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雨
落日斜挂在记忆里的西山之巅,映照着永远回不去的童年和我的乡下老屋。五月的槐花在黄昏的静谧中散发出素雅洁净的馨香,树影婆娑摇晃在老屋西侧的土墙上。偶尔有几声蝉鸣传来,偶尔有鹞子从山林间飞来。
那时的我在干什么呢?穿着一件蓝白条纹的海军衫在风里放纸飞机?拿着一个粘满蜘蛛网的竹圈满世界地捕蝉?用一个废铁片挖掘蚯蚓或是其他虫子放进一个玻璃瓶子看它们在瓶子里扭作一团?在做这些事儿的空隙,我突然抬头看见一轮扁圆的落日,它淡紫色的光晕仿佛带着忧伤的神情,安详而温和,透过近处的树枝缝隙望去,夕阳似乎就挂在远处的树枝上面,一条毛毛虫误打误撞地走进了太阳里。我伸手想摸一摸夕阳,一抹晚霞突然飘过来挡住了我的手,我只好缩手去找寻别的乐趣。
我的乡下老屋远离村庄,因此平时村里的小伙伴很少来找我玩,久而久之我就习惯了一个人安静地注视或寻找。每天放学后的黄昏时分是我最感轻松的时刻,回到家里把书包一扔就走进了大自然,几乎每一天我都能发现一些新奇有趣的东西——几只蚂蚁抬着一条青虫怎么也爬不过一块土疙瘩,它们不知道绕开,于是我就用一根棍子挑起虫子帮助它们,结果却惊得它们四散奔逃,许久以后它们重又聚拢时,才发现虫子离洞穴很近了,于是欢天喜地地抬着回家;菜园里的菜叶上有了露珠,我折了一枝麦秸秆去吸,不小心把菜叶上的小小腻虫吸到了嘴里;再走远一些,我爬上山腰的石缝里去掏鹞子洞,被成年的鹞子抓伤了手,受惊之后没有抓住旁边的树枝摔了下来,疼得龇牙咧嘴,过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回家。
暮色最初从树林里走出,渐渐地包围了田野和村庄。山林里静悄悄的,天地之间一片庄严肃穆,我活泼的童心也感受到了那份庄重,整个人忽然沉静下来。转过一座山,远远地看见自家房屋顶上升起的炊烟在晚霞的微光里袅袅飘动,我知道两个姐姐在准备晚餐了。我回头看了看西边,夕阳已经下去了,只剩下一抹边缘发亮的云彩浮在天边。
每次回家后,大姐或二姐就会赶紧从灶间出来叮嘱我不要再跑了,说晚餐快做好了。我钻进灶房翻箱倒柜地找吃的,没有找到什么熟食,就揭开锅盖用筷子从沸水里插上一个半熟的土豆,一边吹一边烫乎乎地吃下去。父亲母亲上山干活常常回来很晚,所以两个姐姐放学后的头等大事就是做饭,她们一边做饭一边把收音机放在案上收听袁阔成的长篇评书《三国演义》,二姐有时会就着灶膛的火光看着一本小人书。我一进来她们都警惕起来,大姐害怕我抱走收音机,二姐害怕我抢她的小人书。其實她们的担心全看我的心情,心情好的时候我就一定会有恶作剧,不是抱着收音机跑开就是劈手夺了小人书,当然责骂和追赶是少不了的,我总有耐心一直跑到她们不追了为止。转上一圈觉得无聊,我又回来了,姐姐们也不计较我的举动,依然接着听收音机,接着看小人书。父母终于回来了,母亲老远就唤着我的乳名,她一定又给我们带了吃的,有时是用大片叶子包着的野刺莓、油布袋(一种红色的浆果),有时是熟透的五味子、野葡萄、毛桃、酸杏。多年以后回想起来,那些味道还在我的舌尖上盘桓,让我仿佛再一次看到父亲母亲抖落一天的疲惫后,脚步一下子轻快了许多,拉着我边走边详细询问我在学校里一天的表现。
晚饭一般并不丰盛,多是洋芋糊汤、麦面拌汤、面条之类。晚饭时刻是我的表演专场,我会学着袁阔成的声调给他们讲《三国演义》:“话说这关羽,身长九尺,面如重枣,相貌堂堂,威风凛凛……”父亲不时地在旁边补充,他从“桃园结义”到“过五关斩六将”,没次序地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母亲没有读过书,但她总是笑眯眯地听着,流露出一种对“读书人”的崇敬。父亲和我探讨三国里的人物,他很崇拜诸葛亮,但我觉得诸葛亮虽然厉害但不能带兵,我那时最喜欢赵子龙,子龙是常胜将军,白马白袍银铠甲,英俊帅气,武功又高,绝对是万中无一的王子。这些探讨激活了我对阅读的渴望,我对父亲说我想要一本完整的《三国演义》,不要连环画的。后来父母出门打工时真的给我带回了一本文言版的《三国演义》,那本书成了我每天放学之后的唯一读物,很多句子还不太懂,但并不妨碍我记住那些故事。
有一段时间我生了病,好像是肺炎,请了长假在家。青链霉素打得我的屁股都没法再扎针了,天天得用热毛巾焐。那段时间我躺在床上,不能去田野和山坡上玩,也没有力气和父母姐姐说话。那时的我脆弱得很,满脑子都在想我会不会死,那样一想就忧郁得不行。我时常从窗格子里看着夕阳或盯着土墙上纵横的纹路久久不动。姐姐们把她们心爱的收音机和小人书以及那本《三国演义》全都放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尽力排遣我的忧郁。她们还抽空上山摘金银花卖,卖得的几元钱都买了小人书给我。
三十多年的时光走得悄无声息,如今父母已不在人世,姐姐们也都远嫁他乡,老屋只剩废墟一片。我选择在端午时节回来,在黄昏时分走进老屋。那些昨日的故事已经无可寻觅,我抚摸着院中那块曾经被我们坐得光滑的青石轻轻地说了一声“故乡,我回来了”。那一刻夕照正浓,我伸出手去,透过近处的树枝缝隙触摸到了儿时的那一轮落日。
发稿/丁爱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