甚至差点被晋人掳为奴隶。但据说他也生有异象，《晋书·载记·石勒》：“勒生时赤光满室，白气自天属于中庭。”这都是老套的桥段，不必当真。又记载说：“所居武乡北原山下，草木皆有铁骑之象，家园中生人参，花叶甚茂，悉成人状。……每闻鞞铎之音，归以告其母，母曰：‘作劳耳鸣，非不祥也。”据说石勒家的人参是人形（他家在今山西，此处人参有可能指的是党参。魏晋隋唐是否能分清桔梗科的党参和五加科的人参是个著名的学术公案，这里暂且不提），草木皆像兵马之样（正宗的草木皆兵），而且石勒时常听到“鞞铎之音”，“鞞”古同“鼙”，是鼓的名字（所谓“渔阳鼙鼓动地来”），“铎”为金属打击乐器，类似大铃，鼓和铎都是古代战场上发信号的用具，石勒听到这种声音，告诉母亲，母亲认为是耳鸣而已。但是在石勒称王后，这都会被附会为异相，尤其是“鞞铎之音”，不正是意味着石勒命中注定是要带兵平定天下之人吗？

其实石勒的母亲应该是对的，石勒自小就在田里劳作，疲劳可能会引发耳鸣，这一点是常识。但是石勒自小胸怀大志，他会把草木异象、“鞞铎之音”全部都理解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象征，从而帮助他确立野心，尤其在掌握政权后，这更是宣传君权神授的好材料。

这里涉及一个名词幸存者偏差。要说这种寒微之时靠周边或者身体异相给自己加油鼓劲甚至树立野心的人历史上应该不少，但多數人会失败，失败者是不可能留诸史册的，而成功者如石勒等人的事例会给部分阅读史籍者留下一个印象，即成功者皆有异相，甚至反过来推导出“有异相者必然成功”，这是缺乏逻辑训练者常犯的错误。

三、赵匡胤“体有金色”

众所周知，赵匡胤是靠着陈桥驿兵变，“黄袍加身”成为皇帝，夺取了后周的江山。他之所以搞出这个戏剧化举动，当然首先因为“黄袍”是皇帝专用服装，象征着皇权，其次，恐怕也与他出生时候的所谓异相有关联。

皇帝服装原本没有专用颜色，秦始皇时期“尚黑”，这与秦朝自认为自己是水德有关。后世皇帝，穿黑色、红色、黄色服装的都有，无一定之规。隋文帝好穿“赭黄文绫袍”，赭黄色开始逐渐成为皇帝专用色，宋代《野客丛书》：“唐高祖武德初，用隋制，天子常服黄袍，遂禁士庶不得服，而服黄有禁自此始。”赭黄色黄中带赤，色泽略深，从隋代到元代，皇帝常服赭黄色圆领袍服，比如赭黄襕袍等，明代开始出现明黄色。清代皇帝龙袍正式确立为明黄色。

可以想见，当时在兵变现场，部下们就是把这样一件赭黄色的袍服披在了赵匡胤身上（《旧五代史》则记载说“裂黄旗以被帝体，以代赭袍”），象征着拥立其称帝。所以赵匡胤称帝后所宣传的异相也与“黄”这个颜色有关。

《宋史·太祖本纪》记载赵匡胤“后唐天成二年，生于洛阳夹马营，赤光绕室，异香经宿不散，体有金色，三日不变”。所谓“赤光绕室，异香经宿不散”是历代帝王渲染出生异象的常用桥段，可不必认真。而所谓“体有金色，三日不变”则是与其他帝王不一样的地方。这极有可能是新生儿黄疸。病因是胆红素代谢异常，胆红素水平升高，导致皮肤、黏膜及巩膜出现黄染，其中生理性黄疸是自限性疾病，在出生后2—3天出现，4—6天达到高峰，7—10天消退，所谓“三日不变”可能说的是病程高峰那三天。

这本来是疾病而已，但古代医学没办法给予科学的解释。父母辈告诉赵匡胤之后，可能使他产生“与众不同”的自负感，条件成熟时极可能帮助他确立野心。自古以来有不少谶言、异象是大人物成功之后人为编造的，但也不排除有些谶言、异象确实曾经存在，而它们之所以能够变成现实，重要的一点在于帮助当事人确立野心。异象能够帮助当事人确立野心，同时给他以强大的精神支撑，与此同时，迷信的古人闻听某人有异象之后，可能会在心理上慑服于他，从而起到收拢人心的作用。

赵匡胤“体有金色”的异相可能帮助他埋下了野心的种子，尤其是经过隋唐两代皇帝的明令，黄颜色已经成为皇权的象征。这恐怕让赵匡胤暗地里更加相信自己是天命所归。当手握兵权、条件成熟的时候，黄袍加身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选自《疾病如何改变我们的历史》，中华书局202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