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甲器:中国文明起源研究中一个被忽略的文化要素

2021-06-16 10:08郝艺乔王小健
大连大学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龟甲穿孔内置

郝艺乔,王小健

(大连大学 人文学部, 辽宁 大连 116622)

中国文明起源是近些年来考古学、历史学、人类学等跨学科研究的一个热点问题,取得了丰硕的成果,达成了一定的共识。学界普遍认为在中国文明起源发展的历史过程中,逐渐形成了标志中国文明的一系列重要的文化要素,如考古学文化中的城址、大型建筑、宫殿遗址、高等级墓葬、具有礼器性质的奢侈品特别是玉礼器等,相关研究丰富而系统,而对遗址中普遍存在的龟甲器缺少一种文明起源视角下的关照,更多的是对其用途的讨论。①叶祥奎、张居中:《河南舞阳县贾湖遗址中的龟鳖类》,《人类学学报》1994年第1期;高广仁、邵望平:《中国史前时代的龟灵与犬牲》,《中国考古学研究——夏鼐先生考古五十年纪念论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年;王树明:《大汶口文化墓葬中龟甲用途的推测》,《中原文物》1991年第2期;王育成:《含山玉龟玉片补考》,《文物研究》八辑,1993年;陶治强:《浅析凌家滩、红山文化玉龙、玉龟的文化内涵——兼谈史前社会晚期的几个特点》,《文物春秋》2007年第1期;饶宗颐:《未有文字以前表示“方位”与“数理关系”的玉版——含山出土玉版小论》,《文物研究》六辑,1989年;李学勤:《论含山凌家滩玉龟、玉版》,《中国文化》1992年第1期。范方芳的《中国史前用龟现象研究》(中国科技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年)在讨论各地区龟甲器的材质、用途的同时,也从龟甲墓的随葬品和墓主的信息来推测原始礼制的形成。事实上,龟甲器与玉器一样,具有共同的出土特征,虽然不如玉钺、玉琮、玉璜、玉龙等玉器那样灿烂夺目,但自新石器时代早期遗址中就已经出现,并通过文化交流广泛出现在一些主要的文化区系中,成为中国文明起源的一个文化要素,延续至商代龟甲占卜达到鼎盛,并对后世中国文化持续产生影响,可谓源远流长。学界在文明起源的研究中虽然也提到了龟甲器,但对其形成过程缺少专门论述。本文根据近些年来大量出土的史前考古资料,结合学界相关研究,并吸收利用文化人类学中的交换馈赠理论,从文化传播的角度动态地考察龟甲器这一文化要素在新石器时代中国文明起源中的形成过程,进而对史前龟甲器向商代式龟卜方式的历史演变进行概括性分析。

一、史前龟甲器的特征及用途

从考古资料来看,史前龟甲器分布广泛,河南的贾湖、下王岗,山东的大汶口、野店、尚庄、王因、堡头、焦家、邢寨汪、尹家城,江苏的刘林、大墩子、圩墩,四川的大溪,陕西的龙岗寺,河北涧沟等遗址中均出土了实物龟甲器,浙江南河浜,湖北关庙山等遗址中出土了陶龟甲器,辽宁的牛河梁、胡头沟,安徽凌家滩,浙江反山等遗址中出土了玉龟甲器。此外,在陕西何家湾、北京上宅等遗址中发现了石龟甲器。在新石器时代的八大文化区中,龟甲器占据了黄河流域的中原区和海岱区,长江流域的巴蜀区和江浙区,还有燕山以北到辽河流域的燕辽区。在这些文化区内部,都经历了“速度不一、程度不同、形态多样”的社会复杂化进程,它们是“古代中国文化与社会发展的核心区域”[1]。

(一)贾湖遗址的龟甲器及用途

到目前为止,距今9000—7800年的河南舞阳贾湖遗址,是最早出现龟甲器的地点。贾湖遗址中,实物龟甲成组随葬,其内装有小石子,且有穿孔的现象,有的龟甲上有契刻符号。另外,龟甲往往与骨笛或叉形骨器共同出现。例如,M344[2]有8个内盛石子的龟甲,其中一个龟甲上有契刻的“原始文字”;龟甲M344:18为一组龟甲中的一个腹甲,上刻有“”形符号,还有2只七孔骨笛,与随葬的龟甲和叉形器放在一起。2013M87[3]中,骨笛和叉形骨器的叉尖插入了一副龟甲腹内。

从特征上看,龟甲的背甲与腹甲可以紧密扣合,背甲的顶端经过磨制而减薄,背甲中前部以及后部的位置十分光滑,应为长期把握使用所致;龟甲内的石子十分光滑,应为长期撞击所致;骨笛的吹口完好,把握处光滑。可见,龟甲和骨笛是组合使用的。这很容易使人联想起人类学家笔下北方民族的萨满举行通神活动时的场景,“在许多北极社会中,最最重要的装备之一是萨满的鼓……鼓的节奏,也许还以萨满和观众的歌声相伴,能够使萨满进入出神状态。萨满的鼓是有力量的并受到尊敬的装备,通常是代代相传的。”②(英)菲奥纳·鲍伊(Fiona Bowie).金泽,等译.《宗教人类学导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37页。伴随着音乐的节奏与歌声,萨满跳着舞蹈进入出神的状态。由此可以推测贾湖先民在举行仪式活动时,应该也是一手摇动龟甲,一手吹奏骨笛的。

(二)海岱区的实物龟甲器及用途

距今6300—5000年,海岱区各遗址也普遍出现了实物龟甲器,其共同特征是:龟甲穿孔,其表面有绳索类磨痕;龟甲出现涂朱现象;龟甲内置小石子或者骨锥。

刘林遗址[4],龟甲穿孔,且龟甲内装有小石子,有龟狗共同随葬现象。龟甲的穿孔位置,有的在背甲尾部的边缘,有圆形穿孔2个或12个;在背甲的下半部,还有4个穿孔,设置成方形;在腹甲中部左右两边沿上,各有一对穿孔;有的腹甲头部锯去一片。大墩子遗址[5],龟甲往往与骨锥或与獐牙勾形器共出,另外也有龟狗共同随葬现象。龟甲穿孔,且内置小石子或骨锥。如M21中的龟甲内有小石子,背甲上有穿孔。M44中有两副龟甲,一副内装骨锥6个,背甲上、下各有4个穿孔,方形分布,腹甲一端被磨去一段,上下有“X”形绳索磨痕。另一副内装骨针6个,背甲偏下部有4个穿孔,方形分布,下端边缘有8个穿孔,成一排,腹甲有绳索磨痕,梅花形分布。在王因遗址[6]中,龟甲与骨锥共出,龟甲有穿孔现象。如M2514中的龟甲内放骨锥且穿孔,孔的周围有的留有黑灰色火烧痕。野店遗址[7],龟甲有穿孔现象,如M88的龟背甲与腹甲均穿孔。大汶口遗址[8],龟甲穿孔,有涂朱现象。龟甲一种是背腹甲各有穿孔一对,另一种是龟甲无穿孔,涂有朱彩。龟甲内装有小石子。堡头遗址[9],龟甲出现涂朱现象,如M47的龟甲上涂有红色。焦家遗址[10],龟甲穿孔,且龟甲内置小石子,如M55中的龟甲的背甲有打磨痕迹,下半部有6个小圆孔,三个成一列,两两相对。龟甲内置小珠子,为蚌珠和石珠,均打磨而成。

总体来看,龟甲穿孔且表面有绳索类磨痕,埋葬位置主要在人骨的腰部,应作系挂之用;龟甲内置石子,与贾湖龟甲器相似,应也有摇动通灵之用。而龟甲内置数量不一的骨针或骨锥,可能通过摇动龟甲器来打乱内置的骨针或骨锥,倒出来后进行一些有占卜性质的推算。另外,龟甲出现涂朱现象,可能作辟邪消灾之用。由此可以进一步推测,海岱区先民佩戴龟甲于腰间,可辟邪消灾,取下摇动时可作通灵或占卜推算之用。

(三)凌家滩的玉龟甲器及用途

距今5600—4800年,玉龟甲器出现。在江淮地区的凌家滩遗址中,出土两种玉龟甲,一种龟甲内放置玉版,另一种龟甲内装有玉签。M4[11]中的玉龟,分背甲、腹甲两部分。龟的背甲中间有一道隆起的脊,上下两侧各有2个小孔相对应,可穿绳固定为一体。背甲脊旁另有4个小孔,腹甲前部有1个小孔。出土时长方形玉片夹在玉龟腹、背甲之间。玉版四周有数个小孔,中部刻一小圆,圆内刻方形八角星纹,大圆外伸向四角的四个箭头以及大圆内的八个箭头分布均匀。07M23[12]有1件玉龟及2件玉龟状扁圆形器。07M23中的玉龟,内腔中空,背甲两边各钻1个圆孔,腹甲后部中间钻一个圆孔,腔内放置两枚玉签。在玉龟旁有玉龟状扁圆形器2件,内腔中空,器体一端为平口,另一端为斜口,平口一端两边及中间各有一个圆孔。玉龟状扁圆形器一件腔内放置1枚玉签,另一件,腔内放置有2枚玉签。

俞伟超对凌家滩玉龟的使用方式作了比较可信的推断:“上下两半玉龟甲的小孔,正好相对。其中,背甲、腹甲两侧的各二个小孔中间又各琢出一道凹槽,一望即知是为了便于稳定在这两个小孔之间串系的绳或线而琢出的。在这两个小孔之间串系的绳线之类,当然是为了把上下两半玉龟甲固定起来。但这种固定一定是暂时性的,即固定一段时间之后,又要解开绳线,使两半玉龟甲可以分开。所以要把两半玉龟甲合合分分,应该是为了可以多次在玉龟甲的空腹内放入和取出某种物品的需要。即当某种物品放入后,人们便会用绳或线把两半玉龟拴紧,进行使整个玉龟甲发生动荡的动作(例如摇晃),然后解开绳或线,分开玉龟甲,倒出并观察原先放入的物品变成什么状态。”[13]他认为这属于一种早期的用龟占卜的方法。而后07M23中内置玉签的玉龟及玉龟扁圆形器的出土,进一步印证了玉龟为占卜工具的说法。可推测的是,凌家滩上层首领摇动带玉签的玉龟及玉龟扁圆形器,使玉签掉出,然后进行某种推算得出占卜结果。

值得注意的是,出土龟甲器的墓葬随葬品都较丰富,或有葬具(棺椁等),或有二层台,或是中心大墓,或出现高规格礼器,或出现特殊随葬品,或者几项兼有。如中原区贾湖遗址龟甲墓M344[2]除了有大量随葬品之外,龟甲器与非生产工具骨笛、叉形器组合出现;海岱区焦家遗址中的龟甲墓M152[10]有熟土二层台且棺椁兼具;江浙区凌家滩遗址龟甲墓07M23[12]除玉龟甲器外,出土了大量玉钺、玉璜、玉玦、玉璧等。从龟甲墓的占比及龟甲墓的墓葬等级来看,各文化区的龟甲器基本出自于高等级墓葬。可见龟甲器为社会上层所拥有,与其他奢侈品同墓葬出土,是礼制的表现形式之一,与玉礼器等共同成为标志中国文明起源的一个重要的文化要素。

表1 史前各遗址龟甲墓的数量及占比

二、龟甲器的传播路径和方式

根据出土龟甲器遗址的先后时间来看,龟甲器的传播主要有两条路线,首先是以贾湖为中心向东西方的传播,然后是以海岱区为中心向南北方的传播。

(一)以贾湖为中心的东西向传播

贾湖文化西渐,对淅川下王岗遗址[14]仰韶文化一期有一定的影响。除都有龟狗随葬的现象外,下王岗仰韶文化一期房基以圆形浅地穴式为主,而这种浅地穴式房基与贾湖晚期同类遗迹基本一致,其骨器中用动物长骨制成的骨针、骨镞及骨锥等与贾湖的同类器几乎完全一致。陶器组合中,M285:1侈口深腹平底罐、敞口钵等与贾湖同类器十分接近。V式壶、细颈瓶与贾湖扁腹壶腹部特征接近。器盖也与贾湖同类器相似。除此之外,距今6500—6000年的龙岗寺遗址[15]还出现了实物龟甲器,何家湾[16]出现了石龟甲器。距今6000—5300年的大溪遗址[17]出土了实物龟甲器。

贾湖文化东进,其对海岱区的文化影响也是明显的。贾湖遗址以东,距今6300—5000年,海岱区逐渐出现实物龟甲器。最先出现在淮河下游的距今6300—5700年的刘林和大墩子遗址,而后逐渐向北移动,经过王因、野店、尚庄、大汶口、堡头遗址,最后抵达到距今5000年前的焦家遗址。

以龟甲器存续时间及特点来看,都有随葬龟甲器的葬俗,龟甲器都进行穿孔处理,龟甲器都内置数十颗小石子。除了随葬处理方式相似的实物龟甲器之外,这两种文化的陶制品制作工艺和器物组合也具有相似性。陶质都以夹砂和泥质红陶为主,常见纹饰有附加堆纹、戳刺纹等。器形都以鼎为主要炊器,壶为主要汲水器,主要器类都有鼎、钵、壶等。其中海岱区的圆锥足鼎、小平底钵、敛口钵、小口双耳罐等,都可在贾湖遗址找到祖型,特别是刘林[18]M83:2Ⅱ式罐与贾湖CⅡ双耳罐,刘林M209:4Ⅰ式碗与贾湖B型敞口钵、M165:3Ⅱ式钵与贾湖A型敛口钵均很相似。

贾湖遗址位于淮河上游的支流,与汉水流域及淮河中下游地区的同时期或稍晚时期的文化联系密切是合理的。韩建业指出:“裴李岗文化强盛时对外扩张影响,将渭河流域、汉水上游和黄河中游以北地区与之紧密联系在一起;衰败时又东向迁徙,其文化因素深深渗透到黄河下游和淮北地区文化。”[19]

(二)以海岱区为中心的南北向传播

距今5600—4800年左右,玉龟甲器的出现是一种创新。在海岱区以北,玉龟甲器有穿孔现象。距今5500年的红山文化牛河梁遗址中,N2Z1M21[20]中的玉龟,腹甲中心的凹窝处钻有一对孔。胡头沟遗址,M1[21]的两件玉龟,一只龟的龟脊正中横穿一个孔,另一只龟腹甲有一对穿孔。红山文化的牛河梁遗址和胡头沟遗址处于西辽河流域的枢纽位置,与海岱区的同时期文化有联系也是合理的。“由于辽河流域处在华北平原到东北之间交通枢纽的重要位置,有海岸线和西南至东北走向的河川为天然通道,使这一地区的新石器文化具有吸收周围地区、主要是黄河流域先进文化的优越条件。”[22]

在海岱区以南,距今5600—5300年的凌家滩文化的玉龟甲器内置玉版、玉签,作为占卜工具的使用更加明显,这与同时期海岱区的内置骨针、骨锥的实物龟甲器相比,有相似性也有自己的特色。距今5300—4800年的良渚文化反山遗址,玉龟甲有穿孔现象,如M17[23]玉龟腹甲有一对横向的穿孔。除龟甲器有相似性之外,海岱区文化与江浙区文化在陶制品器物类型与组合方面也有相似之处,如花厅遗址陶器中有相当数量的瓦足鼎、贯耳壶、贯耳罐、喇叭形瓦楞纹镂空圈足豆等为良渚文化常见器物。“大汶口文化与江淮之间和江南太湖地区的同期文化,在陶器组合中有共同因素,都以鼎、豆、壶为显著成份。”[24]除此之外,距今5500—5000年左右的圩墩遗址[25]出现实物龟甲器,距今5500年左右的南河浜遗址[26]出现陶龟甲器。

(三)龟甲器的传播方式

从器物传播的角度看,龟甲器的传播方式应该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直接的输出,即甲文化的龟甲器通过某种途径被携带至乙文化区,或又假手于乙转至丙文化区。如此,就会在乙或丙文化区中发现少量的属于甲文化的龟甲器。如贾湖文化西渐,在贾湖遗址较多的内置小石子的实物龟甲器,到了巴蜀区大溪遗址变成少量内置小石子的实物龟甲器。另一种情况是,甲文化的龟甲器的某种特点等被乙文化借鉴、吸收、改造成为乙文化的新因素,在乙文化中出现了既脱胎于甲文化原型又不同于原型的新型式的龟甲器。这种新型式龟甲器继续得以发展,并再向外传播。如海岱区文化向南延伸,到凌家滩遗址,实物龟甲器转变为玉龟甲器,从龟甲内置骨针、骨锥转变为内置玉版、玉签。

各地区文化的龟甲器既有独特之处,也有相似之处,同一区系不同遗址的龟甲器具有相似性,要归因于文化区内部不同遗址间的文化传播,如海岱文化区龟甲器具有某些共同特征。而不同文化区之间的交流又采取什么方式呢?

张光直认为在距今6000年前后,中国各地区的史前文化联系密切,开始有文化网络出现,形成了“中国相互作用圈”[27]。李新伟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提出:“各地社会上层为了获取远方的珍稀物品和神圣知识以宣示自己超越本地民众的特殊能力,努力开展远距离交流,形成链接各主要文化区的社会上层远距离交流网,交流的内容包括象牙等稀有材料,但更主要的是原始宇宙观、天文历法、高级物品制作技术、权力表达方式、丧葬和祭祀礼仪等当时最先进的文化精粹。这样的交流更加促进了各地区的一体化,足以使各地区形成一个文化共同体。”[28]他认为各文化区社会上层很可能采取了亲身远行这种直接的交流方式,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交流的内容为只需要社会上层才能掌握的神秘知识,例如:如何使用特殊器物,配合特殊的肢体动作和意念导引进入萨满通神状态,这是需要当面传授的;二是对于社会上层来说,跋山涉水、经历不同的自然和人文环境的长距离远行本身是难以完成并值得夸耀的,是提高威望的好方式。龟甲器作为上层社会的重要标志物无疑是此时远距离交流的重要内容。

从人类学资料来看,这种社会上层的远距离交流可能是通过馈赠的方式实现的,那么社会上层彼此馈赠礼物有什么意义呢?人类学家莫斯认为:其一,馈赠物与主人具有一体性。物与主人的分离并不彻底,物的名声通过馈赠的循环与曾经拥有过和交换过它的人紧密相连。其二,馈赠物本身需要具有灵力与生产能力。馈赠物可以换回平安,物的力量能使厄运远离。交换物除了有灵力之外,还拥有一种生产能力,它是财富的表现和担保,并可以体现出富有和地位。其三,从政治需求方面考虑,馈赠与交换的物能够将不同的部落联系成一个紧密而牢固的联盟。“由交换建立起的联系几乎是牢不可破的。被交换的东西产生这长远持久的影响,交换行为作为社会生活的一种象征,体现着这些分支社会中的更小分支群体之间不可割断的联系,它们都觉得彼此互欠。”③(法)马塞尔·莫斯.卢汇,译:《论馈赠——传统社会的交换形式及其功能》,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54页。因此,馈赠行为在给予者和接收者之间建立起一种双重关系:一是认同和团结;二是等级和地位。中国史前文化龟甲器的传播也可能存在这种情况,各文化区社会上层携带具有灵力的龟甲器和其他高级物品远行,进行相互的馈赠与交流,不仅巩固了社会上层的等级地位,对于形成史前中国文化共同体也具有重要意义。

三、商代式龟甲占卜的形成

距今4000年左右,龙山文化层仍有背腹甲兼具的实物穿孔龟甲器,如河北邯郸涧沟遗址[29]出土的穿孔龟甲和骨针、骨锥,而后这种实物龟甲器慢慢消逝,卜用龟甲逐渐增多。这种卜用龟甲逐渐摒弃了内置小石子、骨锥摇动占卜的方式,而是需要对背甲或腹甲单片龟甲进行处理。然而商代式的“卜龟”此时尚未发展成熟,还没有形成一套完善的钻、凿、灼的占卜技术,但它一步步地趋近于商代的龟卜形态。“卜龟”的发展历程大致为:第一阶段,只有火烧痕迹,并未进行钻凿,以山东泗水尹家城遗址为例,其距今4500—4100年左右的龙山文化层[30]出土的龟腹甲,无钻痕无凿痕,其上只有火灼痕迹;第二阶段,有火烧痕迹,有凿痕,未有钻痕,以山东禹城邢寨汪遗址[31]为例,距今3900年左右的龙山文化晚期发现的龟甲,无钻痕,但开始有凿痕、有灼烧痕迹;第三阶段,还以山东泗水尹家城遗址为例,其距今3500年左右的商代文化层[30]出土的龟腹甲,背面经刮削粗磨,有大小钻孔和灼烧痕迹,正面有焦痕,还有短直卜兆裂痕。

商代龟卜的最终形成得益于吸收了史前龟甲器这一文化要素及其不断发展的技术。商代是龟卜的巅峰时代,由于占卜的需要与发展,商人形成了一套分工明确、体系完整的占卜制度,占卜内容涵盖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如祭祀祖先、出入征伐、天象气候、田猎农作、疾病生育等诸多事项。商王对龟卜的重视程度非常高。首先会询问龟甲的收集情况。如“有来自南氏龟?”(《乙》6670)“我来四十。”(《乙》2694) “庚申令犬隹来,犬氏龟二,若,令。”(《合集》21562)“贞 来王,隹来。允至,氏龟:八、五百十。四月。王占曰:隹来。”(《合集》8996正反)另外,商王也会亲自进行占卜。如“贞:唯帝它我年?二月。”“贞:不唯帝它我年?二告。”“王占曰:不唯帝它,唯吉。”(《乙》7456)“王卜……多卜曰:……若暨……”(《合集》24144)“癸丑卜,争,贞旬亡祸。王占曰:有祟,有梦……”(《合集》137正)在商代,与祖先、上天及鬼神的沟通是非常重要的,龟卜是商王拥有政治话语权与宗教解释权的表现,这使得与祖先、鬼神及上天的沟通完全控制在统治者的手中。

四、结语

综上所述,在中国文明起源的进程中,龟甲器是一个重要的文化要素。龟甲器及其使用属于精神文化产品,它触及到史前先民的世界观、与未知世界的沟通,以及丧葬习俗与权力等级等。从龟甲器的传播来看,以贾湖遗址为中心的东西向传播和以海岱区为中心的南北向传播,使得龟甲成为史前“中国”多文化区的一个重要的文化要素,各文化区上层通过远距离交流与馈赠,使得包括龟甲器等文化要素在内的各区系间文化联系紧密而又各具特色。而后,龟甲器的使用方式逐渐向商代式龟卜发展,最终形成了中国特有的龟甲占卜方式。龟甲是商代最重要的与神灵沟通的载体,寄托了商王无数的理想和抱负,进而影响着商代社会的思想观念和文化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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