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金记

2021-06-16 13:06刘家朋
参花·青春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场院淘金

刘家朋

这是一条弯弯曲曲的从东向西延伸的深沟。

1989年4月,深沟两坡的灌木丛与草坪呈现出一片片翠绿的颜色,一簇簇红黄不一的山花争艳盛开,三两为伴的候鸟上舞下蹿地在灌木丛中唧啁戏闹。燕子们则成群结队,参差不齐地飞舞在沟的高空或低空,穿梭着向人们传递着春天的信息。

这天上午八点多钟的时候,在这条深沟沟底的一处小小的水湾边,有一位头发花白、穿着朴素的淘金老汉,看样子有六十岁左右。只见他挽着裤角弯着腰,左手持一把崭新的银白色的铝瓢,右手操着一把小小的三齿铁爪钩,一边用铝瓢往金箔子上泼着水,一边用爪钩划拉着金箔子里所盛的泥沙和石块,正在全神贯注地淘金呢!他是距这条沟西边不到三百米距离的金石岭村的人,大半辈子都以种地为主业,闲余时间爱好淘金。老汉本名叫柳善和,但人们却常常喊他“淘金迷”。

柳老汉正忙着,忽然听到沟北面不远处传来一对极为熟悉的青年男女的说话声。出于好奇,他想听听这一对年轻人在说些什么,便急忙放下手中的铝瓢和爪钩,仔细静听,只听得女的高声喊道:

“喂!二超,走路这么急,又推着车子,是要去推什么呀?”

这一来,柳老汉便听清了,这是他的邻居李秀妮姑娘的喊话声。听声音,秀妮离他的距离也不过就在沟北面六七米处,柳老汉估计,秀妮一定是受父母吩咐,来到这条沟边他们家的菜园里,干点什么零碎活。

“我们家不是打算给我哥建新房嘛,我到东山推石头去!”柳老汉明显感到二超的回话声比较远,似乎是正走在离这条沟往北四十米左右的那条东西走向的连村公路上。

只听得秀妮大声地问:“忙什么呢?过来说说话再走。”

二超便回一声:“哎!”

过了两三分钟,秀妮先是亲切地问了一声:“去东山推石头?”接着便说:“盖房子用石头的话,你们可以雇辆车去拉呀!干吗非得出大力用小推车去推呢?”

“这个……”二超很是忧虑地吐出了两个字,听声音,他已走到了秀妮身边,接着,善和老汉便听到二超以一种很为难的腔调跟秀妮解释:“节省一点是一点,不是家中没有那么多钱嘛!”

柳老汉知道,二超一共兄妹三人,大哥已二十六岁,他二十四岁,他下面还有一个比他小两岁的妹妹,兄妹三人挨肩而生(土语,就是出生年龄相隔很小的意思)。就连大哥成亲的新房也才开始动土,因此对于他未来成亲的新房,父母根本还没有打算过,而妹妹正在念着大学,只能花钱却不能赚钱,家庭经济负担确实是很大。

“哦,你说得也是……”停了大约有几秒钟的工夫,柳老汉又听到秀妮说:“二超,你真行,我是打心眼里佩服你吃苦耐劳的精神,也佩服你有家庭观念……”听她说话的口气,同情中分明对二超含有深深的爱意。一瞬间,这一对年轻人从小到大的往来情景就似一幅幅图画那样展现在柳老汉的眼前……

小时候,秀妮就是一个极具好奇心又天真烂漫的姑娘,二超则聪明憨厚得很。他们二人同岁,因两家的父母交往密切,二人几乎天天都凑到一起玩。到了上学的年龄,二人也是同时入的学。当秀妮遇上学习上的难题时,二超总能热心地帮助秀妮。二超说话幽默,只要碰上秀妮无聊或闷闷不乐的时候,他不开口便罢,一开口几句话就能让她心花怒放,三言两语就能使她开怀大笑。而当二超心中有了苦闷的时候,秀妮也能耐心地勸解二超。有时候,二超见有些淘气的同学欺负秀妮,便挺身而出,为秀妮打抱不平。倒也凑巧,在他们升到初中和高中后,竟然一直被分在一个班,长期以来,二人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秀妮学习成绩一般,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自然需回家务农。二超学习成绩虽好,不料到了离考大学还有五个月的时候,父亲忽然患上了严重的脑血栓,经治疗性命是保住了,然而却再也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并且家中已经负债累累。母亲本想让二超参加高考,可是家中也太需要人抽农闲时寻赚钱门路还债了。让二超就此辍学吧,又狠不下这个心,为此母亲是左右为难,每天都泪流满面。二超无奈,坚持念到高中毕业,也只得和秀妮一样回家务农。

近几年,柳老汉经常见二超帮秀妮家干一些女孩子们干不了的重活,也时常看到秀妮帮二超妈料理家务。只要二超与秀妮凑到了一起,每每都是喜笑颜开,并且谈话谈到一定的时刻,双双都会表现出情意绵绵的样子。善和老汉心想,他们二人的感情既然发展到了这一步,要是有人给他们二人撮合撮合,这不正是一对好夫妻么!

“二超……”

柳老汉正想象着,只听得秀妮含情地叫了一声,却没有说出什么。

二超便说:“秀妮,你有话就尽管跟我说吧,这里没有外人,话出自你口,进入我耳,没人知道的。”

“哦,没什么,没什么……”此时的秀妮却又变得扭捏起来,“到了山上注意安全啊!”

柳老汉估计她这是羞得转移了自己的话题。

二超忽然说:“喂,对了,秀妮,等你们家遇上什么需要出大力的活,就随时跟我说一声,我一定尽力。”

秀妮急忙说:“好啊,你放心,少不了麻烦你……”她激动得嗓门都有些哑了。

原来,秀妮家只有姐妹四人,并无哥哥兄弟,家中要是有了出大力的活,实在是太需要男孩子帮忙了。

柳老汉性格开朗,对人热情大方,长期以来跟二超父母交往得不错,跟秀妮父母的交情也不浅。他平日最愿成人之美,于是到了中午,便去秀妮家想向秀妮父母撮合秀妮跟二超的亲事。秀妮父母心中很高兴,随即便喊秀妮,让柳老汉跟秀妮单独谈。秀妮领柳老汉来到里间,共同在书桌前的板凳上坐好,几句家常话聊过,柳老汉便说:“秀妮呀!常言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呢!年龄也不小了,我看二超这小伙子实在是不错,你们以往相处得也很好,你要是瞧得起你们这个大叔,就让大叔给你们做个中间人,撮合你们俩成一门亲事,你看怎么样?”谁想到了此时,秀妮反倒犹豫起来:“这个……哦,大叔,先谢谢您的一片美意,只是我觉得自己年龄还小,不想急着谈论亲事,这事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什么,你不同意?”善和老汉起初满以为这事一提便成,没想到自己竟讨了个没趣,一时间深感诧异……

原来,秀妮与二超之间相互虽有爱意,但对于人生道路的选择以及由此形成的某些做事方法却大不相同。二超这个人,有两个特殊爱好,一是看书学习,二就是写作。平日里,一有了闲空他便手不释卷,古今中外的书,他无一不读。读书读得多了,在生活实践中,他便把生活中所遇到的甜酸苦辣,结合书本知识细细联想,写成小说或散文,通过文学期刊发表出去。高中毕业后,不到一年半的时间,已发表小说散文十余篇。他希望自己的一生能有所作为,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为社会做一些有意义的事。众乡亲们单就他读书和写作之事议论纷纷,有的说他有志向,有的则暗暗骂他是书呆子。秀妮呢?竟然也嫌二超书生气太浓:这算干什么?一天天读啊写啊的,作为一个庄户人,任凭你读书再多,也还是摆脱不了种地和出外打工的命运。写作呢?费神又耗时间,只能说是爱好,还不如打打扑克下下象棋。爱好也不要紧,只要别因读书写作耽误了干活,秀妮倒也不会深计较。问题是长期以来,二超因读书写作,已经变得“迂腐”极了。例如当秀妮个人遇上什么困难事,急需别人帮衬的时候,二超要是帮助了她,她会打心里感动。可是,当一个与二超交情并不深厚的人急需帮助的时候,二超照样会伸出援助之手,并且十分卖力,像帮秀妮一样帮助那人,这使她觉得实在是“多此一举”。为自己亲近的人办事,这没毛病,可无端地费力去帮助别人,这又有什么用呢?有时候,有人占了二超的便宜,她希望二超能够据理力争,可是,二超却选择原谅对方;而有时候,有人在二超面前说错了一句什么话,在她看来都是无关紧要的话语,二超却认为是触犯了原则的大事,跟人争得面红耳赤;有时候,在正常人认为应该着急去做的事,他不着急去做,而当正常人认为不应该去做的事情,他却又急不可耐地去做……

虽说二超这样的性子让秀妮十分苦恼,但青梅竹马的情分和二超憨厚善良的品质却让秀妮着实割舍不下。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因素:第一,就是二超的勤劳。秀妮清楚地记得:在初中就读期间,正值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的岁月。那时每逢星期天,到了早晨或傍晚,秀妮在村头常常会远远看见二超在这一处或那一处操着竹耙搂草。而每当见到如此情景,她不免就会想到,与他们同龄的孩子们有的在家中贪玩,有的说不定还躺在被窝里睡得正香呢,而二超却不是这样,一旦到了野外,总会不顾一切地忙碌起来。而且,不管在初中还是在高中就读期间,每逢星期天和假日,她也常常见到二超在菜园里或是在农田里,每每都像小老虎一样奋力劳动。细想想,似这样勤劳的小伙子,若在婚前等上他几年,他怎么可能一直达不到娶媳妇的条件呢?第二,她曾听街坊邻居们议论过多次,也听二超说过的,二超爹曾收藏了祖辈留下来的两张价值六千多块钱的古画,有那么几次,因古董商给的价钱不到位,所以老人家一直也没舍得卖。秀妮心想,二超家虽表面看起来很穷,但只要把那两张古画卖了,甭说在金石岭村,即便在方圆百里之内,也算得上是个富户。如此,哪怕二超赚钱再慢,只要有这两张古画在,不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吗?而一旦把这两张古画卖掉,自己嫁给二超后,不就成为名副其实的“阔太太”了吗?但是,尽管有这两个主观因素在,她还是有些不放心,她总担心二超会因读书干活变得懈怠起来,又担心因某种原因,二超爹虽把那两张古画卖了大钱,而这钱到最后却落不到二超手里。为此,她不想过早地与二超公开恋爱关系,她想在爱情这条长河中,利用二超心仪自己的优势先“吊着”二超,然后通过日常言行慢慢改造二超,直到把二超改造成她心里的样子,才肯与他谈论亲事。然后再教着二超想尽一切办法,能把祖传的那两张古画的至少一张拿到自己手里。

然而,她想改造二超的事却没能如愿,想利用二超家的古画当“阔太太”的梦想也终成泡影。且不提真正的婚嫁大事,就在柳老汉给他们二人撮合婚事的第三天,他们因偶尔一次相遇,话语刚刚涉及婚姻字眼儿,心中的思路便是南辕北辙,天各一方了。

这天上午,风和日丽,鸟语花香。秀妮按照父亲的吩咐,去西河边的责任田里挖堰下渠和修地堰,凑巧这天二超同样也去地里挖堰下渠。他们两家的地紧挨在一起,眼看到了休息的时候,秀妮向河西岸的一座高山看了看,忽然一事涌上心头,便向二超喊话道:

“哎,二超,我妈最近风湿性关节炎又犯了,你陪我到西山上采些山菊花楷杆,给她烫洗一下,好吗?”她曾听别人说过,患有风湿性关节炎的人,只要用山菊花楷杆洗洗,便会有所好转。

二超很痛快地答应一声:“好啊!咱们这就去。”

说罢,二人不约而同地便向河西边的那座高山奔去。

来到高山上,他们二人左右寻觅,最后双双来到山西边的半山腰,见这里的山菊花特别多,便一齐动手折采起来。正采得有兴致,秀妮忽然发现在那悬崖绝壁处,有几簇山菊花生得又高又壮。此时山菊花都还没有发芽,那楷杆黄黄的,在阳光的映照下,如一根根金条那样闪闪发光。秀妮不顾一切地奔过去,正要伸手折采,不料稍不留意,脚下踩着了一块圆滑得如拳头那么大的石头,“不好!”她不由得尖叫一声,随着这尖叫声,她整个身体歪斜随着悬崖向山下滚去,她急忙大喊:“救命啊!”正在这危急时刻,二超飞步向前,一把将她拦腰抱住,秀妮得救了。

二超将秀妮扶到一处平坦的地方,教她自揉了一下腿脚和胳膊,然后亲自动手给她捶了捶后背,秀妮很快便觉得全身并无半点不适的感觉,心神也恢复如初了。她感激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忘记了羞涩,身子一歪,不由地便倒在二超的怀里。二超慌忙推她一把:“别!秀妮,你快起来,讓人看到多不好,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毕竟二人亲事还未定,二超以为经他这么一提醒,秀妮也该清醒过来了。不想,秀妮却并不以为然,她向周围看了看,见并无一人来这里,便撒起娇来:“不嘛,不嘛,我就想让你抱抱我……你看电视上那些男女谈恋爱的情节,不都是这样的吗?多浪漫啊,除非你不喜欢我!”

二超见她这样,执意把她扶坐在一边。

秀妮的脸上忽然显现出一副扫兴的神色,如同从暖被窝出来后突然接触到了冷空气。

这个二超,为人心善不假,却不懂得女孩子的心,全无半点情趣!

二超看了看她的神情,早已看透了她的内心,便说:“秀妮,是这样,不管什么事情,总得有个发展的过程,咱们要是过于冲动,对你是很不利的。”秀妮听罢,脸上的神情这才有所好转。

稍坐了一会儿,秀妮忽然说:“二超,假若我想嫁给你,你能娶我吗? ”

“这个……”二超静思片刻,“你可要好好考虑一下,我家里的经济条件并不好。”

秀妮便说:“慢慢来,条件是由人创造的。我相信你是一个有志向的人,这日子早晚会好起来的。”

“秀妮……”二超听罢,全身的血液顿时沸腾起来,他总希望有那宁挑高郎不挑高房的善良姑娘能喜欢上他,心想,这下总算遇上了。看着秀妮那漂亮的脸蛋和那双饱含深情的水灵灵的大眼睛,刹那间,他觉得眼前的秀妮根本就不是一个凡人,也许她就是仙女下凡呢!一闪念之间,他很想勇敢地拥抱她,然而,理智却战胜了情感:不能,绝不能太冲动,人家的意思很明白,是让自己先努力创造条件,并没立刻就答应跟自己定下亲事……

原来在早先那些偏远的山村,如论起婚事,作为男方,只要家中兄妹多,要是等着经济条件好了再结婚,实属不易;如果恋人之间真的感情至深,家境富有的女方大多是先帮助男方把日子过富,然后再定亲结婚;家境不富有的女方,大多是降低自己对男方的要求,先结婚后致富。二超内心希望秀妮能降低婚事的经济条件要求,坚定地跟他先定下亲事,然后再从简结婚,但这些话他实在是不便直说。

“好……好,那就等我们家条件好了以后再说吧。”二超说着,便看看秀妮,想听听她往下是怎么个说法。

而此时的秀妮,大脑却又变得冷静起来,她说:“嗯,你说得是,咱们正值年富力强的年纪,先把精力用在创业上还是对的。”嘴里说着这话,内心却只想着如何改造二超的个性,以及如何与二超共同得到祖辈留下来的古画的事。

麦收将至。

夜里,下了一场中雨。早饭后,二超的父母忙着在东里间修补口袋,准备在打麦时装麦子用。二超看暂时没有什么活干,便坐在书桌前看起他心爱的《三国演义》来。不大一会儿,旭日东升,光线透过窗户,映得屋子里一片火红。父亲在里间喊道:“二超啊!我和你妈现在正忙,咱家的碌碡在院东南角旮旯里放着,碌碡括放在西平房里,你赶紧把碌碡搬出来,把碌碡括安上。到村东头咱家那二分地里滚场院去,滚完场院准备打麦子。”

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父亲再喊一遍,西间里还是没有回音。就在这个时候,秀妮为借铡刀来到了二超家中,刚进大门,远远便听到东里间传出二超父亲的喊声。她没听到二超的回应,便认为二超不在家。可是,当她顺着屋子里外都敞开的门看过去时,却见二超坐在西间纹丝不动,也不给父亲回话。她一时气恼冲上心头,大踏步走进西间,大声喊道:

“你干什么呢!二超,大叔在向你喊话,你怎么连回都不回?”

二超如从梦中警醒,急忙抬起头来:“我爹在喊我?喊我做什么?”这时,父亲又喊他一遍,他这才一边答应着父亲的话,一边起身去院南边搬碌碡。秀妮随后也跟了出来,一边陪着二超往院南边走,一边在心里暗暗埋怨着他:真是个书呆子,原以为他读书并不会耽误什么事,结果还就是耽误事!

来到碌碡近前,二超运足了气力,两手抓住碌碡眼,大喊一声:“开!”本想一下子便搬起来,可他一个文弱书生本来力气就不大,再加上那碌碡因放得日子久了,经雨雪浇灌,被积土黏住,竟似生了根一样纹丝不动。秀妮见了,脸上更扫兴了。就在这个时候,邻居有个叫柳显功的青年男子从门前路过,呵呵哂笑:“哈,真是不中用,连个一百多斤的碌碡你都搬不动。”说罢,急速来到近前,先以贪婪的目光瞅了瞅秀妮那漂亮的脸蛋,紧接着便把二超往一边一推:“去去去,你到一边去,看我的。”二超只认为他是一片好意,并未细心观察他讽刺挖苦的表情,被他一推,不由得便站在了一边。柳显功把衣袖挽了挽,先用脚往碌碡上用力踢了几下,待碌碡周围的土裂了缝,便两手紧紧抓住碌碡眼,双臂用力,嘴里叫一声:“开!”一下子就把碌碡搬了起来。二超见状,连连夸赞道:“还是你有劲,还是你有劲。”而此时,站在一边的秀妮,脸上却是红一阵白一阵,像是受了莫大侮辱似的变得不高兴起来。二超与柳显功搭话,她的大脑却被柳显功的“男子气概”迷得胡思乱想起来……

原来,这个柳显功已经三十岁,未曾婚娶。因见秀妮长相漂亮,对秀妮早就垂涎三尺,每每都想方设法讨得秀妮的欢心,只是未遇上合适的机会。论外表,他个子高、体格壮,生了一张白净的脸,五官端正,又留着时兴的发型,算得上是一位帅哥了。然而,如论其为人素质,便就需要仔细研究了。

就学历而言,柳显功也是高中毕业,但除了在校时学习日常文化课外,不管在校期间或是毕业以后,从不喜欢读书。因他在校时最爱好学习历史与政治,竟能把有关条文背得滚瓜烂熟。而到了实际生活中,却把自己死记硬背的那些理论机械地与一些复杂的事物去挂钩理解问题。

在为人处事方面,他多次在人前卖弄:“嘻,其实做人没有什么复杂的学问,人都是自私的,所谓的善良都是伪装的,想与人和睦相处,只要有过人的伪装能力就行。”有那文化修养高的人听不惯他的说法,便对他说:“不对,显功,高明人做事,实实在在都是围绕‘一人为大家,大家为一人的美好念想去做,那叫作有信仰。”他哈哈大笑:“什么呀!所谓的信仰都是骗人的,对他人好,都是为了获得回报,最起码也是为了图个好名声。”勸者反问:“这么说你平日帮助他人办事,都是为了图对方回报?”他无言以对,半晌又说:“反正人的本性就是自私的,能伪装一天,就是这一天中的好人;能伪装一个月,便是这一个月的好人;如果能伪装一辈子,岂不是这一辈子都属于好人了嘛!”劝者以深沉的口气劝道:“不对呀!老兄,只凭伪装,终有装不像的时候。你为小事虚伪,朋友可以让着你,为大事虚伪,定会吃大亏。还是多多看书学习,让自己抱定一种坚定的信仰活着才好啊!”他听后,只是呵呵讪笑。

在自己那一套歪理邪说的支配下,柳显功的为人处事虚伪极了,却一直认为这就算智慧。他个性霸道,却一贯声称自己是个性强势。按他的德性,若不是秀妮在场,看到二超搬不动碌碡,他肯定会把头一歪,装作没看到。如果二超喊他帮忙,他也会找借口说把腰扭了,然后扬长而去。此时,为了在秀妮面前显示自己体格强壮和助人为乐的好名声,才上演了这一场好戏。

秀妮本来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可是,此时此刻,竟然把自尊心与虚荣心这两个词汇的含意给搞混了。相比之下,她见二超比不上柳显功的力气大,而自己却偏偏爱上了这么个不中用的人,觉得实在是太丢面子了,“看看,读书写作把身体搞垮了还不算,干起活来也心眼发死。都说读书人心眼灵活,可是到了实际时候却用不上。人家柳显功还知道先把碌碡用脚踢几下,待碌碡周围的土裂了缝然后再搬,你却不知。”

整整一天,秀妮都为自己爱上了一个不中用的人一直想不开。

二超家的场院坐落在村东头的群山脚下,周围本是一片荒场。这里除了二超家的场院外,星罗棋布地还分布着别人家开设的十几处小场院。在二超家的场院南面,紧挨着的便是街坊柳展利家的场院。

不知不觉已进入麦收时节,二超家有一亩旱地麦子收割完毕,到了晚饭后,便雇村里的脱谷机把粒脱了。麦粒全都装在尼龙袋子里,放在院中。第二天早饭后,父亲对二超说:“小超呀!今天日头不错,你赶紧带把扫帚先去把场院打扫干净,等到傍晌天,咱们就把麦粒推过去晒。”二超答应一声:“好,我这就去。”说着,到厢房里取出扫帚便向场院奔去。

当他来到场院后,一眼便看到鄰居柳展利在他们两家场院的交界处,正在用镢头修整他自家的场院。二超知道,这个柳展利平日里凡事就愿占别人的便宜,心里担心他会往北侵占过来,便急忙奔到近前观察情况。嘴里说着客套话:“展利哥,还是您来得早哇!”柳展利应一声:“嗯,你也来啦!”二人说着话,二超已来到柳展利身边,细心看了看自己家的场院,果然被柳展利侵刨去了一尺多的地方。二超一时火起,急忙便说:

“展利哥,你修整场院怎么往我们家的地方刨过来了?”

“什么?”柳展利把他家雀式的小眼睛一眨巴,故意混赖:“你说我刨了你们家的场院,你问问土地爷,它会答应这地方是你们家的吗?”

二超生气地说:“喂,展利哥,咱们说话可不能是这种说法呀!我的场院是我亲自动手来开的,场院开到哪个地方我是清清楚楚,你可不能不讲道理呀!”

“是谁不讲道理?来,二超你把话说清楚!”柳展利听罢二超的话,立即瞪大了眼睛,“我的场院界线原本就到这里,你一个大小伙子难道想欺负我这个四十多岁的人不成?”

二超说:“说什么呢!展利哥,我可从来都不会欺负人,明明是你侵占了我们的场院,你不但不认错反而倒打一耙,是何道理?”

柳展利高声嚷道:“你胡说!我才没侵占你们家的地方呢,我看是你想图赖我的地方,故意编造瞎话找事!”

“不,你是真的往北刨过界了。”

“你胡说!”

……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争个没完没了,正争论着,上山干活的乡亲们陆续打这里经过,怕他们争得凶了动手打起来,便纷纷前来劝说。这时,秀妮也闻讯赶来了。她想先听听到底谁是谁非,然后再进行劝说,于是便一言不发地站在一边细听。听了一会儿,见双方都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她根据二超平日的为人想,二超绝不会为那么点场院边儿去图赖柳展利!再根据柳展利言语间那虚伪的表情暗暗推论:这事肯定是柳展利侵占了二超家的场院,惹得二超生气后,才导致二人吵闹起来。她希望二超能据理力争,引起乡亲们对柳展利的愤怒,使柳展利难堪。不想,二超与柳展利争论了一会儿,竟然让步了,只听得柳展利大声嚷道:

“告诉你,柳二超,别看你年轻,可我不怕你,你依仗自己年轻便这么图赖我,我整不了你,但我会找人来收拾你!”

就在这个时候,二超轻蔑地笑了笑:“算了,算了,展利哥,咱们都是邻居,为这么点小事还不至于大动干戈。如果你找人收拾我,我不服再找人收拾你,实在是不值得。就此,咱们两家都把自家的场院界线记牢吧,别再次出现误会就是了。”

柳展利高兴地说:“嗯,你这样说还差不多。”

人群中发出一阵轻声议论,有人把头摇着:“唉……这个二超,竟然让步了。”

有人则说:“什么让步?分明是懦弱,被人家一吓唬,心里就害怕了。”

秀妮听到别人如此议论二超,心里比受人打骂还要难受,暗暗自语:真是个软蛋,照你这个性可倒好,在紧要关头连原则都不讲了……

她话未说一句,扭头便走开了,一边往回家的方向走,一边心乱如麻:看来自己还是有眼无珠啊!爱来爱去,竟然爱上了这么个窝囊废!明明是柳展利混赖,你觉得自己正义,就应当跟他理直气壮地争辩到底才是,无原则地让步,这无疑就属于懦弱嘛……

思虑间,秀妮已离开场院五十米开外,正在数落自己爱错了人,忽听得场院那边又有人大声吵起来,回头看去,原来是柳显功在跟柳展利争吵。她心里纳闷,于是急忙回头又向场院那边走去。

原来,柳展利的场院南边紧挨着的是柳显功家的场院。柳展利凡事虽愿占便宜,但根本没敢侵占柳显功半点地方,反被柳显功侵占了他一尺多。上午,柳显功在东山边自家的一块小地里干了点活,往回走时随便到自家场院看看,柳展利借此机会便跟柳显功辩起理来。柳显功翻眼说没侵占他的地,柳展利气极不过,又吵又闹。

秀妮走到近前听了一会儿,暗暗地想:柳展利能侵占二超家场院,便能侵占别人家的,这一定是他侵占了柳显功的场院惹恼了柳显功,只听得柳展利高声怨道:“柳显功,你想跟我耍赖不成?我的场院界线到哪里我自己知道,你明明是侵占了我的地方却翻脸说没侵占,你想欺负人不成?”

柳显功把眼一瞪:“你胡说,我自己的场院界线到哪里我更知道,耍赖的是你而不是我!”

人群中有那不明真相的人低声议论:“这个行,这个行……”

“是你耍赖!”

“你耍赖!”

……

一时间,柳展利与柳显功争执不下。争执了一会儿,柳显功握紧了拳头,大声呵斥道:“这样,柳展利,你说我侵占了你的场院,你找出证据,今天你要是找不出证据,我立马便揍你!”说着就要动手。

柳展利平日里本来就是软的欺,硬的怕,见柳显功拉出这么个架势,吓得几乎都要尿裤子了:“行了,行了,柳显功,为这么点小事我不跟你争论了。你年轻,我打不过你,就算是我刚才随口胡说总可以了吧。”

柳显功又把眼一瞪:“一句‘随口胡说就想让事情不了了之?没那么容易!”说罢,把拳头在柳展利面前一晃,“来吧,咱们俩比画比画。”

柳展利吓得一侧身便走开了。

人群中顿时发出一阵嘀咕。

“看看,同样的一回事不同的处理方法,出现的效果就是不一样。”有人这样说。

“唉,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呀!”有人这样说。

“看来,为人懦弱就是吃不开!”还有人这样说。

秀妮听到这些话,知道众人所说的懦弱皆是指二超而言,顿时又为二超羞惭起来,与此同时,却越加佩服起柳显功来。

二超的哥哥大超要结婚了。

婚期订好后,装修新房急需花钱,就在这个时候,父亲把大超和二超都叫到面前,然后把两张古画从柜子里取出来放到两个儿子面前,语重心长地说:“唉,大超、二超,爹没什么本事,也没能给你们留下什么家业。这两张古画是你爷爷在世时收藏的,哪一张都能卖个五六千块钱。现在,大超马上就要结婚了,我就把这两张古画分给你们哥兒俩,不偏不向,每人一张。”

大超高兴地点头答应:“好,爹,一切都由您老人家看着办。”

二超却皱起眉头说:“爹,我哥眼下装修房子急需用钱,并且结婚后需要钱的地方也多得是,我看还是把这两张画都留给我哥吧。”

大超心里虽乐开了花,却又不好意思点头答应。父亲则激动得含着热泪说:“好孩子,二超真懂事,既然你能想得开,那就把这两张古画都留给你哥吧。等到你成家时,我和你哥都能齐心协力地帮你。”于是,这两张古画便就都归大超所有了。

不料,屋里说话,墙外有人。消息不慎走漏,第二天晚饭后,有人便把二超甘愿让给大超古画的这件事传至秀妮的耳朵里,秀妮顿时气得不行。待传话人走后,她一头栽倒在床上,不觉暗暗埋怨起二超来:“哼,柳二超,我在西山上跟你说的话,你也应该能听得明白,我既然想嫁给你,也就算是你们家未来的媳妇了。家中有这样的大事你居然连商量都不和我商量就把这样值钱的古董情愿让给了你哥嫂,你把你嫂子当成了可敬的公主,难道我和她相比就是破砖乱瓦不成?”仔细想来,他二超即使做人再懦弱可欺,但不管如何,他毕竟还是勤劳善良的,只要别过分的傻,待他创造出个基本的结婚条件,自己与他成了亲,日子凑合着过也就认命了。可是,如他现在这样,平日里与人交往处处被动不说,一有了钱财便送给别人,再勤快再善良又有什么用呢?

秀妮越想越气,正气得不知如何是好时,忽然心头一动:唉,千不怨万不怨,二超之所以能做出这么多傻事,无非是因他长期读书写作使他的大脑变得迂腐了的缘故。想到这里,她禁不住“霍”地爬起床,直接便去找二超。她下定决心要去劝说二超,让二超停下读书与写作这两门爱好。她想如果二超听劝的话,说不定还可能把白送给哥嫂的那张古画重新给要回来。

于是秀妮去了二超家,把二超约出门外说:“走吧,咱们散步去。”一边跟二超说着一些无味的淡话,一边引着二超向离村子往南五百米处的一片小村林那边走去。待他们共同行至小树林边的一棵合抱粗的白杨树下时,秀妮便站住不走了。半明半暗的月色下,二超见秀妮脸上显现出很是忧虑的神色,便问:“怎么了,秀妮,你和谁生气了?”

秀妮扭捏地把头歪向一边:“没生什么气。”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说:“二超,我求你点事,你帮我办好行吗?”

“行啊!秀妮,你有话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的,绝对尽最大的努力。”

“那,那我现在求你,以后你别再读那么多书,也别再写作了好不好?”

“这可不行!”二超认为她是在说笑话,便说:“秀妮,你要是心里有什么委屈,尽管跟我直说就行,怎么跟我开起玩笑来了?”

秀妮悲切地说:“怎么能是开玩笑呢?我说的可都是心里话。”月光下,二超见她说着话便流下了眼泪,接着,她两眼紧盯着二超的脸:“来,你说说,你这么一天天读啊、写啊!眼瞅着就赚那么点还不够买几件衣服的稿费,写作是能帮你过日子呢,还是能帮你解决什么前途问题?”

二超耐心地给她解释:“你想错了,秀妮,我写作既不是为了解决什么前途问题,也不是为了钱,就是为了‘信仰二字。”

“信仰?”秀妮不服地说,“什么叫信仰?书本上空吆喝,你便跟着瞎咧咧。人,不论讲什么信仰,讲来讲去还不都是为了个人的幸福?既然这种信仰对自己无利你还去信,这便是愚蠢!”

二超说:“不,你这种说法是把那些个人欲望跟美好的信仰弄混了,美好的信仰既利人又利己,而个人欲望是只利己不利人的,不可混淆。”接着他便跟她表白:“你放心吧,秀妮,我把读书写作只当作业余爱好,绝不会因这两门爱好耽误过日子。”

秀妮把头一歪:“你只当作爱好,我也照样反对,人的本性天生就是自私的,你受书本知识的影响,实在是过于大公无私了。就像你家两张古画这事,你不想要,为啥不问问我的意思呢?你压根就没把我当成你未来的媳妇,也没想着为咱俩的生活去努力,这让我心里非常不舒服。”说着又流下眼泪来,一边流泪,一边开始数念起二超从前因写作耽误事的某些事例,又一样一样地数念起二超平日与人交往时暂时吃过的一些小亏来,连同前不久他对柳展利让步一事。

二超耐心地说:“秀妮呀!读书写作是为了更好地维护美好的信仰,而美好的信仰是否是只利于他人而不利于个人,这还需要时间来验证。咱们与人与事该让步或是不该让步,一定要分什么事、什么场合。邻舍百家的,发生点冲突,别说还不能上纲上线去理解,即便非要上纲上线去理解,那也要把众乡亲都看作是自家的同胞兄妹。凡事让点步,人们肯定都愿跟咱交往,日久朋友也就多起来。而朋友一多,等遇上原则性大事需要人们帮忙的时候,事情不就好办了吗?至于我们自己家的家务事,多多让步,那更是理所当然的了。”

秀妮不服地说:“做你的美梦去吧!未来的事,谁也不可能提前跑到前头看结果,凡事明智与不明智,看眼前所发生的现实情况便知。”

二超说:“你错了,秀妮,人凡事不可只看眼前的得失。咱虽然不能要求自己有‘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远见,但是根据自己学到的知识和人生经验,认真掌握事物发展的规律,使自己在人生路上少走错路弯路,这种愿望终归是能达到的吧!”

“你看你,你看你……”秀妮心里一急,泪也不流了,“眼前该得到的好处你不去得,该争论的事你不去争论,为什么偏偏要去想一些可望而不可即的事呢?”说着,她忽然又想起柳老漢淘金的事,便接着又说:“你想想你的一些做事方式,不正像柳善和柳大叔淘金的样子吗?人家柳大叔经过一番辛苦,好赖能淘到点碎金,而你的一些做事方式却似大海捞针。”

不想,她不提“淘金”二字也罢,一提起“淘金”二字,二超突然心有所悟,禁不住推她一把:“哎,真让你给说中了!人生在世,有些事复杂着呢!在日常生活中,人做事就好像淘金,泥沙顽石与少量的真金混合在一处,使淘金的人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真金何在。那些似金非金的沙石,有时候迷惑了淘金人的眼睛,使淘金人误认为它是金;而有时候,真金被顽石包得紧紧的,很可能还会被淘金人认为它就是块顽石而将它扔掉。要想获得真金,这就全靠淘金人的顽强毅力与鉴别能力如何了。”

“得、得、得了!”秀妮越听越心烦,“什么泥沙顽石呀,又什么真金的,大家都是圣人,大家都属于真金,而你自己恰恰就是一块顽石。”接着,她又说:“人,本来就是自私的,正常人的那种自私和虚伪,也算是一种智慧。而你那种所谓的不自私,是属于地地道道的白痴!你的那种忍让,才是真正的虚伪!”

二超苦口婆心地说:“不对呀!秀妮,人做事要为人生的大方向去着想才对呀!难道咱们还计较一时间不得已而为之的那些小过失吗?难道咱们还怕日常在乡亲们面前吃点小亏吗?”

“好了,你别说了!”秀妮把脑袋歪着,“我终于明白了,说来说去,你所谓的信仰,不就是把自己往死路上送嘛,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二超无奈地看着她,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从侧面照射过来的月光,把她那本来漂亮的圆脸拉得长长的,眼球也显得突出。二超忽然觉得她再也不如以往那样漂亮可爱了。

“你别急嘛!秀妮,咱们有话慢慢说。”二超还想再开导她一番。

秀妮把身子一扭:“行了,不用再说了!你愿意讲究你那愚蠢的信仰,就继续讲究下去;愿意听我劝告,就听我的劝告,没人会勉强你。”说罢,转身便走,同时又冷冷地甩出一句:“我看哪,咱们俩,我说不服你,你也说不服我,还是都回去各自好好考虑考虑吧。”

二超跟在她的身后,无可奈何地说:“好,那咱们就各自回去好好考虑考虑。”

……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连续十几天不知不觉像眨了一下眼睛一样很快过去了。在这十几天中,秀妮有意找二超谈话有三次之多,可是,根据二超这三次的谈话内容,并没有放下读书写作的半点迹象,也未曾有过向大超要回那张古画的半句话语。秀妮从头凉到脚后跟,从此以后,她便彻底断了想嫁给二超的念头。而心中那份爱情的寄托,不知不觉便转移到柳显功身上。

秋天到了。

农历八月中旬,一天下午,秀妮妈去菜园里浇菜,不慎腿部严重受潮,待浇菜完毕,走起路来便一瘸一拐。在回家的路上,正巧遇上了柳显功,柳显功看秀妮妈这副样子便急忙把她搀扶回家。这天,秀妮爹刚好出外赶集未归,只有秀妮一人在家,待柳显功把秀妮妈搀扶到家后,秀妮问妈腿瘸的原因,妈以实情相告,一边说一边夸赞柳显功。秀妮听罢,两眼含情地看着柳显功:“谢谢大哥,真是太谢谢你了……”说着,又给他让座又给他沏茶,在她的面前,柳显功简直就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大善人了。而他的外貌,此时此刻,竟比最最潇洒的电影明星还要潇洒百倍!

第二天上午,秀妮再次到西山去给妈采山菊花楷杆烫洗。她是八点多钟起身开始向西山那边行走的,不想,秀妮妈的腿疼病需要山菊花楷杆烫洗的事早被柳显功知道。秀妮刚刚走出家门,迎面便见柳显功两手各提着一大捆山菊花楷杆从山上回来了。秀妮见了不解其意,等到二人离得近了,秀妮开口便问:“显功哥,你采山菊花楷杆做什么用?”这时,柳显功便笑容可掬地说:“这还用问?你家大婶腿疼不是需要山菊花楷杆洗嘛!我赶了个大早去弄来了。”

“你……显功哥……”秀妮感动得不知说什么为是好……

到了晚上,秀妮便主动跟柳显功约会,约会地点还是选择在她与二超以前谈过话的那片小树林边。柳显功以贪婪的目光看着她,她也痴迷地看着柳显功,然后卿卿我我地相互夸赞着对方的好处。大约十几分钟后,柳显功见时机已到,便迫不及待地将秀妮揽在怀里。此时此刻,秀妮倒觉得柳显功蛮有情趣,她什么也不顾忌了,如小羔羊一样温顺地依偎在他的胸前……

柳显功有个二姑父在青岛一家制烟厂任职,刚刚改革开放时,柳显功的爹除了种地再无其他的进钱门路,便凭妹夫的关系,到烟草公司花少量的钱弄回一些制造烟卷时不用了的废烟末。然后他再把这些废烟末清除杂质拿到集上卖,每次赶集回来都能赚到一些钱。近一两年,柳显功见父亲卖烟末能赚钱,便跟父亲共同到集上摆摊卖,因此,他们家的经济条件还算不错的。柳显功既已与秀妮有了夫妻之实,事过几天后,便向秀妮求亲,秀妮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他。

不久,秀妮与柳显功相好的事便在村里传开,消息也传到了二超的耳朵里,一听到这个消息,二超只觉得天旋地转,几乎晕倒在地。夜里,二超在自己家的大门口来回徘徊着,心里实在是想不明白秀妮这突然间的变化。天空几丝流云飘过,月亮的光辉时明时暗,二超思来想去,终觉得有必要向秀妮问个明白,便去找秀妮。

来到秀妮的家,二超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将秀妮约出大门外说:

“走,秀妮,到我家去坐一会儿,我有话跟你说。”

不想秀妮却拒绝道:“这样,二超,我今晚还有点事要和我爹妈商量,你有话就在这里说吧。”

“这个……”二超忧心忡忡,并且还有些不好意思张口,“听人们说,你与柳显功好上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你问这事呀!”秀妮的表情很得意,也显现出一副尽力挽救一个人后虽无效果却心安理得的样子,“二超,实在对不起你了,我跟柳显功已经定亲了。”

“什么,你这么急就跟他定亲了?”二超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秀妮,看一个人是否可靠,要经过长时间的观察考验才行。你怎么可以把自己的终身大事当作儿戏呢?”

秀妮淡淡地一笑:“謝谢你的关心,这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那,你以前不是答应我……”

“你不用再说了,咱们之间友谊长存,你对我的救命之恩我也永世难忘。至于姻缘的事,你多问问自己就行了。”

“哦……既然是这样,我也就只有祝你幸福了。”二超嘴里说着,心里却如吞下了秤砣一样沉重……

大约是二超跟秀妮谈话后又过了三个月,秀妮便跟柳显功结婚了。常言道,眼不见心不烦,二超气恼之下,便远去他乡租房住,以给人打短工干杂活为生,暂时只与父母互通信息。父母对此守口如瓶,别人只认为二超下落不明。秀妮见二超为了她竟然生这么大的气,打心眼里觉得有些愧疚。可是,人毕竟是自私的,在很觉得愧疚的时候,她便会自然地为自己辩护:“对不起了,二超,反正我心里只能装下一个男人,你不听我劝,我也只能选嫁他人。你怨恨,就怨恨你自己好了。”于是,把心放开,只想跟柳显功好好过日子。然而,在刚结婚的头两年,柳显功对她还是百依百顺,可是到了婚后的第三年便原形毕露。渐渐地,他把平日里对别人斤斤计较的特性自然而然地在秀妮身上显现出来。有时候,夫妻之间说着话,本是评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秀妮一时间看问题有点偏差,柳显功为了显示自己有见识就大说大讲,竟像父母训斥子女一样,絮叨好半天。如果是他看问题有了偏差,为了维护他自己所谓的威严,他便强词夺理,无理也要犟三分。世间的事本来就都具备双面性,他却不从实际情况出发,争论起来竟没完没了。秀妮心想:他天生就是个性强势,只要他在紧急关头知道心疼老婆,让着他点儿也就算了。谁知让来让去,柳显功竟踏着鼻子上脸,逐渐地,秀妮跟父母与姐姐妹妹们往来的花销问题,他也开始管起来。每逢秀妮买点东西看望父母与姐妹们回来后,他便嫌秀妮花钱花得多了。秀妮心想:他唠叨几句就唠叨几句,自己该怎么办还怎么办,为亲戚花几个小钱,他总不能强管吧。谁知,柳显功见轻微地唠叨几句管不住秀妮,后来,只要见到秀妮给娘家人买东西他便大发雷霆。秀妮跟他讲孝道,他不但不听,反而更加恼火。目的只有一个,只要给他把钱省下,他就不发火,为此,秀妮便有些心凉起来。有时候想起二超当初对她的好,再次把二超与柳显功的为人作比较,不免心里暗暗产生了后悔之意。

不久,柳显功的二姑父因病退休,二姑父管辖范围的工作换上了别人,新的管理人员经过几次见面便看透了柳显功的虚伪。在一次话语交谈中,柳显功对其过于阿谀奉承,管理人员便以善言批评他,他一时间接受不了了,竟大骂管理人员不识抬举。管理人员一气之下,从此再也不让他们父子去卷烟厂便宜收购那些造烟后残余的烟末了。眼瞅着柳显功除了种地再无别的进钱门路,秀妮便说:“显功啊,你看人家二超夫妻俩养鸡多赚钱,咱们也学着养鸡吧。”柳显功点头表示同意。两口子便建了个大棚,搞了个不需要雇佣工人的小型养鸡场。可是,搞养殖业需要业主心细勤快,柳显功是既不心细也不勤快,秀妮便把大多数需要注意的事项由自己一人操作。鸡棚里里外外的众多杂活,也常常由秀妮一人忙活,柳显功只负责出外买东西和联系业务的活。秀妮心想:只要把养鸡业搞好,再加上种几亩地,不管柳显功好与不好,只要凑合着能过日子,自己也就认命了。不料,柳显功却在村里一些人的怂恿下好上了赌钱,起初只是小赌,秀妮劝不住他,只有忍气吞声。后来,他与一些赌徒是越赌越大,秀妮只得严厉地劝说他。大约是在他们夫妻结婚后的第七年的深秋时节,有一天夜里,柳显功打麻将的点子是特别地背。三个钟头的时间过去,一清点钱数,竟然输了五百多块。忧闷之下,柳显功便借酒浇愁,回到家后早已酩酊大醉。秀妮问他:“你是在谁家喝酒来着,怎么喝到这般时候?你看看,都凌晨一点多了。”

柳显功耍着酒疯骂道:“笨蛋!光……光光……光喝酒能喝……喝……喝到这个时候?”

秀妮紧接着便问:“是不是又去赌钱了?”

柳显功毫不避讳地说:“赌钱了怎么着,我……我我……我就是去赌钱了,输……输……输了五百多块呢!”

秀妮见他输了那么多钱,又醉成这般模样,心头那把无名火顿时便冲到了头顶,骂一声:“穷丧门星,就知道赌钱喝酒,赌钱喝酒,我看你这样下去,这日子还能撑多久?”

柳显功把头一歪:“能……能撑多久,便……便……便撑多久,我的事……你……你少管!”

秀妮一气之下便骂道:“你个死鬼,你快死了吧,你死了我自己过清闲!”

柳显功醉眼一瞪:“你个骚货!还……还……还敢张口骂我?”一边骂一边趔趄着来到炕边,一把扯起秀妮的头发,挥拳便打。秀妮气愤地爬起身,奋力还手,怎奈女人的力气到底不如男人大,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秀妮气得放声大哭……

从此以后,他们夫妻感情愈加不和了,为一点小事便会吵起来,吵不了多久就会打在一起。秀妮感到自己与柳显功的夫妻生活就像将熄的炭火那样,只剩下微微的一点点紫蓝的颜色。她觉得心口时时都在冒火,恨不得立即跟柳显功大打出手,然后跟他宣布离婚!可她又认为自己既然嫁给了他,一旦离了婚别人肯定会笑话她,再想想如果离婚,让孩子缺爹少娘的,孩子实在是太受委屈了,没了法,只有这么忍着,再忍着。

可是后来,柳显功赌钱越赌越凶,喝酒也越喝越没有个节制,凡输了钱喝了酒回家后,即便秀妮不找他的茬儿,他也故意寻事找秀妮的茬儿打架消遣。看看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秀妮也只有选择跟他离婚这条路了。此时,他们的儿子只有三周岁。

离婚后,秀妮心里觉得倒也是一种解脱。可是,她毕竟和柳显功在一起过了七八年,不免也有些难过。为了让自己放松心情,她便去了黑龙江的姑母家,一住便是两个月。两个月后,她回到了老家。一天中午,天气奇热,儿子由他奶奶抱去暂时照顾。秀妮便独身一人来到大街边的树荫下乘凉,刚刚坐下一会儿,就见乡亲们男男女女接二连三地走出来,有的手中提个马扎,有的提个小木凳,纷纷都来到树荫下乘凉。大家凑到一起,说南道北,谈天说地,聊着聊着,有人竟然谈论起二超来,秀妮急忙侧耳细听。

原来,二超自从离家出走后,便去了五百里以外的即墨市,在市郊一个名叫兴隆店的小村居住下来。白天,他出外打工干杂活,到晚上仍然还是读书写作。他认为以后很难再遇上志同道合的戀人了,就断了这方面的念想。因他博览群书,又不间断地思考与写作,头脑里的知识日渐丰富,在与秀妮分手一年后,竟然考下了心理医生执照。就在他下乡为乡亲们排疑解惑时,邻村一位名叫徐慧芳的姑娘因被男友无情抛弃,一时气恼竟得了忧郁症,在二超的耐心开解下,竟然豁然开朗了。慧芳姑娘也是一位酷爱读书的人,跟二超不但话说得来,还很有默契。相识一段时间后,很快便由友情发展为恋爱关系,又过了一段时间便定了亲。慧芳的父母养鸡有方,属于远近闻名的养鸡专业户,自从慧芳跟二超定亲后,不但帮二超建起了结婚新房,并且二老还应承二超父母,慧芳与二超结婚所需的所有钱财和用品,一概由他们家出。

说来真是让人啼笑皆非,就在二超与慧芳举行婚礼的前夕,柳展利得知消息,亲自给二超送去四百元的大礼。二超不收,柳展利便说:“兄弟,我敬佩你为人有让德,那次场院的事,明明是我侵占了你的地方,却反而跟你耍赖,这钱就当作随礼了,也算当哥的向你道歉了。”

结婚后,慧芳在父母的提议下,也从事养鸡业,二超仍旧当他的心理医生,业余时间便帮慧芳干一些鸡棚里的杂活。慧芳的养鸡业蒸蒸日上,二超的心理医生也当得不错,小两口过着恩恩爱爱的小康生活。

秀妮听罢,低头落下了两滴后悔的眼泪,见有人不停地向她这边瞅,她没有脸再坐在那里,便心神不宁地提着马扎回家去……

忽然有一天,大雨倾盆,足足下了一个上午,到中午才雨过天晴。秀妮打开窗户,只见天空被雨水清洗得像青石板那样的青,太阳从小片的云层里露出了她喜悦的笑脸,蜻蜓在院子的上空如穿梭一样飞来舞去,小燕子们则展开它们那敏捷的翅膀成群结队地戏耍在天空。正看得出神,忽听得街上有人高喊:“哎!柳大叔,您又要出外淘金啦!”随即便听到善和老汉呵呵一笑:“是的,到山沟里去看看,凡是下过暴雨以后,河滩及山沟经山洪冲击,那些不含金的泥沙会被冲走,剩下的就都是含金的沙子了,正有利于淘金。”

这“淘金”二字像一把钢钣一样扳动着秀妮的心,她想起当初二超曾以淘金所隐含的哲理开导过她,而自己竟然听不进去,一时间不由得思绪万千。这时,只听得一位当过教师的退休大婶低声嘀咕了几句,然后说:“唉,淘金这种活呀,就如做人一样,不读书没有信仰的人,不但不能把自己冶炼成真金式的人,也缺乏识人的淘金技法呀!”在本村教学的一位男教师则高声说:“对,世上土多金子少,信仰可以把人的思想冶炼成金,读书更可使人增加识人的淘金技法。”秀妮忽然感到他们十有八九就是以她的爱情婚姻之事借题发挥,想想自己从小到大与二超所建立的友谊,连同二超热恋她的一些场景,再回想自己从错误地爱上了柳显功,到最终发展为离婚的经过,将读书有信仰的人和不学无术的人的文化素质一比较,突然就大彻大悟了。

(责任编辑 葛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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