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心雨
太原师范学院
在当代,有大批对晚明至清初时期行草书的研究,但大多数都是站在史学的立足点去研究探讨,站在纯艺术的角度研究的甚少。观当代书坛,应地方展览至国展的需要,产生许多大尺幅行草书作品。基于视觉效果对章法的处理,在明代之前,因技法理论等因素的不足使得章法的处理并不是很成熟,至晚明,大字作品的普及让越来越多的书家开始思考章法的处理,这对当代书坛的创作与创新具有积极的借鉴作用。
在宋之前,其实就出现了尺幅较大的书法样式的作品。赵希鹄曾言:“有画身八尺者, 双幅亦然, 横披始于米氏父子, 非古制也。”[1]清人震钧在《天咫偶闻》也曾言:“米(芾)自书《拜官诗》,长八尺,宽四尺。”[2]这些记载足以阐明大尺幅的书法样式在宋朝以前就早已经出现。在宋朝,随着当时的很多建筑结构在逐渐的发生着改变,大尺幅的书法作品也随之慢慢的出现,可当时整个时期还没有完全的兴盛起来。但后来到了晚明时期,大幅的书法作品开始在社会中渐渐的流传盛行,这表现在不仅同期的一些书画大家, 还有那些普通百姓,都开始书写大幅的书法作品。这一现象的出现,不禁引人深思:为何明代大幅行草书能逐渐流行?笔者以为有四个方面的原因:其一,思想的解放;其二,材料的改进;其三,家居格局的变化及堂室布置的需要;其四,理论支持与技法的突破。
晚明时期,各个党派与党派之间争斗残酷,社会矛盾尖锐化现象严重,边境民族冲突频繁,内忧为患……时人称之为“天崩地裂”的时期。当时的知识分子面对这动荡不安的局面,纷纷寻找着自己的精神寄托,形成了文化思潮的多元化,所以出现了政治腐败与文化繁荣的矛盾现象。在这种个性解放思潮下产生了如王阳明的心学,李贽的“童心说”,汤显祖高扬“情”的大旗等,都是站在儒学正统地位——程、朱理学的对立面,毋庸置疑,这在当时的学术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而文艺界在李贽“童心说”的基础上,产生了以公安 “三袁”为代表的“性灵说”,他们反对前七子和后七子的拟古风气,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发前人之所未发。这股美学思潮也影响了以王铎、傅山为代表的书家的艺术创作思想观念,他们的艺术作品表现出巨大的改变,尤其体现在对传统书法形式的重大突破,出现了立轴乃至巨幅的作品。旧的书法样式已经不能满足书法家们的审美需求以及情感宣泄的需要,因而产生了许多大幅大字挂轴类作品。
大幅作品的书写也需要一个承载体,此时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以及资本主义的萌芽,晚明纸张的尺寸不断增大,再加上丝织业的发展迅速,丝织产品甚多,且比纸张好的是长度可以一直拉长,更加为大幅书法作品的创作提供便利。此外,人们开始广泛使用长锋毛笔,书写工具的改变也推动了大尺幅书法作品的发展。
明中叶之后,因住宅等级制度的放宽,使得房屋形制有所改变,房屋变高了,自然墙壁的面积也随之增大,而之前的尺牍手卷等形式,尺幅偏窄或偏小,已经不再满足于此时房屋布置的需要。所以中堂、对联、高轴等书法创作形式相继产生。而居住面积的变大,使得家具的体积也变大,大的书桌和画案满足了人们进行大幅书法作品创作的需求。晚明的文人也将书桌和画案进行了一些方便书写的改造,比如让书桌变高或者长一点,去除了一些不必要的繁复辅件。因为这样,书家可站立自由书写,更加方便于大字的书写,在情感的宣泄及艺术的表达上也更加的丰富。
米芾曾言:“古无真大字明矣”[3],在宋代即便是有了物质基础,因为技法的原因,大字作品在一定程度上也困扰了许多书家,使得大字书法并没有普及。大字书法创作离不开技法支持,在元明时期,大字的书法创作已经趋于成熟,同时理论研究方面也逐渐完善,出现了大量的大字技法论著,如代费瀛的《大书长语》,李淳的《大字结构八十四法》,都详细的说明了大字书写的方法。由此可见,书写技法及理论对书法创作是有很大影响、紧密相连的,同时“行草夹杂”这一技法层面上的创新使大字书法创作逐步完善并趋于成熟。
在晚明社会变革,思想解放的社会背景下,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作为晚明书法艺术思潮的两大主体,不断撞击、融合,最终以一种崭新的艺术面貌出现在历史舞台上,并全面推动了中国书法的大踏步前进。
中国书法古典主义书风的确立,就是以二王为代表,之后书法的临摹创作与创新发展等,基本都在二王书风的基础上成熟,也引领着中国书法的发展方向。与古典主义相对比,明代以前几乎很少有浪漫主义书家的存在。在明初,浪漫主义萌芽初生,快速发展成为了浪漫一派。到了明中后期,因为李贽“童心说”和王阳明的心学思想在当时影响极大,个性解放思潮不断涌现,产生了后来公安派的“性灵说”和汤显祖的“情至说”等思潮。文艺界汹涌澎湃的思潮使得书法领域也发生了改变,出现了许多浪漫主义书家。
在原有古典主义慢慢消解的情况下,依然有人高举古典主义的旗帜,那就是有着古典主义最后一位大师之称的董其昌。他在书法上广采博取,综合了前人和当时许多书法家的可取之处,自成一体。不同于同时期浪漫主义书家的个性与张扬,他追求飘逸空灵,优雅流畅,有复古的一面,也有创新的一面,作品上面透露出新鲜感。但是他遵古却没有越古,他传承了帖学,却没有成为书法新书风的开创者,而在他之后的王铎、傅山在新书风的创新之路上做出大量的贡献。就像董其昌的巨幅书法作品没办法透露出磅礴大气,与浪漫主义书家对比,董其昌作品的力量就显得愈来愈小。在浪漫主义书法改革创新之后,中国书法历史开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古典成为大众批判的对象,而离经叛道的浪漫主义书风盛行。
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是晚明书法史上最鲜明的两大旗帜,当时最能代表浪漫主义阵营的书家就要属傅山、王铎了。
傅山生于明历三十五年,卒于清康熙二十三年。他幼时先学钟繇,后来又学习了王羲之、赵孟頫。“贫道二十岁左右,于先世所传晋唐楷书无所不临,而不能略肖。偶得赵子昂《香山诗墨迹》,爱其圆转流丽,遂临之,不数过而遂欲乱真。此无他,即如学正人君子,只觉觚棱难近,降而与匪人游,深情不觉其日亲日密,而无尔我者然也。行大薄其为人,痛恶其书浅俗,如徐偃王之无骨,始复宗先人四五世所学之鲁公而苦为之,然腕杂矣,不能劲瘦挺拗如先人矣。”[4]我们不能忘记他经历了两个朝代,当故国已去,新的政府入主中原,这个有名的爱国人士在历经亡国之痛后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他不再学习赵孟頫了,无论是赵的思想品格,还是书法艺术,他都强烈的抵制,以非常坚定和响亮的声音去反对学习赵,他的行为在当时掀起巨大的响应,越来越多的人反对赵、董,这给传统古典主义以致命的打击。自甲申之变后,他由于欣赏颜真卿的书法和品格,开始练习颜体,也许是境遇相似,让他们在书法这一领域进行着穿越时空的交流,以至于傅山的草书与颜体非常相似。傅山有一著名的思想“四宁四毋”,“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足以回临池既倒之狂澜矣。”[5]以其作为准则,在学颜的道路上越来越远,渐入佳境。他抛去传统技巧的束缚,率性而为,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随意自由而又不失法度,极具个性,这就是傅山转型后日益成熟的后期书法风格,为当时的书坛提供了新的方向,注入了新的活力,正是他的标新立异让他在中国书法史都占有重要地位。
王铎生于明神宗万历二十年,卒于清世祖顺治九年,是明末书坛出类拔萃的人物,乃集大成者,代表了明末书坛的最高水平。王铎早期是取法于“二王”,行笔温润,字形端正,有种平和之气。人至中年,他开始在米芾的欹侧中寻找深入探索传统的突破口,并在米芾的基础上加入新的东西,比如强调夸张笔法,变圆转为方折,和“二王”、米芾的侧锋铺毫起笔不同,他夸张起笔的形态,或圆点,或为方点,逐渐形成自己独树一帜的书法风格。在其大幅立轴作品的结字上,也不同于米芾的左倾势态,他采取了正欹结合的方式,有的字向左倾,有的向右倾,错落有致,很少有字在一条中轴线上,每行字与字之间的空间紧密,疏密鲜明。不只是结字章法方面,王铎在用墨上也非常的大胆,他从中国画中体会到了用墨的另一种方式,大胆的将其运用到书法创作中去。大量的涨墨与枯墨,给人以视觉上强烈的对比,将中国画中的浓淡干湿运用到极致,如此巧妙的用墨使他的作品形成巨大的冲击力,在草书创作中运用“涨墨”法的王铎是第一人。墨有枯有润、有浓有淡,形成巨大的反差,使作品产生了动荡和跳跃。时代成就了王铎,王铎也造就了一个时代。亡国降清之痛,让王铎抛弃了之前的中庸思想,将愤懑、痛苦、狂野全部表现在了书法艺术上面,让我们感受到了他内心无处可诉的沉痛。习古而不泥于古,继承与创新相结合,为后面的书家提供了新的书法探寻方向。
晚明时期书法领域古典主义书风与浪漫主义书风并行前进,虽然古典与浪漫是两种天然对立的不同理念,但是物极必反,在公安派“性灵说”以及晚明特有的美学价值观和思想环境的影响下,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从书法美学思潮遥远的两极很从容地走到了“性灵”这同一个屋檐下,它们在晚明书法界和书法理论界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发展进步潮流,共同推动中国书法大步向前发展。
晚明这一动荡时期,传统文化却出现了繁荣的景象,个性解放思潮的涌现,文人的价值观念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再加上资本主义的萌芽,建筑形制的改变以及造纸技术和绢绫制造技术的改进,以立轴书法幅式为载体的浪漫主义书风出现。浪漫主义高涨的势头不断的冲击着崇法的古典主义。两大书风相互竞争、冲突,又相互影响、吸收。就像现在高呼的继承与创新,继承是根本,创新是动力,不能顾此失彼。传统古典主义和新兴浪漫主义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继承和创新的问题,沈浩说:“晚明的时代书风一直是在传统和创新这两个矛盾体不断地撞击和调和中逐步形成的。”[6]晚明两种书法艺术思潮在对立撞击中实现了理论和实践层面的大融合,这大大推动了晚明书法的发展,对后世影响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